我的老家

1

窮山惡水、人心不古、世風淺薄。

這是十三年前，我離開老家去外地讀大學時，給老家下的定義。

甚至於大學期間作新生自我介紹時，我用了一個據說當時震驚了我們全班同學的詞來形容自己的故鄉：“窮山惡水出刁民”。

可以這麼說，在我過去的三十年人生裡，我恨毒了它。

這一切都因為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老家的那些“刁民”帶給我幼年時期的陰影和傷害。

這種傷害沉澱在了我的人生裡，就像風溼病，每到陰雨天，總能沿著肌肉，隱隱作痛。

我出生在一個6口之家，家裡兄妹四個，父親是我們當地的赤腳醫生，那些年他一邊行醫一邊和母親務農供應我們兄妹上學。

那個年代，家裡孩子多，父親又立志讓我們兄妹四個都能讀上書，所以家裡的負擔很重，在我的印象裡，我們家一直是村裡的貧困戶。

那時候我們一家6口人住在一間土坯房裡，每到颳風下雨，外面下大雨，家裡就下小雨，為了接雨，我們會把家裡所有的瓶瓶罐罐盤子碗都拿出來。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每到刮狂風的季節，家裡的房梁總會被吹得吱呀吱呀的亂響，牆上的泥巴簌簌的往下脫落。

每到這時，我們兄妹總會一臉驚恐，在深夜裡不敢入睡，害怕房子會突然坍塌把我們埋在裡面了。

2

即便如此，父母依然咬牙堅持供應我們兄妹讀書，而在這個過程中，

我那些所謂的父老鄉親並沒有像書裡和影視劇中所寫的善良淳樸，古道熱腸，給予我們家幫助和支援，相反卻極盡“圍追堵截”之能事。

首先，在對父親立志讓我們兄妹四個讀書這件事情上冷嘲熱諷，各種挖苦。

在我們每天上學的必經之路上，總是會有一群人，每當我們兄妹四個經過後就開始各種嘲諷，譏笑。

“還真造孽呀，瞧這四個孩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可憐什麼，人家能供四個孩子讀書還真是了不起呢，要不是有錢，能供得起嗎？”“說來說去，還是賺的我們的黑心錢”“就是，就是！”

每每聽到這些話，我的內心總是一陣刺痛，後來我很怕經過這條路，為了避開這裡，我們兄妹四個有時候會繞很遠的路去上學。

除了精神上的打壓，還有對我們家致命的打擊。

當年，父親是村裡唯一的赤腳醫生，十里八鄉都會找他看病，也因此父親幫人治病的費用成了我們當年學費的主要來源。

於是漸漸的就有人到處散播父親看病收費高，醫術不好的傳聞。還有的村民專門負責鼓動其他村民走很遠的路去鎮上看病，後來找父親看病的人越來越少，慢慢的變得門可羅雀。

父親一輩子為人忠厚老實，不喜多言多語。哪怕他總是賒藥給沒錢看病的鄉鄰，哪怕他經常在大風大雨的深夜翻山越嶺去給鄉鄰看病，他也不願意多解釋和以此為說辭。

我們兄妹四個常常很害怕，憂心忡忡，害怕家裡沒有經濟來源，害怕我們讀不起書要失學。

後來，母親養了一頭豬想賣錢補貼生活，但是沒想到有一天這頭豬被村裡人偷偷砍了成了重傷。

當豬拖著血淋淋的身體一瘸一拐倒在家門口時，我們一家人都哭了，當時年幼的我實在是不能明白為什麼大家會這麼惡毒。

好在父母並沒有被這些欺辱所打垮，家裡經濟來源銳減後，我們家開始種植更多的水稻賣錢。

記憶裡，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哪怕現在回想起內心仍然隱隱作痛。

那一年雨水特別多，當時全村都在搶著收割稻子，然而我們家因為種的水稻比較多，剛剛收割完就下起了暴雨，收割的稻穀頓時都被泡在了積水裡。

農村人都知道，泡在水裡的稻穀遇上高溫會發芽，到時候所有的收成就全沒了，而我們家所有口糧和我們來年的學費都要靠這些稻穀。

看著止不住的雨勢，一家人心急如焚，父母更是急得雙眼通紅。沒想到這時候，隔壁的幾家鄰居在得知我們家情況後，居然拍手叫好：“太好了，這雨要下得再大點就好了，最好是發洪水”。

聽到這些話，大哥很生氣，想要上前理論卻被母親一把攔下了。

為了減少損失，父親決定帶著我們去把打溼了的稻穀都拖回來。

當年的那個場景，我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當我們把溼漉漉的稻穀全部從水裡打撈起來捆綁成堆時，每個人都淋成了落湯雞，臉上衣服上全都沾滿了泥巴，狼狽不堪。

父親吃力的用板車拖著遇水後變得更溼重的稻穀，因為太過用力，固定板車的繩子深深嵌入了肉裡，而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四個則使出了吃奶的勁在板車後面推。

瓢潑大雨在我們頭上肆意潑灑。當我們一家人狼狽不堪的拖著打溼的稻穀從泥濘的田間回到村裡時，村口早已圍滿了來看熱鬧的人。

大家一邊鬨笑一邊欣賞著我們家的狼狽，這些人裡有我們的鄰居，有我們的同學，有族裡的遠房親戚，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伸出手推一把。

在這些鬨笑聲中，我們一家人始終低著頭沉默著，一步一個腳印努力的推著板車向前走，直到把這些鬨笑聲遠遠甩在身後。

當時瓢潑的大雨，沖刷著我的面龐，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淚水還是雨水。

從那一刻起，我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讓他們看笑話。

對於我們家來說，這也許是個勵志的故事，後來我們兄妹四個都考上了大學，並且現在在城裡都有車房有房，也有了不菲的收入，幸福的家庭。

然而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我，個性變得自卑而敏感，這讓我在工作後，在很多場合裡不如我的那些同事們陽光自信。

即便是我們家現在過上了好日子，我也並不想去感謝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就像岳雲鵬在綜藝節目裡說的，對於當年傷害過他那個人，他一輩子都不會選擇原諒。

自從大學畢業後，我就極少回鄉，尤其是當父母來城裡生活後，我印象裡只有一兩次因為補辦身份證必須要回戶籍所在地才回了一兩次鄉，當然整個行程也是靜悄悄的回，靜悄悄的走。

哪怕是結婚我也沒有按照老家風俗在村裡放鞭撒糖報喜，而是靜悄悄選擇了在市區酒店裡舉行了婚禮。

我用一切行動去與故鄉的人和事進行切割。我怨恨這些人，怨恨他們當年的惡毒、嫉恨、欺辱。

3

孩子站在衰敗且破舊的老屋門前

直到今年十一，帶孩子回鄉看望父母。

村裡的很多老房子和路都還在，但是已經很少能看到人，幾十年的時光，村裡人走的走，離世的離世，就連當年欺負我們家最起勁的鄰居現在也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頭。

孩子第一次隨我回鄉，對一切都很好奇，看到陌生人也毫不畏懼，看到隔壁鄰居上前大聲喊他：爺爺！

鄰居忍不住摸摸孩子的小手，滿臉微笑，慈愛又平靜，就像以前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

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安寧又美好，彷彿帶我回到了幾十年前故鄉的光陰裡，那裡有充滿野菊花香味的清晨，有成群結隊上下學的小夥伴，有哞哞的牛叫聲。

山川靜默，光陰不語。一瞬間，對過去的人和事我恍惚間有些釋然了。

時間是最大的贏家，它最終會帶走人世間一切的喜怒哀樂，而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終究是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

三十年後，我在心裡終於與故鄉進行了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