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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教授:為什麼中國人有時反而更難“讀懂中國”?|文化縱橫

北大教授:為什麼中國人有時反而更難“讀懂中國”?|文化縱橫

✪ 張靜

|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

【導讀】

“讀懂中國”是一項時代命題。“讀懂中國”的基礎是什麼?如何“讀懂中國”?這是擺在中國社會科學介面前的理論難題。作為資深社會學家,本文作者張靜教授認為,

如果受制於“思想視閾的內陷”,缺乏批評審視,滿足於自我專注甚至自戀,無益於更好地對人類的歷史與發展進行一般性的理論闡釋。

張靜認為,人類的知識體系具有多元性與複雜性,如果要從中國的發展實踐中,解釋一種新的一般性原理,並經受其他經驗的挑戰和檢驗,需要我們對人類可共享的知識進行深入理解,並相信存在認識事物的一般思維邏輯。在她看來,社會科學研究致力於透過區域性經驗,提供一般知識。比如,

要了解中國在世界體系當中的位置,有必要走出中國、瞭解整體,把對中國的所知,放入整個人類的知識系統中,方能看到中國的價值。如果我們缺乏從特殊經驗闡發一般事實的能力,就會把他人的闡釋當作獨特經驗,同時也把自己看作獨特經驗。而要是

獨特經驗無法互通,不存在普遍共享的事實,就等於否定了從自己獨特經驗中挖掘一般性的可能。

她指出,今天我們的研究者正努力讓世界“讀懂中國”,但卻面臨有理說不清、說了沒人聽的尷尬。想要更好闡釋地中國經驗,需要我們從研究目標、分析框架、推理邏輯、抽象化和形式化等方面入手,全面提升從特殊經驗中發現一般理論的能力,否則就難以跳出各講各話的境地。

本文原載《學術月刊》2022年第3期,原題《從特殊中發現一般——反思中國經驗的闡述問題》。

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參考。

從特殊中發現一般——反思中國經驗的闡述問題

問題意識

社會科學正在努力讓世界“讀懂中國”,普遍採用的方式,是論證我們的獨特性——本土特徵、差異模式、獨特道路。

這麼做不是不對,但效果有限。於是有尖銳的批評出現:有理說不清,說了沒人聽。

為什麼如此?我們需要反思自己。有一個問題不可迴避,那就是

如何闡述獨特性?

在學術界,理解的前提在於評估是否值得了解。“值得”是一個特指的專業性判斷,指是否具有知識價值。

有知識價值意味著兩點:提供事實而不是論斷,揭示事實中的原理。

學界的信念仍是培根所言:知識就是力量,而非力量就是知識,所以光聲音大不行,得有內容。這內容必須是透過事實證明的解釋原理。事實和原理闡述有助於提升立場的正當性,至少是可論辯性及可接受性,但單純的立場表達無法等同於事實可靠或原理真實。

這種關係提示了一個問題:從事社會科學研究,如果疏於闡述事實和原理,將使交流遇到困難。

立場不同可能產生認同(積極標準)或者接受(消極標準)嗎?世界上不乏這樣的例子,所以才有“值得尊敬的對手”“有建設性的競爭”說法。這裡的“值得尊敬”和“有建設性”,通常來自對行為基本原理的瞭解。雖然社會科學研究並非與價值立場無涉,但立場需要透過驗證原理得到說明。這有別於用學術語言談政治,因為學術針對知識,而政治針對對手

。知識發現雖然有競爭性,但目的是透過學習克服人類無知,所以在嚴謹的學者看來,一種現象是否包含值得了解的知識,與行為者是誰關係不大。

而在政治鬥爭中,如果承認對手的做法符合原理,就可能出現政治不正確問題。這個差別,用社會學常用的分類表述就是,知識視角是普遍主義(針對行為)的,衡量的標準一致,否則難以說服取信他人,政治視角是特殊主義(針對物件)的,衡量的標準多元,否則無法打擊敵手。由於存在敵友陣營,政治必須首先識別立場,展示力量控制對方,但知識需要一視同仁,探索不同經驗的行動原理,增益對人類自身的認識。如果承認這一差別,那麼僅以知識之形施政治之實,能否真正促進相互瞭解?我對此持懷疑態度。

很不幸,由特殊主義原則指導論述,常常支配著社會科學的問題意識。這表現在放棄求知型提問,代之以用學術話語伸張權力意志,用普遍主義概念包裝特殊主義事實。這種情況在中外都有表現。比如,在英語界,常見有這樣的提問模式:根據標準本應……,但(某國)為什麼沒有……在華語界,以國別或者人群為邊界,提問“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的也不罕見。這些從物件出發的提問,看上去立場互相針對,但實際上共享同樣的特殊主義原則。真正的研究者與社會受眾的區別在於,他會因為某原理可以解釋現實、出現進一步瞭解的興趣,而單純的立場論述,很難對獨立的思考者產生有力影響。

特殊主義原則的侷限性,在於採用溫暖的“同理心”對待事實。這是善意的,然而從研究角度看又是不合格的:“如果只通過‘同理心’去了解人類行為,我們就永遠不能證偽描述性假設、或者為它們提供自己經驗之外的證據,從中獲得的結論,也永遠無法超越那些未經檢驗的假設,這樣的闡釋將止步於個人理解,而非科學研究。”“ 同理心”常常以識別物件為前提,難免忽略系統性思維和參照系比較,結果往往是排斥超越自我經驗的證據,陷於對有限經驗的絕對信仰。

這種“思想視閾的內陷”,特點是缺乏批評審視,滿足於自我專注甚至自戀——這個警示雖然針對西方知識分子共同體,但值得全世界知識界記取。

因為將學術問題轉化為政治問題,使原理探索變成立場宣示,在中國學界的“辯論”中也不乏案例。比如將費孝通提出的,農工混合鄉土經濟形態何以在中國存在,變成不同發展模式問題——為何中國鄉村工業化沒有走西方的道路;把彭玉生提出的,在缺乏個體產權的情況下,宗族團結和信任為什麼能夠保護非正式產權,變成特殊的工業化模式問題——為何家族才是解釋溫州工業化的謎底。

這類針對點的轉變,反映了在問題意識深處,對一般性知識追求的無感,試圖以學術政治替代學術原理競爭:指出一般的工業化道路、或現代企業制度在中國社會不能成立。倘若是此,那麼怎樣解釋,人類上百年來的工業化現象,作為更具效率的生產方式在中國的出現?又怎麼解釋,從長程歷史來看,中國企業的各種管理規則,和世界的趨同大於趨異?對這類問題的轉化習以為常,是否缺乏整體關照的自我專注呢?特殊主義的提問邏輯也許適合戰鬥,但不適合探索−如果我們的成功,說明我們做對了什麼,這種“對”的行為原理是什麼呢?和其他的成功經驗相比,原理上相似還是迥異?如果是後者,

需要從特殊經驗中揭示新的、可解釋的一般性原理,並經受其他經驗的挑戰和檢驗,方能產生說服力。

整體性與系統性

與此相關的一個常見問題,是

說理活動要不要以地域為界?

我尚不確定這個問題對於知識產出的意義,原因在於知識流動的複雜性。

知識雖然來自某個地域,但它的價值往往不受地緣限定,全球學界和業界都將參與評價。

這意味著,判斷知識是否有價值,和廣泛的認可有關,因而新知識需要和已有的知識系統發生關係,很難僅由單方面定義。也就是說,所有新的探索,都不能不在已有知識的基礎上進行。

為什麼要和已有知識相聯絡?社會科學的持續性和系統性特點,要求知識之間具有牢固的支撐關係:“在比較成熟的科學裡,有一些相互關聯的模式,可以稱之為假設和理論,為研究者個人提供了牢固的支撐。這些假設和理論的發展,透過不斷的逆向反饋,和具體資料及資料進展結合在一起。”“如果沒有從前的那些步驟,就不可能有後來的這些步驟,後來的步驟超越從前的步驟,然而從前步驟的意義,作為研究工作整個鏈條上的一環仍然保持不變。”這種“牢固支撐”不僅來自具體的經驗,也來自經驗和理論的系統性關聯:“如果沒有一些比較自治的、相互關聯的模式以及比較自治的理論發展,而僅僅從汗牛充棟的文獻裡選擇一些個別的文獻資料,就會被一些短命的、難以經受檢驗的研究慣例所主宰”,從而無法避免在“時代動搖不定轉瞬即逝的各種派別影響”下,“歷史總是被改寫”的命運。

社會科學的整體性和系統性,還與是否指向非短期、非偶然、非特定的一般性相關。

這裡,短期是指暫時性的關係,偶然是指較少機率出現、不是常態的情況,特定是指必須依賴大量的限定條件,而限定意味著不易自然出現。在社會科學研究中,對短期、偶然和特定因素的探索,不是沒有意義,但其相對的重要性程度較低:因為沒有識別−不會出現和尚未出現的差異、藕變和反覆出現的差別,更沒有辨清−無關緊要的日常活動,與改變社會結構(社會關係)、觀念力量(思想和信仰)和經濟政治關係(力量分佈)的不同。

社會科學要尋找的,是推動重要改變發生的常態因,而非條件稍微變化,因果關聯就即刻瓦解的偶然因。

並非所有的活動都起著同等重要的作用,大部分的人類活動,結果不過是在延續或重複社會和文化結構,並未帶來顯著和有意義的變化,所以從複雜的社會現象中識別常態因,對於引發其他研究者的注意十分重要。

顯然,在整體性和系統性要求下,“熟悉”不等於“知道”。熟悉有關經驗現象,而知道有關原理知識。現象是零碎和多變的,原理則必須有關聯和穩定理由。原理能夠解釋現象,但現象甲不能解釋現象乙,現象之間的關鍵聯絡在被一般化成理論關係後,方能解釋同類現象。比如,中國的扶貧實踐獲得全世界承認,此乃現象,可無法用此解釋其他地方的貧困現象,也不能解釋未來的貧困現象。但為何會總有人陷入貧困?《貧窮的本質:我們為什麼擺脫不了貧窮》這本著作透過大量訪談和對比實驗,探索了特定群體陷入貧困的原因,用以解釋大部分貧困現象的產生。如果這個解釋對多地貧困經驗具有廣泛的解釋性,就形成了一般性知識,成為不同地區解決貧困問題的參照基礎。

社會科學研究致力於透過區域性經驗,提供一般知識,這不僅需要知自己,還要知他人,不僅需要闡述經驗,還需要將經驗轉化為原理。

這種轉化離不開系統的參照系比較。借用一個比喻:想象中國是一個房間,如果只待在房間裡,我雖然可以告訴你房間內的每一個細節,“但無法告訴你房間所處的位置”。

要知道這個位置,必須能走出房間、瞭解整體,將對中國的所知,放入整個人類的知識系統中,方能看到它的價值。

所以在理論形態上和已有的知識系統交流,發現不同故事背後的一般原理,區域性經驗才可能和他人的經驗產生關聯,這是不同的區域性經驗能否順利交流的必經之路。如果不能從區域性經驗中發現一般關係,要麼是這些經驗不存在一般意義,要麼是研究者缺少發現一般的認知能力。

發現一般性要求以理論產出為中心,這與以經驗(個案)產出為中心有所不同。後者是就事論事的(case-specific),不需要關注案例結論與人類整體知識的聯絡,而前者必須對已有的知識作出系統性迴應,明確新結論在知識系統中的位置。

如果缺少把區域性經驗進行一般化的意圖,很多中國經驗就止於特殊性故事,無法以一般知識的面貌出現。

如果某一獨特性同時具有普遍性意義,那麼它的知識價值會提高,更容易吸引他人運用本地經驗驗證,透過交流過程向外擴散。倘若研究只針對我們熟悉的中國故事自己,無法面對整個人類提供行為原理,那麼他人有什麼動力要弄懂一個與己無關的經驗?

本體論與歷史論

更進一步,面對中國經驗,為何我們不去探索−獨特中的一般−這一價值更高、更容易傳播的知識,可能與更深層的思維特點有關。哲學是體現思維方式的途徑,所以我們需要暫時進入哲學討論。

古希臘哲學的目標,是回答事物的本質或自然屬性,即探尋本體論問題。

在這種目標驅使下,區分客觀事實和主觀感受之間的固定差異,構造有關事實的分類特徵及客觀定義,以此作為進一步的分析基礎十分重要。這意味著,在基本原則方面,認識者和被認識物件有別,如果認識物件不具備固定的客觀性質,或者這個性質可以被認識者的想象隨意改變,它就不是事實。這預設了,事實必須有超越性的、自在的、穩定的特徵,方能作為範疇奠定認識的基礎。

這一點是否當然成為不同思維方式的認識論前提?未必。不同哲學的比較分析發現,在中國哲學中,客觀和主觀之間並不存在不容改變的固定差異,事實也未必具有自在的穩定特徵用於“援引”。“ 中國文化的形成,並不企圖訴諸那些規定人的本性、並確立人類統一的普遍範疇,中國人更願意用中部之國的人、或漢人等地域性語言討論他們自己……在對文化和歷史的理解中,古代中國的思想家都不會援用超越的原則,來為他們的見解尋因作證。”理由是:“義理之說與時勢之說往往不能相符,則有不可全執義理者。蓋義理必參之以時勢,乃為真義理也。”

為了容易區分,暫且稱此為歷史論思維,對應上述的本體論思維。有關客觀事物的認識方式,這裡存在值得注意的差別:特定和恆定的性質預設。

歷史論對事物的定義不同:它視事物是主客交融的、具體的、變化的、相互聯絡的,而不是有恆定的、客觀的、獨立的、超越的一般特質的。

歷史論思維較少將事物特徵一般化的企圖,因為一般化,通常意味著較高程度的恆定分類,與基本預設有違。比較而言,本體論思維則在恆定的分類特徵基礎上,試圖認識那些“確立人類統一的普遍範疇”,即一般特質。比如這些概念−具體的人

(man)

,一般的人類

(mankind)

;特殊的個人

(person)

,普遍的個體

(individual)

;單一行為

(behavior)

,集體行為模式

(collective patterns of behavior)

等等。在這幾組概念中,所指事實都同時具有特殊性和一般性:前者是獨特的但後者是一般的,前者是具體的但後者是普遍的。就像張三和李四是不同的個人,但他們作為個體具有的權利,是共同的、可以援引作為一般比較的依據。在這種區分裡,特殊性不是普遍性,具體性也不是一般性,二者無法相互替代,但獨特性中有普遍性特徵、具體性中有一般性特徵可以認識,它們具有特殊具體的事實基礎(根據)。

這個曲折繞口的概念區分有什麼意義?不同的思維方式會有不同的回答。重要的差別在這一點:思維方式與認知信念−在個別中尋找一般、在特殊中探尋普遍−究竟有沒有價值。

在本體論的思維方式下,追求客觀的普遍性、抽象性原理,超越具體、特殊經驗的限定,去探尋事物一般的恆定本質,是研究工作的重要目標。在歷史論的思維方式下,事物是變化的、歷史的、具體的,不以恆定、一般的抽象特質作為存在前提。

那麼,誰會探索自認為不存在的事物特質呢?合乎邏輯地,如果根本不認為一般特質客觀上存在,如何可能去探索它們?進一步,如果沒有這樣的區分前提作為先驗援引,在具體/特殊的故事講述中,如何會對一些關鍵不同−經驗的(可見的)/超越的(可期的),再生的(從有到有)/構造的(從無到有)有所視見?如果不認為,把認識推進到定理/公理/原理的一般層次很重要,有什麼必要從特殊發現一般?

問題的確很棘手:由於原理屬於事物的一般性特質,那麼,如果不存在對一般特質的(恆定)信念,所謂探索原理探索的究竟是什麼?會以什麼方式進行?是否眼前的經驗所見就是原理?經驗所見能舉出一個事物的過程例項,但探索原理需要說出它的一般含義、普遍特徵和不斷重現的原因。當認識者這樣做時,“就無可避免地,要走出過程的特殊性世界,進入觀念和形式的認識領域”。顯然,“走出過程的特殊性世界”去認識一般,是否有用,是否可期,是否有價值,都和認識信念密切相關。兩種思維信念處理事實的方式很不同。我們都已經知道,本體論思維是現代科學的認識論基礎。在自然科學方面,對這個基礎是一致承認的,但社會科學的認識論基礎仍充滿分歧,在中國這個人文傳統深厚的國家,此問題尤其明顯。

葛瑞漢曾經

藉助於“因果思維”和“關聯思維”的對比,來說明本體論和歷史論思維的差異

,他發現這兩種思維由於邏輯不同,注意的面向和能力有異。關聯思維的信念基於經驗本身,假定事實是歷史的、變化的、互為關聯的,但並不進行同質和異質的定義之分,也不使用統屬的特徵區別作為援引依據。因果思維的信念在認識一般性,假定事物按照性質不同各有統屬,在同質性事物之間,存在普遍和一般性原理(因果關係)可以探求。這兩種思維導向有異,因果導向為縱向的(具體到抽象,特殊到普遍),而關聯導向為橫向的(平行的類比,指向具體可體驗的事物,不求助於任何超凡的領域)。橫向思維和縱向思維能不能產生共同的知識目標?筆者沒有答案。

但我們無法迴避,因為這關係到什麼是知識,要去認識什麼−此信念極大地影響著思維邏輯。只要觀察−面對同樣的資料,為何不同的人常有不同的認識和分析深度−就可以發現:和掌握材料(經驗現象)相比,思維邏輯(分析能力)一點也不次要,(因為)“思維會給自然的事件和物體,賦予很不相同的地位和價值”。“特殊性世界”的經驗材料是零散隨機的,它們的意義在於組成相互聯絡,而建立這種聯絡依靠的是認識過程,經驗材料可以用於證實,但如何組織它們用於解釋,則依賴理論系統和分析邏輯。往往是它們、而非眼見本身,決定了認識者能從經驗中“看”到什麼。所以在發現因果關係方面,思維甚至勝於資料,因為運用邏輯方能發現數據之間的關鍵聯絡。堆積資料和材料可以“產生出好的故事,但通常產生不出知識。因為它只是感覺的綻放,目的是強化人們的心情或感受,其聯結的紐帶是感情的連貫。……(而)思維則立足於某種有根據的信念,這種根據並非直接感受到的事物,而是真實的知識,被信以為真的知識”。

事實與意願

上述思維方式的區分,可以幫助研究者辨別,在面對現象的時候,所謂“認識”,究竟是發現事實,還是闡述意願。這兩個東西有時混在一起進入交流,但區分它們對於溝通能不能建立共同的基礎很關鍵。意願是一種對事實的看法,常常陷入分歧,因為意願很難不加入對利、益、勢、德及結果的考量,但事實是超脫這些考量的。事實論證必須依靠展示可共享的證據,並且允許各方加入新的證據資訊,支援、補充、修正甚至推翻舊證據。如果證據真實明顯,則更容易被持有不同意願的人接受。比如,在交通事故發生後,當事者說,是對方的錯,自己沒有責任,這是意願,不一定是事實證據。還比如法庭辯論,控辯雙方相互斥責表達的是道德意願,也不一定是事實證據。

在知識交流中,事實之所以比意願更容易接受,因為它有超越於不同的情感、立場、意識形態、利益、道德、個體經驗和偏好的特點

,這一特點,不妨稱之為事實的獨立性。而意願則受限於不同的情感、立場、意識形態、利益、道德、個體經驗和偏好的影響,它沒有辦法“獨立於”這些影響存在。事實的獨立性使之純粹:它不是願望,和是否喜歡無關,和應該怎麼樣、希望它怎麼樣也無關。這確實非常冷酷,常常被有情感有溫度有道德的常見思維所不喜。但之所以揭示事實才能使人信服,就在於它區別於文學虛構、情感宣洩,道德評判和個體偏好。如果把事實發現和意願表達混淆,就很難區分願望和事實,這樣,面對的事物是什麼,和它應該是什麼,我希望它成為什麼,就變成了同一個問題。

這種混淆−把關於事實的特徵定義當成喜好和意願,給社會科學研究的交流增加了困難和不解。比如社會學者經常使用“現代性”和“傳統性”,指涉兩種社會的異質特徵。它們不是自然經驗時間,而是基於特質的定義時間,用於理解不同的社會現象和結構。

把這個定義看成是一個事實描述,還是看成一個抬高自己、貶低他者的意願表達,極大地影響著人們的交流效果。

把它當成事實的人,認為這個概念提供了有益的事實特徵概括,把它當成意願的人,認為執此定義者歡迎現代、厭棄傳統,還把自己社會的特殊歷史說成現代性的起源地。對他們而言,這兩個概念不是中性的。事實和意願不分,很容易會把事實理解為意願。

事實現象無論如何定義,必須有經驗基礎和證據,但意願未必。比如前述的“現代性”,它們是什麼,為什麼出現,以及如何擴散的,是必須要用史實證明的,這和人們是否喜好它,是否應該推動它,完全是兩個問題。詹姆斯·弗農從英國曆史中發現,人口流動促進了超地方的交易發生,一系列的社會變化隨之出現:與之前有限不變的生活區域不同,廣泛的人口流動提供了差異性(陌生人社會),導致不同的客觀評價在新的生活地點交匯。為了區別,必須給在家鄉和遷入地的不同規則命名,於是前者被定義為傳統性,後者被定義為現代性,以區分依據物件識別和關係定責的特殊主義規則,還是根據行為識別和身份定則的普遍主義規則。

作者觀察到,

普遍主義規則在陌生社會更加盛行,這助長了更多抽象社會關係的形成。同時,隨著個人和原生地的關係不斷弱化,家鄉在他們的生命歷程中越來越不重要,植根於個人和原生地的舊關係模式漸漸難以為繼。

舊世界是圍繞親密的地方及個人關係而構建的,而陌生人必須在與彼此的交往中發展出新的律例、約束和道德規範。它們是熟人社會無法提供的,因為規則根本不同。陌生人社會面臨一系列彼此協調的新問題,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抽象化、不同於家鄉的規則應運而生。正是這些挑戰,激發了對抽象規則的植入和再造。社交活動的新法則及更細緻的社會分類漸漸成型,以便於彼此陌生的人們在各類場合,能正確預期和應付對方;權力和權威不再由那些顯要的、認識的人物所掌握,而是逐漸移交給了抽象且匿名的官僚機構;伴隨著許多新組織出現,長久依賴於地方網路和個人信用的貿易被逐漸重構,經濟活動開始受控於抽象、規範化的全新交易規則(法律);新型職業群體不斷出現(士兵、工匠、臨時工、牧師、國家職員包括收稅人員、郵政人員等),產生了新興的市民類別;在更為開放、流動性更強的城市,陌生人共同工作的機率增加,頻繁與陌生人邂逅的機會,產生了維護私人空間、人際恰當交流、建立社交距離等問題;關於抽象概念的印刷品廣泛傳播,促進了基於認同感、而非地理分割槽和關係的共同體建立;地方面對面交流的市場,被重新構建為抽象的空間,商品交換的模式不再以個人識別為條件,廣泛的、跨地方的交易才成為可能。

這些基於事實的現象描述,並不代表作者的意願在使傳統衰落。這裡,傳統在衰落是一個事實判斷,而非價值判斷。作為一個事實它不受發現者的意願支配,在獨立地發生,它們被描述是因為該事實真實出現了,而不是因為表述人持有讓傳統消失的意願。弗農描述了一系列傳統規則的瓦解及現代規則的擴散,她用“規則抽象化”(指不是針對某特定物件的通用規則,它無需再以辨認物件為前提,由此降低了傳統社會面對面交往的巨大成本),概括變化中出現的一般性現象。為何這是一般性現象?因為它雖在英國曆史經驗中發現,但所描述的異質性出現,在很多國家的社會變遷中都可見到。因此,類似的事實完全可以從任何地域經驗包括中國經驗中得到證明。

但如果我們缺乏從特殊經驗闡發一般事實的能力,就會把他人的闡釋當作獨特經驗,同時也把自己看作獨特經驗。如果獨特經驗無法互通,不存在普遍共享的事實,等於否定了從自己獨特經驗中挖掘一般性的可能。

目標設定和推理邏輯

在任何思維方式的交流中,闡述自己都可能出現兩種後果:強化或緩解溝通不解。為何會強化溝通不解?變成你說你的我說我的?缺乏可共享的目標設定和推理邏輯是也。從反思出發警示問題,我簡要討論以下幾個常見的方面:(1)輕視將經驗和理論問題相聯絡,主動弱化二者關聯的必要性;(2)忽略分析框架和預設等觀念架構的參與,無法讓敘事服從於解釋順序;(3)用道德解讀和意識形態評判,替代理論解釋和事實歸因;(4)停留在有限(區域性)經驗的現象因上,忽略探索有系統性價值的理論因;(5)用現象的複雜性拒絕超越經驗的模式簡化。這五點,簡單說,就是研究目標、分析框架、推理邏輯、抽象化和形式化,這些問題可能限制從特殊經驗中發現一般理論的能力。

(一)研究目標

社會科學經驗研究的基本目標是什麼?學界沒有充分討論,似乎可以任由研究者自我選擇。事實上,以研究為名的實際目標可以有多種,其中不少雖不可或缺,但與探索知識關係不大。比如,如果研究目標是彰顯成就,要點就是成績羅列,並且假定原因已知−不然怎麼會取得成就?較少會自動走向進一步探尋−究竟做對了什麼,為何做對了,原理是什麼,和其他已知的原理是什麼關係,如何迴應不同的解釋,等等。還比如,如果研究目標是教化,提升求學者的思想境界,那麼通常是居高臨下、自我確信的,作為老師帶領學生,怎麼會去和他們一起平等探索未知?再比如,如果研究目標是戰鬥,要爭取把敵手打敗,必預設自己正確對方謬誤,怎麼可能將不同的經驗進行比較,並試圖發現通用原理?顯然,研究的目的有很多種,不是所有的目標都會自然指向知識探索。

知識探索的目標實際上是簡單的,它關心的問題限定且純粹:發現了什麼事實?其原因為何?已有的解釋是否正確?

由於研究的探索性,完全可能出現不同的答案,這沒有關係,經歷批評檢驗可以辨別真偽,所以思想論辯市場的存在,對於知識競爭不可或缺。比如,研究者觀察到,在一些情況下,社會財富有巨大增長,而另一些情況下並非如此。這是一個現象發現,要讓這個現象引起學界關切,需要進一步尋找解釋−為何如此,原理在哪兒。很多研究者為此目標工作,探討什麼樣的制度條件能夠創造財富生產的誘因。對此問題,哈耶克的回答是,能夠有效利用分散(於社會成員中的)知識的制度;貝克爾的回答是,能夠促進人力資本廣泛投資的制度;蒂約爾的回答是,具有相容激勵,可形成利益分享最大化的制度。這三個回答雖然不一樣,但都試圖發現有關制度激勵的一般知識,解釋財富增長的成因。這樣,來自不同經驗的成果,就可以產生相互瞭解的興趣。

(二)分析框架

分析框架類似於理想型別,是一項將事實要素的關係理論化的努力。分析框架具有競爭性,代表著流派傳統,所以有多少分析框架,實際上就會有多少分析標準。這些標準往往影響著研究者對於具體事實的看法,在研究中起到發現事實、確定價值、提供標準、組織證據的作用。如果沒有分析框架的幫助,很多差異現象就會隱藏於歷史視而不見。因為判斷何者為關鍵要素,並非由材料自動給出,而是由分析者從材料中找出。

比如,對於社會轉型的分析,一種分析框架是:生產力的發展,改變了生產關係,從而出現了有產者支配的社會形態……因此,生產力的變化是社會形態轉型的原因。另一種分析框架則是,產權關係確定,激勵了效率追求行為,推動了生產力的研發更新,更多的生產剩餘轉向投資,從而出現了有產者支配的社會形態……因此,產權關係的變化是社會形態轉型的原因。那麼,究竟是生產力推動了社會轉型,還是產權關係推動了社會轉型?與其說是碎片化的資料本身,不如說是分析框架對於資料的組織方能給出答案。

沒有分析框架,很難揭示因果聯動機制,這種揭示必須有觀念架構的參與。

托克維爾對法國革命歷史的敘述,就服務於他對法國社會關鍵性侷限條件的發掘:絕對專制、集權官僚體系、觀念的抽象性和政治經驗的匱乏。他使用史實,是為了揭示這些關鍵變數塑造變化的作用,而不是為了書寫史實本身。所以他摒棄了自然編年的秩序,讓敘事服從於觀念構造的秩序。

(三)推理邏輯

不同的語言,由於歷史和文化的原因,往往重視的焦點不同。很多時候,人們互相不懂,問題不在觀點(有分歧在學界很正常),而在論證的邏輯。比如,採用證明還是評斷,屬於不同的邏輯。證明需要展示證據,證據要有多元來源並各自獨立,而評斷通常不區分證據和意見,也不要求多元證據的獨立性。如果從證明的邏輯出發,評斷應是證據的結果而不是證據本身。還比如,解釋問題需要合乎推論的程式,一層一層撥開條件,揭示影響因素的作用,展示他人可見、可複核驗證的事實 ,“用一步步的檢驗呈現,而不是以該個案中事件的敘事方式寫成”。這些邏輯不是觀點,而是產出觀點的推論方式,如果拒斥推論邏輯,觀點就無法贏得嚴肅學者的重視。

不同語言的交流尤其需要了解對方的邏輯基礎,因為思維沿著語言所設定的路徑前行,每個研究者都無法逃脫習慣母語的影響,“一種語言是一個組織體,它系統地關注現實世界及認識領域的某些方面,同時系統地捨棄其他語言所關注的那些特徵。用這種語言的人完全意識不到存在這種組織性,(因為)他受到這種語言的徹底制約”。語言的制約常常表現為邏輯差異,比如記錄事實,用概念概括事實間的關係,與“傳達情感、指導行為”的邏輯就很不同。這提示了研究者自我反思的必要性:在邏輯上,是否習慣評判而非證明?是否將自己對事實的看法當成對事實的描述?是否將道德或意識形態判斷當作因果原理陳述?

任何語言的使用者都需要警惕自己的侷限性,尋找共同的邏輯基礎,思想交流才能增進互懂。

(四)抽象化

尋找一般性知識是一種理論探尋,理論是社會現象背後的原理關係,表現為超越具體現象的抽象命題。理論不是和具體物件繫結的,而是對一類行動模式影響關係的抽象,理論不是說某人對了,而是說某一類行為對了,如果這種對具有原理含義,那麼應該在同樣的條件下,任何主體採用這一行為,都可能出現相似結果,這才是抽象化了的理論因。理論不是簡單的現象歸納,需要演繹和分析,如果僅靠觀察發生鏈就能發現因果關係,“科學就太容易了”。理論必須揭示關鍵性因果影響,同時回答這一問題:任何事件如果被觀察到以某種特定的順序發生,為何我們確信,這是源於某個自然穩定的因果規則,而不是源於偶然?

具體經驗雖是地域性的,但理論是全域性和系統性的,如果無法抽象為理論命題,任何經驗都難在他人的世界中具有意義。

抽象化要求在現象的上位概念中尋求解釋因,並用簡化的命題形式表達出來。假設從經驗到理論是一個縱向階梯,經驗呈現具體、多變、複雜的多樣性,理論則是呈現一般、(相對)恆定、簡潔的關係。尋找理論的工作,需要沿著這個階梯進行抽象水平上升,使來自經驗的發現能夠(暫時)脫離經驗,獨立成為一組因果關係命題。理論抽象只凸顯關鍵因果關係,比如馬克思揭示的原理−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當其脫離了特定的經驗(英德工業化),可以解釋其他的工業化經驗時,就成為一般性的理論命題。理論是可以脫離某一經驗獨立存在的、具有自洽性、非矛盾性的、簡潔關係的表達形式,其不是僅僅解釋一個經驗現象,而是對一類現象因果動因的描述。

(五)形式化

形式化在漢語中容易引起負面的“形式主義”聯想,所以未能引起應有的重視。但社會科學的形式化表達,並非人們通常厭惡的形式主義,而是指知識演繹的一種呈現形態:類似於幾何圖形,也可以用文字、數字和連線表達的、可推論分析的簡潔式。在多數學科中,形式化是常態−比如,運用公式模型表達事物之間的關係。部分文科拒斥這一點的理由,是它不能呈現複雜性。如果複雜性是一個目標,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比如敘事−呈現,但這不能成為否定形式化的理由。因為

社會科學更重要的目標,是從複雜性中拎出關鍵聯絡和特徵,這恰恰需要形式化能力。

除了表達結論,形式化往往還是分析得以展開的必要起點。比如我們分析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現象,必須從二者的形式特徵出發,這些特徵由前輩學者經由具體的經驗事實建構起來:一個是資本驅動的,高度競爭的,主要由市場調節的資源配置體系,福利保護較少,風險由抉擇者個人承擔;另一個是由行政組織驅動的,主要由中央計劃調節的資源配置體系,對福利保護較多,風險依靠組織承擔。這些特徵將經驗現象形式化為模型形態,透過知識傳播,被廣大的學界所熟知接納。對社會現象和關係的形式化表述,具有系統提供特徵基準的作用。應當說,社會科學的大量概念,以及概念(所表達的經驗事實)之間的關係,都是形式化的成果。沒有這種形式化工作,學界只能陷入各講各話的境地,根本無法運用關鍵特徵作為標準,展開分析,更無法運用形式化模型的比較展開對話。

本文原載《學術月刊》2022年第3期,原題為《從特殊中發現一般——反思中國經驗的闡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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