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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已飄遠的年味

(一)

“嘀嘀嘀”院子外面響起清脆的汽車喇叭聲,伏身在縫紉機上的媽媽驚喜地叫了一聲:“快! 你爸爸回來了。”我們姐弟四個聞聲像四隻兔子一樣竄出屋子、衝向院門外。

一輛軍綠色的解放牌大卡車停在門外,高大魁梧的爸爸披著長及膝蓋的藏藍色呢子大衣,正在招呼著已經圍上來的街坊叔叔們從車上卸東西。沉甸甸的柳編筐子,卸下來一筐又一筐,總共有五六筐的樣子,還有爸爸的兩個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

我們四個孩子只是歡喜地站在旁邊兒,不錯眼珠地看著,既不喊爸爸——-因為爸爸常年在外工作,每次見到他都感到有些生分和敬畏;也不幫忙搬東西——-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插手的機會,所有的東西被叔叔們爭先恐後地抬進了屋子裡。

我們尾隨在大人後邊,帶著傲嬌的神氣將探頭探腦的小夥伴兒關在了門外 。

屋內,媽媽已經離開了她整日工作的縫紉機,正用火鉤捅著大火爐裡紅彤彤的煤塊,橙黃色的火苗串起老高,她在爐子上坐上了滿滿一壺水, 準備燒開水沖茶。

湧進屋內的叔叔們,捻著爸爸分發給他們的過濾嘴香菸,想抽的已經咧著嘴兒點燃了;不捨得抽的,就將香菸夾到了耳朵上、或者揣進了口袋裡。

喝著媽媽沏開的熱騰騰的茶水, 圍烤著暖烘烘的大火爐,叔叔們問詢著爸爸外面的事兒,爸爸就有問有答地同他們暢聊著,屋子裡瀰漫著爸爸回到家才特有的香菸味兒。

到了開柳條筐的時候了。 先開啟的是一筐蘋果,黃綠色的香蕉果,香甜的味兒真好聞。 媽媽洗了一大盤子供大家吃。

又開啟一個大筐,裡面是成套的瓷盆,共有三四套的樣子。這種套盆就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大號套小號,共有五隻,每一隻的顏色和圖案都是一樣的。這是媽媽們最喜歡的廚具,但是在本地是買不到的。街坊四鄰看到我們家裡有這種東西,都紛紛讓爸爸從外地給他們捎買回來。

爸爸又從旅行包裡取出來幾塊布料, 叔叔們滿足地帶走他們各自需要的套盆和布料,又在口袋裡裝上幾隻蘋果,帶給他們的孩子們。

他們走後,爸爸又繼續開啟其他的筐子。

一個筐裡裝著成套的豬下貨,每一套都包括豬頭、豬心、豬肝、豬肺、豬肚、豬尾、豬蹄子。

一個筐裡裝著牛肉,羊肉,鮁魚,刀魚,老闆魚。爸爸知道我們小孩都不願意吃豬肥肉,所以沒有豬肉。

爸爸和媽媽邊翻揀著,邊商量著,打算著哪些是給奶奶的、哪些是給姥姥的。

留給我們自己家的,他們用兩個麻袋裝好,高高地掛在院子南牆揹著太陽的一面,保持冷凍。

爸爸繼續從他的大旅行包裡掏著東西:

有給我們全家人買的新衣服布料,漂亮的花布是這裡的供銷社裡看不到的;還有好吃的點心和果脯,不是常見的那種桃酥和硬梆梆的糖豆。

爸爸最後拿出來的是一堆各式各樣的鞭炮。媽媽看到什麼都沒有不同意見,直到看到這麼多的鞭炮時,說了一句:“買這麼多?費多少錢吶!”

爸爸顧自翻著鞭炮給我們看, 應付媽媽道:“過年嘛,多放一點兒熱鬧。”

(二)

爸爸回到家的第二天就是臘月二十二了。一大早,他就忙著給奶奶和姥姥去送年貨去了。

依然忙著踩縫紉機的媽媽,抬頭間突然發現一隻狗正將前腿高高地搭在南院牆上,直立著身子拼命撕咬著掛年貨的麻袋。

媽媽大喝一聲衝到院子裡,狗受到驚嚇,叼著到嘴的一塊肉奪門而出。 這時,正巧爸爸回來了,問:“誰家的狗從咱家跑出去了?”

媽媽沒好氣地說:“你出去也不把門關好,誰知道是誰家的狗拱進來了,把肉叼走了一大塊。你看麻袋上這個大窟窿。”

爸爸將麻袋上的掛繩又用力繞了幾圈,讓麻袋更高一些。嘴裡還打趣著:“叼走就叼走吧,狗也過年。”

媽媽還在心疼那塊肉,不接他的話。

吃完午飯,年終家庭會議開始了。 爸爸正襟危坐地主持,媽媽手裡忙著針線活旁聽。四個小孩神情緊張地盤腿坐著,低頭聽著爸爸一項一項地進行:

第一項:我們小孩做彙報。

依次彙報一下期末考試每個

科目的分數和班級名次;

各自讀一下老師評語;

訂一下來年的目標,

表達一下完成目標的決心。

第二項:爸爸做總結。

根據老師的評語,指出每個孩子身上的優缺點,諄諄教導我們提升的方法;

根據每個孩子的考試成績發獎金:發放標準是,第一名獎五元;第二/第三名獎二元;第四/第五名獎一元。

這一年四姐弟中,有三人分別得了五元、二元、一元。

得到獎勵的,都在心裡暗自高興,卻不敢表現在臉上。若被爸爸發現了我們面露得意之色,他會嚴厲地批評:“不要梅花顛倒!”

只要爸爸說這句話,我腦子裡就浮現出這幾個字。至今不知道後邊那四個字對不對,但是爸爸的意思我卻領會得分毫不差:就是不要得意忘形!

沒有得到獎金的妹妹當時就漲紅了臉,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卻不敢當著爸爸的面哭出來。

散會後不一會兒,聽到奶奶在院子裡大聲說:“你們怎麼這麼欺負人吶? 其他小孩兒都有獎金,就不給她。”

只見奶奶顛著三寸金蓮向屋裡走來,一隻手緊緊攥著妹妹的手。妹妹低著頭,嘟著嘴,眼圈紅紅的。她必定是一散了會就去向奶奶告狀了。

爸爸笑著迎向奶奶:“我們是有規定的,考到前五名的才有獎金。”

奶奶說:“也不差一個孩子啊。 大過年的,就不能別惹孩子不高興嘛。你不給,我給。” 奶奶撩開她的棉衣大襟,摸索出口袋裡的花手絹,一層一層揭開,從碼得整整齊齊的票子中抽出一張五角的,硬氣地遞給妹妹:“拿著! 他們不給,奶奶給。”妹妹接過五角錢,臉色頓時舒展了。

(三)

臘月二十三,小年到了。

早飯後,爸爸媽媽便帶動全家開始大掃除。

屋內各個房間裡所有可以移動的傢俱、物件都統統搬到院子裡。太陽暖暖地照著,就好像也在給這些勞累了一年的傢伙什曬曬太陽,補補精氣。

搬空的屋子裡,我們揮動笤帚、雞毛撣子和抹布,上下翻飛,不放過任何角落的積塵和蜘蛛網。

除塵畢,爸爸就給每一處牆壁刷白石灰水,將牆壁粉刷一新。

炕面清掃乾淨,墊上一層厚厚的乾爽的新麥秸,再在上面鋪上新買的紅葦編席。

在院子裡靜靜等待的物件也都被清潔一遍,乾乾淨淨地逐一歸到原位。

新塗的牆壁也乾透了,媽媽開始掛年畫。她最願意買的是電影剪輯年畫,每一幅年畫大約有二十個剪輯畫面,並配有簡潔的解說詞,一副年畫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價格只有兩角五分錢。

掛年畫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了,點燃的油燈放在我背後的桌子上。

我靠在桌邊兒,幫媽媽看畫是否擺正了,身子會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年畫掛完了的時候,我感到後背有點兒發熱。

我調轉身子,讓媽媽看看我的後背是怎麼回事兒。媽媽旋即拍了一下我的後背,說:“你站著的時候也不看著點兒,離燈那麼近,好好的衣服燒出一個洞來。”

我好疼惜我的條絨夾襖,這是媽媽結婚的時候做的。外表是紫紅色的條絨,裡面是白底紅花棉布——紅花是用細細的線條勾勒出來的,很潔淨。

媽媽一共給過我三件她結婚時置辦的衣服,還有一件紫紅色平絨夾襖和一件胸前繡有三朵花的紫紅色毛衣,都是她基本沒穿幾次的,嶄新的。 能穿媽媽的衣服,是因為我長得快,個頭快趕上媽媽高了。

媽媽的手很巧,她從夾襖的腋下剪下一塊兒布,縫貼在後背的洞上。如果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有補過的痕跡。

(四)

臘月二十四,要煮鍋了。

正間屋裡,東西相對有兩個大灶臺,煙道分別通向旁邊兩個房間的火炕。

兩口大鍋都持續填水、燒熱。

爸爸用熱水一次次地清洗著豬頭、豬尾、豬蹄。大烙鐵放在火爐上燒著,爸爸時不時拿起火紅的烙鐵燙一下豬眼睛,豬耳朵等處殘留的毛。 烙鐵過處,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散發著毛髮燒糊的味道,也有一些肉香味。烙過的皮色變黑,爸爸用水清刷一遍,又變成了焦黃色。

還有烙不掉的毛毛,爸爸就指揮我們孩子用手去拔掉。這是個考驗耐心的活兒,我們小孩兒都不願意幹,但是怕爸爸,都乖乖地蹲在那裡拔毛。

豬頭清理乾淨後,爸爸用大斧頭一劈兩半兒,再將豬耳朵分解下來,連同豬尾巴全部下入大鍋。豬肺、豬肝、豬心、豬肚比較好清理,也很快投進大鍋。

最難清理的就是豬大腸。爸爸做這個是極為認真的。

他用鹽搓一遍,鹼搓一遍,醋搓一遍。然後,逐一翻腸,將內部有汙物的腸油全部剔除,再加麵粉搓一遍,清水衝過後,再將豬腸的表面兒翻出來。最後,他還要將腸子埠用兩手撐開,讓我向裡灌水。我邊灌水,他邊向下捋,清水從另一端流出來,這樣才算清洗乾淨了。大腸也可以入鍋了。

鍋底下的木頭呼呼地燃著,基本不需要風箱助力。偶爾,小弟湊熱鬧地拉上幾下風箱,火苗便歡快地躥高起來。

第一次水沸時,上面浮起些略黑的沫子,爸爸仔細地將沫子撇掉,再續一些水進去,又加入用紗布捆好的大大的調料包。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時不時地攪動一下鍋,用筷子不斷地試著哪一樣東西煮到了火候。

豬肝是最早出鍋的,上面被戳了很多筷子眼兒,爸爸最擔心它被煮過了,不夠嫩。接著出鍋的是豬大腸,也不能煮老了,要保持彈性。

豬蹄子單獨用另一口大鍋煮,這是要做豬蹄凍的,不能同其他的東西混煮。

剩在鍋裡的,都需要慢慢煮了。兩口大鍋都不蓋鍋蓋,升騰著霧氣,放散著濃濃的香味。

爸爸得了空,便想起了他的鞭炮。他將所有的鞭炮都攤在炕蓆底下,說是要炕一炕,讓鞭炮乾燥一些,放起來更脆、更響。

午飯是不需要再做的了。每出鍋一樣東西,爸爸就給我們切一盤,大家分而食之。幾番下來,我們個個覺得肚子油膩膩的,沒有食慾了。爸爸就沖茶,要求我們都要喝一些,打打肚子裡的油膩。

傍晚時分,所有的東西都煮好了。 爸爸做出一大盆雜碎湯,用醋、胡椒粉、香菜和蔥花濃濃地調好味道;又調理出幾碟小冷盤,全部在炕桌上擺好了。

爸爸摘掉圍裙,衝著媽媽說:“一回家就給我戴上了這玩意兒(圍裙)。 吃飯啦,吃飯啦。”

媽媽依然頭不抬地踩著縫紉機: “誰叫你會弄的呢?俺們都沒有你做得好吃。”

爸爸愜意地斟上了一杯酒,正夾著一口菜往嘴裡送時,突然傳來“咕咚”“咕咚”的悶響。

我徵了一秒鐘,大喊道:“地震了!”一把抓起弟弟就要向屋外跑。

爸爸卻急速調轉身子,趴在了炕頭的鋪蓋捲兒上面,他嘴裡喊著:“炮仗升了,炮仗升了!”

只見一個接著一個的黑煙球,沿著牆壁從鋪蓋卷下咕咚咕咚地冒出來。

媽媽急急地叫著:“哎呀,我的被子啊!都給打壞啦!”

爸爸顧不上理會媽媽,只是用力壓住鋪蓋捲兒,口中道:“不按住鋪蓋卷,炮仗就竄上房啦!”

直到咕咚聲沒有了,黑煙圈兒也不再冒出來了,爸爸才移開鋪蓋,掀開席子,將全部炮仗一股腦兒地扒拉到地下,媽媽趕緊潑上一盆水。

新席子打爛了,被子也燒出了好幾個洞,潔白的牆壁上掛上了縷縷黑灰。媽媽心疼,連連嘟囔著:“再讓你買那麼多,再讓你買那麼多 。”

爸爸不甘心他的炮仗全變成了灰。他在地上扒拉著,試圖能揀出一些還完好的炮仗,時不時地又有幾個炮仗爆響,炸開的紙花落到爸爸已經蓬亂的頭髮上,爸爸還依然頂著紙花在地上執著地翻揀著。媽媽看著爸爸的狼狽相,忍俊不禁,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五)

臘月二十五,要炸鍋。

炸鍋,就是油炸各種東西:

炸面魚、炸麻花、炸帶魚、炸乾的老闆魚、炸肉丸子、炸菜丸子、燻鮁魚。

爸爸做的燻鮁魚最有口碑。鮮鮁魚清洗乾淨後,環切成稍厚一點的片,用料酒、鹽、醬油、蔥姜、花椒、大料等喂好,放置一到兩個小時,油炸之前, 瀝乾水份,熱油快炸,邊出鍋邊撒胡椒粉,美味就成了。

這一天大人沒有時間專門做午飯、晚飯,炸好什麼就吃什麼。東西還沒炸完,我們已經感到腹膩口厭了,爸爸照舊讓我們都多喝茶水。

臘月二十六,蒸餑餑。

餑餑是正月走親戚要帶的最主要的禮品,親戚們會評論誰家的餑餑做得又大、又白、又漂亮;也會暗地裡說哪家媳婦做得不好看。這是讓主婦們露臉兒的東西。

做餑餑的日子,媽媽的好友都會來幫忙。一群女人圍著寬大的面板坐成一圈兒,起勁兒地揉著麵糰,談論著家長裡短,打趣著手裡偶爾做得不太成樣的餑餑,歡聲笑語不斷。

走親戚用的是棗餑餑和桃餑餑,還要做一些祈福用的麵塑。

做個神蟲放進麵缸裡,說神蟲可以使麵缸裡的面永遠吃不完;做個豬頭放在灶臺上;做個佛手放在窗臺上。

做好的面坯先放在炕頭上,扣上大盆,捂上被子,讓它們徹底醒發好後再入大鍋蒸。

餑餑一鍋接著一鍋地蒸熟,房間裡到處霧氣沼沼,面香四溢。出鍋的餑餑稍涼一些,就用顏料在上面蓋上紅印、或者點上紅點。 裝飾過的餑餑和麵塑立時就活靈活現起來,喜慶起來。

女人們看著自己的作品,評論著,讚歎著,歡笑著。

臘月二十七,要蒸發糕;蒸葷、素包子;蒸豆包;蒸糖包。

又是一個蒸汽瀰漫的日子。我坐灶臺下,經常看不清在灶臺邊忙活的媽媽的臉。

連續幾天的煮和蒸, 西屋裡的炕上和桌子上已經層層堆積著裝滿各種食品的大盆,像一間倉庫。

(六)

臘月二十八了,媽媽終於將街坊四鄰的新衣服全部做完,發放出去了,可以騰出功夫來給我們自己家的人做新衣服啦。

媽媽離不開縫紉機,爸爸就要負責去繼續採買。

大街上有供銷社,也有大集。爸爸帶著媽媽的採購計劃出去了。 要買的主要是過年要換新的鞋子、襪子、毛巾;還有紅蠟燭、檀香、紅紙等。

臨近中午的時候,爸爸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媽媽踩著縫紉機,問道:“都買齊啦?”

爸爸高聲答應著:“都買齊啦。” 他把買來的東西放在縫紉機上,媽媽翻看了一下,表示滿意。

爸爸隨後進到我們姊妹們住的房間,撩開大衣,從裡邊的口袋裡掏出來很多鞭炮,往我們的衣櫃裡塞。冷不防,我從外面闖進來,把爸爸嚇了一跳。他立即向我使眼色,悄聲地又難掩興奮地說:“別告訴你媽媽。”

“好的。”我立即答應著。

“你們在裡面幹什麼呢?” 媽媽在外屋問了一聲。

爸爸快速地將剩下的炮仗塞完,高聲應道:“我找做燈籠的東西。”

下午,爸爸確實要開始做燈籠了。

先做掛在大門外的方形燈籠。燈籠架子是早幾年就做好的,每年都要拿出來用。架子清洗乾淨之後,爸爸就在上面糊白紙,我就用紅紙剪燈籠的裝飾邊兒。

燈籠的每一個邊兒都要貼上紅顏色的裝飾,再剪一個喜鵲登梅的簡圖貼在燈籠的正前方。燈籠就做好了。

爸爸又給我們四個小孩兒做了四盞照亮用的小燈籠,用的是玻璃紙。做好的小燈籠,個個玲瓏剔透,我們都愛不釋手,就盼著除夕夜快點到了。

(七)

臘月二十九, 街上還有一個半天集,中午12點之前就會結束的,我們稱之為“半半集”。

一大早,街上的鞭炮聲就此起彼伏,比前幾天密集了很多。賣家們在利用春節前最後一次大集,儘量招攬著主顧。

媽媽一定要去趕這個“半半集”,她要親自去挑選絹花、窗花和我們女孩兒用的頭花。

媽媽笑吟吟地回來了,手裡舉著兩束紅絹花,臂彎上的籃子裡蓋著一條新毛巾——-裡面放的必定是窗花和我們女孩兒的頭花兒啦。

媽媽繞過在灶臺前忙活午飯的爸爸,進到他們自己的屋內,開啟大衣櫃,開始將籃子裡的東西往裡放。我急切地想知道新頭花什麼樣,就跑到她跟前去,竟看到媽媽從籃子裡掏出來的是一些鞭炮。

媽媽說:“別告訴你爸爸。 那麼多炮仗都升了,大過年的,他又稀罕這些東西。我買的這些,等到除夕的時候再拿出來給他。”

我會心地笑著說:“好、好。”

但是,我終究還是沒忍住,悄悄地告訴爸爸,媽媽也給他買了鞭炮了。爸爸即刻高興起來,衝著媽媽,對我大聲說:“把你媽媽買的炮仗拿出來炕一炕吧。”

媽媽對我嗔怪道:“不讓你告訴他,你就是憋不住。”

我歡喜地將媽媽藏的炮仗拿出來,爸爸也將他自己藏的炮仗拿出來混在一起,攤在炕蓆下面。

正要蓋上席子時,媽媽瞥見了,叫到:“怎麼這麼多啊?你準是自己也去買炮仗了。”

“沒有,沒有。”爸爸打著哈哈,媽媽也不真追究。

(八)

臘月三十。

早飯後,媽媽繼續踩她的縫紉機。

爸爸領著我們姐弟來到奶奶家。奶奶家的桌子上已經立好了爺爺的牌位,放上了香爐,桌子前鋪放著兩條麻袋。兩個叔叔已經等在那裡。

爸爸對我們幾個孩子說:“你們首先要明白,我們這不是搞迷信。我和你叔叔都是黨員,我們不可能搞迷信。 但是過年的時候,我們要懷念一下祖先,不能忘本,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儀式。”

隨後,爸爸敬香,口裡同時說 “爹啊,過年啦”。 接著,爸爸和叔叔都磕頭,爸爸讓弟弟也磕頭,讓我們女孩們鞠躬。

我們懵懵懂懂地照爸爸的要求做了,儀式幾分鐘就結束了。

爸爸叮囑叔叔趕緊把牌位收起來。

同奶奶打過招呼後,爸爸就帶著我們回家了。

他要準備 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午餐,通常都是備十個菜,有前面幾天備好的各種食材,準備十個菜不費多少勁兒。

吃午餐之前,爸爸和我要先把對聯貼好。他先在方形紙上寫幾個“福”貼水缸、麵缸和房間門上; 再在幾張窄條紙上寫“抬頭見喜”貼在各處顯眼的牆壁上;最後寫兩幅對聯貼屋門和街門。

貼門對子是需要一些技巧的。

爸爸先清除乾淨門上的舊春聯,均勻地刷好漿糊;我提著春聯的上邊,比對著門,爸爸覺得位置滿意了之後,就用笤帚一鼓作氣、從上到下、迅速地掃一遍,春聯就平整地粘住啦。

春聯貼好之後,大院門就關閉了,拜年之前不會再有人來串門了。我們的除夕午餐就開始了。

爸爸媽媽都會喝些酒。爸爸喝到酒酣耳熱的時候,就給我們講以前的故事。最常聽的故事是這樣的:

以前有位家境貧寒的書生,打算春節後去趕考,家裡沒有糧食可吃,母親只能給他做了一碗野菜粥送行。書生金榜題名,一家人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每逢過春節時,老太太必定要煮一鍋野菜粥,領全家人一起喝。

這個故事每年都要聽一次,就像每年春節期間廣播喇叭裡必定反覆播放京劇《白毛女》和呂劇《李二嫂改嫁》一樣。

下午,媽媽催著我們孩子們快睡覺,因為除夕晚上基本上是沒有什麼時間可以睡覺的。

媽媽繼續給我們的新衣服鎖釦眼,釘釦子;爸爸將牛肉、羊肉拿出來泡在水裡,這是為包餃子做準備……

“嘣嘣嘣”、“嘣嘣嘣” 的響聲把我從夢中驚醒。

睜開朦朧的眼,看到外屋裡爸爸和媽媽各守著一塊菜板,揮動著菜刀。爸爸在剁肉,媽媽在剁大白菜。

已經下午三點多了,爸爸媽媽剁菜板的聲音像主旋律,遠處傳來四鄰的忽高忽低的剁菜板聲像一片和聲,間或夾雜著炮仗聲,就像大幕開啟前的序曲,提醒著人們最隆重的大戲即將開場了。

餃子餡調好,麵糰和好。包餃子就是媽媽和我們姐妹的事了。

爸爸和弟弟就去準備鞭炮了。爸爸找出長竹竿,將長鞭一掛一掛地連在一起,再一圈一圈繞在竹竿上。他要點一次捻芯就能連續不斷地爆響的效果。

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媽媽已經將粗大的紅蠟燭點起來,屋裡紅通通、亮堂堂的。

別人家已經響起了鞭炮,爸爸興奮起來,在院子裡喊道:“餃子下好了沒有? 人家都開始啦!”

媽媽應著:“好啦,好啦,一會兒就好啦!”

“那我們開始放啦!”

“放吧,放吧!”

“你們幾個都出來、都出來!”

我們姐妹都趕緊從屋裡跑出來。

“你媽媽也出來看。”爸爸還在招呼著。

“我把餃子盛出來就出去。”媽媽答應著。

這時,街坊四鄰的鞭炮已經響成了一片,空中不斷升騰著五顏六色的起花和“嘣嘎”作響的二踢腳。

爸爸對我們姐妹說:“你們快放起花。”我們女孩就用手中的燃香放開了起花,眼睛追隨著升騰的彩花,心情也更加絢爛起來,叫著、跳著。

爸爸高高地舉起長鞭,讓弟弟去點燃,這是爸爸最高興的時候。弟弟伸長胳膊,小心地用香去觸著捻芯,迅速跑開,爸爸開懷大笑……。我們都捂住耳朵遠遠地看著爸爸挑起的長鞭噼啪作響,重重的一長杆的鞭著實響了好大一陣子。

媽媽站在門口說:“這個不錯。”

爸爸趁機說:“你看買少了吧?”

媽媽說:“吃餃子啦!”

爸爸又和弟弟放了幾盤炮,看著滿院子的炮仗紙,爸爸心滿意足地回屋來吃餃子了。

外面的鞭炮聲逐漸弱了下來,我們要繼續準備子時和初一早晨的餃子。

包完餃子,媽媽又催我們趕緊睡覺。 我們躺進被窩,聽著外面依然不斷作響的鞭炮聲,興奮著,一時也是睡不著……

“過年啦! 起來啦!”媽媽將我們喚醒,已是子時了,外面又響起來密集的鞭炮聲。

我們的枕頭邊,媽媽已經將我們的新衣一一擺放好。

我們穿戴整齊,打扮已畢,媽媽已經煮好了餃子。

吃罷,媽媽收拾了碗筷,將炒花生、瓜子、糖果和香菸擺放出來。

爸爸開啟院門,將方燈籠掛到門外邊,院門就大敞開著。

我們四個小孩急不可耐地將各自的小燈籠挑起來,也要出門去拜年了,爸爸領著我們先去奶奶家。

我們的小燈籠招來不少豔羨的目光,爸爸不斷同碰面的人互道“過年好”。

見了奶奶,我們齊喊:“奶奶過年好。”

奶奶一邊答應著“好好好”,一邊每人給我們五角壓歲錢,再給每人塞幾顆糖。

我們就又去給另一家長輩拜年,程式都是一樣的,將近天亮時,才能全部拜完。

每個孩子的口袋裡都鼓鼓地塞滿了各家的糖果,裝著滿滿的收穫和快樂,我們嬉戲在大街小巷裡,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香菸和爆竹的味道,這就是“年”的味道,是久已飄遠了的“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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