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汽車/ 正文

如果再來一次,我也依舊希望娶的那個人是你

(一)

凡子衿有位目不識丁的夫人。

天底下誰都可以有位這樣的夫人,唯獨他不行——

因為他是東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年輕有為,俊秀聰敏,皇城中多少世家女子都想追隨他左右,而他卻偏偏娶了一位這樣的夫人。

所謂暴殄天物,也不過如此。

婚事是當今陛下欽賜,原本定的是伯陽侯家的四女兒,誰知大婚前不久,她心疾突發,嫁衣都來不及試便撒手而去,剩下的幾位千金中,只有庶出的五小姐尚未婚配,聖旨不可違下,這才不得已由她頂了上來。

皇城中誰人不道,這五姑娘前世修了什麼福,一個大字不識的庶出女,居然能夠嫁給當朝丞相,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當街而過的馬車裡,白秋宜將頭縮了回來,抬起袖子聞了聞,自顧自地嘀咕道:「哪有我這麼幹淨的牛糞?」

她嫁入相府的第一夜,見到的不是凡子衿,而是凡子嫿。

紅燭搖曳下,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來,掀開她的蓋頭,笑聲如銀鈴:「哥哥走了,要我來陪嫂嫂睡。」

她一驚,對上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第一反應便是:「相,相爺逃婚了?」

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撲哧一笑,一屁股坐上床,去揪她嫁衣的墜子,「哥哥辦事去了……」

也不知是否天意,就在大婚洞房的這一夜,徐州的商賈鬧事,情勢緊急之下,凡子衿代表朝廷馬不停蹄連夜趕去處理了。

得知內情後,白秋宜拆了衣飾,靠在床頭,竟隱隱鬆了口氣,而她自來熟的小姑子,已經縮在她懷裡,將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了她的臉,「嫂嫂好香啊,像我最愛吃的桃子,我一次能吃好幾個呢。」

由牛糞一下晉升為桃子,白秋宜不由精神一振,一把抱緊懷裡的凡子嫿,感動莫名:「那嫂嫂明天就給你雕個桃子!」

大字不識的白秋宜有門好手藝,若不是生在侯府,她大概能成為一個好木匠。

隨行的嫁妝裡,她最寶貝的是那個從小不離手的「百寶箱」,裡面裝滿了小刀木削等各色器具,她多年浸淫,雕出來的桃子當即就把凡子嫿「收買」了。

小姑娘這邊把玩著愛不釋手,那邊她便將目光放到了府裡的太師椅上。

椅子缺了一角,正要被管家扔出去,她恰巧撞見,趕緊攔了下來,跟撿著寶似地拿回房裡,一番叮叮哐哐後,滿面喜色地推開門:「瞧瞧,修一修不是還能用嗎?」

這舉動她未想太多,落在相府眾人眼中卻成了個笑話,尤其是凡子衿的幾位貼身婢女,她們本就在心中瞧不起白秋宜,自覺配不上她們大人,如今背過身,更是個個發出嗤笑:

「堂堂相府夫人,跟個農家女似的,盡做些上不了檯面的事,果然烏鴉就是烏鴉,飛上枝頭也變不了鳳凰……」

肆無忌憚的議論中,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隔天,一群人便敲開了白秋宜的門。

「夫人,您手藝好,把奴婢這妝盒也修修吧?」

「還有我的珠釵,扔了怪可惜的。」

「我的也是,夫人您看看……」

嘰嘰喳喳的聲音裡,一堆小玩意兒遞到了白秋宜眼前,她手忙腳亂地接了一懷抱,自己都記不清應了多少聲,點了多少個頭。

卻是當夜,聞風而來的凡子嫿看著一桌子東西,氣得小臉都皺了起來:「嫂嫂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呢?你可是相府的女主人,她們太過分了……」

白秋宜握著小刀,吹了一口木屑,抬頭笑道:「不礙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凡子嫿語塞,憤憤坐下:「總之我要告訴哥哥才行!」

她說著,像想起什麼,扭頭笑眼彎彎:「對了,哥哥,哥哥要回來了!」

手上的小刀一頓,白秋宜在搖曳的燭火下,忽然間,竟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

(二)

凡子衿在春日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午後回來了。

彼時白秋宜正陪著凡子嫿在府裡放風箏,高高的風箏飛著飛著,在長空中倏忽斷了線,徑直墜在了府外。

春風拂過衣袂髮梢,姑嫂倆大眼瞪小眼,到底是白秋宜眼尖,一指草叢下一個隱蔽的洞口:「別急,嫂嫂幫你去撿回來。」

她說著一彎腰,凡子嫿定睛一看才反應過來,拉都沒拉住:「嫂嫂別,那是狗洞!」

白秋宜卻已經撈起裙子鑽了進去,動作麻利地渾似箇中好手,嘴裡還不在意地道:「沒事,小時候跟著娘滿山跑,什麼洞沒鑽過。」

她說著,長長的胳膊已經就要夠著那風箏了,卻是一雙腳忽然映入眼簾,她抬頭,不防間對上一張白皙清秀的少年面孔。

少年腰間佩刀,身姿俊挺,明明作著如此打扮,卻唇紅齒白得像個書生,白秋宜一下愣住了。

那頭凡子嫿見半天沒動靜,不由也歪下頭往外看去,卻是猛地一聲尖叫,驚喜萬分:「哥哥,哥哥你回來了!」

這一聲叫得白秋宜手一哆嗦,整個人就那樣狼狽地傻在了風中。

少年依然保持著垂首的姿勢,對上她震驚的目光,略帶靦腆地笑了笑。

她撿風箏的那隻手抖得更厲害了。

為,為什麼她的夫君看起來這麼小?這麼小也能當上相爺?不對,是這麼小就能娶親?!

還未從巨大的混亂感中回過神來,白秋宜耳邊已響起一記淡淡的輕笑。

「陽春三月,佳人出洞,這可真是個別緻的相迎方式。」

聲音自少年身後傳來,白秋宜探向外眨眨眼,這才看清,原來他身後站了一群人,個個風塵僕僕,卻望向她面帶竊笑,而說話的正是那當先一人。

一襲玄衣,負手而立,陽光下神情淡淡,明明慵懶萬分,卻端得清貴無雙,眉目如畫,氣度不凡。

天地彷彿瞬間,失了顏色。

少年側開身子,恭敬地退到其後,白秋宜就那樣灰頭土臉地望著,看著那人負手上前,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一顆心都停住了般,而身後的凡子嫿卻還在興奮尖叫著:「嫂嫂,你快看,那就是我哥!」

寬袖一拂,那襲玄衣蹲下身來,顯然也聽見了那聲「嫂嫂」,長眉一挑,似笑非笑地望向白秋宜:「你便是白家五小姐?果真是……聞名不如一見。」

白秋宜臉一紅,火燒雲一般,只想挖個地洞鑽進去……不,她現在就在洞裡面!

正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時,那隻修長的手探向她眼前,白淨的指尖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自然不過地將她鼻頭上的一點灰輕輕抹掉,低沉的聲音中含著三分戲謔:

「怎麼弄成這樣,跟只花貓似的,即便是我新婚之夜留你而去,你也不用如此急不可耐吧?」

話一出口,身後本苦苦憋著的眾人,終於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連那握刀的少年郎都笑彎了眼。

白秋宜傻呆呆地聽著,卻是原有的窘迫在這笑聲中悄然化解,她望著眼前那襲玄衣,陽光灑在他身上,他也微抿著薄唇,風吹衣袂,竟是那樣……動人心魄。

在這樣一朵美不勝收的花面前,白秋宜終於止不住心跳,承認自己……的確是坨牛糞。

(三)

同凡子衿一起回來的,還有一位沈小姐,據說是那徐州商會會長的千金,當地有名的大才女,生得也是花容月貌,氣質不俗。

用相府下人的話來說就是,只有這般女子,才配得上她們相爺。

凡子衿似乎也如此認為,因為他對那位沈小姐極好,安排了最好的庭院給她住,每日還會帶上珍貴的禮物去看她,千方百計只為討她一笑。

可惜沈小姐從來不笑,她將凡子衿送來的禮物通通扔了出去,還對著凡子衿斥聲道:「滾,你害死了我爹,還以為我會將東西交給你嗎?」

凡子衿也不惱,反而笑得愈發溫柔:「總有一日,你會將真心給我的。」

白秋宜聽得糊里糊塗,還以為凡子衿想要的東西,乃沈小姐的真心,可其實,他真正想要的,是一本賬簿。

確切地說,是一本牽涉甚廣的「證據」,只要落入凡子衿手中,那麼整個徐州商都會難逃羅網,而那徐州商會的背後之人,也就能夠輕鬆扳倒了。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朝堂上與凡子衿一直作對的九王爺,凡子衿走的每一步棋,都精心佈置,算無遺漏。

可彼時,白秋宜並不懂這些彎彎繞繞,她對於朝堂上的這些黨派紛爭,箇中曲折,一無所知,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歡凡子衿的笑容,就像春日裡的暖陽,她每天都想要觸控到。

在凡子衿剛回相府的時候,她還十分不安,或者說是,心虛。

但凡子衿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般,竟然當夜就找到了她,一邊沏茶,一邊對她淡淡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目不識丁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夫人,哪怕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她也照樣是這府中最尊貴的女人,誰敢說半點閒話?」

凡子嫿應當是找到哥哥「告了狀」,那些私下嚼舌根,刁難奚落白秋宜的婢女,都受到了懲罰。

白秋宜心裡感激難言,如今面對凡子衿這樣的安撫,更是緊張得都結巴了:「那我自己的名字,還是……還是會寫的,我娘教過我的。」

凡子衿沏茶的手一頓,抬頭看向白秋宜,倏然一笑:「夫人,你真是有意思。」

白秋宜的臉更紅了,事實上,她從沒有這樣懊惱過,自己為什麼偏偏就大字不識,粗鄙不堪呢?

她娘去世得早,她在伯陽侯府裡全無倚仗,大夫人對她說不上多壞,只是自小就不讓她跟幾位姐姐一起讀書,她自己倒也樂得與木頭為伴,手藝愈發精進的同時,與幾位姐姐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從前她毫不在意這些,只是如今嫁入了相府,面對自己丰神俊朗,宛如天人的夫君,還有那位才貌無雙的沈小姐時,她才無端端的……生出了一股失落的感覺。

如果她唸了書,她或許會明白,這種感覺叫作——自慚形穢。

白秋宜一想到這些,腦袋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凡子衿溫朗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響起:「不用惴惴不安了,夫人,不過是讀書寫字罷了,我可以親手教你,從前你在伯陽侯府受到的那些虧欠,我都會一一為你補回來的。」

白秋宜呼吸一顫,抬頭有些驚愕地看向凡子衿:「你,你怎麼知道?」

凡子衿將沏好的那杯茶遞給她,輕輕一笑:「我知道的還不僅僅是這些呢,我還知道,你四姐不是心疾突發,意外去世,而是與情郎私奔了,伯陽侯府方寸大亂下,這才急忙將你推了出來,替嫁進了相府。」

他的語氣那樣輕描淡寫,卻讓白秋宜聽得心驚肉跳,臉色都變了:「你,你其實什麼都……那你為什麼不拆穿?」

「為何要拆穿?」凡子衿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淺淺一抿,雲淡風輕地笑道:「我娶的是伯陽侯的女兒,老四與老五,又有什麼區別?只要你是白家的人,這就夠了。」

這樣的一場君王賜婚,夾雜了太多的利益糾葛,與其說是娶親,不如說是兩股勢力的結合,只要最終的目的達到了,中間娶的人是誰,又有什麼分別?

白秋宜聽明白了這些後,心中不知怎麼,竟無端湧起一股悲涼,然而還不等她按下這些情緒時,凡子衿已經接著對她笑道:「況且,子嫿告訴我,她很喜歡你,你手藝精巧,為她做了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兒,還每天陪她玩耍,是個很稱職的嫂嫂,我還有什麼可挑剔的?」

他注視著白秋宜,目光含笑,一字一句道:「比起你四姐那樣無趣的深閨小姐,我寧願娶一位你這樣的夫人,難道不是嗎?」

他的聲音在搖曳的燭火下有一種魔力般,令白秋宜心絃一顫,她竟不知哪來一股衝動,忍不住就想脫口而出道:「那我跟沈小姐比呢?」

但很快她就被理智拉住了,沒有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因為答案再明顯不過——

凡子衿娶她,不過是為了聯姻,而對沈小姐,才是真正赤城純粹的一番情意吧?

(四)

在沈小姐又一次扔了凡子衿送去的禮物時,白秋宜有些坐不住了,鬼使神差間,她總覺得自己應當替凡子衿做些什麼?

正好府裡的丫鬟來替她送木料,自從上一次被凡子衿教訓過後,她們對白秋宜的態度就恭敬了許多,再也不會隨意刁難奚落她了。

白秋宜趁機向她們打聽沈小姐的喜好,得知沈小姐好茶道,飲茶都有專門的茶具,白秋宜不由心念一動,那幾個丫鬟看出她的意圖,又悄悄告訴她,這次相爺帶回來許多上好的金葉檀木,做茶具再好不過了。

白秋宜心思單純,未想太多,一拿到那些金葉檀木,就立刻開始忙活起來,她不眠不休地做著茶勺、茶托、茶碟,還有一方精緻的小茶桌。

整個過程中,雖然心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感覺,但只要一想到凡子衿臉上露出的笑容,她就有了無窮的動力,即便是為了他去討好別的女人,她也甘之如飴。

白秋宜去送茶具的那天,凡子衿正好也在沈小姐房中,兩人不知在談些什麼,沈小姐滿面是淚,當看到白秋宜的到來時,他們同時愣了愣。

白秋宜勉強扯出笑容,將精心製作的茶具拿了出來,還不等開口時,凡子衿已經臉色一變:「誰允許你擅自動這些金葉檀木了?」

白秋宜一怔,凡子衿的一記耳光已經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臉上,他怒不可遏:「這是我特意帶回府中,準備為沈小姐做琴用的,如今全叫你給毀了,你看看你乾的蠢事!」

他從未對她發過這麼大的火,沈小姐就坐在一旁冷冷看著,唇邊似乎帶著嘲諷的笑意,白秋宜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刻都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在淚水墜下來之前,奪門而出,狼狽的模樣正落在門邊守衛的一位少年眼中,他叫了她一聲:「夫人!」

她卻什麼也顧不上,只咬緊唇,踉蹌而去。

那少年叫作葉昭,正是凡子衿回府那日,她爬出狗洞時,錯認的那個小護衛。

他是個孤兒,自小在相府長大,對凡子衿忠心耿耿,性子卻有些靦腆,話也不多。

白秋宜憐他身世,替他做過幾個木雕,都是他記憶裡母親的模樣,少年郎愛不釋手,對白秋宜也漸漸親近起來。

當夜,他就踏著月色來了一趟,替白秋宜送傷藥。

「夫人,這藥是相爺差我送來的,他已經知道是哪些人故意在挑事,哄騙夫人,屬下已將她們重重懲治了一番,還望夫人不要再難過了,塗上這些藥早點歇息……」

少年不會安慰人,幾句話說得磕磕絆絆,白秋宜卻沒有接過傷藥,只是在燭火下幽幽道:「不怪我被人騙,原就是我太痴心妄想,做出了這些蠢事,惹他不快了。」

「不,不是這樣的,夫人心地很好,所做一切都是為了相爺……」少年有些慌了,結結巴巴的話還未說完,白秋宜已經笑了,抬頭道:「他還在沈小姐那嗎?」

屋外風聲獵獵,一下下拍打著窗欞,少年沉默了會兒,這才低聲道:「是,沈小姐不依不饒,非要金葉檀木做成的琴,相爺還在那哄她,可是這金葉檀木只有香雲山才有,沈小姐自己也清楚,不過是尋了個由頭髮難罷了……」

他說到這,燈下的白秋宜忽然開口,聲音冰涼:「不,並非只有香雲山才有,我知道哪裡還有金葉檀木。」

葉昭一怔,白秋宜已經深吸口氣,自嘲般地笑了笑:「既然是我做錯的事,就讓我來彌補吧。」

皇城西郊外有座山崖,上面長滿了許多珍稀樹木,白秋宜從前常去那裡尋找木料,她如果沒記錯,在那崖壁下方生長了極少量的金葉檀木,只不過想要得到兇險萬分,稍不留神就會跌下萬丈深淵。

葉昭一聽,幾乎是毫不猶豫道:「我現在就快馬加鞭去一趟,夫人放心,我一定能將那金葉檀木取回來!」

「不,我去才對,這等兇險之事,沒道理連累你。」

(五)

兩人到底還是一同出發了,誰也拗不過誰,這一去,就是整整三天。

當凡子衿帶人尋到那山崖底下時,葉昭正揹著白秋宜從樹林裡走出,兩人一身血汙,顯然經歷了一場九死一生。

白秋宜背上還綁著一截光澤奪目的木頭,正好夠做一架七絃琴,她艱難地解下捆綁的繩索,將那金葉檀木遞給走近的凡子衿。

「還給你,我不欠沈小姐的了。」

她面色蒼白,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血珠,眼神凜冽逼人,整個人在風中有種說不出的倔強與硬氣。

凡子衿盯著她看了許久,最終一句話也未說,只是直接從葉昭背上接過了她,攔腰一把抱起。

那得來不易的金葉檀木墜落在地,葉昭急忙拾入懷中,抬頭只看著凡子衿抱著白秋宜一步步走向馬車。

少年抿了抿唇,四野的風吹起他染血的衣袂,他神色有一瞬間的黯然,卻很快掩飾了過去,抱著那金葉檀木默默跟在了凡子衿身後。

凡子衿的手極有力,不管是握筆教白秋宜寫字,還是如今這樣抱著她,白秋宜在他懷裡掙扎不得,淚水卻終於從眼角滑下,她趕緊埋下頭,不想被凡子衿看見,耳旁卻響起他低沉的聲音。

「你是不是很委屈?」

「不敢。」白秋宜咬住唇。

凡子衿似乎在她耳邊輕輕笑了一聲:「還在跟我賭氣嗎?」

他抱著她踏上了馬車,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壓低了聲道:「我教你一句話,永遠不要同我這種人賭氣,因為不值得,你也看不到最終的結局。」

白秋宜一怔,抬頭看向凡子衿,他雙眸漆黑,似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水。

那時的白秋宜還聽不懂凡子衿這句話的意思,但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了,因為——

沈小姐死了,跳井自殺,在將東西交給凡子衿後,她就在一個深夜,留下一封遺書,無聲無息地投入了井水中。

屍體打撈上來的時候,從頭到腳白森森的,慘不忍睹,凡子衿卻沒有流一滴眼淚,高高在上地看著那具屍體,彷彿早有預料般,只是揮揮手,讓人將其好好葬了。

白秋宜站在院子裡,忽然覺得手腳一陣發涼,身子搖搖欲墜,還是旁邊的葉昭眼疾手快,及時託了她一把,她才沒有跌下去。

她忽然想起,金葉檀木尋回不久後,就做了一架新琴,那天沈小姐坐在院子裡為凡子衿撫琴,她就站在暗處偷偷看著他們,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

待到凡子衿走後,沈小姐卻忽然叫住了暗處也要離開的她,她措手不及,卻被沈小姐請到了房中,飲了一杯清淡的茶。

那套茶具沈小姐留了下來,用得似乎相當合心意,白秋宜瞧了卻只覺諷刺,她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個地方,沈小姐卻按住了她的手,抬頭對她幽幽一嘆:「你永遠不要愛上凡子衿。」

她的語氣那樣悲涼,每個字都深深地敲擊在白秋宜心頭——

「他這個人,沒有心的,世間除了他親妹妹以外,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感情,誰都不過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白秋宜聽得呼吸微顫,望著沈小姐泛紅的眼眶,忍不住問道:「也包括你嗎?」

沈小姐唇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幅度:「你問了個可笑的問題,但最可笑的人還是我,明明做了他手中的棋子,卻還痴心妄想,奢望他能回過頭來,真真正正地看上我一眼。」

他每天都會來她的小院一趟,帶上各種珍貴的禮物,可她在他眼中,卻從來看不見自己的身影,只能望見一副棋盤,上面局勢縱橫,勾勒著他步步為營的狼子野心。

「你要記住,他給的溫柔,就是毒藥,千萬不要相信。」淚水滑過沈小姐的臉龐,她閉上了雙眼,喃喃自語:「他要的那樣東西我會給他了,我累了,不想再飲鴆止渴,活在這樣虛幻的美夢中了。」

院裡落花紛飛,無盡寂寥,彷彿一切終將被風帶走,什麼也留不下來。

白秋宜離開前,沈小姐在她身後痴痴一笑,對她說了最後一番話:「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幸愛上了他,希望你的夢能做長一些,不要像我這般。」

如今再次回想起沈小姐的這番話,白秋宜只覺恍如隔世,胸口沉重無比,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

她望著地上那具冰冷的屍體,又看了看身旁站著的凡子衿,他負手而立,依舊是那樣丰神俊朗,宛如天人,只是白秋宜卻在冷冽的風中,驀然想起了母親臨終前,握住她的手,最後對她說過的一段話——

「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跟著你父親踏入了這伯陽侯府,我寧願從未離開過神木山,這世間紛雜,我應該早一點明白的,人會辜負你,木頭卻不會。」

(六)

沈小姐離世後,白秋宜開始愈發沉迷與木頭打交道,她明明是尊貴的相府夫人,卻活得彷彿一個「木匠」。

她對凡子衿的態度也冷淡了許多,不會再因為他隨意的一句話而心絃亂動了,整個丞相府裡,她來往最多的人反而是凡子嫿與葉昭。

是的,靦腆的少年郎似乎將她當成了親姐姐一般,為她默默做了許多事情,一有空就陪她去西郊的山崖找木料,白秋宜嘴上沒說什麼,心中卻感動難言,也將葉昭當作親弟弟一樣呵護有加,甚至為他做了許多鞋襪,連他佩劍上的穗子都是她一針一線精心所制。

彼時的白秋宜並不知道,這一點一滴,其實凡子衿都看在了眼中。

他是個男人,比誰都清楚少年眼底的那簇火光,弟弟?也只有她這種蠢女人會信了。

但他卻不動聲色,只是在終於扳倒了九王爺一黨後,回府沐浴更衣,在半夜時分,悄悄摸進了白秋宜的被窩。

白秋宜是被驚醒的,一隻手探入她衣內,撫住了她胸前那團柔軟,她差點驚撥出聲,耳邊卻響起一聲輕笑:「別怕,是為夫。」

凡子衿身上還帶著氤氳的溼意,長髮散下,眸色深深,在朦朧的月光下,就像個風華絕世,禍害君主的妖孽。

白秋宜一時連呼吸都忘記了,直到那隻手又往她衣服伸了伸,她才一激靈,猛地將他的手按住,「你,你要做什麼?」

她聲音發顫,他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俯身靠近她,氣息灼熱,笑得玩味萬分:「自然是做夫妻之間該做的事情了。」

白秋宜的身子一時僵住了。

說來也諷刺,她嫁入相府這麼久,卻還一直是處子之身,她與凡子衿其實並沒有真正圓過房。

開始是因為沈小姐,他一直留宿在那方小院,沒有來過她的房間。

後來則是忙著朝堂上的事情,據說跟九王爺一黨鬥得死去活來,無暇分身,幾乎都宿在書房裡。

白秋宜也不在乎那麼多,她心態早已變化,獨自一人也樂得清靜,倒是凡子嫿時常捧著下巴,唉聲嘆氣,說這樣下去,嫂嫂何時才能為她生個小侄兒?

葉昭站在一旁不說話,臉上卻是帶著笑意,並不像凡子嫿那樣憂心忡忡,他或許能夠理解白秋宜的心境。

只是如今,凡子衿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她的床上,白秋宜一時懵住了。

「你,你的事情都忙完了?」

她下意識地往床裡縮,躲過凡子衿的那隻手,畢竟她還沒有習慣這一天的到來。

凡子衿卻緊追她不放,那隻不安分的手在她胸前遊走著,一邊揉弄一邊低笑著:「閒事都忙完了,所以可以來夫人這做些正事了……看不出夫人身形清瘦,這裡卻非一馬平川,本相一隻手都難以握全。」

他低下頭,說著調笑她的葷話,氣息繚繞間,她臉上火燒雲一般。

「夫人放心,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阿昭在外頭守夜呢,這院裡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耳朵,包括……咱們這房裡。」

凡子衿俯下身去,舔了下白秋宜的耳垂,低低的笑聲溢位唇齒:「所以夫人待會聲音小一些,本相也會憐香惜玉的。」

夜風那樣冷冽,白秋宜的身子卻是火熱的。

少年侍衛守在屋外,俊秀的一張臉在月下冷冰冰的,他緊緊抿著唇,不去聽屋裡的動靜,可握劍的手仍是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細微的喘息聲在黑夜中飄出窗外,少年恍惚間,似乎聽見白秋宜哭了,他心頭霍然一緊,扭過頭想要奔至窗下,卻到底停住了腳步。

夜風呼嘯,掠起少年的衣袂髮梢,他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是冷的。

斷斷續續的哭聲鑽進他耳中,夾雜著男人溫柔的哄聲,屋裡簾幔飛揚,暖煙繚繞。

白秋宜雙手攀著凡子衿赤裸的後背,目光迷離地盯著上方的紅綢緞,疼得淚水模糊了雙眼,人像浸在海水中,浮浮沉沉,不得靠岸。

最後的最後,男人用舌頭舔去了她的淚水,溫熱的氣息逼近,喑啞又含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夫人,從今夜起,你真正成為這相府的女主人了,誰敢再覬覦你,便是自尋死路,你懂了嗎?」

(七)

九王爺倒臺後,相府的勢力一下到達了頂峰,凡子衿成了整個皇城裡,除了聖上以外,地位最尊貴的男人。

數不清多少官員要攀附於他,無數女人被送進了相府,凡子衿卻看也未看,只是攬著白秋宜的腰,怡然自得地逛著花園,身後跟著愈加沉默不語的少年侍衛。

白秋宜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她時常覺得這一切像場夢,美好得不真切,好像天一亮就會醒來。

她多麼害怕,又多麼沉迷。

母親與沈小姐的話被她刻意地遺忘掉,她抱著一種說不出的僥倖心理,她想,或許自己不會像母親與沈小姐那樣,或許凡子衿是真的愛她,或許她這個夢……永遠也不用醒?

就在這樣一天一天的忐忑與祈禱中,皇城的形勢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前一刻的盟友,後一刻已成為了仇敵。

凡子衿為相太過疏狂,行事恣意不羈,引來了許多貴族的不滿,這其中,也包括白秋宜的父親,伯陽侯。

白秋宜夾在中間,兩頭相勸,她還在冷風呼嘯的深夜,軟言細語地求凡子衿,叫他看在她腹中即將出生的那個孩子份上,不要為難她的父親。

凡子衿一隻手指纏繞著她的長髮,久久未語,最終到底在白秋宜哀求的目光下,笑了笑,攬她入懷,氣息灼熱:「你放心,好好養胎,一切我心中都有數。」

許是白秋宜的話真的起了作用,沒過多久,伯陽侯府迎來了五年一度的宗族祭祀大典,祭典前半月,凡子衿竟破天荒地陪她回了一趟孃家,與伯陽侯把酒夜談,態度似有緩和。

白秋宜心裡放了一塊大石,也不打擾他們的談話,只在婢女的攙扶下,踏入了白家祠堂。

萬籟俱寂的夜裡,她只想同母親說說話,讓母親放心,她這些年過得很好,她遇上了自己的良人,絕不會被辜負的。

祠堂裡燭火搖曳,臨走前,白秋宜將一枚往生鎖放在了母親的靈牌後,那是凡子衿替她從一位高僧那求來的,據說能讓亡魂往生到更好的地方。

那鎖後還刻了四行詩句,白秋宜雖然被凡子衿手把手教著讀書習字,但也僅限於認識那些字,一旦它們串成了詩文,連在一起她就不太看得懂了。

凡子衿對她解釋那些詩句,是悼念亡者的意思,也寄託了她對母親的祝福與思念,白秋宜心中感動難言,倚靠進了凡子衿懷中,只盼母親能收到她的心意。

從祠堂裡出來後,月光浮動,樹影婆娑,白秋宜在夜風中不防遇見了一個人——

竟是葉昭。

這位俊秀靦腆的少年郎,已經很久沒有同她說過話了,他似乎在有意躲避她,她曾私下找他問過,他卻只說自己身上血腥氣太重,怕衝撞了她腹中的孩子。

如此一來,她也無話可說了。

只是今夜,葉昭看起來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白秋宜即使屏退左右後,他也仍是支支吾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阿昭,你到底想同我說什麼?」

白秋宜放柔了聲音,在黑夜裡想要拉起少年冰冷的手,安撫他紊亂的情緒。

少年卻身子一顫,受驚般地後退了一步,他呼吸急促地看向白秋宜,胸膛起伏著,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夫人,你,你多保重。」

說完,轉身匆匆而去,竟是頭也不回,扔下在原地傻了眼的白秋宜。

「阿昭!」

白秋宜喊著,少年的身影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好似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明月靜靜地掛在枝頭上,白秋宜站在冷冽的夜風中,一頭霧水,她衣裙飛揚,長眉微蹙,不知怎麼,一顆心竟在冷風中怦怦跳了起來。

(八)

朔風漸起,皇城裡的第一場雪下得猝不及防,而更加毫無預兆的是,就在離祭祀大典還差最後三日的時候,葉昭又悄悄來找了白秋宜。

夜闌人靜,飛雪紛紛揚揚,一地如銀。

相府裡靜悄悄的,凡子衿此刻仍在宮中與幾位侯爺商議大典細則,葉昭得了機會,再不猶豫,徑直回府找到了白秋宜。

房中門窗緊閉,少年按捺住急切的呼吸,在白秋宜驚愕的目光下,壓低了聲,開門見山道:「夫人,您上次回伯陽侯府時,是否在祠堂裡放了一枚往生鎖?」

白秋宜腦中「嗡」的一聲響,她雙手微顫,彷彿猜到葉昭想要說什麼了。

「是不是,是不是那往生鎖背後的四行詩句……有問題?」

葉昭點點頭,深吸口氣,將一切和盤托出:「那是一首影射當今陛下的『反詩』,相爺想以此為證,陷害伯陽侯府包藏禍心,意圖犯上作亂!」

白秋宜身子一震,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她可能做夢也想不到,凡子衿步步為營,心機究竟有多麼深沉,這次宗族祭祀大典,便是他扳倒伯陽侯府最好的機會!

祭祀大典上,陛下也會親臨伯陽侯府,到時自會有凡子衿安排好的「證人」,當眾出來揭發伯陽侯的「狼子野心」,還會擺出若干證據,其中白家祠堂裡,那枚刻著「反詩」的往生鎖,就是最重要的一環!

凡子衿處心積慮,與伯陽侯明爭暗鬥了好幾番,終是到了劍拔弩張,斬草除根的生死時刻!

白秋宜渾然不知地做了這中間的一顆棋子,一顆能讓她家族徹底覆滅的棋子!

淚水愴然落下,白秋宜身子搖搖欲墜,幾乎就要站不穩了,她耳邊驀地想起從前沈小姐對她說過的那句話:「你要記住,他給的溫柔,就是毒藥,千萬不要相信。」

怎麼辦,她信了,她還是信了,原來所有的美夢,不過都是虛假的幻象,她才是那個最傻最可笑的人。

「快,夫人,不能再耽擱了,我現在便陪你去一趟伯陽侯府,拿回那枚往生鎖!」

葉昭用斗篷裹好白秋宜,帶著她才踏入夜色中,院裡便緊鈴大作,暗處埋伏的一幫人魚貫而出,瞬間將他們團團包圍住。

火把染紅了半邊天,凡子衿徐徐走了出來,一襲玄色的披風,墨髮如瀑,宛如天人,在白秋宜與葉昭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搖頭而嘆:「阿昭,你終究還是背叛了我。」

他勾起唇角,笑意嘲諷:「你前腳才離開皇宮,我後腳便收到了訊息,我原本以為,你不會出現的,可惜,你還是令我失望了。」

葉昭一隻手拉緊白秋宜,一隻手按住腰間長劍,在漫天飛雪中,眸光炙熱地望著凡子衿,大有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凡子衿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他向白秋宜招了招手,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夫人,過來,到本相身邊來。」

他隔著簌簌飛雪,望向她的眼神飽含愛意,彷彿將她視若至寶,「待會刀劍無眼,小心傷著了你,與你腹中的孩兒,本相可會心疼的。」

白秋宜聽了卻是不寒而慄,一張臉蒼白如紙,淚痕交錯:「不,你這個魔鬼,你就是個魔鬼!」

她搖著頭,亂髮在冷風中飛揚,恨意與悲愴充滿了胸腔,凡子衿不知為何,竟被她那目光刺得心頭一痛,他不再多言,只一抬手,冷冷下了命令:「去,把夫人帶過來,將叛者當場誅殺。」

那是白秋宜後來都不敢回憶的慘痛一夜,如一個萬劫不復的噩夢,鮮血淋漓地將她包裹住,從此天地支離破碎,她再也觸碰不到那個當日初見時,站在春風長陽中,對她靦腆一笑的俊秀少年。

雪夜肅殺,一觸即發,刀光劍影中,最後的最後,是凡子衿將白秋宜緊緊按在了懷中,背過身去,雙手大力捂住了她的耳朵。

「不要去看,不要去聽,很快就會好了,大雪會沖刷掉一切痕跡,什麼也不會留下,你很快就會忘記這一切的,我會陪在你身邊,會永遠陪著你跟孩子的……」

白秋宜的世界徹底被淚水淹沒,她拼命掙扎著,歇斯底里地尖叫著:「不要!求求你,放了阿昭,求求你,放了他!」

白茫茫的雪地上,血花悽豔綻放,蜿蜒了一路,流到了白秋宜的腳邊,她只看了一眼,心神便徹底崩潰,五內俱焚下,淒厲的一聲劃破夜空——

「阿昭!」

(九)

這一年的初冬,白秋宜被軟禁了起來,就關在了從前沈小姐住過的那間庭院,連凡子嫿都沒辦法繞過守衛進去看她一眼。

相府裡發生的一切都被秘密封鎖住,那個訊息再也無法傳遞出去,即使葉昭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白秋宜的家族也依舊難逃一劫。

大典前一夜,凡子衿又來了一趟小院看白秋宜,她正木然地坐在窗邊,藉著月光,埋頭痴痴地雕刻著什麼。

她剛被關進來時,整個人像瘋了一樣,一遍遍地雕刻著葉昭的模樣,凡子衿撞見後,怒火中燒,當即命人將那些木雕統統都燒燬了。

「我讓人送來你的『百寶箱』,是怕你悶,不是讓你來雕一個死人的!你想刻什麼都行,唯獨不能刻他!」

或許是害怕凡子衿收走她的木箱,她連最後一絲陪伴都沒有了,白秋宜沒有再雕刻葉昭的模樣了,只是抱緊自己的寶貝箱子,整天不知在忙活些什麼。

如今凡子衿抬眼望了望,白秋宜手裡刻著的東西顯露出了輪廓,竟依稀像是一隻鳥的形狀。

他只覺她當真瘋魔了,心中不知為何,生出幾分憐意,嘴上卻還要冷冷譏諷道:「你莫非指望著手中的這隻鳥活過來,能替你去通風報信?」

白秋宜坐在窗下,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只是繼續埋著頭,不知疲倦地雕刻著手裡的那隻鳥。

凡子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臨走前只說了一句話:「伯陽侯府的事情,你不要妄想再有任何轉機了,明日就是祭祀大典,木已成舟,我只能向你保證,你與你腹中的孩兒不會受到任何牽連,你既已嫁給了我,就是我凡子衿的人,白家與你再無關係,聽清楚了嗎?」

院裡雪落無聲,月光清寒,這一夜似乎過得格外漫長,當凡子衿再次踏入小院時,已是第二天黃昏。

柔和的霞光照進屋裡,白秋宜坐在窗下,眉眼鍍了層金邊,宛如一個山中的精靈。

「你是怎麼辦到的?」

凡子衿呼吸急促,咬牙切齒地問道,再沒有了往日的從容不迫,連發絲看起來都有些凌亂。

白秋宜抬起頭,對著他幽幽一笑:「我做了只鳥兒,它飛出了窗外,飛去了伯陽侯府,將信帶給了我爹……」

「夠了,一派胡言!」凡子衿喝聲打斷,呼吸更加急促了:「不要編這種瞎話來誆騙我,當本相是三歲小兒嗎?」

他握緊雙拳,死死攫住白秋宜的眼眸:「你到底在這相府中收服了幾個葉昭?我真是低估了你,我的好夫人。」

白秋宜沒有說話,只是坐在霞光裡,唇邊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凡子衿怒意更甚,一拂袖,字字句句響徹屋中:「不管是什麼牛鬼蛇神,本相都會查出來的,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伯陽侯府雖然這次僥倖逃過,但棋盤上勝負未分,本相絕不會是那個最後的輸家!」

(十)

在凡子衿還沒有查出那個通風報信的「內鬼」是誰時,白秋宜已經先一步遞了一樣東西給他——

那是一封和離書,字跡雖然歪歪扭扭,卻都是凡子衿曾經親自一筆一劃教出來的,筆鋒之間隱約還帶了些他的影子。

他足足將和離書看了三遍,最後抬頭時,竟是笑了,看著白秋宜,一字一句:「你攪亂了我的棋局,還妄想抽身而去,一走了之,天底下恐怕沒有這樣的好事吧?」

他望向她隆起的腹部,眸含諷意:「更何況,還帶著我的孩子,你是刻木頭刻傻了腦袋嗎?」

白秋宜站在堂前,臉色蒼白,聲如夢囈:「沈小姐曾經同我說過,你這個人,沒有心的,你所有的溫柔也都是毒藥,可是我不信,偏偏以為自己的美夢能做得長長久久,永遠也不用醒來……」

她輕緲緲地一笑,目光似乎望向了遙遠的地方:「可惜我錯了,大夢到頭一場空,我娘原來沒有騙我,這世間紛雜,人心難測,唯有不會說話的木頭,才永遠不會辜負你……」

她神情悲涼,莫名刺得凡子衿心頭一痛,他不由自主將手裡那封和離書捏得更緊了,咬牙道:「少擺出這副痴情樣子,說再多也沒用,我不會答和離的,你休想踏出相府一步,這輩子你嫁給了我,不管生生死死,都是我凡子衿的人!」

厲聲響徹屋內,久久迴盪著,凡子衿將和離書撕得粉絲,抬手一拋,如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白秋宜悽然而笑,長睫微顫間,一抹血色卻順著她的腿流下,蔓延到了地上,如同葉昭那夜綻放的血花一樣。

凡子衿瞳孔驟縮,霍然站起,臉色大變:「你受傷了嗎?這是怎麼回事?」

白秋宜一動未動,望向凡子衿,一張臉更加蒼白了,唇邊卻勾起一絲笑意:「我在來見你之前,已經喝了一碗藥,這個孩子,留不住了……」

「你瘋了嗎?!」凡子衿瞪大了雙眸,難以置信。

白秋宜身子搖搖欲墜,勉力支撐這麼久,眼看就要倒下去時,卻有一雙手接住了她,將她緊緊抱在了懷中。

「來人,快來人!」

凡子衿撕心裂肺地喊著,白秋宜卻在他懷中有些恍惚了,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西郊那方崖底,他也是這樣抱著她,對她說:「夫人,永遠不要同我這種人賭氣,因為不值得,你也看不到最終的結局。」

是啊,他沒騙她,她那個繁花似錦的春日,第一次遇見他,沉醉在他的笑容裡時,的確沒猜到這最後的結局。

「凡子衿,你放了我吧,這場夢,我不想做了,我情願這輩子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淚水滑過白秋宜的眼角,她在他瞳孔中看見了一敗塗地的自己。

「就像你說的,大雪會沖刷掉一切痕跡,什麼也不會留下,你放了我吧,讓我回家,我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牽扯,我只想回去守著我孃的牌位,餘生獨自一人到老……」

(十一)

白秋宜被伯陽侯府的馬車接走時,凡子嫿追了出來,滿臉是淚:「嫂嫂,嫂嫂不要走……」

冷風揚起她的長髮,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我聽說那霍家公子人不錯,子嫿,你要同他好好的,千萬不要落得……同嫂嫂一樣的下場。」

說完這句,白秋宜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蒼白的一張臉自嘲般地笑了笑:「不,我已經不是你的嫂嫂了。」

她上了馬車,頭也未回,也不會看見,一道身影站在相府門內,靜靜注視著她遠去,雙眸深深,似有悲意浸染。

白秋宜回到了伯陽侯府,守在母親的牌位前,這一待,就是兩年。

世事茫茫,山川歷歷,兩年時間足以改變許多東西,比如,相府的衰敗。

凡子衿為相本就疏狂孤傲,樹敵眾多,再加上凡子嫿定親一事,他又得罪了一些權貴。

是的,凡子嫿到底與那霍家公子定親了,但那霍家兒郎不過是個庶子,無權無勢,凡子嫿放著大把家世顯赫的公子不要,偏偏只要那一人,而凡子衿竟也由著妹妹的喜好去了,毫不干涉。

他甚至還召見了那位霍家公子,說了那樣一番話:「庶子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妹妹,還不需要犧牲姻緣去鋪路,功名利祿我可以去掙,她只要好好笑著就行了。」

這樣一來,那些世家貴胄自然心生不滿,只覺凡子衿目空一切,為人實在太張狂了。

而朝堂上的黨派紛爭愈演愈烈,漸漸的,相府的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就在這時,相府中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凡子嫿不小心從假山上摔了下來,頭部受創,一夜之間心智倒退如懵懂幼童。

用坊間幸災樂禍的話來說就是,她傻了,徹徹底底成了個傻子,這些都是老天爺對凡子衿的報應。

他最在乎什麼,偏偏就要奪去什麼,還不等他從這件事的悲痛中走出,以伯陽侯府為首的一干勢力,就趁機開始對他進行最後的「圍剿」了。

鬥了這麼些年,當初凡子衿沒能一舉扳倒伯陽侯府,棋差一著,從此棋盤上的局勢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縱使他殫精竭慮,步步為營,如今想要力挽狂瀾,也終究是不能了。

相府頭頂那片天的坍塌,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就在凡子嫿即將與霍家公子成親的前兩月,相府垮臺,滿門被抄,凡子衿獲罪入獄,全部親族貶為庶人。

白秋宜得到訊息時,正在母親的靈牌前刻著木雕,若有人仔細望去,會發現她手中刻著的,正是一個年輕男子含笑的模樣。

俊眉秀目,一笑春風拂面,令天地都失了顏色。

多麼諷刺,白秋宜可以離開他,卻無法忘記他。

就在她望著木雕久久失神時,有腳步踏入祠堂,身後傳來了父親興奮的聲音:「秋兒,爹與你幾位伯父終於成功了,那凡家小子敗了,徹徹底底的敗了,已經被陛下打入大牢,即日就要問斬了!」

腦中「嗡」的一聲響,白秋宜臉色陡然一變,手中的木雕墜落在地,那男子唇邊還笑意鮮活,栩栩如生,一如當年明媚春日。

「刑期定在哪一天?」

(十二)

陰暗潮溼的死牢裡,在白秋宜來見凡子衿之前,還有一人來看過他。

那人正是與凡子嫿定親的霍家公子,他在凡子嫿出事後,雖然沒有悔婚,但是也與相府來往得少了。

人人都說,他必是後悔了,不願再娶一個傻子了,可是凡子衿卻不這麼認為。

這個一生驕傲的男人,在死牢裡負手而立,囚服散發也不掩疏狂氣質,他目視霍仲珍淡淡道:

「旁人怎麼說我不管,官場浮沉多年,我總信自己的眼光,從今天起,我就把妹妹交給你了,請你一定要善待她。」

他工於權謀,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雙手乾淨不了,或許從不是個良善臣子,但卻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那霍家公子泣不成聲,在他離去後不久,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黃昏,白秋宜也踏入了死牢,來見了凡子衿一面,還帶了一樣特殊的東西——

棺材。

上好手藝打造的棺木,裡面放著一具活人大小的木雕,身上穿著凡子衿曾經最喜歡的衣裳,丰神俊朗,栩栩如生,只是唯獨還缺了一雙眼睛。

「我向我爹請求,來送你最後一程,順便在牢裡將這雙眼睛刻好,兩年未見了,我竟然記不清你的眼睛了,好像總是掛著笑意,但卻又冷冰冰的,深不見底……」

白秋宜向伯陽侯請求,為凡子衿刻一具木雕,放在棺材中,讓她帶回神木山,從此她就守著這具木雕,在山中終老了。

伯陽侯憐惜女兒一片痴情,終是答應了她,如今來牢裡真正見到了凡子衿,白秋宜不由幽幽笑道:「果然只有見到你本人,我才能刻出這樣一雙薄情的眼睛,你說呢?」

凡子衿坐在角落中,牢裡上方只有一扇小小的視窗,一縷霞光落在他身上,他看起來依然熠熠生輝,高坐雲端,未染纖塵。

「我全當這是誇獎了,難為你來看我一趟,還要苦心找個這樣的理由。」

白秋宜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埋頭開始刻了起來,她輕輕道:「留個木雕在身邊,也算在世間留下你的一絲痕跡,夫妻一場,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了。」

刻到一半,她忽然抬頭,望向霞光裡的那道身影:「凡子衿,你怪我嗎?」

「如果當年不是我打亂了你的計劃,或許今日坐在這牢中的,就是我白家一族上下了,你恨我嗎?」

凡子衿揚起唇角,氣度再從容不過:「成王敗寇,落子無悔,若要怪在一個女人身上,未免太小看了我吧?」

白秋宜久久望著他,忍不住跟著笑了:「你還是跟從前一樣,沒有一點變化。」

「你卻瘦了,可見待在伯陽侯府的日子,比不上相府,你爹那位大夫人又為難你了嗎?」

「我救了白家上下,她感激還來不及,怎會再為難我呢?」

「那你又是為了誰消瘦憔悴?你為何沒有再嫁?」

對話至此,白秋宜刻著木雕的手終於一頓,她望向霞光中的那張笑顏,長長撥出一口氣:「凡子衿,我知道你想聽到什麼答案,我也可以坦然告知,我白秋宜這一生,的的確確只愛過你一人,你是否心滿意足了?」

凡子衿勾起唇角,這一回,笑意是真的達到了眼底。

「榮幸之至,如果再來一次,當年春風三月裡,我也依舊希望娶的那個人是你。」

白秋宜一怔,兩人四目相對,久久未語,牢裡似乎瞬間靜了下來,不知怎麼,他們又齊齊笑了。

多麼神奇,如今在這方小小地牢裡,他們竟像多年的老友故人般,拋卻了過往一切恩恩怨怨,敞開心扉,平心靜氣地聊著。

「謝謝,我沒有遺憾了。」

白秋宜低下頭,一滴淚水落在那木雕上,愛也好,恨也罷,在這一刻,紛紛如煙消散。

凡子衿的眼眶也微微溼潤,他心絃彷彿被一隻手輕輕撥動,正欲再開口說些什麼時,鼻尖卻聞到一股異香,似從那木雕身上傳來,他眼前的場景變得一片朦朧,剎那間如墜夢中。

「我娘大概想不到,比起手裡的木雕,我依然更愛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你。」

(十三)

清風悠悠,水波盪漾,山間一片靜謐。

凡子衿醒來時,小船正漂在湖心,他躺在一個柔軟的懷中,睜開眼,只看見那道清雋秀麗的輪廓。

「這,這是哪兒?我沒有死?」

太多疑問充斥在腦海中,他想要掙扎起來,卻渾身乏力,耳邊只傳來白秋宜輕緲緲的聲音:「這裡是神木山。」

她臉色蒼白,氣若游絲,看起來虛弱無比,唇邊卻帶著一絲笑意:「我終於……回家了。」

小時候她跟著母親在神木山居住了好幾年,後來才被父親尋到,帶回了伯陽侯府,真正算起來,這裡才是她心中的家。

她爹當年不過是誤闖了神木山,才跟她母親有了一段緣,只可惜,這緣分實在太淺,就如同她跟凡子衿一般,難得善終。

「我將你放進了棺材裡,運出了皇城,你放心,牢裡自有另一個『凡子衿』替你受刑,誰也不會瞧出來的……」

「還有子嫿,你也不用擔心,我去過一趟霍府,那霍家公子承諾會一生一世照顧好子嫿,她留在霍家,得她夫君庇護,比跟著你這個逃犯強……」

「你便好好留在這神木山,忘卻前塵往事,放下一切,安度餘生吧。」

這才是白秋宜真正的目的,她到底不忍眼睜睜看著他送死,一切不過是她設計的一場局,偷天換日,以木代人,死路逢生。

「你或許又要斥我一派胡言了,就像那年我刻出一隻鳥兒,飛去伯陽侯府通風報信,你不相信,可那的的確確是真的……」

道不盡的匪夷所思,荒誕不經中,只因她與她母親都是神木一族的後人,體內都流著神木之血。

是的,神木族的先祖乃一隻木靈,能雕刻世間萬物,並有使其活過來的本領,只是後來因為一場天災,神木族凋零大半,後人只存活少許,靈力也弱化衰退,不再那麼神通廣大。

而白秋宜的身份則更加特殊,她的父親只是一個尋常人,她繼承的靈力更加微弱,不過幼時閒來刻過幾只飛鳥,陪著自己玩耍罷了。

但這母親也是不允許的,因為太危險了,在伯陽侯府裡,有太多雙眼睛盯著她們了,母親唯恐她們的身份被人發現,當作「異類」。

所以直到那一年,白秋宜被軟禁在小院裡,走至絕路時,才不得不動用靈力,刻了一隻飛鳥,帶著她寫下的信飛去了伯陽侯府,救了白家上下。

這些用木頭刻出來的活物,用不了多久就會消失,所以當年的凡子衿,怎麼可能會查到任何線索?

「只可惜,我沒法救活阿昭,還害得自己的孩子……也沒了。」

「你大概不知道,我那時有孕,身體很虛弱,光是讓那隻木鳥活過來,就耗費了我太多靈力,後來……我們的孩子沒了,其實不是我喝了藥,而是因為我動用靈力,身子受損,但我沒辦法告訴你,這罪孽,我寧願自己來背……」

淚水瀰漫了雙眸,滴滴落在凡子衿臉上,他如遭雷擊,難以置信,眼眶驟然紅透:「原來是,原來是我害了……我們的孩子?」

他嘶啞著喉頭,卻是陡然間想到什麼,臉色大變,伸手抓住了白秋宜的衣袖,「那牢裡那個『凡子衿』,你將他刻出來,豈不是耗費了更多靈力?」

「是啊,我娘怎麼會想到,我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呢?」山間清風拂過白秋宜的長髮,她一張臉愈發蒼白了,虛弱得彷彿下一瞬就要消失。

「我耗盡所有靈力,也不過能讓那木雕活上三天,但這,已經夠了,正好能代你行刑,保你一條生路……」

只是她的路卻要到盡頭了,能支撐到現在,帶著凡子衿回到神木山,已經算得上是個奇蹟了。

「不,不,我不信……」凡子衿渾身劇顫,淚眼血紅,這一生從未這麼害怕過,他死死抓住白秋宜的衣袖。

「還有辦法嗎?還有辦法救你嗎?你不要走,不離開我……」

白秋宜臉色蒼白,望著凡子衿近乎癲狂的模樣,似乎不忍心般,忽然輕輕道:「世上有一座金樽谷,神木族的先祖原就是從那裡出來的,我元神湮滅後,你將我的肉身置於神木之中,妥善儲存,日後去那金樽谷裡,找到那個神通廣大的谷主,說不定能有生機……」

金樽谷非凡俗之地,世人怎能輕易踏足呢?白秋宜不過是想留一絲希望給凡子衿,直到最後一刻,她也仍是不忍心看他痛苦絕望。

「所以,我離去後,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活著才能等到我醒來的一天……」

微風拂過水麵,白秋宜臉色愈發蒼白,她氣若游絲道:「我好累,我想先睡一會兒,就一小會兒,你不要吵我……」

「不,不要,你不要睡……」凡子衿淚眼血紅,嘶啞了喉頭:「夫人,我們從頭來過,我陪你在神木山終老,榮華富貴,權勢地位,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你別離開我……」

他做了一輩子高高在上的丞相,冷清冷心,從沒有為了一個女人,哭得這麼崩潰過,只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人生聚散,譬如朝露,太匆匆,留不住。

白秋宜曾經在母親的牌位下,刻過許多個「凡子衿」,但那些木雕做得再栩栩如生,也不是真正的他,她才發現,縱然他欺她、騙她、利用她,可在她心底,他也仍舊是無可取代的。

她愛著的,就是這個活生生的他。

唯一慶幸的是,她與他的這場夢終於可以不用醒過來了,因為她將……永遠沉睡下去了。

小船蕩過水麵,白秋宜低下頭,眸中波光閃爍,最後對著懷中的男人輕輕一吻,唇角含笑。

「凡子衿,你終於為我……有了心。」

【完】

資源來自知乎,若侵權,請聯絡刪!

相關文章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