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歲那年,法國人李丹妮在杭州認識了比她小一歲的廈門人袁迪寶,兩人相戀。
但之後,是一場長達五十五年的分離。
他們失去聯絡,只能按照年少時的約定,注視著天空上的金星。
這期間,在中國的袁迪寶有了家庭,也有了三個兒子。
而李丹妮終身未婚。
一直到2010年,李丹妮才坐上飛往中國的航班,來到廈門。
她終於能夠披上嫁衣,在滿堂賓客的祝福中,成為他的新娘。
那時,她已經83歲,袁迪寶也垂垂老矣,滿鬢斑白。
一、初識:上個世紀青年男女之間永遠純潔的愛情
2012年5月,福建省廈門市湖裡區臥龍曉城小區的一戶人家內,袁迪寶和李丹妮正熱情地接待來客。
家裡到處都是兩人的合影,每當有人登門拜訪,袁迪寶都會驕傲地說:“
這是我的老師,她永遠那麼漂亮。
”
“
金星在保佑我們,即使我們已經分開快六十年,還是把她從法國帶了回來。
”袁迪寶緊緊地拉著李丹妮的手,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當年初見的畫面,猶如斧鑿刀刻般深深地印在二人的腦海裡。
1953年,袁迪寶25歲,是浙江醫學院的一名學生,李丹妮26歲,是學校裡的一位俄語老師。
他們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彼此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
當時的李丹妮有多漂亮呢?
袁迪寶說:“
她就像個天仙一樣,每走一步,我們這些‘土包子’就都跟著她的腳步,盯著她看。
”
彼時,李丹妮正推開教室的門走到講臺前,她穿著一條連衣裙,裙角翻飛的樣子美不勝收。
她突然注意到了一雙眼睛——這雙眼睛實在是太亮了,很難不注意到。
那雙眼睛的主人就是袁迪寶,他正一動不動,痴痴地看著這位新來的俄語老師。
Danielle Li,即李丹妮,是個中法混血,
她出生在北京的春天,所以有一個獨特的中文名——塵生
。
她的父親李樹化是廣東梅縣人,他當年在法國勤工儉學時,娶了染織廠的女工珍妮為妻,婚後夫妻倆一起回到中國。
跟李樹化一起學美術的同鄉——林風眠,還沒有後來那麼出名,他還專門畫了一些有關李樹化一家的畫作。
李丹妮的父母
李丹妮生在中國長在中國,1950年在浙江大學外文系畢業,她精通四國語言,分別是英語、法語、俄語和中文,
即使在那個氣氛緊張的年代,她也堅持一年四季穿著旗袍。
李丹妮喜歡自由,有一年浙江下大雪,她看見了,就讓大家從課堂上跑去雪地裡瘋個夠。
袁迪寶作為學生,很喜歡這個青春靚麗、並且充滿活力、只比自己大一歲的俄語老師。
所以他經常考滿分,並常常穩坐班級第一的交椅,還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俄語課代表。
林風眠畫筆下的李丹妮一家
因為袁迪寶對英語特別感興趣,他就受到了丹妮的邀請,去丹妮家做英語輔導。
下完課,兩個人會四處走走,散步聊天。
有時候聊得開心,他們會結伴去看杭州的各處風景——保俶塔、西湖斷橋、平湖秋月、寶石山、孤山,太多地方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透過一首歌曲,兩個人的關係,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
一次,兩個人正在靈隱寺爬山,看著眼前美景,袁迪寶興趣所致,唱了一首歌。
一曲唱畢,他強烈要求李丹妮也要唱一首聽聽。
她就開口唱了首俄語歌曲。
袁迪寶頓時有些茫然:“這俄語是什麼意思啊?”
李丹妮俏皮地眨眨眼:“我不告訴你!”
回到學校,袁迪寶翻開俄語課本,仔細回想著李丹妮的歌聲,恍然大悟。
“
田野上,紅莓花兒開,有一個少年,我心所愛,但是我不能表白出來。
”
從那時起,他們經常去爬山,去西湖划船,看星星。
兩人約定,把天上的金星作為見證,如果哪一天分開了,這顆星星就是紀念。
他們沒想到,當初說的玩笑話,竟一語成讖。
8。5日在蘇堤旁合影
袁迪寶升入大三後,全國高校大調整,浙江醫學院衛生系併入成都華西醫學院。
因為院系合併,袁迪寶要隨學校搬遷,前往成都,而丹妮仍需要留在杭州。
在分別前一晚,袁迪寶向李丹妮說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壓在他心底已經有三年,聽到這個秘密,李丹妮也是終生難忘。
二、分別:她傷心回國,本以為此生再不能相見
廈門市鼓浪嶼雞山路一號,在上大學的前十天,二十五歲的袁迪寶已經在這裡有了家室。
新娘黃秀雪是他姐姐的同學,袁家和黃家門當戶對,拗不過家人的要求,袁迪寶奉命成親。
為什麼袁迪寶不早點告訴李丹妮真實情況呢?竟苦苦瞞了她兩年之久!
袁迪寶認為,首先,他和李丹妮沒有做過任何臉紅害羞的事,從始至終,他們的愛情都是純潔的。
其次,袁迪寶說:“
有妻之夫再去愛另一個人,是不對的,愛是無罪的。
”
李丹妮聽到眼前這個心愛的男子,親口說出自己有家室的訊息後,心底頓時被巨大的難過裹挾。
但是她完全沒有生氣。
即便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她還是迅速地作出了決斷。
沒有思考太久,李丹妮對袁迪寶提出了分手:“今天是我們的最後一天。”
她認為,一個人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另外一個女人的痛苦上面。
兩個人約定,繼續以兄弟姐妹般的情誼相處。
後來,李丹妮常跟母親提起這件事,她的母親認為,這是段很美好的經歷。
1955年,袁迪寶隨校搬遷至成都後,他們便只通信,再沒見過面。
1956年4月23日,李丹妮登上荷蘭的貨船,轉道香港,回到法國里昂。
同年6月18日,她離開中國時唯一帶走的東西,就是袁迪寶寫給她的全部的信,藏在胸前。
臨走時,她剪了一撮頭髮,拔下手上戴著的戒指留給迪寶。
李丹妮認為,這一次就是永別,兩人再無機會相見。
李丹妮的母親一直擔心她,害怕女兒一下子想不開,跳了海。
三、他守著家庭,將愛意深埋於心,給孩子取名叫“金星”
由於當時中法還未建交,丹妮的中國學歷派不上用場,她的生活只能靠祖母接濟。
這期間,她學習了速記打字,去一家外貿公司做秘書,迪寶的來信,是她唯一的精神食糧。
當時,從中國寄往法國的郵件,需要1.2元,是中國人兩天的伙食費,所以迪寶的來信總是寫得密密麻麻。
金星又叫啟明星,太陽即將下山時,最先出現的就是它。
西南天空上的那顆星星成為他們唯一寄託思念的媒介,他們相信,只要抬頭望天兩個人就能有心靈感應。
以後的歲月裡,
袁迪寶經常關注天色的變化,一有機會就去看那顆星星。
他以為,自己在抬頭看星星時,地球另一邊的李丹妮也會和自己一樣,在星星上相會
。
每當說起這件事,袁迪寶和李丹妮就笑作一團:里昂和中國有七個小時的時差,哪裡能同時看星星呀?
當時的李丹妮,最擔心的就是袁迪寶不幸福,但是直到收到了一張來自中國的照片,她才放下了那顆為袁迪寶吊著的心。
從1958年到1961年,袁迪寶的三個兒子相繼出生,
他給大兒子起名叫“塵生”——這是丹妮的中文名;二兒子的名字叫作“金星”
。
上世紀六十年代,丹妮常常把奶粉和食品寄到廈門,即使她自己和母親也很拮据,過得捉襟見肘。
並且因為她的混血身份,從小丹妮就被人罵作“雜種人”
,即使身處法國,她的境況也並不如意。
一件衣服,丹妮會穿十幾年,她一邊複習功課備考博士學位,一邊兼職教漢語,一天只能睡三個小時。
丹妮的母親平時會做些手工貼補家用,一盒六百個小汽車玩具,就是她的收入來源。
她做出來的並不完美的小車,也曾漂洋過海,變成了迪寶三個孩子手中的玩具
。
袁迪寶的妻子黃秀琴知道了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呢?
黃秀琴知道後,說:“
你真有福氣,這個人這麼好,你讓她多寄點東西過來。
”
袁迪寶一聽,樂了:“你憑什麼讓人家多寄東西來呀?”
年輕時的李丹妮清秀娟麗,在法國也不乏追求者,即便她的日子過得再艱難,她還是把這些追求者全都拒絕了
,原因不言而喻。
她一直惦記著回到中國,但是為了母親,還是在法國留了下來。
可惜從1965年夏天開始,她漸漸地收不到袁迪寶的來信。
因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國正處於特殊時期,就在這段時間,李丹妮突然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沒有署名,來自香港:“
你不要再寫信過來了,你在害人!
”
不知名的來信,不認識的筆跡,犀利的內容,李丹妮意識到了袁迪寶的艱難處境。
自此以後,李丹妮再也沒寫過一封信,兩個人的聯絡從此中斷。
生活的壓力,像記重錘砸在丹妮的心裡,她曾在海邊徘徊,想過自我了結,但想到媽媽,又回到了家裡。
1976年10月12日,丹妮再次滿懷希望地向迪寶郵寄了一封信。
“親愛的迪寶,將近十年的沉默,你還在廈禾路住嗎?但願你能收到它,並告知我一切和你有關的情況。此願如能實現,那我今生還需盼望,什麼別的更大的幸福呢?”
可惜因為迪寶工作地址的變更,這封信被原路退回。
47歲時,李丹妮花了六年的時間寫博士論文,
在53歲時順利成為漢學博士,同時也成為了里昂第三大學語言學院中文系終身副教授
。
父母相繼去世後,丹妮更加孤獨,她打算在修道院度過餘生。
在53歲那一年,
1973年9月,丹妮將96封迪寶的信封進黃皮紙袋裡,在封面上用法文寫下遺憾與絕望。
數十年後,迪寶把這段話用中文抄寫了下來,並用透明膠把信封裹得嚴嚴實實。
其實,動盪過後,一切安穩,袁迪寶早已開始試圖恢復和李丹妮的書信往來,但那些信件也一樣全部被退回來了。
1992年,為了表彰李丹妮在中法交流中發揮的重要作用,
法國政府授予了她一枚騎士勳章,此後,丹妮又擔任中法事務協會秘書長,直到2009年。
1994年,袁迪寶的妻子黃秀雪因為牙齦癌,重病不起,袁迪寶守在病榻前精心照料,直到她告別人世。
此後的十五年,袁迪寶沒有再娶——他的心裡一直裝著一個“不知死活”的丹妮。
袁迪寶的生活變得越來越隨意,變成了“三等”公民——等吃等睡等死,他甚至經常被人認錯成乞丐。
直到2010年春節,這對“苦命鴛鴦”終於迎來屬於他們的春天。
四、重逢:失聯四十年後再相遇,“我們就是兩個頑童!”
孩子們聚在一起,聊起了袁迪寶的事,在大家翻看相簿時,發現了袁迪寶珍藏的丹妮的照片。
在聽過袁迪寶與李丹妮的故事後,袁迪寶的兒媳忽然明白了公公做的一些事的原因——
家中每一本《聖經》、每一個辭典的扉頁上,都有他抄寫的一個法國的地址:
Danniel Li 5 rue Lanson Villeurlanne France。
2010年3月,在得到了兒子兒媳的支援後,袁迪寶房間的燈亮了一夜,他再一次執筆給她寫信,儘管他們已經有四十多年沒有聯絡了。
“親愛的丹妮你好,祝福你健康長壽,請回復我一封信,永遠思念你的袁迪寶。”
丹妮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她還能收到袁迪寶的信,她在第一時間認出了這個字跡。
收到信的那幾天,她的心臟一直在怦怦亂跳,她抱著這封信反覆觀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二十天後,袁迪寶收到了回信:“信難以釋手,我想到很多很多,我們要珍惜這些時間,不能再花修辭方面工夫了。”
2010年9月18日,丹妮乘坐飛機到了廈門。袁迪寶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捧著一大束玫瑰,早早地守在出站口。
其實袁迪寶一開始沒想拿這麼多花的。
孫子不聽話,自己明明只讓他買兩朵玫瑰花,誰知他竟一下子買來了五十五朵玫瑰!
2010年9月21日,在廈門市民政局,83歲的李丹妮和82歲的袁迪寶拿到了他們的結婚證。
五天後,在滿堂賓客的祝福下,他們熱熱鬧鬧地舉辦了遲到了五十五年的婚禮。
八十歲,生活彷彿才真正開始。
剛結婚時,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時間久了,他們的生活就漸漸步入正軌。
丹妮勤快,愛乾淨,不喜歡打擾別人,家裡的衣物被她一件一件熨好,家務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
袁迪寶喜歡游泳,並且每天都要出去。丹妮卻喜靜愛看書,他常常調侃道:“
她是讀書人,才不會做我們這些‘土包子’做的事呢!
”
李丹妮每天都會專門準備法語角的課程,因為廈門大學每週都會來三個學生交流。
她與袁迪寶的家人們也相處得非常融洽。
袁迪寶的大孫子週末時會找李丹妮學習英語,老二家的孩子會來補習法語,因為他想去法國學習室內裝飾
。
丹妮和迪寶每週都會去老大和老二家裡吃飯,三兄弟也非常孝敬老人,每逢節假日,孩子們還經常會帶著他們郊遊。
李丹妮常常對著黃秀雪的照片講話:“你的孩子們養的很好,他們都很可愛。”
但是畢竟他們年事已高,袁迪寶難免會有疏忽大意的時候。
袁迪寶與原配妻子黃秀雪
剛開始,在袁迪寶出門時,李丹妮會要求他吻別。
後來,袁迪寶就忘了這個約定了,還經常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出門。
並且他一去游泳,“玩嗨了”就忘了時間。
袁迪寶不回家,李丹妮就一直等著他,連午飯都不吃。
袁家的兒子兒媳見狀,紛紛指責袁迪寶:“你出門的時候好歹跟人家告別一下啊!”
老兩口常在晚飯後攜手散步。
袁迪寶年紀大了,聽力下降得厲害,丹妮不得不貼在他的耳朵上大聲講話。
丹妮得了青光眼,袁迪寶會緊緊拉著她的手,帶著她往前走。
兩個人就這樣,緊緊依偎著,行走在廈門的黃昏暮色中。
有時候,迪寶坐在陽臺小憩,他會透過反光的玻璃,偷偷觀察著李丹妮的一舉一動,看她收衣服,找兒子找兒媳,不亦樂乎。
李丹妮和袁迪寶的故事感動了成千上萬的觀眾,更多的人慕名前去登門拜訪。
對於這種情況,袁迪寶反倒很奇怪:“
我們能再見面,確實很不可思議,但是這有什麼特別的呢?現在的地球就是個村,從她家裡昂到我們這裡,也就只用花12個小時
。
”
李丹妮孤獨終身,袁迪寶一直認為是自己的責任,但是丹妮一口咬定,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並不是為了誰犧牲。
2017年10月19日,90歲的袁迪寶在家人的陪伴下安然離世。
一年後的某天凌晨,丹妮在廈門海滄家中追隨愛人而去,享年92歲。
結語
金星,在希臘神話中,是愛和美的化身。
在和李丹妮分別後,袁迪寶將對她的愛意深埋於心從未泯滅,也做到了堅守自己的家庭與責任。
分別五十餘年,即便再見兩人都不似當年,但他們的愛從未改變。
雖僅執手七年,好在餘生相伴走完,終得圓滿。
文|尙昄
編輯|思問錄
參考資料:
紀錄片《看見》:《丹妮和迪寶》
新週刊:《李丹妮與袁迪寶:遠渡重洋來愛你》
三聯生活週刊:《袁迪寶和李丹妮:傳奇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