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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原題

馱 小

作者:王新華

「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凍冰。王新華攝

01

排戲

還有半個月過年。

在陝北,漢們早就沒個做上的了。吃罷飯,圪蹴在南牆下面吃旱菸,拉話。這時候,婆姨女子們正才忙著。漢們口裡散著嗆人的濃煙,咔咔咳嗽,“臘月的女子,忙球著。”

老謝託人從後溝捎話來,邀我到萬莊生個一陣,感受陝北過年的大紅火。從我們紅莊沿著底溝向後走5里路,就到了萬莊。那是個大莊子,比我們莊人多。

我們的底溝,也叫西溝,從河莊坪鄉往西伸展,圪柳萬細兀的幾十裡,兩側黃山倚靠。在拐溝圪叉裡,稀稀灑灑安排著十幾個村莊。我生的紅莊村是進西溝的頭一個村莊。冬月天沿底溝向後走,雪壓住山峁立崖,冰封固柴草石頭。河水在冰凌下咚咚地敲打。野雞飛起來幾回,沒見著狐狸,上個坡坡,就照見萬莊。

老謝還沒回來,好像大冷天跑去萬莊的曲樹峁村壩上欒什麼。反正天黑得早斷定他回來也早。

陝北的莊子生成態勢都差不多,畔底溝,靠黃山。莊子都是從溝岸開始建設,向上到半山,掏窯洞,圈院落,生人家。老謝生的窯靠溝岸,基本上在莊子的最下邊。此時天暗了,各家黃燈照窗,暖色相當,鋪開半架山。從底溝向上看,還以為是瓊樓玉宇,高樓廣廈。

果然不多時老謝回來了,開啟門,引我進窯。

窯裡頭很暖和,老謝將大木柴杵在灶火裡,少時呼呼地火苗子抖將起來。陝北灶臺大,都是前後安兩個鍋。前鍋小,鍋口直徑在1。5-2。0尺之間;後鍋大,直徑在3。0尺上下。老謝窯裡的灶火,後鍋裡燉著蝨子衣物,前鍋裡燒開水兼做飯。我挨著炕沿朝下圪蹴,團在地上,頭比炕沿稍高,就近灶臺前,不能離灶火口太近,伸出手,接收強烈的近紅外輻射。老謝岔開兩腿,擺坐在炕沿上,取大模樣,居高臨下。

他說我來得正好啊!萬莊爾刻排戲著,參加參加,掙個大紅火。而後又給我介紹萬莊眉戶戲班子。其主要演職人員由莊裡的後生女子組成,當然,他本人和北京後生史簡華亦在其中。戲班子的主管和技術總監為萬莊田啟華。這人了得,眉戶劇精爛於肚,並心中腫脹著大塊抱負,老有衝動,想組織一個高階戲班子(可惜他多年夙願沒能實現)。老謝聲高,洪大,介紹至此,將右大拇指伸出,在空中一劃,嘴向下撇幾撇,贊曰,老田能唱、能寫、能導、能演,關中話講得燎底太,能球的很。我立即感到這老田乃非等閒莊稼漢,其人必定牛逼。他接著告訴我,眼下年到跟前,大家每晚都忙球排戲,準備年三十演出。年年如此。等下與我吃喝停當,引我到上面排戲窯裡看看,參加參加。

。兀的:陝北讀:“ru2”,輕蔑之詞,比“媽的,孃的”要輕;“你兀的”類似北京話“你丫的”。圪柳萬細:曲曲彎彎;照:看,探照燈樣看;圪蹴:蹲下;爾個:現在,目前;燎底太:真好啊;能球得很:真雞有本事。]

晚上我跟著老謝順著莊裡的小路,搖搖晃晃向上走。整道莊好安靜。抬頭是黑麻黢黢的層山,正面是老謝動態的溝子,低頭是起伏靜態的羊腸。不急,慢慢向上圪晃。排戲的窯離著不遠,少時羊腸止於窯門。

二人立定,老謝伸手將門一推。喝靠!光明撲將出來,忽閃閃晃眼。裡面人影嗚嚷嚷價攢動,聲音衝到外起,胡琴鑼鼓湧出,亭亭筐筐,洪聲震耳;男歡女笑,嘎嘎呱呱,真雞熱火。這窯又長又寬裡面燈火通明,人差不多滿了。門口一段是樂隊的地方,有板胡,二胡,三絃,打擊樂什麼的。幾個人正搖肩晃腦拉地拉胡琴,嗞嗞歪歪奏得來勁。我們從他們身後擠蹭而入。窯中間一段是對詞唱曲的所在,燈挺亮,幾個後生女子坐在板凳上念唱,表情投入。窯掌是排戲的,導演田啟華正給演員說戲,如何表演,如何作態,如何把握情緒,如何與唱腔融合。忙活著。老謝先介紹我和近前的幾人相見,熱烈握手,包括好友史簡華。空檔的時候才介紹我和田啟華認識,老田很高興我參加,也是熱烈握手。

由於老謝事先修飾過此人,故我特意地觀看。此人個頭不高,40歲吧,挺瘦,舊咖啡色糙臉,其上按兩隻眼,轉悠著閃光亮,好突顯。看就知道此人很精明,陝北人叫“精種子”。嗚呀嗚呀我與老田一陣子寒暄,畢,各自歸位。我自然在樂隊裡,靠近門口找地方坐下。那時我已經會了很多眉戶曲牌,比如,採花、長成、慢西京、剛調、銀扭絲等等。各家演奏稍有不同,聽兩遍就知道區別。各種曲牌表現情調不一,適合戲中苦、樂、悲、怒等不同情緒演唱。演奏者都不用曲譜,根據劇情,在本子(劇本)唱段處註明曲牌就成。

當然詞須寫得能和曲牌配合好,也是一種填詞。不知道是否起於宋代。樂隊沒指揮,打板的漢子領著。戲演到該唱的時候,板一打,鑼鼓跟上,起音樂。至於起什麼曲牌,大家事先都知道。所以一定要熟悉本子。我吹笛拉二胡。樂隊來了新人,大家都很高興,嘻嘻哈哈熱烈握手。他們亭亭筐筐玩得愉快,我手持劇本邊看邊熟悉。一窯的男女耍得熱鬧,異性互相打情罵俏,兼顧掐捏兩下,情緒高。老謝和史簡華是主要演員,參加演出,故在窯掌處排戲。他們時時與導演老田交流,各抒己見。此番演出共有3個本子:《在身邊》《年關》和《訊息樹》。本子都是老田的,不知從何而來,但都經過老田修改。我專心聽樂隊,讀本子,還須帶回去細看。

[溝子:屁股;圪晃:晃悠;外起:外面;窯掌:窯洞的最深處]

「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老謝在萬莊。我友老謝1。78m上下,出身名門。阿爺老父均為中國著名院士,科學家。其人不長進,比我強點有限,玩鬧帶有專業性質;簡單,無名利之心,心中垢漬不積;性情中,一煽動就上樹,不行再下來。奇哉生時天公誤配之以絕佳大胃腸一套,所以在陝北第一年便苦過他人,奈何。效果是苦時消瘦,故得謝猴稱;物質豐富之後則是因大胃腸工作奇效,累垛贅肉。初功數學取學士;再功電腦得碩士;又奔蹦德國功人工智慧,攬博士。雖聰穎過人,但疑有退化機理髮生,還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感覺本子應當做些修改,一是劇情顯得簡單,二是其中對白和唱段不太講究,特別是唱段,沒有韻腳,所謂填詞不是很規矩。好在從第二天開始全天排戲,老田、老謝和我抓緊時間討論本子。大家情緒熱烈,面紅耳赤,很好地爭執,達到最佳化妥協。結果是對劇情做了大改動,多半唱段要重寫。新劇情定下之後,我受命執筆改本子。主要問題是時間短,快過年了,大改大動就怕排不出來。這下我緊張了也,想來想去,只能隨時修改,隨時和他二人討論,隨即排練。

好在本子不長,改出來的新唱段有了韻腳,也好記。我們抓得緊,大家討論並修改後面部分,前面部分已經開始重新排練。由於莊戶人都很喜歡看眉戶戲,曲調也全熟悉。我突發念頭,想加點小變化。於是和二人商量在眉戶戲中加入小歌曲,這樣就有了新調,也就有了新鮮勁兒,算點小創新。二人同意,我就在《訊息樹》第二場開始和《年關》開頭處加了兩個小歌。吭哧癟肚費了半天勁。小歌連詞帶譜子寫好,先唱給二人聽,二人點頭透過。小歌不管是否高檔,總算是給每年年三十上演的眉戶大戲加上點新作料。

離年三十還有一星期,修改終於完成。改動最大的是《年關》,那可改得好哇!

《年關》本子的主旨首先就要變動。原本說的是一起兩個小青年違反治安條例的事件。二人因與當事人語言不和,情緒激動打人傷人。其情節較輕,按當今律制也就是處以5-10天治安拘留。大家一致認為這樣不好,應改為一級謀殺,並兩青年得手後肇事逃竄。

劇情也做了大的修改。原來的劇情是,勞工老謝、簡華二人抬轎子出行。主角坐在轎子中,乃大老闆富婆張氏。(我感覺張氏可能是中年寡婦,要不怎麼老公沒出面,她到處拋頭露臉)。張氏身著錦緞帶金掛銀,過年之前到各莊轉悠,收租催賬。一路唱唱罵罵,絮絮叨叨,也對謝、史使性子。張氏乘轎子下鄉催促各個土地合同承租人履行合同,繳納谷糧等,效果欠佳。張氏女權主義者並性情乖張,故而大罵承租人每年都強詞奪理,不能痛快履行合同,拖欠她的租金或谷糧,窮劣刁鑽。因收到的合同款和穀物並不多,在回來路上張氏心情鬱悶,兼之財大氣粗,濺看兩個轎伕謝、史二人,罵罵咧咧,對二人找茬批判。二轎伕終於大怒,發生爭執,將張氏痛打,揚長而去,不知所蹤。

後來改成預謀害命。其他情節同前。在開始處加入新段子,兩轎伕謝、史二人在出發前就商量要置張氏於死地。他們密謀,商定在山路最險要的地方將張氏謀殺。青年轎伕二個人相約舉事暗號,統一行動。張氏催租之後,在抬轎回來的路上,行走到前後無人處,正是窄路絕壁山勢最險要的所在。前一轎伕謝舉暗號,後一轎伕史便應和,二人同時霍地將張氏連其轎子拋擲於懸崖之下。然後他們趕緊站在懸崖邊上觀看過程。張氏連同轎子墜落高深崖底,打在底溝參差亂石之中,好像李德華跳崖(見《陝北的歡樂》),現場紅湯漾水,無生還可能。二人殺人後心中呈現不尋常之愉快,竟自高歌,畢,互相擁抱祝賀。之後二人便投奔解放區共產部隊力量,一去不復返。而張氏死亡之事,也就無人追究刑事責任。劇終。

為彰顯窮人骨氣和自制力,在整個抬轎和行兇過程中二人並無從張氏身上搶劫財物,也沒對張氏性騷擾。表現年前勞工對財務的剋制,對性漲的忍耐,其實少見。整個戲的主角是張氏,謝、史二人為配角。本子中專為張氏配寫大段唸白、歌唱、演做,特刻畫其刁頑蠻橫,高高在上輕視佃戶的生動之形象。

在《年關》中扮演主角張氏者就是萬莊頂尖的女子馱小。

[紅湯漾水:鮮血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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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冰。王新華攝

02

演戲

從統計上講,陝北漂亮女子比大城市多,心平氣和地講,是這樣。城裡女子裝模作樣,古奇古怪,不適度,令人警惕;陝北女子沒這病。比如,北京女子比陝北女子洋,時髦,這也是不爭。但土和洋是兩極的關係,而吃哲學飯的人說兩極相通,如同蚯蚓,口和糞門便不可分別。當年最洋的,最前衛的畢加索的藝術,也是大量吸收了非洲最土的元素。描寫陝北的電影可以得獎也是這個原因。陝北女子漂亮,就說我的親戚吧,桂嬌長得漂亮,少女時相貌亮麗身材好,1。68米高。人又聰明手又巧。

學者王克明讚歎其美,並多次評定桂嬌為陝北頂尖女子。而她的女兒玉紅身高竟然達到1。73米,是純陝北人。我們西溝每個莊都至少有3、5個很漂亮聰睿的女子,性溫和而心靈巧,引領莊裡的其他女子們。她們常有青衣做派,說話嬌柔,言語時目光從水平向下低30度,並不直視人眼;或有小花旦情趣,好像跳躍的小兔子,愉快活潑,兩目閃爍。令人放鬆,觀之心怡養目。每莊都一樣,一茬嫁出去之後,一茬又成材。所以一句“好久沒到這方來,這裡的女娃長成材”,說陝北拐溝圪岔裡的女子,貼切。

馱小是萬莊的頂尖女子,她和彩雲是莊裡女子裡面領頭的。馱小大約17歲吧,漂亮、聰慧、高挑那是當然的啦。性格開朗大方,伶俐也不在話下。難得她居然有文化,識字,這在陝北卻是少見。可能因為上過學,馱小學習和領悟都非常快(唉,晚生20年,準是好大學生)。改本子的時候我認識她。馱小經常參加改本子的討論,無論表演和臺詞都有見解。她當然是老田眉戶班子裡的頂樑柱,唱腔委婉隨情感起伏,略帶沙音,難得難得。做派更貼近角色,模仿自然又有點誇張。不一般啊。本子改好了,其中有兩個小歌,我教大家唱。因為沒人識譜,就得一句一句地教。我常常討論本子不在排練現成,就由馱小負責教其他人。馱小活潑,常冒出小壞點子作弄人,大家哈哈笑,自然喜歡她。

年三十終於到了。

早早在萬莊場院裡擠滿了人,玩耍兼等待看戲。外莊的朋友們,鄉親們也聞風而來,吵吵鬧鬧,一道莊人滿了也。節慶的氣氛熱烈,鞭炮亭亭筐筐放起來,鑼鼓咚咚嗆嗆敲響了。膽大好事的後生在莊下面路邊點雷管,那傢伙起爆時動靜太大,可比各種大炮大花響太多了,加之兩邊山籠住聲音,驚天動地,聽著真真嚇人。生怕他們弄出事情。

晚會開始了。場院裡堆滿了人。前排的看家溝子下墊好隔熱墊子,坐在地上;中間看家的坐凳子,後面的站著。看家足足有5、6層。場院裡的兩個窯就是後臺,演員在窯裡化妝,準備,從窯裡出來進場院,就算上場。真像回事。因為是受苦人自己排演的節目,大家都熟悉演員,每個節目都受到熱捧,場面紅火熱烈。演員一出場下觀眾就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嘻嘻哈哈,現場點評。歡笑不絕。

演出的高潮就是《年關》。

演員還未出場先唱小歌,有點新鮮,惹得眾鄉親抻脖子轉腦。尋找角色。看看唱家都站著不動,不免奇怪。小歌未畢,樂隊絲竹鑼鼓陡然奏響,從後臺上來三位,老謝在前,馱小居中,史簡華在後。兩個攬工漢把個女東家抬將上來。才走三五步,滿場暴出笑聲。這三位的打扮從未見過:老謝外邊套個羊皮坎肩,皮子朝外毛朝裡,邊上露著羊毛;腰間用粗繩子剎住,頭頂著羊肚子手巾,還戴著眼鏡,怎麼看怎麼不對。這是球那號攬工漢。史簡華穿個爛髒黑襖子,腰間也用麻繩抽緊,頭上也頂著羊肚子手巾。平時他從來不戴手巾,看這樣子,也不對勁。

當然中間馱小飾張氏最牛,她頭頂黑巾,鬢上斜插銀葉紅花,身著黑色高階新衣,丁零當啷帶金掛銀。居然挺個大肚子,好像滿腹油水;下面的褲腳還仔細纏著綁腿。額頭上畫幾柳抬頭紋,兩顴骨上圓圓兩片紅,找不到她平時清秀的樣子。再看她手持一個近兩尺長的旱菸袋,上到場子中,吧達吧達吸兩口,還真有煙吐將出來,咔咔咳嗽不止,哈,臉憋紅了。眼見她就是一個牛氣哼哼的中年富婆。好啊!滿場的鄉親們竟不知道這是誰扮的,猜猜不著,滿臉疑團。這三人把所有鄉人都吸住了。後來才知道,馱小手巧,各種雜碎都是她自己找便宜材料做的,還找了墊子綁在衣服內充當大肚子。

可能因為中國老是特窮,數百年來窮得球搗炕板石。這話陝北人解下(音:hai4 ha4)。家家都有炕。炕上覆青石板(炕板石),石上蓋炕蓆,席上鋪羊毛氈。家裡沒有羊毛氈,就連炕蓆也無。腰上吊的褲子已然成了條條,人坐在炕上,故球直接擔在炕板石上自行搗打。唉,你看那兀的陝北人窮也不窮。要不李敖說中國人有兩大老問題:一是如何避免捱打;二是如何避免捱餓。所以,窮鄉親們演出,歷來無什麼好道具。哪裡像歌劇奧賽羅,演員盛裝出場,高歌氣壯如殺牛,滿場佈景道具精緻輝煌。

故久久以來,國人表演的時候就不講究實物道具的排場,取虛擬藝術。各種劇戲,全憑演員在臺上的真功夫。拿手一比劃,手指相交,就是茶杯,獻茶過去;揮鞭踢腿,就上了馬;顛騰兩圈,就是三十里地。在京劇打漁殺家中一個情節,二人在河邊上船。一人站在船頭,一人從岸上跳到船尾。表現船於水中前後搖盪。船頭這位站起來,船尾那位蹲下去,二人你蹲我站,你站我蹲,頻率由快到慢,幅度由大到小,顯示小船的搖盪。受水的阻尼,搖動頻率變緩,振幅減小。場上空空什麼也沒有,就是二人你起我落,結果你要是一注意,靠!還真有點暈船的感覺,你看多牛逼。

[解下:明白,知道。《打漁殺家》著名京劇。梁山老英雄阮小七易名蕭恩與其女除霸之事。始於元雜劇。]

馱小他們三個人表演得好啊。老謝在前面抬轎子,雙手抓住轎槓,彎腰打晃,圪欄晃洽,向左向右一步三搖;進三步退一步、兩步。後面史簡華跟著老謝統一搖擺,齊整步調,動作一致,間隔固定。重轎子壓彎了他們的腰。上山,挺著點,下山,蹲著點。最絕的是兩人之間的馱小,在轎子裡半坐半倚,抽著大煙袋。她屁股上下起伏,身體隨老謝左右同步搖擺,腳尖著地。身體肚圓,大腿足尖,顯得老有彈性,好像隨著轎子彈動,頻率和轎子的顫動相同。

三人圍著場子轉,馱小邊說邊唱邊走,根本就沒有轎子,連個木杆也無,一場院的看家卻感覺到一個真實轎子,緊緊地連線著三人。你看,抬杆好軟,顫顫悠悠擔著馱小。轎子好重,壓彎了謝、史的腰。三人踏著板胡和樂隊,翻山越嶺,上上下下。到了山路拐彎狹窄之處,三人齊減速,小心翼翼,慢慢蹭將過去。哎呀呀,眾人一片叫好喝彩,啊哈哈,比打漁殺家表演得還牛啊。

馱小的唱腔好聽,感謝藝術家田啟華,感謝名角馱小,感謝老謝,簡化,給我們奉獻一臺好表演,給窮鄉親們捧上一晚歡樂。

結尾處老謝、史簡華與馱小爭吵,行至懸崖小路,二人高呼暗號,互相應和,把馱小‘嗖’的一下扔進‘後臺’,表示丟下山崖。二人搓腳移步至懸崖邊,齊齊低頭向下張望,直到目睹滿意結果——張氏被摜得紅湯漾水,再無生還可能。得手後,二人高高興興,相互祝賀,厲聲高唱採花、長城,展示行兇後興奮難抑之心情。老謝唱得好,史簡華唱的不好,這才正妙啊,惹得鄉親們歡呼高笑。劇終。三人謝幕,歡呼大作,而後三人再三上場揮手,鞠躬幾次。

當晚,馱小,老謝儼然成了山溝溝裡的大腕明星。一時間家家都在聊他們,鄉人們走在路上想起他們來,還不自覺地哏兒哏兒笑。

採花,正經的調見下面譜子,聽我的mp3。此曲牌曾經被改為夫妻識字對唱。沒了原來的意味。

演出之後老田領各位演職人員歡慶成功,相互吹捧,彼此貼金,熱鬧一番。吃肉喝酒,不在話下。

我在大年初二早上回到紅莊。

[圪欄晃洽:像軟杆樣晃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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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莊演出眉戶時這樣演奏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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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冰。王新華攝

03

一個多月之後,地暖天藍,歇了一冬天受苦人開始忙碌,為春耕作準備。

積肥,整理羊圈。羊圈靠著溝邊大路。人鑽將入圈,將100多隻羊推打出來,堵了路,羊且行且叫,如喪考妣,其聲煩躁。人提钁頭,又鑽將進去,挖圈糞。經過秋冬兩季,人們不停地向圈裡墊土。羊不停地在土上拉糞蛋蛋,又用小尖蹄將土和糞踩得結結實實。到了春天出糞的時候,那糞土硬啊,可是徹底的有機肥。後生兩三人進羊圈,能將地挖下去三尺多深。都是秋冬兩季堆墊的土。人在裡面奮力將有機肥刨出,打散,垛好。臂力肺活量得到大鍛鍊。挖到下面,糞已然發酵透徹,溫度升高,並散發強烈氣體,充眼充鼻,刺激得緊。少時後生就扛不定,要跑到外面大口透氣。

羊糞垛好後裝入麻袋,樁樁立在地上,實實滿滿,有1。5米高。麻袋裡面都是糞土,重得結實,超過成年婦女的平均體重。只能交由驢馱送到山上地頭。一人緊靠麻袋立定,將麻袋扶住。一人湊上前來,先將頭順著麻袋向下移動,腰弓腿彎,面向下,肩膀抵住麻袋中間,再以手抱麻袋。此時立者呼曰:起!就順勢將麻袋推在弓者肩上。哼的一聲,兩手向上託麻袋,幫助弓者立起來。那麻袋便扛在肩上,晃幾晃,站穩了。

此時立者已轉身走向驢,將其牽住,等待麻袋撂在驢背上。扛麻袋者步履實重,緩慢走將過來,憋住氣,站在驢身右側,肩上百多斤重的糞土麻袋,“忽”地丟在驢背上。那驢面向立者站著,正在合目養神,未得到事先通知,冷不防被如此重物壓下,臥靠,驢身猛然向下一蹲,腹內壓力驟增,驚圓了兩隻驢眼,四蹄踉蹌踉蹌猛踏,連努幾努,這才站穩。此時常有驢屁打將出來,啪啪作響,心裡咒罵,你尉爺的個球!我才知道,原來驢也放屁。

這一上午,與糞鬥爭,重體力活啊。沒到吃飯的時間,早就餓了。一身汗,也不洗手,端碗喝水吧,能頂一陣子。和著羊糞沖天臭氣,將水灌下,哪裡聞得到臭?將腰展直,東望西照,盼著送飯的早點出現。

唉,來生你兀的還生在陝北也。你球還盤算,來生生成頭驢好囁,還是轉成個人好也?

變成驢。噢啊,吃乾草,受鞭打,做苦力,然而受上十幾年的黑老苦,也就老了。一刀揮下,驢頭驢體兩分離。幾分鐘之後,靈魂肉體亦分離。此後的事情,由他去罷。看,少傾就得解脫也。米如懷講話,再就投生到大地方,比如河莊坪川上,靠著延河,享受好生活。此便是陝北拐溝裡的人之崇高理想境界。

你兀轉又思想,變成人,如之何也?球,那就有幾十年的驢苦受啊。臨得老年,生得重病,不得醫治,不得解脫。

那正是李德華大叔啊。

他受一輩子老苦,臨完得了肺癌,嗚嗚垂淚可憐哇呀呀。冬月天,冷,石頭凍得開裂。大叔蹲在懸崖的坡上,腳下都是白雪,順著懸崖坡慢慢向下溜。此行順坡溜下去十幾米,就到了百米懸崖的邊邊。上有高天流雲,下有鳥雀飛翔。懸崖底處有一小橋,周圍大石尖聳林立。李德華大叔蹲在坡上向下溜,他遠望荒山白雪,心空無念,不緊不慢。

正溜在半途,卻誰知被沿山路繞上來的賈尚塬老漢打斷。賈老漢望見李德華向懸崖下滑,身後白雪溜出兩道鮮明的蹤,大驚失色,厲聲慘叫,“親家噢!使不得啊!額的親家啊!”其聲何淒厲,荒山群嶺聞聲皆為之垂頭。李德華大叔聽見高喊,扭臉望著賈老漢,頻頻點頭,頻頻微笑,保持原速度下滑。漸滑漸至懸崖邊,大叔這才停滯,仰首正面遠天,凝目端望。須臾,長嘆一聲,猛然雙腳傾盡全力一蹬。忽地李德華大叔便在空中騰起,和著賈尚塬大叔淒涼的哀嚎,雙臂伸展如翼,飛翔於空中。他那破絮狀的棉襖,著風盡力抖開,迎著太陽,正是如此燦爛絢麗。此刻,陝北生養他的高天、荒山、白雪,齊為之哀嘆長鳴。

如同張氏,李德華的腦和身體都被打得紅湯漾水,慘無人形。

李德華大叔輕搖升騰,高天柔舒猿臂廣胸,攬住大叔的靈魂,乃永駐與斯也。冬月裡,賈尚塬老漢的嚎哭,靠,如同劈開青天的利劍,正像夏天他站在山頂上怒唱遼闊淒涼的西涼道情,將天上的流雲一揮而開,現出寬廣無垠的萬里晴空!

唉,你兀想到此,遊移不定也。還是趕著毛驢往遠近山上送糞吧。一年一年,秋冬春夏;老也。一代一代,後生老漢,死焉。週而復始,不知道有多少靈魂選擇生為陝北人。垂淚盡受這世間無窮無盡的黑老苦。佛祖啊。

唉。

驢還比你兀的看得明白,偷笑你球是個傻逼。

大約在三月中一天下午,後溝有人走城,回來的時候路過河莊坪鄉,把我們莊的信文之類捎帶了來。我在羊圈裡忙碌,羊圈就在路邊,走城漢子叫我接紅莊的信。信文都接在手上,拿來分揀,高呼派出。哈,有我的一封信。拿在手上好一陣端看。咦?收信人是我,信封上的地址字小,名字寫得也不大;字跡書寫不流暢,還算工整;關鍵是字型我沒見過,信封上也沒有寄信人地址。怪,這是誰寫給我的信啊?

開啟一看,只有一張紙,寫了小半頁,大約200多字。書寫明顯不順暢,間或錯別字。再看內容,嚇一跳。火熱的句子,熾烈的言語,行間字裡灼燒的真情、思戀和愁嘆。字句雖然無韻律,飄飄忽忽就是陝北民歌,是從摯女子心裡唱出的愁情酸曲。那紙閃著野火般的陽光,吹著春秋天的陣風,裹著激情和期盼,攜著委婉與傷涼,盡散出來。信都沒看完,楞住了。少時才想到趕緊看看作者,是誰寫的啊?信尾處,兩個小字,我賽,她?馱小!

驚得張口合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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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時在窯洞裡用的煤油燈

在萬莊的日子裡忙忙碌碌,玩得高興,也沒感覺到馱小有什麼特殊,也無覺察到有什麼異常。自從萬莊演戲喝酒回來之後,高興了一陣子。而後還未開春,無苦可受,左右腦空空,每天看書,演奏樂器。開春之後,在羊圈裡燻了十幾天,早把萬莊的事情燻得蹤影全無。誰知一晃數月,怎麼馱小會寫信來啊!拿著信,呆地佔在那裡有時,蒙了。此事不知道怎麼往下接。好一陣子,才慢慢靜下來。

晚上回到窯裡,獨自一人。點起煤油燈,放在窗前木桌上。我在桌前坐下,將煤油燈擰亮,火焰穩穩的,光線偏紅,色溫低大約在2k多。將信展開,鋪在桌上。也不用再看。要好好抽幾鍋旱菸。我的煙鍋是賈尚堆大叔給我做的。他能球的很,在山上攔羊,見到野生的硬棗木根,錛將下來,做旱菸鍋子。工序繁雜,我不懂。大叔用刀將煙鍋摳成形狀,又在中間偏煙鍋頭的地方鋸開。兩邊鑽眼。找合適粗細的子彈殼,也鋸開成環。那是好銅料,以鐵棍穿入環中,捶打延展。那銅環的直徑漸漸變大,剛好箍在煙鍋上。在煙鍋上一共箍了四處。拿在手裡,有分量。使用時間長了,那煙鍋被煙油浸透,外觀油光紅亮,上面銅箍也磨得金光閃閃,實好看。

我一人慢慢吸食旱菸。煙霧輕繞,晃在眼前,升在煤油燈上。把在萬莊前前後後的事情,都過了一遍。這時心裡的馱小,已經和早先不一樣了。忽然感覺,馱小離我好近啊。她悄無聲息不知何時進得窯來,就站在門前黑影裡,清晰地看著我。我一注意,她就閃了。噯,這女子。

有一天上午我幫樂隊熟悉本子,講劇情。過後又在樂隊裡嗞嗞歪歪地排演。馱小過來,靜靜地站在我身後。在樂隊停下來的時候,她和我說:“哥,晌午到我家吃飯,快過年了來家坐坐。”我正忙著,沒把吃飯當個事,告訴馱小不用了,麻達,晌午隨便到老謝灶上吃點,下午還要排練。馱小小聲嘟嘟,意思是說,以後請我的人就多了,她也不爭。今天晌午去她家吃飯,就算他們請過了,反正過年得請我一回。過兩天大家都會請我。噢,這樣啊,好,我對馱小說,晌午就去吧。就是吃一頓。當然如果有人專門請我去,尤其是快過年了,一般都吃得很好。我答應了,大家各自忙碌。馱小提前走了。

後來就是馱小說的那樣,莊裡的人,認識我的,或者大約認識我的鄉親們,都來請我。每天快到中午了,就有孩子娃娃站在我身後,說他是誰誰誰家的娃娃,請我去他窯裡吃飯、喝酒。晚上也是如此。陝北父老,人真誠,心慈善。我樂得口福。過年的時候,家家都燉肉蒸饃,好吃的各式各樣,還有高度燒酒,喝一小口,溜溜一道火滾在胃裡,美哉。唉,只是感覺無功受祿,虧欠善良的陝北人。

我們接著排練。過了一陣,我感覺身邊後有人,回頭一看,果然有一張笑臉可親,哈哈,是馱小的弟弟來福。他什麼時候過來坐在我身後。來福和我們混得廝熟,他經常到老謝窯裡來玩,他和餘家溝王克明也熟慣。多年後還和我照過一片兒像(見下)。我說:“咋階?”來福告訴我,是馱小打發他來這兒價等我,停當了好引上我去他家。我告訴他,這兒的事沒個時間概念,誰知幾時才停當。你先回磕,我能尋上你家,問還不知道?來福說他沒事,馱小安頓他就在這兒等我,挺好,叫我忙,別操心他。

我和來福邊說邊走,穿過萬莊,晃晃蕩蕩來到他家院子。和一般陝北莊戶人家比較,馱小家算是好光景,一排介面石窯,整整齊齊;院子寬敞乾淨,收拾得利落。馱小聽見聲音,走出裡,站在院子裡等我們。中午陽光從她背後照過來,她穿件藍色的新衣,頭梳理整齊,笑得好看:“飯好了,茲回來吃吧。”她手裡端著一馬勺溫水,冒著熱氣,拉我到她家礆畔,將水徐徐倒下,我就著溫水洗手。

[麻達:麻煩,問題;回磕:回去。礆畔:院子外圍的邊坡。馬勺:舀水的大銅勺,掛在水缸上]

「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陝北銅馬勺

“你做的飯嗎?”

“噢嘛。”

冬天正午剛過,陽光滿院,不冷。窯門開著,進裡面,窯內硬黃土地面,整潔乾淨。因排練沒個時間點,飯菜早已成功,放在後鍋用蒸汽和著。一掀開後鍋大蓋,大汽撲起滿窯,相擁旋轉,爭相從門口擠出去,打溼了窗紙。窯裡一團暖氣。我隱約感到哪裡有一個人。仔細找看,在大汽後面,炕的裡頭,坐著一個人;沒看清眉眼,影子般。馱小在炕上放好托盤,裡面都是好肉菜,招呼我上炕。她要我坐在托盤後面,炕的中間。陝北拐溝裡的莊戶人,家家都有托盤。據學者王克明考證,此物始於先秦,乃舉案齊眉的物件。老年間遺留,塗漆勾繪,盛放酒菜。

「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托盤,放炕上,盛放飯菜

我也不謙讓,上炕坐在主席,將腿盤定。來福過來坐在我左邊,他將腿翹在炕沿上,手端著碗。右邊是那個影子般的人,見我坐定,也移動過來,盤腿坐在我的右邊。一隻貓貓走上炕,把小蹄子撾在懷裡,臥在影子旁邊。

按照規矩,馱小不能上炕,也不能和我們一起吃飯,她在地上、炕邊來回伺候炕上各位。陝北女子、婆姨都是這樣,吃飯時站在地上,伺候大家。等炕上諸位吃喝停當,她們這才邊收拾碗筷,邊吃飯。當然,剩下什麼,吃什麼。

此時,大家都各就各位。馱小這才向我右邊一指,介紹說,這是她大。我連忙向右轉臉,點頭打招呼。那人同時向前欠身,從影子中脫出來,嗯了一聲。我這才看清。馱小她大約麼40幾歲,面色顯凝重。他好像還沒有抬眼和我對視,已將其身向後一退,又被水汽罩住,迴歸為影子。在影子前面,卻擺放著真實的碗筷,看得清。沒見到馱小媽媽,嗯?也不多問。汽霧還沒散,馱小手快,接連將手探入大汽中,從中搶出大碗燉肉、羊肉、洋芋、粉條、小菜、白饃什麼的,擺放上來。她和來福誇誇其談,連說帶笑,看我雙腿穩穩盤定,好像打坐,和我說長拉短。我也高高興興,和她們姐弟倆聊天。

馱小提來一瓶燒酒,倒入杯中些許,遞給我。我向右,把杯子遞給他大,馱小趕忙說他不喝酒,只有我和來福喝一點。於是進餐正式開始,我們吃喝說笑。來福不能喝酒,一喝就臉紅。我也沒喝多少。到了這炕上坐了,兩個好朋友拉話熱鬧,雖然是第一次來馱小窯裡做客,到也不見外。不用主人招呼,吃好的。主人就好高興。好吃喝,首先是做得好。不像我們灶上,老謝灶上,總是湊合,總是從簡。好食材也做不出好味道。托盤裡擺放酒肉白饃,湯菜配合,才吃下去,卻又填上來。呼拉拉吃個油光美氣。

但還是總感覺略有不自在,右邊半個膀子好像有點發僵,半個臉也犯涼。仔細查詢,原來右邊黑影有些冷。你看,他們姐弟二人有說有笑,好像沒他大一樣。整個就餐期間,影子始終沒說話,好像我們不在這兒。到了後來,我感覺不習慣,也不知道該不該理她大,也不知道何時理。不理不睬怕不好,他該是家裡主人。理睬又不知道說啥。而馱小更像是當家的,裡裡外外,忙前忙後。

老有些心思在影子上,所以吃喝好了就趕緊起身。馱小收拾利落,不要我走,拉我坐在炕邊,要多說會兒話。她還招呼著泡茶給我喝,這在陝北卻不常見。一般陝北人家,好像沒有茶葉。她熟練地在前鍋加了些水,灶內放一把柴,將風箱拉了幾下,那火焰就抖起來。馱小站起來取茶具,手裡忙著,嘴裡說著,好不容易來家裡一次,莫匆忙,哥,還不知道啥時候再能來窯裡,我給你做一頓飯。我直說不用,客氣啥,不定那天又轉過來了。都在莊裡生著。

來福和我一樣,不想在家裡多待,趕著出去耍紅火。他早吃喝停當,臉還微紅,笑眯眯,拉上我就走。到了窯門口,還停下來回身和姐姐說,等下你早點過來啦,有什麼話,排戲窯裡說吧。

我二人出門,馱小站在門旁看著我們。我還沒忘記誇獎女主人,回頭稱讚外起環境好,屋裡乾淨著,飯菜做得香,我吃得美氣……就說就走了。馱小站在門邊,提著圍裙,一直看著我們倆風風火火走遠了。

當晚我沒參加排戲,回紅莊取點東西,那黑地就生在紅莊。睡下了還想著,有些怪,馱小他大,就像個影子,怎麼和兩個孩子這麼不像。她媽也不在家?

[眉眼:臉,面部;生著:住著,待著;美氣: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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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裡凍冰喲立春消。王新華攝

04

凍冰

第二天早上,大約快9點的時候我才從紅莊出來,趕去萬莊。由於地理經度差,陝北的太陽比北京起得晚。北京時其實是東經120度的時間。陝北偏西,清早太陽沒上來,一路上挺冷,小跑發點熱。路邊黃草掛著霜。路左側跌下去十幾米,就是底溝,凍著冰。這是水的功勞。數百萬年,水將黃土和石頭切開,形成底溝。靠陽面這側,沿著底溝邊邊斷崖上就是路。順著彎彎上下的路向前看,底溝的另一側,當然是背崖,上面的冰凌神采奕奕地掛著。風光大美。沿途沒看見漂亮的山雞,也沒見個人影。快過年了,誰球大早起出來,正沒個做上的。

快到萬莊的時候太陽明亮起來,我也跑熱了。好安靜啊。

遠遠地我看見萬莊前的坡上,高處站著一個人。我向上望望,這是誰家做甚了。沒注意,沒減速。再近點,那人還站在那裡。咦?我這才放慢速度,著意看看。因近視,看不清,步子放慢了。我順著路慢慢向上升上坡。哈,那人對我笑,看真了,哎,笑得多可愛,是馱小!哈,有點小驚訝加點小喜悅:“哎?一上來就遇到個你。做甚著?”馱小沒說話,紅鼻尖,紅臉蛋,紅指尖。看她眼睛凍得含水,小可憐。她跳了兩下腳。“該披上壯實的衣服,冷了”,我招呼她,“快,咱們去排戲窯裡暖和暖和,喝茶磕。”馱小還是原樣站在路中。我眼光隨腳步一步一步向上移,落在她的腳上。

有紅花的新鞋。

“啊,穿新鞋(hai2)啦,好看,自己做的?”

“嗯。”

“手真巧。漂亮,多合適。”其實腳顯得俊俏。

紅鞋上,是新的藍布褲子,藍布衫。沒有更多留意也。

馱小沒說話,笑了一笑。

我走上來:“昨天教給你的歌會了吧?”

“沒。”

“哎?昨天不是學會了,唱得挺好。”

“忘了。腦水不強。”

“噢,沒事,上午我再教你。”

“嗯。”

馱小轉身和我一起往莊裡走。太陽昇起來了。一路走著,照見底溝的冰蓋繞來繞去,聽見下面溪水叮叮咚咚,凍住石頭凍住乾草。

“哥,你解下(hai4 ha4)《凍冰》麼?”

“嗯?聽過。”我在紅莊聽賈長高婆姨唱過,是一首陝北民歌,委婉好聽。

“冷了,我給唱凍冰?”

“哈,好啊。你唱唱,我聽。冷了嘛,都凍成冰。”我笑了。馱小高興。她的聲音不大,有點抖,是天冷吧。

馱小唱的《凍冰》:

正月裡凍冰喲立春消,二月裡魚兒喲水上漂,水上漂來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我說,好,走慢些,等著你,人家冷了都是跑了,你還慢慢價走,“都凍成冰。”

“嗯。”我站住了。馱小慢慢走過來。她今天走得真慢。好像粘在歌裡了。

唉,那旋律多飄蕩,浮在馱小有點發抖的聲音上。我怎麼就不知道欣賞嬌柔的妹妹,和淚目的《凍冰》啊。

馱小跟上來。我們走慢了。她的聲音輕輕:

三月裡桃花喲滿山紅,四月裡風兒喲擺楊柳,楊柳青來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那歌真美,嘆息。風兒像人,像妹子,輕盈無形,擺動楊柳,撫你的眉面。楊柳青青是妹妹的婀娜。多好的詞啊。

五月裡鮮桃喲新上枝,六月裡麥子喲繞山黃,繞山黃來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這顫抖的歌聲,吹得心裡特別通透,和清澈無濁的山色,桃花,楊柳,鮮桃,麥子,融合在一起。你的心,就消融在陝北的天地裡。

“哎呀,詞可真好,擺楊柳,繞山黃。你編下的?”

“老年間就唱,我腦水不行,哥,編不下。”

七月裡西瓜喲蔓上接,八月裡葡萄喲架上連,架上連來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呀,葡萄架上連,真是好啊。”我感覺陝北民歌真是太好了,美得讓人發暈。連在一起,和這山水,黃土,妹妹,連在一起。其實我會唱《凍冰》,平時沒注意《凍冰》的詞,只是第一段記得真切。這麼好的詞,不禁連聲讚歎。

“哥,我給你編。”

“你給我編?噢嘛。”我都沒當事。

我怕馱小著涼,顧往莊裡走,好像趕時間,心定不住。竟然沒感到飄忽落雲般《凍冰》的傷涼悽婉;輕輕推我,是飄然下行的旋律。也沒覺察到歌和妹妹是如此的嬌美,冰一樣晶瑩純透;輕輕倚我,是空淨的心。只是說:“哎,好聽。馱小,咱快上去就不冷了。”

“哎。”馱小喜歡我叫她,她好答應一聲。

我們紅莊的婆姨女子也唱過《凍冰》,賈長高婆姨唱得好,她氣壯,聲音亮,完全不是馱小版的《凍冰》。歌唱環境也不同,賈長高婆姨是大熱天在山上唱的。詞中唱的不是“我的哥”,而是“郎家哥”。唱了之後還唱:“你媽媽打你不成才,露水地裡穿紅鞋(hai2)”。山上很多婆姨們跟著她齊唱,大家笑哈哈。氣氛紅火。

我在想,妹妹為什麼要在露水地裡穿好看的紅鞋呢?陝北民歌裡為什麼老有關於穿好看紅鞋的詞呢?有好多多酸曲都有這樣的詞。漂亮的紅鞋,千針萬線納得,圖案精美錦簇。新鞋底子硬,馱小走在凍冰的路上有聲音,噠噠噠,跟著我。

我們一起到排戲的窯,推開門,一團暖氣撲面。人聲樂器聲喧鬧,趕緊喝上口熱水。

凍冰的天,馱小在萬莊頭前的坡上站著,冷啊。太陽起來好久,才耀在山尖尖上,還下不到路上。不知道馱小什麼時候出來,來了幾趟,站了多久。我怎麼不知道她就要站在那兒呢。她等著給我唱歌,都凍成冰。唉,這女子。

煤油燈閃爍的黃光照在馱小的信上。我手裡拿著信,沒看。在思想,這就是馱小寫給我的陝北民歌啊。她真寫了。

「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凍冰》,徴調式,切分用得好,如冰破,蕩在水上。只看譜子也許還沒多少體會,我寫成總譜,做成midi和mp3,朋友們一聽就感悟,多好的陝北民歌

05

照見了 照不見

年三十晌午飯後,排練已經停了。大家都來到排練窯忙著準備晚上演出。窯裡亂七八糟,到處是收拾的東西和收拾東西的人。忙忙叨叨,搬東搬西,跑來跑去,亂亂哄哄沒人注意。

馱小找到我說:“哥,跟我回家一趟。”

“做甚了?”我問,有點不明。

“兩件衣服,看看今黑地演出《年關》,穿哪個了。”她小聲嘟嘟,我聽明白了,是要我去幫她選衣服,晚上演出穿。我去選什麼衣服?穿什麼都好。

“你穿什麼都好著了。”我說。

“去嘛,”馱小一定要我去,說現在沒什麼事情,說我有眼光,選了她放心。呀,我哪裡選過衣服。“就一陣陣,幫我看個下。”得幫她這個忙。到也沒有什麼當緊的事,去看看吧。跟著她從排練窯下來,沿著小路去她家。

她家窯裡還是那麼幹淨暖和,剛從亂哄哄的地方進來,窯裡顯得特安靜。木門老了,榫頭在卯眼裡轉,咯吱吱地響。我進來站在前窯,四處看看,哎?影子不在:“你大呢?”

“出去了,晚上才回來。”看不見馱小,她在裡窯回答。“進來吧。”

我站在街地上沒動。心想,也沒有見到馱小娘啊。

“進來吧。”馱小在裡面招呼我。

裡窯的炕靠著窗戶,上面擺著箱子,被子等。和窗戶相對的那牆,是窯掌,也就是窯的底。靠牆放個大櫃子,大概1米高。櫃子中央上方,在牆上吊面大鏡子,好大呀。櫃子上擺著各種小件。我站在裡窯街地上,四下望望。窯裡也暖和。馱小給我搬個凳子,讓我坐下。我背後是窗,面對窯掌和大鏡子。地掃得真乾淨,看上去舒服。還灑了水。馱小又忙著給我倒熱水。我不想喝:“水不喝了,看好了咱好走。”

“不忙,哥,你坐個陣。晚上的事情都準備好了,就差衣服了。”馱小端水給我。我端著水來回看看。前窯大門沒關上,陽光進來。家裡靜靜的,貓貓也在外面忙,沒回來。

馱小拿出兩件衣服給我看看。一件是藍色的新衣服,樣子不錯,挺時尚,看來是她為過年做的;一件是黑色的,也挺新,布料挺好。她向我介紹這兩件衣服,說什麼布料,樣式,優缺點什麼的。我點頭聽她說,喝口水。還沒開始為她設想,到底哪件衣服更適合今天晚上穿。

馱小走在鏡子前背向我站著,我挪動凳子,這樣,坐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鏡子裡面的馱小。咦?哈。她也可以看到我。對我笑一下,頭向右稍傾,翹指彈彈,頭髮便嘩地一下鬆開,柔軟地順著左肩垂下。她用手籠住頭髮,梳理。“今兒黑地上《年關》的時候,我把頭髮盤起來,”馱小從鏡子裡看著我,她雙手攏頭髮,“才像個老婆婆。”邊說邊認真地費時間把頭髮梳籠,盤好,固定。然後照鏡子,身體慢慢向左轉轉,又向右轉轉。我從後面看看說:“行。盤得挺好,好著了。有個紅繩繩系一下。”沒等她問我。

“哥,我每天在這兒梳頭,每天都朝後面照照。”她從鏡子裡看著我。

“好哇,頭梳得好著了。”

“今兒個才照見了。”

“照見個甚?”

“你。”

我笑了,原來凳子得放在這個位置,“我也照見你。”

她笑了。

“我給你看這件藍衣服。”馱小沒轉身,在前面解開她的棉襖,脫下來丟在櫃子上,並不著急穿藍衣,手還放在頭上弄她的頭髮,胸向前挺。她裡面穿一件白色的內衣,不寬鬆,袖子短,只有七分。兩手向上放在頭後,露出一段胳膊,手腕上有一個鐲子。她還從鏡子裡看著我,抿著嘴笑。我催她:“快穿上,彆著涼。”

“窯裡不冷。哥,鐲子好看嗎?”

“好啊。”我不懂玉,看上去挺不錯的。主要是鐲子和手腕的顏色匹配。顯得手腕和鐲子都好看。剛想問,這個鐲子是你媽媽給你的嗎?哇,緊急剎車,差點問出來。不知道她的媽媽怎麼了。為什麼總見不到,也沒有人提起。還是不問好。

這下我們有時間聊天了。馱小說人人都誇米脂的女子好,其實就是白,女子白了就好看,就喜歡。你看誰家,誰家,都一樣,要尋婆家,要出嫁的女子,婷婷在家裡生著,不叫出去受苦。整天介在窯裡,可白了。媒人來了一看,又漂亮又白淨,茲叫嫁一個好人家,多拿上好彩禮。“我們紅莊也差不多。冬月天不受苦,婆姨女子在家生著,就白淨”,我說。“看你,秋天到現在,也沒受苦,你也白著呢。”馱小聽了輕輕扭下肩,沒說話。

我看看鏡子裡的馱小,又看看背面的馱小,好美啊。她穿著那雙新鞋,嗯,自己做的,在萬莊前的坡坡上見過,漂亮;褲子還是原來的舊的,過年該給自己做一身新衣服嘛,咋只做件上衣,又不是手笨。身材好,腰細溜溜,屁股翹翹,肩平展展。一會兒頭髮盤起來,雙手擺在腦後,眉眼在鏡子裡。我就是繪畫不行,水平不高,你看,這是多好的一幅畫啊。等往後要是富了,找個畫家,給上兩個錢,叫畫一張,凍住這時刻。

我讓她穿上衣服試試,別凍著。

“哥,你什麼時候回紅莊?”她手上鋪衣服。

“戲演完了再看,早點回去吧。在這兒住的時間長了。”

“多生幾天吧,我給你做好吃的,讓來福陪你喝酒。”

“看看吧。”我心想你那影子大,往炕上一坐,好像神神,好像泥胎,一言不發,鎮在邊上,不自在。來家裡見面都尷尬。你叫他一聲吧,他還不準回答你。我還是別來了。

“我在萬莊生了十幾天,該回磕了。我喜過年,過年到處都有好吃的,不用自己開火做飯。我們紅莊還有好多多朋友,米懷亮大哥,米如懷大叔,等著我回磕吃喝紅火。”

“我去紅莊尋你。”

“啊,好啊,好著呢。你走城、你去河莊坪,路過紅莊,茲上來尋我,回來坐坐。就是我做飯比不上你。”

“你也來這兒看我。”

“好。”

“以後怕見不上。”

“怎麼會呢?這麼近。我常來萬莊串。”

“照不見了。”

藍色的衣服不對,晚上馱小不要穿這件衣服上臺。衣服樣式挺時尚,也好看,但是,這可是要表現以前的事情啊。《年關》演的是老年間的事情,那時候哪有這樣款的衣服。穿上感覺好怪怪的。我慢慢和馱小說我的意見。她告訴這是她找樣子自己做的。我趕緊誇獎她做的真好,手巧,心靈。這件衣服日後等留著串親戚,走城鄉,穿上,多好。

黑色的衣服好,今天晚上應當穿這件衣服上臺。好像老年間富貴人家的婆姨。而且衣服寬大,年紀大的婆姨都穿得肥大,富人家體胖也。衣服樣式老舊,多好,看像幾十年前的貨。馱小告訴我,這件黑色衣服是借的,找這樣的衣服,不容易。我張張嘴,哇,緊急剎車,又差點說出來。嗚呀呀,這怕是給死人穿的殯服,沒賣出去吧。

馱小穿上黑色的老款衣服,又在鬢角上插一隻假花,這花也是她自己做的。這才左右照鏡子,讓我看。妹妹含羞澀,清秀眉目,穿老舊款肥大黑殯服,頭上還有花,咦,說不出像什麼。我這下可真笑了。馱小當然不知道我笑什麼。她高興,咯咯笑,小聲唱眉戶段子,站起來走了兩圈,給我看。

門外腳步聲響,踏踏踏,挺急切。窯口老木門哇呀呀一聲叫。我回頭看,是來福跑進來了。“哎,姐!老田尋你們著,”來福跑得喘氣,“說你們倆去哪兒了,就讓上磕,有事情交代。”我趕緊站起來,有事情等我們著,走吧。馱小好像沒在意,連頭也沒回。她不慌不忙弄她的金銀配飾,告訴我說,這些她是怎麼做的。還有大煙袋,今天晚上,還真要吸一袋煙……來福扶著裡窯的門洞,催著我們,姐,走吧。怕大家都等著呢。馱小這才收東西,和來福說,讓老田等會兒也不當什麼緊,“戲排這麼長時間,能出什麼麻達。我們就這會點時間,哥他再來就難了也。”來福不管那麼多,楞呼呼拽上我就走。出了窯門,還對裡面再吼一聲:“姐,你快點欒務,我倆先上磕,說你就來了啊,都等著呢!”

老木門哇呀呀一聲叫,我們匆匆走了。

[欒務:擺弄,弄]

那天一直忙到演出結束,注意力可是沒分散。當晚還是大紅火,燒酒,大肉,粉條,羊腿……,吃喝慶祝。我醉醺醺的沒解下怎麼過的這一夜。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大概睡覺吧。初二上午回紅莊,又開始新一輪吃喝。

我當然不知道,其實那會兒馱小心裡就沉沉的啊。那時間,她家親戚正張羅著給她尋婆家,媒人來過好幾次了。每次看了都滿意。說是婆家就往好地方尋,大川面上還要找大戶人家,這麼好,這麼巧的女子,不好找。馱小她心事重重,反應冷淡。要知道,大川面上的生活,可比拐溝富裕、苦輕的多啊。

一個月後馱小真的給我寫下了酸曲。此刻,就在這信紙上。我沒看,任由煤油燈晃動著它。

這是真的。

「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那年冬月天,我在延安大橋底下照了一片兒像

06

就這麼走了

我那時真是小玩鬧,玩心重,就是從兒童,一下子放到了大人的社會。沒有過渡,沒有成長。誰球知道該怎麼變得通情達理?誰球知道該怎麼成為成熟猛男?誰球知道老辣城府是怎麼球一點一點練成的?最重要的是,對這些事,變成什麼樣的人,誰球放在心上?誰球有興趣?誰耐煩這些事情?都和我無關。

小玩鬧心理是不自知,潛意識顯露的。很容易好奇,研究個什麼事常常廢寢忘食;很容易著迷,玩做個什麼東西往往廢寢忘食。一輩子沉浸在我做的事情裡。

有一天,看到賀生方大叔自制三絃,哇,這可就開始了。天天看,天天找他。迷戀了也。最後大叔不彈了,讓我抱走了。天天抱著三絃,琢磨,發呆,書寫。你兀的要了解,賀生方大叔不可能識譜,誰知道他怎麼會做三絃,誰知道他怎麼會彈三絃。我一點也不關心。但是有一點很明確,不能向大叔學習。我於是把每天自己的時間都花在研究三絃上。黑地裡睡覺還放把三絃放在炕上。一切要自己構建。從瞭解三絃的定音,到各個音的位置,把位的變化,左手指法,右手彈法,雙弦的演奏……,反正一切都要靠自己。

誰知道天上掉餡餅,正好有一天陝北說書大王兼最牛B大師韓啟祥來到我們村,住了兩天。晚上老韓在莊裡給全村老少彈三絃說書。哎呀呀,我坐在前面,看他的手,看了左手看右手。一個手指的滑音,一下子就奏出七八個音。聽他的三絃,那叫震撼。我問了,他那三絃是180元錢買的啊。嗚呀呀,我一年才掙幾十元錢啊。我坐在最前面聽韓啟祥說書,不打算知道他說什麼,幾乎坐化在他震動三山五嶽的大牛B三絃聲音中,幾乎陶醉在他嫻熟遊動自如的手法中。那個心情舒暢啊,看老韓圪撈三絃,解決了我的大問題;那個感覺好啊,就是在他的掀開他的三絃聲,是進入了禪定,與外界隔絕。

我那時真是凡俗的心重,一輩子不懂浪漫,根本看不懂蘭花花的心,更想不到和馱小奔到什麼地方。我那時真是糊糊塗塗,對那封信不瞭解,也沒有特別的珍視。該受責罵。我感激馱小,以後更感激。馱小站在高高的山上,倚著太陽,她透明。而我只能站在地上,看著前面很短的路,我暗淡。我像俗人一樣地揣測她,拿不準信的意思。我只想等哪天馱小路過紅莊,把她叫上來,我們見了面再和她好好聊,對,得好好聊聊。她有什麼為難嗎,誇獎她寫得好。她真的可愛。

[圪撈:撥動,攪動]

誰知道幾天之後,康家溝河堤又開工了。去年冬天停工,這次說是要趕在洪水發生前把堤壩修好,準備不自量力地和天地戰鬥。晚上老書記家牆上的廣播喇叭響了,幹部在裡頭說教,要各莊儘快派勞力去河堤工程,如何如何緊迫,如何如何重要。隊裡還是派我去河堤出民工。我還是背上行李,柱上棍子搖搖晃晃上腦畔山。又在康家溝當下等石匠。我這種檔次的人愛去河堤,那裡兩三百號人,多紅火,小玩鬧得到極大滿足。投入到和朋友們、後生們天天玩耍、打鬥、跌跤、說兒話、唱酸曲、看閒書的日子裡,整天高高興興嘻嘻哈哈。那些天我幾乎沒記起萬莊馱小妹妹。樂不思蜀,所有滿意的日子也是產生忘義人的一種途徑。

四月中,北京幾所大學到延安招生。河莊坪鄉送了幾批熱血青年參加招生,訊息嘩啦啦傳開,河堤上的各位也知道了。我絕對沒有這些人出色,他們可以口若懸河,腦門子冒青光,領導前頭呈現出使不完的力氣和精神頭。我對自己是個小玩鬧很清楚,所以沒認為有機會能站到他們的行列裡和他們競爭。可惜這些人很多都沒被選上,大概他們去了就給大學老師開課,腦門子冒青光。所以多數被退下來回到老窯洞冒青光。

河莊坪選送若干批去應試,結果最後還有名額,不忍浪費,通知我去試試。在城裡賓館裡見到北京大學的老師,他問我什麼是力學,我說肌肉緊張就產生力。他笑了,給我出了槓桿平衡的物理計算題(撬槓或者秤的製作)。我沒有學過物理,但是把題正確地作出來。老師又讓我講講道理,我講不清,就坦率告訴他我沒學過物理。他聽了略停頓。一個月後我接到了入學通知到北京大學漢中分校報到。

快走了,沒人管更瘋得不成樣子,天天都是大樂喝。直到臨行前一、兩天我才從河堤回到紅莊。這才感覺真的要走,呀,氣氛不同了。晚上我在老書記窯裡坐到後半夜。莊裡各家的漢們都陸陸續續過來看我,窯裡夯得不透風。“新華走呀?不曉到什麼年月才能見上。”“快把陝北旱菸再燻上一袋。”大家都笑著,嘮嘮叨叨敘說我這些年的各種糗事壞事好事。我體會到小玩鬧之所以總是高興總是胡來,必要條件是在心理上有很強的安全感。這裡的山,這裡的老漢,這裡的朋友都那麼好。

我們見不到歹惡的人心,碰不到危險。他們總的合起來成為一個風、雨、冰、霜奈何不了的長者,呵護著小玩鬧。使得他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該去擔心,該去害怕;這裡是那麼安全。生病了也高興,躺在老書記的窯裡讓人伺候,炕燒得暖暖的,老想把胡嚕打得響點。現在走了,沒有長者的庇護,哎呀,那該怎麼著呢?去到個什麼地方,那兒兇險嗎?這就產生不安和離別的傷惋。儘量地抽旱菸,把心裡的壞情緒吐出去,瀰漫在窯洞裡。那天大家很晚才離開老書記的窯,到後半夜我才睡。

[夯,hang3,擁擠,塞]

第二天早上,窯前來了好多鄉親。我背上簡單的行李,提著賀生方大叔昨晚送給我的大三絃,那是大叔自己做的,拄了棍子,搖搖晃晃登上了堖畔山。五月明亮的陽光照在綿綿走來的黃土山上,幾個鄉親的身影漸漸退到象螻蟻那麼小,還在揮手,站著不願意回去。沒有人在山坡上唱支酸曲,雞鳴寥寥。直到我一個人站在腦畔山最高處,這才看清陝北黃爛爛的山連山,藍窪窪的天連山,明晃晃的水連山。遠處一線流雲閃亮,心胸是多麼廣闊。

真的走了?我個自在腦畔山頂待了好久,知道很難再站到這麼高觀看眼前的陝北。順著溝向後看,萬莊的腦畔山躲在山連山中,多麼不起眼。把心思留下了,怎麼取回來?

我到北大上學後收到馱小的一封來信,她大概是從老謝那裡找到我的地址。馱小說她訂婚了,過年就要嫁出去了。我這次很用心地給馱小寫回信,向她祝賀,說婆家地方比拐溝好,家境強,祝願她過得好,過得舒心,健康。我沒辦法預感她幸福不幸福。我沒辦法再傾聽什麼,更沒辦法向她述說什麼。

我沒有馱小和陝北女子那種飛蛾撲火的勇氣;沒有她們那樣的熾烈燃燒的情感;沒有她們那樣的柔腸幻美的浪漫,更沒有她們那樣心中無己的崇高。我心裡還能找到自己,還有腌臢的角落。我淺薄的意識,想著該看的書和能出風頭的考試,到了北大,對數學物理著迷就像圪撈賀生方大叔的三絃那樣;我淺薄的意識,甚至還想不到回到大城市的體面。而在我深深的潛意識層裡,我雖不能清晰地意識,那裡卻充滿著世俗和市儈,掙脫不開社會套住我的禁錮,飛越不過社會劃在我和馱小之間的鴻溝,我畢竟走不進馱小張開的美麗胸襟和她身後幻化的超然童話。

我知道,只要寫信到萬莊,呼喚我的馱小,和我的妹子唱起她的酸曲,我的蘭花花必定會踏破千山萬水,吃盡千難萬苦,流盡千行眼淚來到我的身邊。

她等待的不是我發出去的信。

「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遠處一線流雲閃亮,心胸是多麼廣闊。陝北高原。王新華攝

07

後來

我再也沒見過馱小。

我多次回去陝北,她已經不在萬莊。

後來聽老謝說馱小的父親並不是影子,是一個非常出色、精明幹練的人。他原來是莊裡的主要領導。可惜他在莊裡的鬥爭中失敗了,在運動中被打下去。從此他變的不多說話,非常謹慎。沒人知道這樣聰明的人,心中在思想什麼。我忘了問老謝馱小母親是怎麼回事。

我走後河堤還在熱火朝天地修建。設計者看中了大川裡夏日洶湧粘稠的黃稠湯。他們準備在發山洪時將黃稠湯圍在河堤中,將黃土沉積下來,形成千畝良田。可惜他們低估了陝北水土流失的發展速度。山洪一年比一年大,河神號令著洪水經過康家溝大川,黃稠湯已經寬展數里,洶湧澎湃,浩浩蕩蕩。怒吼著,河堤像薄脆的土牆,被拍打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開山放炮的立崖。

「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我上去大學,幾年後回延安,在城裡見到來福。他歡歡喜喜去當兵。我倆見面好高興,在延安照相館照了一篇兒像。來福是真高興,又去當兵又見到我;我也高興見到來福。可老有點陰影,想到馱小,總不能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地心裡鬆弛。來福才不管呢,他笑開了心,沒把馱小上心

我上學走後,北京青年陸續離開陝北。老謝還在。他後來去教書,當先生,教那些非常可愛的小娃娃。每次看到他和娃娃們的照片,萬般嘆息。都要把太陽撕成片,分給娃娃們,用他們的小手懸在窯洞教室中,掛在頭頂上。

「知青往事」一群北京娃的陝北溫柔夢鄉

老謝和這些可愛的學生娃娃。這張照片和我們的故事關係不大。我就是特喜歡,因為我沒有馱小的照片,當年馱小也是這樣的陝北娃娃。在這樣的教室裡學會寫字,那不流暢的書寫。照片中最小的妹妹瘦得輕輕的,乖乖的讓人心痛。比起城裡扭曲而做作的學生,比起城裡老奸巨猾的雞賊,他們的善良、潔淨幾乎就是他們的一切。你看看就知道,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什麼。什麼都有的人很多,確實富有,獨少善良和潔淨。活在這塊老得牙都掉了的黃土地上,他們也是共和國的權利人。咳,讓更多的陽光灑給他們吧

老謝後來看過馱小熱烈的傷切的信。多年之後他想起來還齜牙咧嘴地感慨,口稱:“絕好的散文;赤心如火;火熱的文字;不顧一切;赤裸裸的真實;熱烈和傷涼合璧;燦爛的花和枯枝敗葉糾纏;這就是陝北女子;讓我們終於看到了,相信了,明瞭了只有在這塊土地上,才能生長出光芒刺眼的陝北民歌。只有這塊土地。”老謝提醒我:“你同時要看到她的一心掛念,要知道她寫這些字的困難程度和生孩子一樣。”

我沒有老謝這樣深奧的文采;這樣深刻的見解;這樣深入的感受。他說得真好。尤其臉上的表情,手上的動作像鐵一樣證明這是真的。可惜當時我玩鬧心重;可憐我沒認識到它的珍貴。直到今天,我剛能懂得馱小。

純樸、善良、實誠這些詞被人用得貧了,使得爛了,顯得假了。誰見過這樣的人?從何說起理解其意呢?和陝北父老兄弟姐妹生在一起,他們就是這些詞語。所以對此你能得到和常人不一樣的真切的理解。

《凍冰》還有兩段歌詞是:

九月裡蕎麥喲攬成攏,十月裡柿子喲滿街紅,滿街紅來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十一月清水凍成冰,臘月裡年貨擺出城,擺出城來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你等一等我,你等一等我。

《凍冰》在整個西北都可以見到它的變體,秦州鞭子舞,《割麥調》《十二月歌》等等。美麗的《凍冰》是成百成千陝北民歌中的一首;可愛的馱小,是千千萬萬陝北女子中的一個。

你融在清澈的高天之中,也變成透亮;你心裡的那些骯髒,是那樣的顯眼。

Om Ah H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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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插隊時期的王新華

作者:王新華,1951年生於北京,北京三中老三屆,1969年延安插隊知青,入學北大,中科院博士。1989年後移居新加坡、美國加州,後回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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