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英不會游泳。

收麥子時長了麥疹，有鐵在河道里架起兩根木頭。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站著，有鐵給貴英搓背洗澡。

收苞谷時，貴英發燒病了，臥床在家，有鐵一個人幹活。

貴英拿著饃饃，給有鐵送飯。

她頭暈難受，一頭栽進了河道里。

沒人給她架著木頭，她站不起來。

村裡人告訴有鐵，貴英掉進去了。

有鐵扔下一車剛收的苞谷，跑過去，在河道里託著貴英。

貴英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有鐵在她耳邊不斷地喊：貴英！貴英！

01

貴英是個可憐人，和哥哥嫂嫂生活，住在窩棚裡，被哥嫂打得尿失禁，甚至不能生育。

有鐵是個老實人，天天替別人想著，沒有為自己爭一分。

他常說“一碼歸一碼”，他欠別人的還清了，但別人欠他的還不清。

老鄉說媒，把兩個人湊合一起。

見個面，吃頓飯，就算是談成了。

從頭到尾，倆人沒說過一句話，有鐵還不好意思地躲進了房間吃飯。

貴英被催著上了個廁所，站在門口，直勾勾地盯著有鐵的房門。

她的旁邊，站著有鐵養的驢。

這頭驢，剛被人打罵了一頓，嫌它亂吃苞谷。

這個人，也在被人想方設法趕出去，嫌她是個拖累。

他倆去縣裡拍了結婚照。

拘謹、侷促，好像面前不是相機，是一臺測謊儀。

只要被發現不相愛，就一拍兩散。

但這個年頭哪有愛，他們不過是抱團取暖，各自安慰。

02

沒有國寶熊貓的命，卻有熊貓血。

全村唯二的熊貓血，有鐵和地主張永福一樣的血型。

但是，張永福病了，村裡的富豪，承包了很多田地。

欠了村裡的水費，還有村裡其他人的田租。

找有鐵獻血的那天，狹小的房子，第一次站了這麼多人。

張永福的兒子是來找他救人的，其他人也是。

找有鐵救張永福，畢竟張永福還欠了他們錢呢。

有鐵只提了一個要求，不去醫院，就在輸血車上。

看到獻血這一幕，不自覺地就想起了餘華寫的那本小說《活著》。

富貴的兒子有慶，給縣長的女人獻血，直接丟了命。

其實，在有鐵答應去獻血時，隱隱會有這樣的恐懼，難道他也要因為獻血而喪命了嗎？

還好，並不是所有的生活，都是如此殘忍，有鐵安然無恙。

但是，生活對他也並不仁慈，有鐵成了張永福的移動血庫。

這個老實巴交又異常心善的男人，看見對方一次又一次的請求，他幾乎沒有猶豫。

一共抽了三次。

第一次，他們去的時候，貴英尿失禁，尿在了車上，到了之後，坐在飯桌前；

第二次，他們去的時候，車的座位都罩上了塑膠袋，到了之後，直接就開始抽血了；

第三次，他們去了之後，只有貴英和有鐵坐在獻血車上，貴英說：滿了，抽滿了。

護士過來說：還沒有，再等等。

他們對有鐵，從一開始的請求，到後來變成了習慣。

需要血了，就找有鐵，抽好了，就把人送回去。

一場無底線的索取，沒有回報，只有被索取者的妥協。

03

貴英和有鐵，兩個苦了半輩子的人。

在村上，被人議論，被人嘲笑。

他們孤獨得好像，世界裡只剩下彼此，還有不停地幹活。

弟弟外出務工，有鐵住在他家，這也算是他們的婚房。

但村裡打算新農村建設，拆除長期沒人住的房子，拆一套，能拿15000。

為了15000，弟弟跑回來，讓有鐵搬出去，隨便找一間沒人住的房子先住著。

他們搬了，帶著一堆傢俱，甚至連門、窗都帶著了。

當然還有那張囍字，不管搬到哪裡，他們都帶著，佈置好之後，就馬上貼上去。

這是他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色彩。

他們倆人，一邊種地，一邊建房，每一塊磚都是自己用泥壘出來的。

房子建好之後，給自己安了窩。

原來借住的房子，就又要拆了。

那套房子的屋簷下，有個燕子窩，這是有鐵從原來那個地方帶過來的。

不管搬到哪裡，他都會取下來，帶走。

這個燕子窩，也就像他們的人生。

搬來挪去，呼來趕去。

他們無可奈何，靠著自己的雙手，一點點去創造生活。

04

其實，村裡人都知道，有鐵有多好。

他給三哥幫忙十來年，從來沒有要過什麼東西。

幫著三哥給侄子去縣裡搬傢俱，到天黑才回來，沒有吃上一口熱飯，還被嫌慢。

但是，侄子結婚的時候，三哥說你太忙了，我就沒叫你，喜宴上收下來的菜拿給你，沒人動過。

這個鏡頭，最令人

印象

深刻。

當時有鐵和貴英正在餵豬，桶裡是殘羹剩飯。

三哥拿來的菜，就裝在塑膠袋裡，看上去和拿來餵豬也沒有什麼分別了。

三哥說：村裡貧困戶，拿一萬多就可以在縣裡換套房，錢他出了。

有鐵說：房子就這麼點，人這麼多，我能拿到嗎？

三哥說：你是村裡特困戶之一，而且你還救了張永福，你是全村的恩人，沒人比你更合適的。

但是，有鐵不關心什麼樓房，他只關心家裡的驢、豬還有雞。

他從來不是一個，懂得先關心自己的人。

縣城裡，想到的是給貴英買一件長的呢子大衣，這樣她尿失禁的時候，別人就看不到了。

抽血時，對方說給貴英買了件薄外套，但是他說，你把欠大家的田租給了吧，別的不用了。

他也只對貴英生過一次氣。

收麥穗的時候，貴英沒力氣，連一捆麥谷都插不起來，把上面的麥穗都壓斷了。

有鐵生氣，怪她沒用。

但也只有這一句，過後便又哄著了。

就是這樣善良、積極、認真的人，卻會主動選擇了死亡。

05

貴英溺水了，在給他送饃饃的路上，栽進了河道里。

有鐵拿著他們當初拍的結婚照，讓影樓的人把貴英的部分改成了黑白照。

他送走了貴英，並在她的手上，留下了他們的記號。

然後，他賣光了麥谷、苞谷，賣了3974。

拿著錢，還了當時買種子時欠的錢。

然後，又還了別人家借的10個蛋。

他卸了驢身上的擔子，放驢走了。

做完了一切，他和貴英一樣，吃了一個雞蛋，然後選擇燒炭。

他手裡，緊緊地抓著貴英用草編成的一頭小驢。

當時，有鐵說：還是草編的驢好，不吃草，就不用聽人使喚。

其實，他也早就受夠了這種壓抑的生活。

村裡人說，你現在什麼都有了，老婆死了，一個人過得輕鬆。

但是誰又知道，有過抱團取暖的人，如今又回到一個人的生活後，內心有多煎熬。

有鐵也死了，家裡的豬和雞也都不管了。

他的親兄弟，過來拉走了雞和豬，接過了村書記給的15000。

然後，驢從房子裡慢慢地走出來。

沒有人知道，它是如何走回來。

更沒人知道，它要走到哪兒去。

但是，驢出來了，房子也真的倒了。

他們的一輩子，總共換了18974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