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

《贈楊耆》這個並不是原題，原題是一段話，應該是後來人嫌這個太長了，整了個縮略版。

因是寫給舊人的，前面就加了這段作為開題：

西蜀楊耆，二十年前，見之甚貧，今見之亦貧。所異於昔者，蒼顏華髮耳。女無美惡，富者妍；士無賢不肖，貧者鄙。使其逢時遇合，豈減當世之士哉。頃宿扶風驛舍，聞泣者甚怨。問之，乃昔富而今貧者。乃作一詩，今以贈楊君。

詩曰：

孤村微雨送秋涼，逆旅愁人怨夜長。不寐相看惟櫪馬，悲歌互答有寒螿。天寒滯穗猶橫畝，歲晚空機任倚牆。勸爾一杯聊復睡，人間貧富海茫茫。

▼

楊耆是蘇軾的四川老鄉，大概倆人是因參加考試結緣。蘇軾當然是個學霸，毫不費力一路順暢得以高中。

而楊耆則卡在秀才上幾十年，再也考不出來了，實在是比范進都還慘！雖然沒有瘋，大概有點讀傻了！

這哥們一輩子只顧參加考試，沒有任何掙錢的營生，導致窮困潦倒，無奈之下向蘇軾伸手借錢。與其是借，還不如說是要，肯定是還不上的了。

蘇軾這時正在黃州，自己的日子都過得苦哈哈的，心說：我都還要親自在東坡種田，你一天倒好，只曉得伸手！

但熱心腸的蘇軾，還是給幾個朋友寫了個《與楊耆秀才醵錢貼一首》“

楊耆秀才，謀學未就，行囊已竭，欲率昌宗、興宗、公頤及何、韓二君，各贈五百，如何

？”

大家都幫一把給他眾籌吧！三千塊錢只能救急，肯定不能解決溫飽。

▼

這首詩如果不是隨錢一起寄去，至少也相隔不久。

詩題大意是說，詩人有次出差借宿在扶風的一家旅社，聽到隔壁房間有個人半夜發神經，邊哭邊罵。一問之下，原來這個人曾經是個富人，不曉經歷過什麼，如今變得一貧如洗，感覺活不下去了，瞬間崩潰。

蘇軾想到了小學同學楊耆，心高氣傲，為努力考取功名卻受了一輩子窮。怕是少不了有傷心絕望哭天喊地的時候！

他於是發了感慨：女子不管美不美，只要有錢就可以打扮得漂亮；士無論賢與不賢，如果沒錢就讓人瞧不起！

這話原來的典故是：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出自（西漢鄒陽的《獄中上樑王書》）。原是指人世間嫉妒心的險惡！

蘇軾加以改動，變成了訴說世人嫌貧愛富的世態炎涼！也許是勸告楊耆要窮則思變吧。萬一遇到對的時機，說不定你就成了棟樑之才！

▼“孤村微雨送秋涼，逆旅愁人怨夜長。”

此慘情，此淡景，更增加天涯孤旅客的哀怨。

“不寐相看惟櫪馬，悲歌互答有寒螿。”

半夜睡不著覺

，

起來看到的是栓在馬樁上不得自由奔跑的馬兒，與自己處處受牽絆的人生經歷何其相似。唱幾句悲傷的歌，卻有那寒螿的哀鳴摻和進來，更增加了感傷。

“天寒滯穗猶橫畝，歲晚空機任倚牆。”

天氣寒冷了，那些掉在田地裡的麥穗都沒有人撿拾了。年終將近了，織機倚在牆角沒有用處了。

“勸爾一杯聊復睡，人間貧富海茫茫。”

還是喝一杯酒繼續倒頭睡吧，人生的貧窮富貴本就變幻莫測，像茫茫大海一樣！

▼

蘇軾一生跌宕起伏，從意氣風發的天才少年到四海飄零的垂垂老朽，從興沖沖

朝登天子門

到灰溜溜

暮作貶黜臣

！他的人生體味恐怕比那個

昔富而今貧

的商人要沉重得多，他何嘗不想哭不想罵，他甚至差點付出生命的代價！與其說是樂觀不如說是豁達，與其整日悲鳴不如處之泰然！

還好有詩文酒肉，還好有朋友佳侶！讓他得以渡過至暗和困苦的歲月！

▼

楊耆也許根本算不上他的朋友，但蘇軾仍然為他的人生困蹇而奔走、更為他無法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而惋惜。

楊耆大概是那種一根筋朝著一個方向走到黑的人，他可能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不是讀書考試的材料。

如果經商，如果種地，如果教書，都可能擺脫貧困，甚至會另有一番成就！

蘇軾贈這首詩給他或許有這樣的深意：二十年前你就在考，二十年後還在考，蒼老了的不僅僅是你的容顏，花白了的不僅僅是你的頭髮！

“

滯穗

”、“

空機

”誰會在乎！

與其作“

櫪馬

“等人來投餵，不如做老牛勤於耕耘；與其像”

寒螿

“那樣到了夜晚才來鳴叫，不如像早起的鳥兒那樣去覓食！

先睡一覺吧，貧富不能強求，再努力就好！

“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共勉吧！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