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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作家」向衛華 ‖ 古老而遠去的古丈木排(散文)

「今日作家」向衛華 ‖ 古老而遠去的古丈木排(散文)

古老而遠去的古丈木排

文/向衛華

“山敬一方神,水養一方人。”

有時黃昏,散步到城北“三道河大橋”處,趴在橋欄杆上俯瞰古陽河;或者漫步於沿河大道,倚欄而眺古陽河,特別在是漲水季節,望著從上游洶湧咆哮而來的河水,便會自然地想起兒時端午節後,在古陽河邊所看到的木排。

「今日作家」向衛華 ‖ 古老而遠去的古丈木排(散文)

古丈屬於山區,萬山雲集,山高林密,溪河縱橫,自古森林資源豐富,有“林業之縣”的美譽;就時下而言,全縣林地總面積達159。4萬畝,佔土地總面積的81。9%,森林覆蓋率在70%以上,活立木總蓄積量達680。02萬立方米。再加上從深山峽谷中奔流而出的溪河,水流湍急、落差大,適合放排,每年桃花汛後,山裡人就把冬季農閒時砍伐的原木紮成木排放出來,使得手頭稍為寬裕一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經濟落後的年代,出售木材成為山區百姓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於是也就有了“木排經濟”的說法。

放排,是一種古老、低碳的木材運輸方式。那時各寨都有“採伐隊”和“放排隊”,由青壯年男子組成,少則十多人,多則上百人。凡較大的山林裡都建有伐木場,雖然簡陋,卻是“採伐隊”起居的地方,荒山野嶺中也就有了人間煙火,不失為一道風景。整塊樹木在第一天砍伐時叫開山,因而有許多禁忌,領頭的事先要拜山神、講山話:“茅頭虎口朝上坡,樹蔸掏變雞窩窩。”之後,打著長長的唿哨,將一根根原木砍倒,弄得山呼林嘯,澗鳴谷應;接著,透過斫枝、削皮、晾乾、鋸裁等一系列工序,加工成圓滾溜直的原木,這樣才容易滑運到水邊,紮成木排後,排面平整不礙腳,排下光滑,流放時不卡掛。然後,要麼人力抬至或者用牛拖到小溪河岸邊,有的則直接從山腰順溝往山下飈,發出轟隆隆的巨響,滾到幽深的溪澗裡,濺起滿河的水花,當地人叫“飈樹”,久而久之,原先沒有溝的地方也飈成了溝;最後將原木兩端鑿上“串眼”,再用一根筆直的土荊棍把把七八根或十多根原木的“串眼”串聯,再在兩邊緊緊地打上破頭楔,這樣就成了木排,這個過程叫“扎排”;然後等到漲端午水後,再借助水流運送羅江沿岸(1934年更名為古陽河)和酉水下游的鎮溪、鳳灘、烏宿、沅陵、常德等目的地,這個過程叫“放排”,這是一種經濟、簡便、原始的運輸方式。

記得我的家鄉樹棲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也曾建有這樣的“採伐隊”和“放排隊”,均由我伯伯擔任隊長。每到山寒水瘦的冬天,我伯伯就帶領“採伐隊”進山,安營紮寨,採伐原木,這一採伐就是整整一個冬天。開春後,就順溝飈到河邊,再進行量尺、列印、編排等,一抱多大、幾丈長的大樹一堆堆地碼在那裡,那氣勢頗為壯觀。我們這些小孩子經常爬到木堆上玩耍,並唱道,“煙子煙,莫煙我,我是天上梅花朵”,有時大人也坐在木堆上閒談。我到過伯伯的採伐場“體驗過生活”,使我進初中後在我父親講授《詩經·伐檀》時,就有了“身臨其境”的切身體會。那時,我最喜歡站在家鄉的河邊,看放木排,聽放排佬的吆喝聲。

那麼,放排又是怎樣來的?那時居住在溪河沿岸的百姓,抗拒自然災害的能力非常弱,因而經常遭遇洪水襲擊,大多葬身,連屍首都難以找到,有的卻因意外而抓到了漂浮在水中的樹木而獲生,開始還以為是河神在暗中相助。久而久之,才意識到樹木在水中可漂浮不沉,便試著附木渡水。經過漫長歲月的演變,發現幾根樹木捆綁在一起,比單根的浮力更大、穩定性更好,於是也就有了木排。

「今日作家」向衛華 ‖ 古老而遠去的古丈木排(散文)

扎排是有講究的。木排大小要根據河床寬窄、水流大小、河灘險平、彎拐急緩等情況而定,當然還有放排佬的經驗,一般為七八根,多者十幾根;酉水河道則可達上百根。我岳父(家在沅陵鳳灘)年輕時曾在酉水河上放過木排,深諳此道,據他說,最多的時候,他們扎過200根的木排,為雙層、甚至三層,猶如一隻大木船;有時木排拖木排,十多架木排首尾相接,“見船不見水,見排不見江”,氣勢十分壯觀。羅江木排,放排佬一般每排只有一人;而酉水木排則設有前後舵,排上有數人。

俗話說:“挖煤的是死了沒埋的,放排的是埋了沒死的。”放排危險性大,因而放排佬要熟悉水性,同時還要深諳沿途的“水路”,熟悉沿途的“岸情”。開排要請道士先生(土家族叫梯瑪,苗族叫苗老司)擇個宜出行的黃道吉日,放排佬的頭兒手提鋒利的斧頭,用虎口卡住大公雞的翅膀,把雞頭平放在木排最中間的一根原木上,“砰”地一下斬下去,雞頭落下,血噴濺在木排,祭拜各路神靈。趁著血還沒凝固,有黏性,趕緊沾上幾片雞毛,用於路上避邪。如果一斧頭砍下去,雞頭沒有利索落下,預兆會有坎坷,一路上就得十分小心地打起一百倍的精神。溪河中隨處可見的是石頭,最怕遇激流撞石散排,沖走原木拿不到工錢不說,性命有時也很難保住,這樣的悲劇故事每年都會發生;儘管如此,但木排照放。民間有“有吃有穿莫放排,十個排佬九個死,九個全部水中埋,還有一個腳擺擺”;“我兒雖不長的乖,千萬莫去放木排。我見幾多發了財,又見幾多能回來”的說法,恰如其分地再現了放排的危險。因此,每次開排前,一家老小都要聚在河邊,燒香作揖,千囑咐萬囑咐,滿是祈求平安的好話;等家人或親人在滾滾波濤上駕著木排遠去後,身後是一片撕心裂肺的哭聲。此外,木排到達目的地,拖上岸後,在解開樹藤前,還要在岸邊的大岩石上,點香燃燭祭拜一番。

放排還是一門技術活。放排時須把握航向,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扎著綁腳的放排佬站在排頭,手握特製的竹篙(前面安有鋼尖套),不亞於出征的將士。在闖激流險灘時,放排佬兩眼死死地瞪著前方,沉著冷靜,木排劈波斬浪,時沉時浮,沖瀉而下,搏浪前行,“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對於放排佬來說,眼前景物匆匆而過,耳邊風聲颯颯作響,身邊衣襟獵獵有聲,腳下水勢浩浩奔騰,放排佬屏住呼吸,眼明手快,左右開弓,臂上、額上暴出的青筋似乎隨時都會漲裂。那竹篙左撐右杵在前面的崖石上,崖石會炸出火花;此時,險象環生,暗礁密佈,因而一點野眼都不能打,稍有不慎,木排就會撞在大石上或卡在亂石縫裡,重者排散人亡,閻王要取放排佬的命!終於避開曾經吞沒過無數木排的激流險灘,明石暗礁,到了水流平緩的河段,便放順水排來,不過要用木橈划水、竹篙撐底才能前進。“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這個時候排在前進,畫在流動,倒是可以打點野眼,隨心所欲,但見村落、石橋、竹林、野花、稻田、溪流、石徑、雲煙……從眼前飄過;還可以見到河邊蹲在碼頭上浣衣、淘米、洗澡的婦女,於是唱幾句粗獷、煽情的情歌,調調情,開開心:“妹妹見哥想不想?如果想哥留扇窗。半夜來敲妹妹門,給哥留個半邊床。”古丈人愛唱歌,幾乎什麼都可以用歌來表達,用歌大聲唱出來。那些婦女也夠大膽的,俗話說,大河卵無人管,放排佬妹來鬧,於是也就調笑道:“想妹莫光嘴巴想,若想就把排靠岸;給哥留個半邊床,晚上和哥幹一場。”這一唱一和,日久生情,如果女方的男人出了遠門,說不定還真得會被邀上岸,在家留一宿,茅棚草窩度春宵,打點野食,換換口味,這一輩子也就算沒有白活了。

放排也同樣有很多講究的。山路曲折,出門艱難,每次總有山裡人搭木排一道出山,不過忌諱“陳”“程”“石”“施”等姓氏的人隨行,“陳”“程”與“沉”諧音,“石”“施”與“死”諧音。放排佬講究出門吉利,一路順趟,就讓其臨時改個姓。山裡人秉性固執,“寧肯賣身也不改姓”,姓與“沉”或“死”諧音的人也都自覺,不隨排出行。女人搭排也有規矩,只能從排尾上排。相比酉水的木船,放排的艱險更大,除了遵循木船恪守的種種禁忌之外,起碼還要多一條:吃飯時絕對不能分筷子,這意味著散排,非常的不吉利。

如果一路順趟的話,沿羅江而下放排到酉水主航道的貯木場,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沿河放排,要一程一程地沿岸送到買主約定的地點交貨,結了工錢,放排佬來時乘木排,回去卻全靠步行,時常夜宿巖洞,渴了喝口河水,餓了挖個地裡的蘿蔔、紅苕,或摘路邊的野果,可謂“天作被子地為床,野菜野果是主糧”,“飢同飛鳥爭餘粒,倦向草堆索繡衾”。羅江放排佬走幾天,最多十來天就到家了;酉水放排佬從沅陵、常德一帶回家,最多的要走一個多月。開始時大家是一塊走,途中由於各種原因,往往走散了;這樣,一個人在路上千萬不能生病,不然客死異鄉也無人知曉,縱使有趕屍的巫術也是枉然。有一首民謠,恰如其分地再現了當年這種景象:“去時喲嗬嘿,轉來巖洞歇,沒有鋪蓋蓋,扯把黃荊葉,沒有枕頭睡,石板都要得。”記得兒時,每次看到放排佬從寨子邊經過,我們就站在路邊拍著小手板唱道:“放排佬,放排佬,沒物吃,吃石壁;沒物睡,睡草窠;沒物嬉,嬉燈籠。”童謠道出了放排佬的艱辛與苦澀。

放排佬的生活,有時也充滿了野趣。放排途中夜晚來臨,找一塊平緩的河灘停排,吃飯、睡覺。拴靠好木排,在岸邊選一塊巨大的光滑的鵝卵石,從河灘石縫兒撿來水溼柴,堆在周圍。砍幾節嫩楠竹筒或大水竹筒,從竹節疤中間戳個小洞,灌進自家帶來的米和河水,再用泥巴敷住小洞口,放在點燃的水溼柴堆裡開始煮竹筒飯。下飯菜自然去河裡找,方法多樣。在淺水灘挖一個坑,把隨身帶來的竹簍放進去,壓上幾塊卵石不讓它浮起來,然後從上而下翻石頭,那些幹豆夾、梁巴刀等小魚順水紛紛往竹簍裡鑽。或者把竹簍安在奔騰的灘頭上,要不了多久,竹簍裡就有了幾十條紅翅膀、白條子等。還有更簡單的辦法,用排上途中加固用的鐵錘,挨個猛砸河中的石塊,再扳開石塊,總有幾條被震昏的瞭如陽羔魚、黃刺骨等,說不定還有團魚。將捉來的小魚刮鱗剖肚,去髒洗淨,張開貼在燃燒的水溼柴中間的卵石上,等著吃烤魚。竹筒飯煮熟的時候,小魚也烤熟了,蘸上從家裡帶來的婆娘做的油炸辣椒,或者酸辣子,就著清香的竹筒飯,要是再有二兩包穀燒,那簡直是一頓讓人直流口水的美味晚餐。吃完美味的晚餐,天黑盡了,在附近的山坡田邊,抱一梱包穀杆或稻草,鋪開,倒下,一會兒鼾聲四起,暫別所有的憂愁與艱險。

別看放排佬辛苦,危險性大,不過卻讓世人十分羨慕,畢竟他們出過遠門,到過大地方,經過風浪,見過世面,回到山裡後,一個個儼然凱旋而歸的英雄,自然會吹一通牛皮。我岳父說過,放排是力氣活,山裡人有三苦,“抬巖、放排、挖生土”,放排又很危險,因而放排佬都是一些有膽有識、剽悍無畏,又機智靈活的人,如此才能迎風斗浪、馴服波濤;同時,由於經常出門,看問題自然要比其他人看得遠一些,看得透一些,因此寨上有什麼事,常將放排佬請來出主意。“無膽無識莫放排,否則水鬼將你埋。水鬼埋你不要僅,此後排佬被人怪。”有年端午節,我和岳父喝酒時,岳父給我這樣唱道:“酉水河上放排漢,不怕九灣十八灘。要死他就卵朝天,不死他就萬萬年。”接著又給唱了一段放排號子:“放排嘍——喲嗬嗨,嗬嗨——雲閃開,霧閃開,一條青龍下山來,騰雲駕霧放木排。”就在我寫這篇文章時,仍餘音不絕……

湘西乃至古丈放排歷史很悠久,放排佬也真的值得一吹。明朝朱棣皇帝老兒,在建造紫禁城時,急需楠木;湘西楠木最佳,古丈楠木更是極品,已成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巨樹,色呈淺橙黃,紋理淡雅,遇雨時有陣陣幽香,做建材幾百年不腐不蛀。於是朱棣先後多次命工部尚書宋禮、監察御史顧佐等官員到湘西督辦採伐,先用人力把楠木搬運至山澗小溪,等山洪暴發後衝進羅江,流放到羅依溪聚集,然後每80根梱扎為一個木排,每個木排僱水手10名、民工40名,由朝廷派員隨排押運,沿酉水而下,經沅陵、過常德、轉洞庭、出湘江、至長江……一路轉運到京城。放排佬也就有了在京城“到此一遊”的佳話,之後代代相傳,讓後人銘記。

我岳父說,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在鳳灘水庫尚未關閘蓄水之前,酉水上經常可見被人們稱為拖頭的貨輪,拖著長長的木排(木排連木排)順河而下。排節中間搭著小木屋,炊煙飄出屋頂散落在駛過的河面,洗淨的衣衫掛在屋前的拉線上隨風搖曳。木排四周環水,遠遠望去幾乎與江面齊平,奔騰的河水好像要漫了上去,這種與水親近卻不懼危險,與喧囂塵世相隔卻又可翹望的自然與野性的旅程,讓人羨慕不已。每次乘船去鳳灘岳父家,90裡的水路需要些耐心,於是站在船頭欣賞風景,望著婀娜多姿、碧波盪漾的河面,我就會在腦中臨摹“酉水木排”這幅山水畫。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如今,隨著陸上交通的迅猛發展,以及區域經濟結構的調整,再加上對生態環境的保護,“古丈木排萬山繞”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走進了歲月深處,讓人備感陌生,成為塵封於《志書》中的一抹瑰麗的風景。

哦,古老而遠去的古丈木排,再見!

「今日作家」向衛華 ‖ 古老而遠去的古丈木排(散文)

作者簡介

向衛華

,男,1967年11月出生。現在湖南省古丈縣委組織部任職,古丈縣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神州文藝》“簽約作家”。2004年開始文學創作,創作近300萬字的文學作品,主編《古丈縣地名志》《古丈縣革命老區發展史》等書,總纂第二輪《古丈縣誌》,出版《古丈史話》《古丈記憶》等書。

“今日作家”微信公眾號ID:jinrizuojia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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