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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回見到他,是在一個冬日的傍晚,彼時我只是個不受寵的公主

我第一回見到烏雲旌,是在一個冬日的傍晚。

彼時我還未滿十三歲,抱著衣料從尚衣監出來,一時不慎,與五姐白鳳儀手下最得臉的宮女程程撞了個滿懷。

程程仗著嫡公主的威風,一貫眼高於頂。她見來人是我,當即做出十二分的委屈姿態來,伏在地上哭哭啼啼道:“六公主若有什麼怨氣,儘管衝奴婢發便是了。可千萬別怨到我們公主頭上呀!”

我第一回見到他,是在一個冬日的傍晚,彼時我只是個不受寵的公主

程程這純粹是惡人先告狀,她一向不是個良善之人。昨晚我的宮女簌簌發高燒,我宣太醫幫她看病,不料程程半路截下了太醫,說五公主午後咳嗽了兩聲,讓太醫先去暢元宮請平安脈。

我正要開口反駁,一隻腳已經跨進尚衣監的白鳳儀聞聲回頭,冷笑道:“我倒不知,六妹妹手底下的奴才都這般金貴。不過受了個風寒,就敢來跟暢元宮搶人了?”

我自幼與這位五姐不睦,實在不想與她多起衝突,低頭道:“簌簌昨晚燒得厲害,宣太醫才急了些,還望五姐千萬別見怪。”

白鳳儀見我識相,懶洋洋地要走,視線有意無意往我懷中一掃。我心說不好,正要遮掩,她卻已經眼尖地發現了我懷中那一點碧色。正巧尚衣監的張大人來門口相迎,白鳳儀便指著他的鼻子發怒道:“張大人,我記得從前囑咐過你,有天水碧的料子都給暢元宮留著。”

張大人聞言額頭冒汗,趕忙點頭哈腰道:“暢元宮的衣料早就給您預備好了,這匹緞子是皇上從前囑咐過留給長青宮的,您瞧……”

“從前囑咐?”白鳳儀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最後才盯住我的眼睛。她忽然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能勞動父皇他老人家囑咐,也不知是憑著六妹妹這雙綠眼睛,還是憑著那位早死的胡姬娘娘?”

我聽她辱及母親,終於按捺不住,抬起頭來:“那尚衣監每年最先備暢元宮的衣料,是瞧著五姐的面子,還是瞧著母后的面子?”

白鳳儀驕橫慣了,想來是沒料到我竟敢還嘴,當即氣得臉色漲紅:“胡人的賤種,怪不得這樣牙尖嘴利!我大梁立朝三百年,從沒有哪位公主長著你這麼一雙眼睛!”

每回跟宮裡人起衝突,最後她們都會罵到我這雙異色的眼睛上來。這些話我從小到大聽得多了,小時候還忍不住撲上去和她們打一架,後來被罰得多了,知道她們有母親出頭,我唯一的父親卻不會替我出頭,也就習慣了息事寧人,忍氣吞聲。

像從前一樣,我不再爭辯,低頭要走,不料卻在這時聽見了一個朗朗的聲音:“我大梁立朝三百年,也沒有哪位公主像你一樣跋扈呀。大家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啦!”

白鳳儀天之驕女,哪裡受過這樣的搶白,氣急敗壞地抬起頭,卻見一個衣飾華貴、臉上帶傷的少年郎坐在不遠處的榕樹梢頭,笑嘻嘻道:“我瞧她這雙眼睛,可比五公主您這雙尊貴的鳳目好看多啦!五公主是堂堂王后的長女,卻總找庶妹的麻煩,該不會是小肚雞腸,見不得別人比你好看罷?”

他語出刻薄,可臉上偏又神采飛揚,透著一股非凡的貴氣。白鳳儀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可偏又夠不著他,直氣得發抖:“你是哪來的野小子,敢這麼對我說話?我這就稟明母后,叫她治你個不敬之罪!”

“巧了,你太子哥哥剛說過同樣的話,現在恐怕還在告狀的路上呢!”那少年郎聳聳肩膀,笑嘻嘻道,“五公主若能將步子邁大些,興許還能趕在他前頭,先告我一狀。”

十幾年來,我從沒見過白鳳儀被氣成這個樣子,忍不住在心裡偷偷樂了一樂。眼見她怒氣衝衝地走了,我正想開口問問這個膽大包天的少年郎是誰,卻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少年郎顯然也聽見了動靜,臉上倏然變色,匆匆對我丟下一句:“我要走啦!後會有期!”便躍下樹梢,要往後院躥去。

我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愈發迫近,也不知那一瞬間哪來的勇氣,將心一橫,一把抓過了他手,說:“跟我來!”

有我這十來年的經驗帶路,我們倆人專揀荒僻小道,在宮中兜了好大一個圈子。等到徹底甩脫身後人馬的時候,暮色已經聚攏過來。

我實在走不動道了,也顧不得什麼公主儀表,領著他一屁股坐在長青宮門前那棵月桂樹下,氣喘吁吁地問他:“你、你是誰啊?”

他也氣喘吁吁,卻還有精神同我逗趣:“我呀,我是那棵榕樹上修煉的精怪,專程下凡來懲惡揚善的!”

我才不信他,卻也不揭穿他,順著他的話道:“那你一定什麼都知道了?”

見他點頭,我眨眨眼睛:“那你說說看,我叫什麼名字?”

“……”他先頭見我一副深信不疑的樣子,想來是以為我會問他些奇談怪論、來日吉凶,儘可信口胡謅,全然沒料到我竟會突然考他,支吾道,“你,你在今上膝下排行第六,住在長青宮……”

尋常女子的閨名都輕易不說與人知,何況是大梁的公主?闔宮上下都沒幾個人知曉我的名字,我支頤看他,見他半天說不出下文,一張飛揚的臉漲得通紅,實在覺得可愛極了。於是我也跳起身來,繞到他跟前,認認真真道:“我叫白楚舒。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榕樹精大人?”

他見我如此,終於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左相的侄兒烏雲旌,今天頭一遭進宮,與其他幾位貴族子弟一同做侍讀,陪我那幾位皇兄入御書房唸書。

我望著他臉上的傷痕,大惑不解:“第一天放學你就跟人打架?為什麼呀?”

“他們欺負我沒爹沒孃唄。”烏雲旌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那些人要是瞧你不痛快,總能想到由頭找你麻煩的。你貴為公主,不也一樣被人找麻煩?”

除了簌簌,我在這深宮之中幾乎沒有說話的人。聽他這麼說,我想起白鳳儀素來囂張跋扈的模樣,不由點了點頭:“今天的事,多謝你。”

“謝我什麼?替你出頭?”烏雲旌見我如此認真,大笑道,“那位五公主跟她太子哥哥一樣驕橫,我看一眼都覺得煩,這才想挫挫她威風,也不單是為你。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聽他這麼說,心裡不知怎的,竟然隱隱有些失落。望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我臉上有些發燙,小聲說:“除了這個,還有……多謝你安慰我。”

“安慰?”烏雲旌愣了愣,側過頭來,恰好同我四目相交。他神色微微一動,聲音忽然輕了下來:“你是說你的眼睛麼?其實我是撒謊騙他們的。我天生眼疾,天地萬物在我眼裡都是一個顏色,瞧不出你眼睛和旁人有什麼不同。”

我愣住了,心裡百味雜陳,既為他的眼疾痛心,也為我自己方才那短短一瞬的自作多情懊惱。不料這時,他又開口道:“不過我也沒全撒謊。剛才那些話裡,至少有一句是真的。”

頭頂的月桂香氣幽微,搭乘晚風徐徐飄來。我忽然緊張起來,卻見他揚了揚嘴角,髮梢上殘留著夕陽最後一縷絢麗的光彩,在樹底坦坦蕩蕩地望著我:“你的眼睛真好看,比什麼三公主五公主好看多了。”

我永遠記得那一刻胸腔裡怦然的心跳,也記得那天夜裡溫柔的晚霞,和烏雲旌眼中明亮的光彩。可惜彼時我們還不知曉,我和他或許能逃過一時的追蹤,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這座宮廷裡所有人都預設的法則。

2。

十五歲的烏雲旌替我出頭的結果是,他被我那兩位兄姐在王后跟前聯手告了一狀,第二天一進宮便捱了結結實實一頓板子。御書房所有侍讀的王公子弟與皇子公主們齊聚在太液池邊,聆聽王后殺雞儆猴的訓導;我在下首,如坐針氈,他卻在廷杖起落的間隙之間悄悄抬起眼睛,朝我一笑,彷彿全然不將這些磨難放在心上。

母親出身異族,又過世得早,我對她的印象已經漸漸模糊,只記得兩三歲時她哼唱家鄉的歌謠哄我睡覺的樣子;至於父皇,他從來沉迷煉丹,極少插手後宮之事,對我這個庶女更無多少愛惜。我空擔著個公主的名頭,自幼活得如履薄冰,從沒見過烏雲旌這樣瀟灑肆意的人。

或者說,自從遇見他,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人能活得這樣瀟灑肆意,自在如風。

從那以後,我常常藉口賞花,拉著簌簌繞道走到太液池邊,只為路過太液池後的御書房,聽一聽他們朗朗的書聲。烏雲旌在御書房裡很得太傅的喜歡,風頭一度壓過我那天資不差的儲君哥哥白玦;至於其他太子伴讀,更是在他的光彩下黯然失色。偶爾也能碰上老太傅板著臉批評他字跡潦草,言行馬虎,他卻也不甚在意,照樣笑嘻嘻地遞上一篇新寫的策論文章,立時便能堵住老太傅的嘴。

老太傅嘴上說他心浮氣躁,不夠沉穩,可我和簌簌卻不止一次看見他捋著鬍鬚嘖嘖稱讚,說雲旌天資聰穎,人也刻苦,將來必能如他叔父一般金榜題名,封官拜相,在朝堂上大有可為。

白鳳儀與白玦一母同胞,兄妹情深,是以白鳳儀也常藉著給兄長送筆墨紙硯的功夫,去御書房旁聽。從前每當太傅誇讚白玦,白鳳儀便喜上眉梢;如今烏雲旌風頭太盛,白鳳儀自然不服,屢次出言譏諷,卻總被烏雲旌能言巧辯地駁斥回來。

以白鳳儀從不肯吃虧的脾性,早該去王后那裡哭鬧告狀才對,但我意外地發現,這一回她不但閉口不言,第二天來御書房時竟還多帶了一套最好的紙筆。隔著一池碧水,我望見白鳳儀今日盛裝華服、著意妝扮的樣子,心裡忽然閃過一絲隱約的不安——那是每一個姑娘與生俱來的直覺。

果然,下一刻她端起架子開了口,神情卻是我從沒見過的羞赧和柔和:“程程這迷糊丫頭多備了一套紙筆,左右扔了也浪費,便宜你這小子啦!”

對天之驕女白鳳儀來說,這已經是她一生中難得的示好和妥協。我從來知道烏雲旌是這宮廷之中一等一的少年郎,樣貌才華皆是翹楚,滿身光芒誰也遮擋不住;加之白鳳儀自幼見慣了旁人趨之若鶩,如今遇到烏雲旌這等不肯奉承低頭的人物,對他動心也並不稀奇。白玦向來爭強好勝,平日裡同烏雲旌針鋒相對,並不對付,這一次對親妹子的言行看在眼裡,卻也並不阻止,反而臉帶微笑,彷彿樂見其成,想來是忍下了一時意氣,想要將烏雲旌這等人物攬入自己麾下。

我心頭一緊,和所有人一起將目光投向烏雲旌,卻見烏雲旌連看也不看程程奉上的紙筆一眼,只端端正正回了一禮,面不改色道:“五公主美意,微臣只怕消受不起。”他隨手抓起案頭的狼毫,筆桿在半空中轉了個極漂亮的弧,“微臣早有禿筆一支,硯臺一方,皆是先父生前所遺,不敢稍離左右。還望五公主莫要見怪。”

我心中怦然一跳,忍不住往他案前看了一眼——相識第二日我為謝他,也贈過他一套文房用具,他喜笑顏開地收了,那方墨玉鎮紙如今還擱在他案前呢!

他當日毫不猶豫收下了我的禮物,如今卻將白鳳儀的禮物拒之門外,為什麼?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彷彿有所察覺,偏了偏頭,悄悄遞了個眼神給我,然後神采飛揚地一笑。

白鳳儀又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她臉上再無一絲紅暈,惡狠狠地瞪了烏雲旌一眼,一把抓過程程手中的紙筆,用力將它們擲進太液池裡,頭也不回地去了。

只聽“咚”的一聲響,水花四下濺開,白玦臉色大變,也冷冷望了烏雲旌一眼。烏雲旌卻滿不在乎,只彎腰朝他拱了拱手,便繼續提起筆來,低頭臨帖,一連寫廢了好幾張宣紙。

我心中喜憂參半,既歡喜烏雲旌對白鳳儀無意,又擔心他鋒芒太過,得罪白玦。但我實在沒有理由留下,只得跟隨人潮離開;臨走時路過他身邊,他看也不看我,卻趁著諸人不注意,飛快塞了個紙團到簌簌手中。

我心跳如雷,回殿之後才敢悄悄開啟紙團,卻見那字跡瀟灑飄逸,同烏雲旌的人一模一樣:“別人賀禮一概不收,你的賀禮多多益善。”

我捧著紙團,幾乎遏制不住自己嘴角的上揚。

大梁民風開放,公主十六歲時皆能上鳳台選婿,從臺下新科舉子之中擇一位如意郎君。而我十六歲那年,恰好也是烏雲旌年滿十八、有資格入仕參加科考的一年。以他的資質,做個舉子自然綽綽有餘,所以從太液池回宮之後,簌簌忍不住喜笑顏開地替我高興,說六公主您別擔心,來日等烏公子路過臺下,您將繡球往他頭上一拋,這樁姻緣就成啦!

我紅著臉叫簌簌慎言,卻按捺不住心中那一絲浮動的歡喜。

簌簌所說,也正是我心中所想。從這一刻起,渾渾噩噩十幾年的我終於也有了夢想——我夢想有朝一日能拋下繡球,嫁給月桂樹下讓我心動的少年郎,離開這重重宮牆,也離開那些捧高踩低、見風使舵的眼光,做一個同他一樣自在如風的姑娘。

我懷揣著這點不可告人的少女心事,日復一日地走過太液池畔的春風夏雨,秋霜冬雪。然而好景不長,接下來整整一年,我都沒能再見烏雲旌一面。

至於原因,自然是白鳳儀從中作梗。

被烏雲旌當眾拒禮之後,白鳳儀再也沒有來過御書房。不知她和太子在父皇跟前說了什麼,總之兩日之後,父皇一道聖旨,將包括烏雲旌在內的幾個太子侍讀都遣去禁衛軍營地,說是一年為期,叫他們在外歷練,也好改一改如今王孫公子身上驕奢淫逸的習氣。

我見同去之人都是太子親信,知道白玦同烏雲旌的樑子算是徹底結下了,難免替烏雲旌擔心。好在就在烏雲旌離開御書房第二天,有個眼熟的小侍衛悄悄找到簌簌,告訴她自己曾受烏雲旌大恩,如今受烏雲旌所託給我傳口信——他在營地一切安好,請我莫要掛心,也無須回信。

我這一顆心才總算安穩下來。

3。

但很快,接二連三的麻煩也降臨到了我的身上。

先是簌簌被人冤枉偷了司飾坊專程打造給五公主的步搖,白鳳儀興沖沖地趕來興師問罪。若非我鼻子還算靈光,及時察覺到從簌簌箱奩中翻出的那支步搖上沾染了暢元宮獨有的御賜薰香的味道,揭破了白鳳儀手下的程程“步搖還沒到暢元宮就被人竊走,路上只遇到過簌簌一人”的謊言,只怕簌簌早就被拉去慎刑司拷問了。

白鳳儀一行人悻悻離開,我抱著害怕的簌簌柔聲安慰,心裡卻知道白鳳儀不會善罷甘休,從此百般當心,嚴令長青宮上下細心謹慎,決不許貿然出頭。

然而第二盆髒水很快也來了——有人說長青宮的人在父皇賞賜的天水碧衣料上私自繡了鳳紋團花,乃僭越禮制的大不敬之罪。

還好白鳳儀前次問罪長青宮,鬧得沸沸揚揚,闔宮皆知。與烏雲旌交好的小侍衛受他所託,對這些訊息格外敏感,這一回提前聽到了風聲,冒險趕來報信。

我知道暢元宮有備而來,不敢耽擱,立刻用剪子將宮裡那兩塊天水碧衣料絞碎,剪成長方尺寸,繃上繡框。白鳳儀領著王后再度駕臨的時候,我搶先下拜行禮,恭恭敬敬說自己人微福薄,不配享用這等珍奇衣料,索性斗膽將其剪碎,想裁成兩條披帛,在王后生辰時呈上。

這些時日,我對長青宮管束極嚴,白鳳儀絕不能再像上回那樣偷偷將贓物藏進長青宮。我猜想白鳳儀多半會提前準備好繡鳳紋的天水碧衣料,再買通搜查之人,藉機栽贓於我,所以索性先發制人,將衣料裁成最不規則的披帛。

她提前備好的衣料絕不可能是披帛形狀,自然無法當場發難,嫁禍於我,我也好趁機撇清僭越之罪。

見我將姿態放得極低,又挑明此物來日要呈獻給她,王后臉上頗有些不好看,忍不住瞪了白鳳儀一眼:“阿儀就知道胡鬧。過幾天便是鳳台擇婿的日子,還不肯收收心,盡掛念著這些捕風捉影的宮闈之事,不成樣子!”

我知道這位王后雖然寵愛兒女,卻也極看重面子,連忙乖覺道:“王后說哪裡話?五姐姐雷厲風行,向來是王后左右手,堪為眾姐妹表率。”

王后點點頭,微笑道:“那我就等著舒兒的披帛賀壽了。”

我目送王后領著白鳳儀離開,終於鬆了口氣,額頭上冷汗涔涔。

好在沒過幾天,白鳳儀年滿十六,在鳳台上擇中了左相家的長子、與太子交好的屈展,開始籌備婚嫁之事,總算無暇再尋我的不是。

我鬆了口氣,一心盼望著白鳳儀早日出閣,我的十六歲早日到來。

自然了,在此之前,我更盼望烏雲旌回來。

一年的光陰轉瞬即逝,就在白鳳儀婚期前三個月,烏雲旌終於從禁軍營回來,將一年來所撰寫的文章送往御書房,給太傅批閱。

他回來那日,天空飄起了雪花,太液池上結了一層薄冰,原本不是出行的好天氣。然而我還是藉口賞雪出了門,裹著厚實的大氅有意無意往太液池邊去。

還沒到御書房,卻聽見前方傳來打鬥聲。

我心頭一緊,顧不得簌簌還沒跟上,提著裙襬往前跑,卻恰好撞見烏雲旌不知為何,在太液池畔同人大打出手。

我一年不見他面,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他黑了,也瘦了,臉上好幾處新傷,眼睛裡的光彩卻半點不曾黯淡,依舊熠熠生輝。

我幾乎要落淚了,看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與他打鬥那人不是白鳳儀選定的駙馬屈展,卻又是誰?

沒等我有所反應,只聽“咚”的一聲,烏雲旌在掌風襲來時閃身避過,屈展卻收招不及,一頭栽進了太液池裡。

幾個侍衛聽到動靜,七手八腳地下水救人。我膽戰心驚,慌忙喚簌簌去傳太醫,烏雲旌聽得動靜,轉頭看來。

我見他目光深深,臉上一紅,下意識想扶一扶鬢邊那支最喜歡的珍珠釵子,不料他卻忽然笑了。隔著這池碧水,他帶著滿臉傷痕,再度向我笑了起來,遙遙對我說了一句話。

風雪聲實在太大,我無論如何也不該聽見他的聲音,可他嘴唇開闔,分明在說:“不用扶啦,很好看。”

屈展落水之後,發了大半夜高燒。左相府裡傳來訊息,白鳳儀哪裡咽得下這份委屈,衝去父皇跟前好一陣哭訴,終於叫烏雲旌捱了我們相識以來第二回廷杖。

時隔一年,我再度眼睜睜看著他捱打,這一回他卻連看我一眼的力氣也沒剩下,一條綢褲血肉模糊。五十杖畢,他強撐著不肯失去意識,咬緊牙關起身謝恩,然後一頭栽倒在地。

瞧在右相面上,父皇總算傳喚太醫來替烏雲旌治傷;見他實在動彈不得,又破例許他在偏殿裡休養一夜。

我實在放心不下,入夜後換上簌簌的衣裳,偷偷去給受完罰的烏雲旌送藥。

在小侍衛的幫助下,我趁著偏殿輪值換班的時候混進了後院。那時候烏雲旌服了太醫開的湯藥,已經疼得昏睡過去。

相識以來,他從來意氣飛揚,我不曾見過他這等蒼白憔悴的模樣,一時心痛不已,忍不住掉下淚來。

有兩滴滾燙的淚珠正巧落在他額頭上,他彷彿有所感應,蹙起的眉頭竟然鬆了,連神情也安詳起來。我知道自己只能在這裡待半炷香功夫,慌忙將最好的藥膏往他懷裡塞,卻發現他嘴唇一開一合,彷彿在夢囈什麼。

我心頭一動,低頭去聽,這才聽清他在夢中喃喃了什麼:“這點小傷算什麼?哪有將軍不受傷的?爹孃放心,旌兒不怕,等旌兒成年就請纓出征,繼續討伐西戎,把他們趕回漠北,完成你們未盡遺願……”

我心中大震,還想多聽兩句,不料烏雲旌眼皮微微一動,竟然醒了過來。他迷迷糊糊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彷彿終於認出我來,嘴角扯開一絲笑意:“我就知道,這宮裡只有小公主會來看我。這麼好看的一雙眼睛,不許哭了。”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腦袋,伸到一半卻沒了力氣,只得作罷,虛弱地朝我微笑,“再哭就和你那五姐一樣醜啦!”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擱了,於是含著熱淚,用力點點頭,把長青宮裡最好的傷藥都塞到他懷裡。臨走前我想了想,又努力朝他笑了笑,鄭重道:“好好養傷呀,小將軍!”

我從前悄悄查探過烏雲旌的身世,知道他雖住在右相府裡,雙親生前卻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將,在戰場上威風凜凜,立下戰功赫赫,與他那位文縐縐的叔父天差地別。十年前一場血戰,大梁敗於西戎之手,他父母也雙雙犧牲,烏雲旌小小年紀沒了雙親,這才被叔父接去自己家中撫養。

這些事我早就知曉,可從前我雖然替他痛心,但從未往深處多想。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來我的心上人並不想科場奪魁,對入朝拜相也並無什麼興致。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他真正想做的,是同他的雙親一樣,成為一個征戰沙場的將軍。

所以他在御書房裡讀的多是兵書,寫的也是對戰西戎的策論;所以他從前表面上聽從叔父安排,可從御書房離開之後,總是偷偷繞到偏僻的太液池邊,再練一個時辰功夫。

所以他在禁軍營這一年來,拳腳功夫並未荒廢,身手反倒愈發利落,回宮交給太傅批改的策論也裝滿了整整一隻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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