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
快交班時,我收到了程念先的一條資訊。
“然然,我在車上等你。”
今天晚上要去程家吃飯,一週一次的家宴。程家人丁單薄,對這些老傳統在意得很,週日晚上的這頓晚飯,任何工作都要排開。
匆匆脫下白大褂,我立即奔向電梯。
下到三樓的時候,有人進出。不經意的一瞥,我似乎看見了一道略為熟悉的身影,再想定睛看一眼,那個人影已經不見。
三樓,是婦產科。
我的心頭湧起一絲怪怪的感覺,轉念,我告訴自己一定是看錯了——不可能這麼巧的。
上了車,程念先剛要啟動車子,他的手機響了。
他眉頭輕蹙,然後結束通話了,轉頭笑著對我說:“然然,你忙一天了,還要帶你去我家,會不會很累?”
我笑一笑,剛要說什麼,他的電話又響了。
他結束通話後直接關機了。
聯想到醫院的那道影子,我忍了又忍,還是小聲地問:“要不要我下去,你先接個電話?”
程念先看我一眼,又淡淡地笑,沒說什麼就啟動車子了。
看著窗外的樹一棵一棵倒退,我心頭恍惚,也不知道這條路要怎麼走下去。
拐過一個街角,我的手機響了一下。
“於然然,今晚程家家宴,你答應我的,自己跟他們提退婚。別忘了!”
是的,那日在江唯軒的辦公室,他抱著沉溺在他懷裡的可憐的我,柔情地揩去我唇邊的淚,額頭抵著我,深深看我,突然說:“然然,我去程家要了你來,好不好?”
我拼命搖頭,失控的一切讓我害怕。
他不滿我的畏懼,眼眸裡湧上一絲責怒,他咬我的唇作為懲罰。他說:“難道——你還要嫁給念先?”
我的淚又來了。
我打他的胸膛,我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要把我捲入這樣殘酷的遊戲?為什麼我要在這樣殘酷的遊戲逐漸沉淪?
……
他不回答我,只是更加熾熱地吻我的唇,迫使我確認自己再也逃脫不了。
他說:“週日,程家家宴,人都在。那天我過去——”
我立即掩住他的唇,哭著說:“我自己……去跟他們說……要是你去,我再也不見你了。”
就算要破碎,我只希望不要牽累太多。
江唯軒靜靜看我的眼,明確我的底氣究竟能有幾分,最後就下了通牒:“家宴8點開始,最遲9點我要收到你的訊息。”
看他如此逼進,我心頭又溼噠噠的,淚水又要來了。他立即吻住我的眼,像哄孩子一樣哄著我:“別哭了……這麼漂亮的眼睛都要給你自己哭瞎了……”
程家餐廳。
程念先的祖父祖母是真的很喜歡我,他們慈祥和善地詢問我對結婚的各項準備還滿不滿意,表示不滿意可以隨時調整。
程父程母也在一旁熱情地附和。
同時,程念先似是一個十分合格的程家下一代,一直在餐桌上展示著他對程家兒媳的關懷。
因而,一時間,我無從說起。
摁亮手機螢幕,已經八點半了。
那頭,江唯軒也一點不催我。我知道他的安靜全來自於他敢於發瘋的底氣。
他,就是在悠閒地等我。等不到,他就會自己來。
可恨,我像一條油鍋裡的小魚,好幾次動了動唇,卻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正想著,是不是我應該先找程念先聊一下,忽聽一陣手機鈴聲響起來。
我嚇一大跳。
看過去,卻是程念先的電話。
這次,他接了。
我感覺這是個好機會。我可以在他接完電話的時候順勢截住他,然後閉著眼睛說完自己的話,接下來他應該會跟程家人挑明並處理之後的事情。
打定主意後,我站起身說要去洗手間。
跟隨程念先,我來到了別墅外的草坪。
程念先就站在訂婚宴那夜江唯軒倚靠的樹底下,他一開始表情冷漠,接下來逐漸暴躁,甚至惱怒地低罵。
我站在離他稍遠的地方,斟酌著怎樣同他講第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總之我的第一句話還沒思量好。卻見他已經轉了身,我躲避不及,兩人的視線不可避免地相撞。
他似是愣了一下,然後便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夜風微涼,我心頭漫過一絲絲恐懼。
“你偷聽我講電話?”他問我,語氣陰冷。
我連忙搖頭,想說什麼,卻唇上苦澀,說不出來。
他一把扯住我的胳膊,雙眸怒視我,厲聲斥責:“那你杵在這裡做什麼?你不在餐廳好好扮演程家兒媳,跑出來做什麼?”
從未見過他這一面,我嚇懵了。我分不清他的怒氣從何而來,是因為適才飲酒了還是因為那通讓他惱火的電話。
總之,他開始討伐我。
“於然然,你告訴我!憑什麼是你?憑什麼是你來做程家的兒媳?憑什麼旁人就不可以?”
一向斯文有禮的程念先已經面目猙獰,一句一句追問我,仿似我就是奪了他心頭寶貝的仇人!
我忽然覺得可笑,他問為什麼是我——難道不是他自己巴巴地把我捲了進來,如今難道是萌生了退意?
一念及此,我也打起了精神。
我說:“念先,如果你放不下誰,我們可以取消婚約——”還未說完,程念先忽然猖狂大笑。
他笑得十分恐怖。
一邊笑著,一邊他拽了我上前,靠他更近。
他說:“然然,你現在說什麼笑話呢?就憑你,要讓我程念先的顏面掃地?”頓了一秒,他突然傾唇過來,在我耳邊痛楚地低語,“反正——我已經拒絕了她,要不,我們真的試試?不就是個女人嗎?……”
他一面說著一面真的側頭來尋我的唇。
我大駭,立即雙手運力推開他。可是,我的力氣在一個心頭埋恨的男人面前微不足道。
即將絕望的一瞬,程念先的身體突然離開了我,而且快速地跌倒在地!
驚惶看去,我看見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是江唯軒!
不知怎得,淚水瞬間湧上我的眼眶。
他快步走近我,一把扯了我到懷裡,低罵一句:“沒用的東西,除了哭還會別的嗎?”
他溫熱的胸膛沒有止住我的淚,卻讓淚不再涼。
程念先搖搖晃晃站起來,看到江唯軒擁著我,先是從眼眸裡露出一絲絲詫異,而後忽然詭異地笑了笑,雙腳也一步一步走過來。
他伸手抹了抹唇角的血,譏諷地問:“你倆這是——什麼時候勾搭在一起的?”
許是聽他說得難聽,江唯軒忍耐不住,微微放開我,雙手握拳又要去揍他。
我連忙拉住江唯軒的手腕。
可是,程念先似乎是受了大刺激一樣,突然伸長胳膊朝江唯軒的臉揮過來。
江唯軒側身一躲,程念先撲空,又跌坐於地。
之後,他便不再爬起來,只是雙目含恨地看向江唯軒,又來出聲討伐:“表哥,你為什麼總愛跟我搶?你搶了夢麗,現在又要來搶我的未婚妻!你是不是非要跟我過不去?……你得了我程家的支援,你卻在背後搞這套搶女人的遊戲……你臉上光彩嗎?”
江唯軒也不打斷他,好脾氣地聽他說完,然後才蹲下身,眼眸與他對視,靜靜地說:“念先,當初你喜歡夢麗,你不說賴誰?等她跟了我,你按捺不住又去搞小動作,我有說過什麼嗎?能讓別人撩跑的女人,我江唯軒根本不在乎!如今,你倆得償所願,你卻又不能對她負責,你連一紙婚約都給不了她,你算什麼男人!現在,她人在酒吧買醉,就因為你沒膽子承認她懷了你的種——”
江唯軒說到這裡,斷然停住,不再說下去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江唯軒說這麼一長串的話,裡面資訊太多,我消化不來,懵懵地立在原地。
程念先整個人也好似一隻鬥敗的公雞,埋著頭,一語不發,顯得十分狼狽。
江唯軒見他如此,也不打算再糾纏下去。他站起身,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沒有回頭,十分平靜地對身後的程念先說道:“你要是還有良心,最好立即去夢歌酒吧——至於然然,她再也不是你程念先的未婚妻了。”
車上。
江唯軒抱著我,開始檢查我的全身上下,然後問:“有沒有被他傷到哪裡?”
我搖搖頭。
他臉上神色緩和了一些,只是又來斥問我:“怎麼那樣傻的,等著別人靠近,腳不能跑了?”
我想起來訂婚夜那次,也是在這輛車上,他容我跑了嗎?
一時間,我也有點氣悶,沉默著不說話。
他似是察覺到了我的心思,便沒有再聒噪,低頭輕柔地碰了碰我冰冷的唇瓣,輕聲說:“在我面前不許偷跑!”
那夜分開的時候,他抱緊我,說:“於然然,局面很亂,但你不可以偷跑!你安心上班,什麼都不要管!後面都是我江唯軒與程家之間的事,聽懂了嗎?”
我心茫茫然。
但是我不答應,他便不能允我回家。
所以,我還是點了點頭。
到家的時候,我惴惴不安,想象著父母劈頭蓋臉的一通責罵。
可是,相反,父母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常,甚至笑著詢問我程家家宴吃得怎麼樣。
我隨便應付兩句就進了自己的臥室,心裡清楚這大概就是暴風雨前夕的安靜。
翌日,醫院。
中午,我在辦公室和同事一起吃午飯。
一上午,我心神不寧,出了好幾個差錯,被護士長狠狠訓了一頓。
這會兒吃飯,護士長笑著對我說:“然然,上午招罵了,現在多吃點,下午好有精神。你可是很少被我罵的。”
旁邊的同事都嘻嘻哈哈笑,說模範生也有挨訓的時候所以這個世界還是公平的。
我正想也說兩句,卻見一道纖細的影子閃了進來。
是楊夢麗!
她雙眸沉霜,什麼話也不說,直接走近了我,揚手就扇了我一個耳光。
疼得我眼淚比驚愕先來。
大家都傻愣了一秒。
隨後,護士長就像母雞護雞崽一樣擋在我面前,喝問一句:“你誰啊?怎麼上來就打人?”
楊夢麗不應她的話,只怒視著我,憤憤不平地控訴:“於然然,憑什麼你還可以嫁給念先?明明——”她似頓了一下,又繼續,“唯軒都鬧上程家了,你卻還可以這樣安然上班?明明我肚子裡有了念先的孩子,為什麼程家就是不願意接受我?他們說程家的下一代必須乾乾淨淨……難道我楊夢麗的孩子就不乾淨嗎?難道這個孩子不是他們程家的嗎?為什麼……他們程家還要這麼搞笑……這都什麼年代了……”
她哭哭啼啼地絮叨,漸漸蹲下身埋頭於膝蓋。
見此情景,我覺得她比我還要可憐。是的,程家那麼可笑的家庭,她卻為了一個男人拼命想要跳進去。
我想要勸慰她兩句,才走一兩步,卻見她突然起身,雙眸含著一股堅定。
她說:“於然然,我要讓你們所有人都後悔!”說完,她便跑了出去。
直覺她要做出瘋狂之舉,我趕緊跟隨她跑了出來,只見她在護士臺抄了一把剪刀,直奔洗手間而去。
我心頭一悸,立即跟了過去,最終卻還是慢她半步。
衛生間。
地上的一灘血跡,觸目驚心。
程念先雙目沉痛,不停呼喚:“夢麗……”
搶救室的擔架立即送到。
江唯軒一腳踢開了程念先,彎腰將楊夢麗抱上了擔架。
轉身,他看著哆哆嗦嗦的我,上下打量我,急切地問:“你有沒有事?”
我搖頭,將割破的手指藏到身後。
程念先已經跟個廢人沒兩樣,什麼問題都回答不出。只得江唯軒衝在前面,他一一回答醫生的各項問題,又不忘在楊夢麗耳邊督促:“楊夢麗,你再是個蠢的,你不要尋死!你的命不要緊,你不要牽累你肚子裡的!”
遠遠的,人群又紛亂,但我還是看見一行淚從楊夢麗的眼角滑落下來。
程念先神志不清,他只能趴在楊夢麗身邊,一迭聲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江唯軒不滿他的慫樣,伸手掀開了他,怒喝:“讓開!道歉等她娘倆被救醒了再來也不遲!”罵完程念先,江唯軒再次走到我面前,問:“你看,你要不要請個假?”
我搖搖頭,輕聲說:“不用,我可以,就是被嚇到了。”
他點點頭,說:“好,這裡太亂了,你回自己的地方去。晚上我去找你。”
我答應後立即走出了搶救室,我進了衛生間開啟水龍頭,清洗手指上的血跡,只覺得手上的血沒有了,卻在我心頭流出來。
楊夢麗與我搶奪剪刀的時候,她那駭然的眼睛似乎還在死死盯著我;血腥味瀰漫開來的時候,楊夢麗悽然一笑,陰冷地說:“於然然……我詛咒你嫁給念先以後永遠得不到幸福!”
我蠕動嘴唇想要告訴她——我不會嫁給程念先,話未出口,她人已經昏迷過去……
下午上班,我依舊昏昏沉沉。
護士長忍住沒罵我,只是趕我出來,說會讓人來替我的班。
恍恍惚惚,我走出辦公室,想要再去搶救室看一眼,又心有遲疑。
剛走到電梯門口,我的電話響起來。
是媽媽打過來的。
“然然,你馬上回來!程家派人來了,說你在胡鬧!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趕緊回家!”
暴風雨終於還是來了!
安寧縣,
懷仁藥店。
我正在往貨架上擺放藥盒,忽然聽見“歡迎光臨”的提示音。
“你好——”我忙奔出來,卻在抬眸的那一瞬,澀然停住了腳步。
江唯軒!
這半年,我不是沒有想過,他會找到我。只是,我設想不出,真正與他會面,我將怎樣自處。
那一場暴風雨澆灌得有多猛烈,我就有多大的退意。
爸媽的痛斥哭訴,我可以承受;程家的責罵羞辱,我也可以熬住;可是,我扛不住江唯軒母親的哀求——
“於然然,是嗎?你能不能發發善心離開唯軒?我們和程家不能撕破臉的,一個楊夢麗已經是鬧得不可開交了……我看你比楊夢麗識大體,你看,能不能你離開唯軒?你和唯軒的開始原本也是個錯誤——”
是的,原本就是個錯誤。
那——就結束了吧……
給爸媽留了幾行字,我逃離到這個小縣城,住進從小疼愛我的姑媽家裡,遠離喧囂。
也好。
只是,此刻,我躲避不了——
我躲避不了江唯軒責怒的眸,也躲避不了他眸裡的沖天焰火。
他的雙目直直看向我的腹部!
我抬腳,想要走到櫃檯那裡,想到遮擋我微隆的肚子,想要給自己一些時間來消化他人已在我面前的事實。
可是,他不允!
他在察覺到我細微動作的那一剎那,就如一匹獵豹,迅速攥住了我的手腕。
他把我抵靠在櫃檯,乾裂薄唇掀了掀,最終只是喚出我的名字:“然然……”
再多的怨怪,他似是不知挑哪一句先說。
因著藥店外人來人往,或有顧客隨時進來買藥,我終於說:“你找個地方等我……我一會兒跟你說——”
“不行!”他斷然拒絕我,看我一眼,再左右尋一尋,便穿過我坐在了櫃檯旁的椅子上,他說,“我就在這裡聽你說!”
我看他心意堅決,便也不能多說什麼,只低著頭,簡單說:“原本……打算這兩天就要找你商量的——”
他聽了輕笑一聲,反問:“你這個小騙子的話,可信嗎?”
是的,貌似我一直在誆他。
我默認了。
他看我沉默,伸手拉過我,手掌搭在我肚子上。
我覺得難為情,微微躲了躲。
他對此不滿,索性手上用力拖了我到他懷裡。
他說:“不過,這次我信你——因為你再怎麼是慣犯,你也沒膽子捲了我的孩子偷跑,你說呢?”
哎,要說的都給他說了,我還說什麼呢?
見我只是沉默,他又不滿,他說:“於然然,你發個毒誓——再也不偷跑了!”
我不應他這句,只問:“你母親——”
默了兩秒,他深深看我的眸,十分認真地說:“你那樣跑了出來——如果我說沒處理好就找來了這裡,你信嗎?”
我的心安定三分。
他見了,眼底也泛起一絲輕鬆,又扯回之前的話:“你發毒誓,快!”
我瞪他一眼。
他笑了,他說:“要不,我幫你發——如果我於然然再要偷跑,就讓江唯軒出門被車——”
我嚇死了,忙伸手掩了他的嘴。
他笑意更甚,順勢拉下我的手,再從西裝外套的內兜裡掏出一個絲絨盒子。
那一枚花型鑽戒。
他將戒指套在我的無名指,俯身過來輕觸我的唇沿,低聲說:“我親自給你選的這款——答應我,一輩子不許摘!”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