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時代，長白山腳下有戶人家，姓李，世代採參為業。採參本是辛苦營生，李家的祖輩又傳下一個古怪規矩——只能在晚上挖參，這活兒就更熬人了。人參難找，白日尋參已消耗了大量精力，晚上又不能休息，要沿著白天的標記，一路找回去，一株一株起出來，相當於多費一遍力氣。

深夜，寒風凜冽，火苗獵獵，映出老李疲倦的臉。火把是松脂油的，明亮又不怕風。老李忙碌一天一夜體倦眼乏，漸漸睡眼朦朧眼皮打架。

老祖宗總有老祖宗的考慮，規矩亂不得。老李咬牙貓腰，一隻腳謹守祖輩傳下來的規矩，一隻腳撐著全家的未來，頭頂凜冽的寒風，一步一步攀爬著這片野嶺寒山。

夜色越來越深，不斷壓向老李脊背，他實在支援不住了。“要睡一會兒。”老李對自己說著劃拉一堆乾草枯葉，斜臥而眠。

夜裡老李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牙牙嬰兒，躺在母親懷中，懷抱既溫暖又輕柔，緩緩搖晃，消融了所有疲憊和辛苦。老李很想就這樣一輩子躺著，被母親注視著，再也不用櫛風沐雨地鑽進深山密林挖參。

挖參！

想起挖參，老李頓時驚醒，忽感陽光刺眼，白雲和樹梢迅速向後移動。老李愣愣神兒，一張長滿細密白毛的巨大人臉映入眼簾，近在眼前，衝他咧嘴憨笑。

啊！老李大吃一驚，掙扎要逃，卻發現自己被那巨大的毛人挾在懷裡，絲毫動彈不得。

這一驚非同小可，老李嗷嗷喊叫，毛人絲毫不理，只管飛奔向前，翻山越澗，老李只覺山風洶洶，鼓盪耳膜，身若翻雲駕霧，心驚膽喪，恐懼至極。他是打小聽著長白山野人傳說長大的，傳說山中野人力大如牛、捷勝猿豹，能赤手屠熊撕虎，不論多麼有經驗的精悍獵戶、多兇猛的野獸，一旦碰上絕無生機。老李嚇得腸胃痙攣，腦子一片空白，這時山風漸息，毛人腳步放緩，眼前一暗，原來進了一座寬敞的山洞。山洞邊角的野獸骨頭、皮毛堆積如山，滿地是浸入岩層泛黑的血汙，老李心底湧起絕望。

“不要吃我！”老李大聲哭喊，苦苦哀求。毛人打橫抱起老許，毛茸茸的大手輕輕撫上老李脊背，彷彿安撫寵物一般。旋又把他倒拎起來，拿老李反覆揩著自己的皮毛，每揩幾下，便狂笑一番，狀極舒愜。

毛人揉搓一陣，把他往張石榻上一扔，扯過半頭死鹿，口中唧唧作聲，比劃著讓老李吃。老李被擺佈得頭昏腦脹，迷迷糊糊尋思：這怪物不吃我，反倒給我食物，不知有什麼目的？無論如何，能保一刻性命，總多一分希望，他不敢違逆，抓起鹿腿，張嘴就啃，無奈腥臊沖鼻，實在咬不下去。毛人見狀，若有所思，轉身拾攏柴草，擊打石塊，居然生起火來，一會便將鹿腿烤熟，老李拼命吃了半條，毛人坐在對面，臉帶笑意，好像頗為喜慰。

當晚毛人推巨石堵住洞口，就睡在老許身旁，鼾聲如雷。老李幾次想起身逃跑，毛人極其警覺，聽見些許動靜，鼾聲便止，這麼僵持了一夜，總是沒有機會脫身。

不覺已是黎明，毛人一手挾起老李，一手抓起幾支長長的尖木，飛似的出洞疾奔，盡往那險峰疊嶂處攀躍。來到一座崖壁之下，那峭壁峻竦千仞，上接層雲，離地兩丈多高橫生著一株老松。毛人將老李攔腰捆了，高高吊起在松枝上，老李大駭，不知毛人又要使什麼花樣折磨他，極口求饒不已。誰知毛人將他懸空吊起後，便離去了，留下老李一個人打橫掛在半空，一陣風過，吹得他飄飄蕩蕩左右搖擺。

老李雖然常年進山採參，但此地深處群巒腹地，人跡等閒難至，他也從未來過，極目而望，滿眼雪峰密林，全無人煙。他高聲大喊救命，暗暗求神禱佛，希望能有個什麼獵人、採藥人經過附近，聽到他的呼喊。

拼命喊了半晌，驀地狂風湧起，前方林杪偃動，老李大喜，天可憐見！難道當真有行人聽見了自己的呼救？卻見草木中分，慢慢走出一頭吊睛猛虎，碧綠的眼睛瞪著老李，喉嚨裡呼嚕嚕地低嘯不已。

老李嚇得幾乎暈厥，前有野人，後遇老虎，我怎得如此命苦！那虎饞涎長流，緩步走到老李身下，奮力上撲，一躍數尺之高，卻尚差著一尺來長才能咬到老李的腳。老李拼命蜷腿，滴溜溜打著轉，下方猛虎怒吼連連，一次次跳起來，極力伸頸，總是夠他不著。老李眼睜睜看著老虎的大頭一次一次越跳越近，難過到要哭出來。而獵物當前，欲食不得，那猛虎更是怒不可遏，在地上兜了幾個圈子，發了狠地死命一躍，忽然厲聲慘叫，龐大的身子“呼”地平飛出去，給一根尖木貫穿身體，釘在了山壁之上。

老李大吃一驚，只見毛人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大呼小叫，放了老李下來，依舊挾在腋下，拔下尖木虎屍，扛在肩上，一陣風回到洞窟，剝皮烤肉，同老李分食。

從此毛人隔三岔五地帶老許出洞，用他作餌，誘殺虎狼，如是月餘，老李見毛人並沒有害他之意，稍稍放下心來，每天非吃即睡，反倒長胖了許多。

山中歲月長，屈指一算，入山已有數月。這天東風忽起，颳得滿山松濤簌簌，老李想起家裡的情形，必是父母倚閭，妻兒盼望，全家人都在等他採參歸來，忍不住痛哭流涕。

毛人正拿石器劈削巨木，見老許哭泣，好生不解。老李一經想起家人，思親之情，再也無法遏止，也不管毛人懂還是不懂，撲通跪倒，手指著東方，哀求毛人放他回家。他哭了一陣，那毛人不知想起了什麼，也跟著“嗚嗚咽咽”哭了起來，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摸摸老李，一把挾在懷裡，如飛而去。

不出片刻，到得一處，毛人放下老李，往地上指指點點，老李定睛看時，心頭禁不住湧起一陣暖熱，又驚又喜，只見細葉扶疏，滿地的野參，這竟是座無人採挖的參山！毛人咧嘴一笑，呼呼嚕嚕大聲叫著，連連指向遠方，極目所望，青林斂盡，山嵐渺渺，有飛鳥歸去。老李心潮澎湃，他認出來了，那是通往回家的路，路的盡頭，正是家鄉。

老李剛要邁步離去奔赴家鄉，突地轉身作揖拜別毛人，相處雖短卻也同吃同睡心生感情。毛人看到老李用衣襟拭淚，心有所念般地原地轉了轉圈，仰天輕嘯手指上方示意老許望向高處，原來雲層高處有一山洞正是毛人居所，老李頓時明白，望向四周記下洞口以及參山位置。揮手向毛人告別。

老李回到家中，跪拜父母擁抱妻兒，家人見老李失蹤數月突然歸來，無不大喜。對老李的失蹤充滿疑問，聽完老李的遭遇無不又怕又喜，對毛人的態度也是從害怕仇恨轉變為同情感激。

老李在家休整數月後，獨自一人帶著大包酒肉乾果來到參山感謝毛人，毛人突地發現老李歸來又驚又喜，蹲下身去背上老李奔向山洞，山洞間傳來老李和毛人喝酒吃肉之聲，二人竟然成了“無話不淡”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