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舞宿遷（散文）
李春雷
來到宿遷，重新整理我幾個陳舊觀念。
比如地名。原以為此地古代處於黃淮兩河的雙重氾濫區，洪水猛獸，不期而至，人們常常宿夜搬遷，故名宿遷。殊不知，是因為春秋時期宿國遷都於此。
比如，原以為項羽是草莽，是糙哥。事實上，他卻是一個貴族青年，有仁有義，有禮有情。所以他的敗亡，雖悲劇，卻令人惋惜，是中國歷史上不以成敗論英雄的最典型。
再比如，原以為這裡地屬北方，應該乾旱。誰知此間地域，近五分之一是水面，和江南一樣水靈。那天傍晚，泛舟駱馬湖，煙波浩淼，一望無際。波浪們呼喊著，氾濫著。水中央原有的幾個小村，都淪陷了，都“宿遷”了……
總之，這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綠富美”之地。
但新時代裡，這些項羽和虞姬的後人啊，總有著新的智慧，新的創作。
城郊之北，駱馬湖畔，有一片丘陵崗坡，名曰三臺山。這裡原是一家國營林場，面積約12。7平方公里。雖然樹木茂盛，卻因地處偏僻，抱守悽清，獨自枯榮。林場一隅，是一個瘦弱的小村。全村2220畝農地，竟然被分割成612塊梯田，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扁扁圓圓，像一件被遺棄的破衣爛衫，披掛在山坡上。
這片土地的出路在哪裡呢？
不知哪位高人，提出了一個全新思路。
於是，當地政府與園林大師聯手，根據此間山巒起伏的特殊地形，決心打造一個獨一無二的以生態和時尚為旗幟的國家級森林公園。最美的園林，最美的花木，最美的溪澗，最美的甬道，最美的廊橋。當然，其核心，便是衲田花海。
小村易地搬遷後，這六百多塊梯田被重新整理、統一規劃。而後，把適宜當地的多種觀賞花卉，按照花期，分季種植。
這些土地啊，原來只是生長玉米、紅薯之類，樸樸實實，彷彿鄉下蓑衣草鞋的老農。現在，他們用種莊稼的細心、耐心和愛心，去種花、護花。於是，原本粗粗糙糙的野田，猛然華麗轉身，噴薄而出，噴出了滿地的虞姬和項羽。
二月暖陽，冰凌消融，春風的纖手，開始悄悄地彈撥四季的琴絃。於是，田埂上邊邊角角的野花，閃閃地綻放了。
這些咣咣嚓嚓的鑼鼓啊，只是序幕。
三月中旬，300畝梨園一夜盛開，瞬間變成浩浩蕩蕩的白雪世界。而雪白之下，則是同期怒放的紫色二月蘭。
梨蘭相會，紫白輝映。那是色彩的對撞，那是感覺的炸裂。
接著，從四月初開始，各種本色的演員紛紛登臺。赤橙黃綠，奼紫嫣紅，排山倒海，驚天動地。而其中，最醒目的主角是三位：紅、紫、黃。
為什麼是這三色呢？
也許是最接近人類夢想吧。
虞美人、格桑花、矢車菊、一串紅、木槿，酡紅、蕉紅、梅紅、猩紅、石榴紅、胭脂紅、鶴翎紅……紅得那麼標準，那麼徹底，那麼自然，那麼得意，若鮮血，若朝陽，若硃砂，若愛情，若婚禮，似醉漢的狂，似新娘的羞，似嬰兒的臉，似一個個嬌豔的虞姬。於是，人們心底的舞臺上，與虞姬一起舞蹈，一起舞劍，一起飲酒，一起K歌……
紅到深處即為紫。馬鞭草、薰衣草、鼠尾草、飛燕草、美女櫻，絳紫、朱紫、礦紫、丁香紫、纈草紫、錦葵紫……無論東方西方，紫色均象徵尊貴，是王者和聖者的標配。紫，又代表膽識與勇猛，力能扛鼎，破釜沉舟，拔山蓋世，霸王怒吼；紫，更寓意哲理和憂思，肅穆、深沉、神秘，讓人斟酌生命的重量，反思曾經的輕薄，悔恨過去的荒廢，嚮往一種有秩序的文明。
貴到極處便是黃。硫華菊、萬壽菊、金雞菊、花菱草、月見草，橙黃、杏黃、蛋黃、藤黃、米黃、鵝黃、檸檬黃、橄欖黃、芥末黃……黃得像帝王的龍袍，像非洲的金礦，像赤壁大戰的烈火，像楚漢對壘的方陣，像黃河淮河的泛濫。黃得讓你妄想，讓你恍惚，讓你肋生雙翼，羽化昇仙。
六百多塊梯田，錯落有致，像一方方舞臺，站立著一群群最專業的演員，用最專業的眼神，最專業的精神，向你示好，向你微笑，向你放電。
想想吧，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磅礴氣勢。
我相信，這裡的每一朵花，都是主人寵愛的孩子；我更相信，這裡的每一朵花，都是自覺的，自由的，歡快的，民主的，充分享受愛情的。所以，她們開得舒展，開得熱烈，開得眉飛色舞，開得哈哈大笑。
是的，這眾多的美麗天使，當她們站在一起，恰似上海的車展、香港的T臺，又好像成群結夥的孔雀，相互羨慕，心懷嫉妒，爭奇鬥豔，傾情表演，香氛瀰漫，猶如霧嵐。於是，花的嬌美，花的天性，花的神韻，全部爆炸了，形成巨大的衝擊力，直衝擊著你的眼，你的心，你的每一寸肌膚，你的每一個細胞，如入仙境，如入夢幻，如歸童年，如溫初戀。放眼望去，所有的梯田，天衣無縫地連綴在一起，宛若一件天然的三色袈裟。
這時的你，或許會迷離，會忘我，會懷疑自己，我是我？我是花？我非我？花是花？花非我？花非花？
花海中間的小村，整體遷出後，按照人類的夢想模樣，進行打造。小橋流水，曲欄迴廊，原始客棧，柴門石牆。可聽戲，可吃瓜，可住宿，可品茶。白天，人在花中，與花同舞。晚上，頭枕花香，與花共眠。
小村，有一個詩且禪的名字：衲田村。
這一片花海，這一片美豔，點燃了宿遷人和外地人的花心，每年的賞花人，竟達數百萬。
城裡的人們，走出喧囂，走進森林，深深呼吸，盪滌身心，清零渾身的疲憊和煩惱。然後，看花，這世界上最歡樂的花，最盛開的花，最專業的花。
置身花海，縱然是耄耋的老者，憂鬱的悲客，也會身心震撼，為生命的大美，為天地的大美，恨不得此景此情，凝為永恆。但是啊，花是主人，皆為過客。正是因為沒有永恆，人們才更欣喜當下、更珍惜眼前，彷彿一生一世，就是這一場轟轟烈烈的賞花之旅。
且崇尚美，且擁抱美，且綻放美。你擁有了最美的一天，便是擁有了最美的人生，如花的人生！
我來到現場的時候，已是十月下旬。大部分花田已經休眠，農民們正在像收割玉米一樣地收割花秧。但花的香氣，仍是在空氣中飄舞著，碰撞著，撞擊著人的神經。
那天晚上，我夜宿衲田村。滿室花香，一夜無夢。晨起散步，猛然看到田埂旁邊鑲嵌著一道長長的銀灰色絮狀物，宛若貴婦人項上的一條裘皮圍巾，華貴且溫柔。
一位農民告訴我，那是粉黛亂籽草，初秋種植，深秋開放，是百花謝幕後的值班族。
看來，施以慧心，草也是美。
的確，行走在宿遷，感受著各種美。
這裡是著名的釀酒之鄉，處處是美酒。小飲三盅，美意盈盈。一夢醒來，天地澄明。
花香酒香，追思霸王。項府深深，楚風餘韻。雖然敗亡，雖然遺憾，卻是人類精神的壯烈與華美。
浪漫的宿遷人還巧妙地挖掘地方文化。宿遷，宿遷，夜宿而遷。於是，不知從何時，當地便形成一個特殊風俗：夜半搬家，凌晨完工；從政者，以此為宿，便可升遷；經商者，宿時投資百萬，遷時可賺千萬。
傳統文化，世俗心理，便是普羅大眾，便是常態生活，便是你我他她。
總之，這是一個古代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南方與北方極度交融之地，既原汁原味、古色古香，又現代時尚、羅曼蒂克。
這種種的美麗和美麗的種種，紅紅黃黃紫紫，飄飄渺渺嫋嫋。那是文化的氤氳，那是歷史的回眸，那是現實的蒸騰，充盈天地，彷彿一襲吉祥納福的彩雲袈裟，護佑著這方曾經多災多難卻已富饒安康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