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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正德年間,金陵城有一個人,姓王,名瓊,別號思竹,中乙丑科進士,積功升官至禮部尚書。因為劉瑾專權,便彈劾了一本,結果被朝廷下了一道聖旨,發回原籍,不敢逗留,立刻收拾轎子,跟家眷一起動身。

王爺心想:還有幾兩俸銀,都借在他人的名下,一時之間來不及索取。何況長子正任南京中書,次子又恰逢大考,躊躇半天,便叫公子三官前來。

三官名景隆,字順卿,年方一十七歲,長得眉清目秀,丰姿俊雅;讀書一目十行,舉筆即便成文,原本就是一個風流才子。王爺十分珍愛,愛惜他簡直是超過心頭氣、掌上珍。當下王爺叫他過來,吩咐道:“我把你留在這裡讀書,安排王定去討帳,等哪一天銀子收完了,就趕快回家,免得父母牽掛。我把這裡的帳目,都留給你。”叫王定過來,“我留你和三叔在這裡讀書討帳,不許你引誘他胡作非為。否則,我要是知道了,你的罪責就不小。”

王定叩頭說:“小人不敢。”

次日收拾起程,王定和公子送別,返回到北京,另尋寓所安頓下來。公子謹依父命,在寓所讀書。王定討帳,不覺三月有餘,三萬兩銀帳,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帳扣算,分釐不欠。吩咐王定,選定明天啟程回家。

公子說:“王定,我們的事情都已經辦完了,我們兩個就到大街上各巷口閒耍片刻,來日起身。”

王定就當即鎖了房門,吩咐主人家用心看著牲口。

房主說:“放心,小人知道。”

二人離了寓所,來到大街上觀看皇都景緻。只見:人煙湊集,車馬喧闐。人煙湊集,合四山五嶽之音;車馬喧闐,盡六部九卿之輩。做買做賣,總四方土產奇珍;閒蕩閒遊,靠萬歲太平洪福。處處衚衕鋪錦繡,家家杯斝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盡,忽然又看見五七個宦家子弟,各自拿著琵琶、弦子,快樂地喝著酒。

公子道:“王定,好熱鬧的地方!”

王定說:“三叔,這般熱鬧,你還沒到那熱鬧的地方去哩!”

二人往前來到了東華門,公子睜眼觀看,好錦繡景緻,只見門彩金鳳,柱盤金龍。

王定道:“三叔,好麼?”

公子說:“真是一個好地方!”又走到前面去,問王定:“這是哪裡?”

王定說:“這是紫金城。”

公子往裡面一看,只見城內瑞氣騰騰,紅光閃閃。看了一會,果然富貴無過於帝王,嘆息不已。離了東華門又往前走,走了很久,來到一個地方,看見門前站著幾個女子,衣服整齊。

公子便問:“王定,這是什麼地方?”

王定道:“這是酒店。”

就與王定進去,來到酒樓上,公子坐下。看那樓上,有五七席喝酒的,一桌席上有兩個女子坐著同飲。公子看那女子,人物齊整漂亮,比門前站的更勝幾分。

公子正看著,酒保拿酒過來,公子便問:“這女子是從哪裡來的?”

酒保說:“這是一秤金家裡的丫頭翠香、翠紅。”

三官道:“長得挺清秀。”

酒保說:“這樣就說標緻?他家裡還有一個粉頭,排行三姐,號玉堂春,有十二分顏色。因為鴇兒要價太高,至今還沒梳攏。”

公子一聽便留了心,叫王定還了酒錢,下樓去,說:“王定,我和你去春院衚衕走一走。”

王定道:“三叔,你不能去那兒,老爺知道了怎麼辦?”

公子說:“不妨,看一看就回。”

就走到本司院門口。果然是:花街柳巷,繡閣朱樓。家家品竹彈絲,處處調脂弄粉。黃金買笑,無非公子王孫;紅袖邀歡,都是妖姿麗色。正疑香霧彌天靄,忽聽歌聲別院嬌。縱然道學也迷魂,任是真僧須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繚亂,心裡躊躇,不知道哪兒是一秤金的家門。

正琢磨時,有一個賣瓜子的小夥兒金哥走了過來,公子便問他:“哪兒是一秤金的家?”

金哥說:“大叔莫不是要玩兒麼?我帶你過去。”

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不要錯認了。”

公子說:“只求一見。”

金哥就報告給老鴇知道,老鴇慌忙出來迎接,請進待茶。

王定見老鴇留茶,心裡慌張,說:“三叔,我們還是回去吧!”

老鴇聽說,問道:“這一位是什麼人?”

公子說:“是小廝。”

鴇子道:“大哥,你也進來喝喝茶去,怎麼這麼小氣!”

公子道:“不要聽他的。”跟著老鴇直往裡面就走。

王定道:“三叔不要進去,俺老爺知道了,可不關我的事。”在後邊自言自語,公子哪裡肯聽他的,竟來到了裡面坐了下來。

老鴇叫丫頭看茶。

喝了茶,老鴇便問:“客官貴姓?”

公子道:“學生姓王,家父是禮部正堂。”

老鴇聽說,拜道:“不知道是貴公子,失瞻別怪。”

公子道:“不礙事,不要計較。久聞令愛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

老鴇道:“昨天有一位客人,硬是要梳攏小女,送了一百兩財禮,但我沒有答應他。”

公子道:“一百兩財禮,小事啊!學生不敢誇大話,除了當今皇上,往下也數家父。就是家祖,也做過侍郎。”

老鴇聽說,心裡暗喜。便叫:“翠紅,請三姐出來見貴客!”

翠紅去不多久,回話道:“三姐今天身子不舒服,把客人辭了吧。”

老鴇起身帶笑說:“小女從小養嬌了,等我親自過去叫她。”

王定在一邊猴急,又說:“她不肯出來就算了,不要去叫。”

老鴇不聽他的話,走進房中,叫:“三姐,我的兒,你的好時運到了!現在有王尚書的公子特地慕你名聲前來。”

玉堂春低頭不語,慌得那鴇兒便叫:“我兒,王公子好個標緻人物,年紀不上十六七歲,囊中廣有金銀。你若搭得上這個主兒,不但名聲好聽,也夠你一世享受。”

玉姐聽說,即刻打扮,來見公子。

臨行,老鴇又說:“我兒,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

玉姐道:“我知道了。”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公子見玉堂春果然長得好: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雅淡梳妝偏有韻,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數盡滿院名姝,總輸她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紅,身段風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玉姐立刻拜了公子。

老鴇就說:“這兒不是貴客應該坐的地方,請公子到書房小敘。”

公子相讓,進入書房,果然收拾得精緻,明窗淨几,古畫古爐。公子卻無心細看,一心只對著玉姐。

鴇兒幫襯,叫女兒挨著公子的肩旁坐下了,吩咐丫環擺酒。

王定聽見說擺酒,越發慌張,連聲催促三叔回去。

老鴇丟了一個眼色給丫頭:“請這位大哥到房間裡去喝酒。”

翠香、翠紅道:“姐夫請進房裡,我和你喝一盅喜酒。”

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紅二人,拖拖拽拽地拉扯進去坐了,甜言蜜語,勸了幾杯酒。起初還很勉強,不一會兒便喝得熱鬧,連王定也忘懷了,索性放下了心,苟且快樂。

正喝著酒,聽到傳話,公子喊叫王定。王定連忙來到書房,只見杯盤羅列,院裡自有演奏藝人,奏起樂器,公子正開懷暢飲。

王定走近身邊,公子貼近耳朵低聲道:“你回住處取二百兩銀子、四匹布帛,再帶散碎銀子二十兩,到這裡來。”

王定道:“三叔要這麼多銀子作什麼用?”

公子道:“不要你閒管。”

王定沒辦法,只得來到住處,開了皮箱,取出五十兩元寶四個,和布帛、碎銀,再回到本司院,說:“三叔,有了。”

公子看都不看,讓全部送給鴇兒,說:“銀兩、布帛,權且作為和令愛的初次見面禮。這二十兩碎銀,就當作賞人雜用。”

王定只以為公子要討那三姐回去,才用了這麼多的銀子;一聽說只是當成初次見面禮,嚇得舌頭都吐出來三寸。

鴇兒一見這麼多東西,就叫丫頭轉過來一張空桌子。王定將銀子、布帛,放在桌子上,鴇兒假心假意地謙讓了一回,叫玉姐:“我兒,快快拜謝了公子。”又說:“今天是王公子,明天就是王姐夫了。”叫丫頭收了禮物進去:“小女房中還備得有小酌,請公子去開懷暢飲。”

公子與玉姐手牽著手,一同來到香房,只見圍屏小桌,果品珍饈,都已擺設齊全。公子上坐,鴇兒自彈弦子,玉堂春清唱助興,弄得三官骨松筋癢,神蕩魂迷。

王定見天色晚了,卻不見三官起身,連催了幾次。丫頭受鴇兒之命,不給他傳話。王定又不能進房,足足等了一個黃昏,翠紅要留他歇宿,王定不肯,只得自回住處了。

公子一直喝到二更才散席。

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寢,真是男貪女愛,倒鳳顛鸞,徹夜交情,不在話下。

天亮,鴇兒叫廚房擺酒煮湯,自己送進香房,追紅討喜,叫一聲:“王姐夫,可喜!可喜!”丫頭、小廝都來磕頭。

公子吩咐王定,每人賞銀一兩,翠香、翠紅各賞衣服一套,摺合釵銀三兩。王定早晨本來要接公子回寓所,見他揮霍使錢,臉上便有不願從命的神色。

公子心想:“從這奴才手裡討一針一線,好不爽快,索性將皮箱搬到院裡,便自己當家。”

鴇兒見皮箱來了,更加奉承。真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知不覺住了一個多月。老鴇要生出心思攤派,便擺了一大桌子酒席,搬戲演樂,專門請三官、玉姐二人赴席。

鴇子舉杯敬公子說:“王姐夫,我女兒和你結成了夫婦,地久天長,凡家中事務,希望你能多多扶持。”

三官心裡只怕鴇子心裡不自在,視那些銀子猶如糞土,任憑老鴇說謊,欠下那麼多的負債,都一一替她償還了。又打了若干首飾酒器,做了若干衣服,又應許她改造房子,又建造了一座百花樓,給玉堂春做臥房。隨她攤派,件件都應許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無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起初含糊答應,之後逼急了,反過來把王定一陣痛罵。王定沒辦法,只得到玉姐那兒,求玉姐好好勸勸他。

玉姐向來知道虔婆厲害,也來苦勸公子道:“‘人無千日好,花有幾時紅?’你一旦沒錢了,她要翻起臉來,就不認得你了。”

三官此時手中還有錢鈔,哪裡肯信她這話。

王定暗想:“心愛的人還不聽,我又勸他做什麼?”又想:“老爺如果知道這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報給老爺知道,憑他怎麼裁處,與我無關。”

王定就對三官說:“我在北京也沒有什麼用,就先回去吧!”

三官正討厭王定多管,巴不得他動身,說:“王定,你去的時候,我給你十兩銀子路費,你回到家裡稟告老爺,只說帳還沒收完,三叔先讓我回來問安。”

玉姐又送了五兩,鴇子也送五兩,王定拜別三官回去。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陰似箭,不覺一年。王八淫婦,整天攤派。莫說添首飾、過生日、討粉頭、買丫環,就連王八的壽穴都打好了,三官手中錢財一下子便空空如也。王八一見沒錢了,凡事疏遠冷淡,再也不照常應答奉承了。又住了半個月,一家大小起鬨,鬧起事來。

老鴇對玉姐說:“‘有錢便是本司院,無錢便是養濟院。’王公子如今沒錢了,還留他在這裡做什麼!哪曾見過本司院養了節婦,你還呆守著那窮鬼做什麼?”

玉姐聽說,只當作耳邊風。

一天,三官下樓去外面了,丫頭過來報給鴇子。

鴇子叫玉堂春下來:“我問你,什麼時候打發王三起身?”

玉姐見話不投機,回身向樓上便走。

鴇子隨即跟上樓來,說:“奴才,不理我麼?”

玉姐說:“你們這麼沒天理,王公子三萬兩銀子,全都送在我家了。如果不是他,我家東也欠債,西也欠債,哪有今天這等富足?”

鴇子發怒,一頭撞去,高聲喊叫:“三兒打娘哩!”

王八聽見,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趕上樓來,將玉姐擋住,玉姐一下子便跌倒在樓上。王八舉鞭亂打,直打得玉姐髻偏發亂,血淚交流。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三官在午門外,正在和朋友交談,忽然臉熱肉顫,心裡懷疑,當即告辭回去,直接走上百花樓。看見玉姐被打成這般模樣,心如刀割,慌忙撫摩,問詢緣故。

玉姐睜開雙眼,看見三官,強打精神掙起身子說:“這是俺的家務事,與你無關!”

三官說:“冤家,你為我捱打,還說無關?明天我就告辭離去,免得連累你受苦。”

玉姐說:“哥哥,當初勸你回去,你卻不肯依我。如今孤身一人在這裡,又沒有盤纏,三千多里,怎麼回去得了?我如何放得心?你若是不能還鄉,流落在外,還不如忍氣吞聲暫且住幾天。”

三官聽說,悶倒在地。

玉姐走近前抱住公子,說:“哥哥,你今後不要再下樓去,看那王八、淫婦到底要怎麼樣行事?”

三官說:“想要回家,又難見父母兄嫂;想要不離去,又受不了王八的冷言冷語。我又捨不得你,想要繼續住下來,那王八、淫婦卻只管打你。”

玉姐說:“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與你是從小的兒女夫妻,你豈能突然離我而去!”

看看天色已晚,房中往日會有丫頭拿燈上來,今天火也不給了。玉姐見三官傷處疼痛,用手把她拉到床上睡了,彼此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長吁短嘆。

三官對玉姐說:“不如我回去吧!你再接一個有錢的客官,省得你受氣。”

玉姐說:“哥哥,那王八、淫婦,任他打我,你好歹不要起身。哥哥在時,我命還在,你真的要去,我便只有一死。”二人一直哭到天亮。

早晨起來,也沒人給他們送一碗水。玉姐喊丫頭:“拿一盅茶過來給你姐夫喝。”

鴇子聽見了,高聲大罵:“大膽奴才,欠打,叫小三自己來取。”那丫頭、小廝都不敢來。

玉姐無奈,只得自己下樓,到廚房裡盛了一碗飯,淚滴滴地自己拿上樓去,說:“哥哥,你吃飯吧。”

公子才要吃,又聽到下邊在罵,便不想吃,玉姐又勸。

公子才吃了一口,那淫婦在樓下說:“小三,大膽奴才,哪有巧媳婦做得出無米粥?”

三官分明聽得見她的話,可是隻能隱忍。正是: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內無錢面目慚。

王八惱恨玉姐,想要打她,倘若打傷了,又難叫她掙錢;不打她,她又戀著王小三。而且,要是把小三逼得太狠了,他是一個被酒色迷住了的人,一時間,如果去尋了一個自盡,倘或尚書老爺差人來接,到那時,就是用泥巴做一個,也幹不了。左思右算,無計可施。

鴇子說:“我自有妙法,讓他離開咱們。明天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叫做‘倒房計’。”

王八說:“倒也好。”

鴇子叫丫頭問樓上:“姐夫吃了飯沒有?”

鴇子上樓來說:“別怪!俺家務事,和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擺上了酒。

喝酒中間,老鴇忙陪笑道:“三姐,明天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稟知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給她。”玉姐當天晚上便包好了禮物。

第二日清晨,老鴇說:“王姐夫,趁早上天涼,大家把人情送到姑娘家去。”大小都離開了司院,走了將近半里,老鴇故意吃了一驚,說:“王姐夫,我忘了鎖門,你回去把門鎖上吧。”公子不知鴇子用計,便回去鎖門。

王八從那小巷子裡轉過來,叫:“三姐,你頭上簪子掉了。”哄得玉姐回頭,那王八把牲口猛抽了兩鞭,順著小巷子急急忙忙地跑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鎖好了房門,忙往外趕,沒看見玉姐,卻遇著一夥人,公子彎腰便問:“各位有沒有見過一夥男女,他們往哪裡去了?”那夥人不是好人,而是攔路搶劫的。見三官衣服齊整,心生一計,說:“剛才那夥前往蘆葦西邊去了。”

三官說:“多謝各位。”公子往蘆葦裡就走。

這人哄得三官往蘆葦裡去了,急忙跑到前面等著。三官走近了,跳起來大喝一聲,卻去拉住三官,一齊下手,剝去衣服帽子,用繩子捆在地上。

三官手腳難以掙開,昏昏沉沉,一直捱到天亮,心裡還只想著玉堂春,說:“姐姐,不知道你現在去了什麼地方,哪裡知道我在這裡受苦!”

王八、淫婦拐著玉姐,一天走了一百二十里路,在野外一間旅店裡住下。玉姐明知中了王八的計,路上又牽掛著三官,淚流不止。

三官在蘆葦裡,口口聲聲喊救命。許多鄉里老人走近前來,替公子解開了繩子,就問:“你是哪裡人?”

三官害羞,不說是公子,也不說自己嫖玉堂春,渾身上下又沒有穿衣服,眼中落淚說:“各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來這裡做小買賣,不幸遇上了歹人,把一身衣服全剝去了,一文盤纏路費也沒有。”

大家見公子年少,便施捨了幾件衣服給他,又給了他一頂帽子。

三官謝了大家,拾起破衣服穿了,戴了破帽子。不見了玉姐,身上又沒有一分錢,只得返回北京城,順著房簷,低著頭,從早到黑,水也沒喝上一口,餓得頭昏眼花。天色已晚,到處找住處,可沒有人家肯收留他。

有人說:“像你這個模樣,誰家肯住你?你現在可以到總鋪門口去,那兒正找人敲梆子,有了這活兒,早晚勤謹些,還是可以度日的。”

三官徑直來到總鋪門口,只見一個當地管事的來僱人打更。

三官走上前叫:“大叔,我打頭更。”

管事的便問:“你姓什麼?”

公子說:“我是王小三。”

管事的說:“你打二更吧!錯了更,短了籌,不但不給你錢,還要打哩!”

三官是一個自在慣了的人,貪睡了,晚上把更錯過了。

管事的罵道:“小三,你這狗骨頭,也沒造化吃這碗自在飯,快點走。”

三官自思無路可走,就來到孤老院裡去存身。正是:一般院子裡,苦樂不相同。

王八、鴇子說:“咱們已經來了一個月,想必那王三已經回家去了,咱們也都回去吧。”收拾好行李,回到了本司院。

只有玉姐每天心裡想念公子,不吃不睡。

鴇子走上樓來,苦苦勸說:“我的兒,那王三已是回家去了,你還想他做什麼?北京城裡有多少王孫公子,你只是想著王三不肯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己放明白些,我不再說你了。”說完自去了。

玉姐淚如雨下,想王順卿手裡沒有半文錢,也不知道是怎麼離去的。“你要離去,好歹也通一個音訊,免得我一直牽掛。哎,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和你再見上面。”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公子在北京孤老院討飯度日。大街上有一個高手王銀匠,曾在王尚書那兒打過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的時候,也都是找他。

一天,王銀匠路過孤老院,忽然看見公子,嚇了一跳,上前一把拉住,大叫:“三叔!你怎麼這個模樣?”

三官從頭說了一遍,王銀匠說:“自古王八狠心!三叔,你今天就先到我家裡去,清茶淡飯,暫且住上幾天,等你家老爺派人過來接你。”三官聽說大喜,跟隨王銀匠到了他的家中。

王銀匠敬他是尚書的公子,盡禮款待,一口氣也住了半個多月。

他媳婦見識短淺,遲遲不見尚書家裡來接人,只以為丈夫在說謊,趁著丈夫上街,就撂出難聽的話來:“自己一家子老小,哪有閒飯養活別人;好心好意留下來吃上幾天就可以了,各人自己也要識時務,終不成在這裡養老送終。”

三官受不了氣,低著頭,順著房簷往外走了出來,實在沒什麼地方可去,就漫無目的地隨便走走。來到關王廟,猛然省悟,關聖最為靈驗,何不向他控告一番?於是就進了廟,跪在神像面前,把王八、鴇兒負心的事一一控訴,跪拜祈禱了很久才起來,便閒看兩邊廊畫的三國眾英雄的功勞。

廟門外的大街上,有一個小夥兒正在叫喊:“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郵鴨蛋,半分一個。”

這人是誰?是賣瓜子的金哥。

金哥說道:“原來是年景不好,買賣差。此前本司院王三叔在的時候,一下子便照顧我兩百錢瓜子,賺到的錢,我父母都吃不了。自從三叔回家去了,如今還有誰買這東西?兩三天都沒有開張了,這日子可要怎麼過?先到廟裡歇一歇再走吧。”

金哥進了廟,把盤子放在供桌上,跪下嗑了頭。

三官還認得是金哥,沒臉見他,雙手捂著臉,坐在門檻旁邊。

金哥嗑了頭,起來,也來到門檻上坐下。

三官只以為金哥已經出廟去了,把手放了下來,卻被金哥一下子認了出來,說:“三叔!你怎麼也在這裡?”

三官含羞帶淚,將前面的事都說了一遍。

金哥說:“三叔不要哭,我請你吃點兒飯。”

三官說 “我吃過了飯。”

金哥又問:“這兩天,你有沒有見到你三嬸?”

三官說:“我很久沒有見到她了!金哥,麻煩你跑一趟本司院,就偷偷地跟三嬸說我如今的窮酸樣,看她聽了怎麼說,再回來答覆我。”

金哥應允,端起盤子,往外就走。

三官又說:“你到那兒要看看形勢,她若是想我,你便提我在這裡的情況。若是不真心疼我,你便不要說了,也來回我。她這種人家,有錢的一樣對待,沒錢的另一樣對待。”

金哥說:“我知道了。”辭了三官,往院裡來,在樓外邊站著。

玉姐手託香腮,將汗巾拭淚,一聲聲只叫喊:“王順卿,我的哥哥!不知道你到哪裡去了?”

金哥說:“呀,真的想三叔哩!”咳嗽了一聲。

玉姐聽見聲音便問:“外邊是誰?”

金哥走上樓來,說:“是我,我來賣瓜子給你老人家嗑哩!”

玉姐眼中落淚,說:“金哥,縱有羊羔美酒,也吃不下,哪有心情嗑瓜子兒!”

金哥說:“三嬸,你這兩天怎麼提不起興趣了?”玉姐不理。

金哥又問:“你是在想三叔,還是在想誰?你對我說,我幫你接去。”

玉姐說:“我自從三叔離去後,天天想他,哪有什麼誰來?有一個古人,我可記得一輩子。”

金哥說:“是誰?”

玉姐說:“以前有一個亞仙女,鄭元和為她用光黃金,去行乞為生。後來收心勤讀詩書,一舉成名,那亞仙在風月場中名聲大顯。我常懷亞仙之心,怎樣才能讓三叔也像鄭元和才好。”

金哥聽說,口裡不說話,在心裡想:“王三現在倒也跟鄭元和相像了,雖然不乞討,也是在孤老院裡要飯吃。”

金哥就低低地叫了一聲三嬸,說:“三叔如今在廟中安歇,讓我偷偷地告訴你,賙濟他一些盤纏路費,好上南京。”

玉姐吃了一驚:“金哥不要哄我。”

金哥說:“三嬸,你不信,就跟我到廟裡看看去。”

玉姐說:“這兒到廟裡有多遠?”

金哥說:“這兒到廟裡有三里路。”

玉姐說:“怎麼敢去?”又問:“三叔還有什麼話?”

金哥說:“只是缺銀子用,並沒有什麼話。”

玉姐說:“你去對三叔說,十五日在廟裡等我。”

金哥去廟裡回覆了三官,就送三官到王銀匠家中,“倘若他家不收留你,就到我家裡去。”幸好王銀匠已經回家了,又留住了公子。

老鴇又問:“三姐!你這兩天不吃飯,還在想著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兒好痴,我給你找一個比王三強的,這樣你也新鮮些。”

玉姐說:“娘!我心裡有一件事還沒辦妥貼。”

鴇子說:“你有什麼事?”

玉姐說:“我當初要了王三的銀子,一天夜裡跟他說過,指著城隍爺爺起誓,如今且等我還了願,就開始接別的客人。”

老鴇問:“什麼時候去還願?”

玉姐道:“十五日去吧。”

老鴇非常高興,預先備下香燭紙馬。

等到十五日,天還沒亮,就叫丫頭起來:“你給姐姐燒水洗臉。”玉姐也歸心,起來梳洗,收拾私房銀兩,和釵釧首飾之類,叫丫頭拿著紙馬,徑直往城隍廟裡去。

進了廟,天還沒完全亮,沒看見三官在哪裡。她哪裡曉得三官正躲在東廊下等她,已經先看見玉姐了,便咳嗽了一聲。

玉姐一聽就明白了,叫丫頭燒了紙馬,“你先去,我到兩邊去看看十帝閻君。”玉姐叫丫頭轉身了,徑直來到東廊下找三官。

三官見了玉姐,羞得滿臉通紅。

玉姐叫聲:“哥哥,你怎麼這個模樣?”兩個抱頭大哭。

玉姐將所帶的兩百兩銀子東西,交給三官,叫他置辦衣帽,買騾子,再回到院裡來,“你只說是從南京才到,不要違了我約定的話。”二人含淚各別。

玉姐回到家裡,鴇子見了,不勝欣喜,說:“我兒還了願了?”

玉姐說:“我還了舊願,發下新願。”

鴇子說:“我兒,你發下什麼新願?”

玉姐說:“我要再接王三,咱一家子死得滅門絕戶,叫天火燒了。”

鴇子說:“我兒這願,發得太重了些。”

自此,玉姐每天歡天喜地。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三官回到王銀匠家,將二百兩東西,遞給王銀匠,王銀匠大喜。隨即來到了街上,買了一身繡了花紋的綢緞衣服,粉底皂靴,絨襪,瓦楞帽子,青絲絛,真川扇,皮箱,騾馬,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辦得非常齊全。又找來一些磚頭瓦片,用布包裹起來,冒充銀兩,放到皮箱裡面。收拾打扮妥帖,僱了兩個小廝跟著,就要起身。

王銀匠說:“三叔!略停片刻,我備一杯薄酒為你餞行。”

公子說:“不勞如此,這些天多蒙厚愛,改天一定回來報恩。”三官就上馬離去。正是:妝豐圈套入衚衕,鴇子焉能不強從。虧殺玉堂垂念永,固知紅粉亦英雄。

公子辭了王銀匠夫婦,徑直來到春院門口。只見幾個小樂工,正站在門口說著話。他們忽然看見三官全身上下煥然一新,嚇了一跳,飛速報信給老鴇。老鴇一聽,半晌不語:“這下可怎麼辦?往日三姐說,他是宦家公子,金銀無數,我卻不信,硬是變著法子地把他趕出門去。今天卻居然帶著那麼多的金銀來了,讓人多難為情啊!”左思右想,腆著臉走出來,見了三官,說:“姐夫從什麼地方來這兒的?”一隻手牽住馬籠頭。

公子下馬唱了半個喏,就要走,說:“我的夥計都還在船裡等我。”

老鴇陪著笑道:“姐夫好狠心啊,就是我這兒寺破僧醜,你也要看看佛面,縱然要去,你也先看看玉堂春。”

公子道:“往日那幾兩銀子又值得什麼,學生豈肯放在心上?我今天這皮箱裡,就現有五萬兩銀子,還有幾船貨物,夥計也有數十人,王定現在正在那裡看守呢。”這麼一說,鴇子更加不肯放手了。

公子怕把事情弄僵了,將機就機,進了院門坐下。

鴇兒吩咐廚房趕緊擺酒席接風。

三官喝了茶,就要走,卻故意甩出兩錠銀子來,都是五兩頭細絲,三官把它們撿了起來,藏進袖子。

鴇子又說:“我到了姑娘家,酒也沒有喝,就到處打聽你的去向,都說你往東邊去了,結果怎麼樣都找不到你,又尋了一個多月,我才作罷回家。”

公子乘機便說:“虧你好心,我那時也尋不見你。王定過來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裡牽掛著玉姐,所以就急急忙忙又趕回來了。”

老鴇連忙叫丫頭去告訴玉堂春。

丫頭一路笑著上樓來,玉姐已經知道公子到了,故意說:“奴才笑什麼?”

丫頭說:“王姐夫又來了。”

玉姐故意裝作嚇了一跳,說:“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樓。

老鴇慌忙親自上來,玉姐故意別過臉往裡睡。

鴇子說:“我的親兒!王姐夫來了,你知道麼?”

玉姐也不說話,一連問了四五聲,只不答應。

鴇子這時候正忍不住要罵,可是此刻又得用著她。便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了,長嘆了一口氣。

玉姐見她這模樣,故意回過頭來,雙膝跪在樓上,說:“媽媽!今天你就饒了我這頓打。”

老鴇連忙拉她起來,說:“我兒!你還不知道,王姐夫又來了,拿著五萬兩雪花銀,船上還有貨物和夥計數十人,比以前加了一倍。你現在就去見他,一定要好心奉承。”

玉姐道:“已經發下新願了,我不去接他。”

鴇子道:“我兒!發願就只當開玩笑吧。”

一手挽著玉姐下樓,半路就喊叫:“王姐夫,三姐來了。”

三官見了玉姐,冷冷地作了一揖,全不溫存。

老鴇便叫丫頭擺好桌子,取酒斟上一盅,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遞給王姐夫:“權當老身的不是。可否念三姐的情,不要去別家,讓人笑話。”

三官微微冷笑,叫聲:“媽媽,還是我的不是。”

老鴇殷勤勸酒,公子喝了幾杯,叫聲多擾,抽身就走。

翠紅一把拉住,叫:“玉姐,給俺姐夫賠一個笑臉。”

老鴇說:“王姐夫,你太做絕了。丫頭,把門頂了,不要放你姐夫出去。”叫丫頭把那行李抬到百花樓去。就要在樓下重擺酒席,笙琴細樂,又來奉承。

吃了半更,老鴇說:“我先去了,讓你夫妻二人好好敘話。”

這話正中三官、玉姐心意,二人攜手登樓,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鄉遇故知,二人說了一晚上的話。正是:歡娛嫌夜短,寞寂恨更長。

不覺鼓打四更,公子爬了起來,說:“姐姐!我現在就走吧!”

玉姐說:“哥哥!我本想留你多住幾天,只是留君千日,終須一別。你這次趕緊回家,再不要惹閒花野草,見了二親,用心攻書,倘若一舉成名,也爭到了這一口氣。”

玉姐難捨王公子,公子留戀玉堂春。

玉姐說:“哥哥,你到了家,只怕娶了家小便不再想我。”

三官說:“我怕你在北京再接別人,我再來也無益了。”

玉姐說:“你指著聖賢爺發一個誓願。”

兩人雙膝跪下。

公子說:“我若回南京後再娶家小,五黃六月害病,把我病死了。”

玉姐說:“蘇三若再接別人,鐵鎖長枷永不出世。”就將鏡子拆開,各拿一半,日後為記。

玉姐說:“你敗光了三萬兩銀子,空手回去,我將金銀首飾器皿,都給你拿去吧。”

三官說:“王八、淫婦要是知道了,你怎麼打發他們?”

玉姐說:“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

玉姐收拾妥當,輕輕地開了樓門,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鴇兒起來,叫丫頭燒下洗臉水,承下淨口茶,“看你姐夫醒了,送上樓去。問他要吃什麼,我好做去。若是還在睡,就不要驚醒他。”

丫頭走上樓去,只見擺設的器皿全都沒了,梳妝匣也出空了,撇在一邊。揭開帳子,床上空了半邊。

跑下樓,大叫:“媽媽,完了!”

鴇子說:“奴才,你慌什麼?驚著你姐夫。”

丫頭說:“還有什麼姐夫?不知哪裡去了,俺姐姐回臉往裡睡著。”

老鴇聽說,大驚,看小廝、騾腳都去了,連忙走上樓來,喜的是皮箱還在。開啟一看,全是一些磚頭瓦片。

鴇兒便朝玉姐破口大罵:“奴才!王三哪裡去了?不說的話我現在就打死你!為何金銀器皿都被他偷去了?”

玉姐說:“我發過新願了,這次可不是我接他來的。”

鴇子說:“你兩個昨晚說了一夜話,一定曉得他的去處。”

王八就去取來皮鞭,玉姐拿了一個頭巾,將頭紮了,口裡說:“等我找回王三還你。”急忙下了樓,往外就走。鴇子、樂工怕她跑了,隨後跟來。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玉姐走到大街上,大聲喊冤:“鴇子圖財害命啊!”只見地保都來了。

鴇子說:“奴才,他倒把我的金銀首飾全都拐走了,你現在還想耍無賴!”

王八說:“王三走了就由著他吧,咱們回家裡算帳。”

玉姐說:“不要爭辯,咱們往哪裡去?哪兒是我家?我跟你到刑部堂上講講,你家裡是公侯宰相,朝郎駙馬,你哪裡來的金銀器皿?凡事要斷一個理字。一個妓院人家,至輕至賤,哪有什麼大臉面,戴著它們往哪裡去坐席?王尚書的公子在我們家,花費了三萬兩銀子,誰不知道?他人一走,你們就開始動手打我;你們昨天見他又有了銀子,便再次把他哄騙到家裡,暗中謀劃了他行李,不知將他處置在什麼地方?各位幫我做一個見證。”說得鴇子無話可答。

王八說:“你叫王三拐走了我的東西,倒反過來訛詐我們。”

玉姐拼命地罵:“王八、淫婦,你們圖財殺人,還要爭辯?現在王公子的皮箱都被開啟在你們家裡,銀子都被拿光了,那王三官不是你們謀殺了是哪個?”

鴇子說:“他哪裡有什麼銀子?都是一些磚頭瓦片用來哄人。”

玉姐說:“你親口說他帶著五萬兩銀子,為什麼今天又說沒有?”兩個人吵鬧了起來。

大家曉得三官敗過三萬兩銀子是真的,謀命的事倒未必,都將好言勸解。

玉姐說:“各位,你們既然勸我不要告到衙門,也得讓我罵她幾句,出了這口氣。”

大家說:“就任憑你罵吧!”

玉姐罵道:“你這王八是喂不飽的狗,鴇子是填不滿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騙別人。奉承盡是天羅網,說話皆是陷人坑。只圖你家長興旺,哪管他人貧不貧。八百好錢買了我,與你掙了多少銀。我父叫做周彥亨,大同城裡有名人。買良為賤該甚罪?興販人口問充軍。哄誘良家子弟猶自可,圖財殺命罪非輕!你一家萬分無天理,我且說你兩三分。”

大家說:“玉姐,罵夠了。”

鴇子說:“讓你罵了這麼久,現在也該回去了。”

玉姐說:“要我回去,一定要立一個文書憑據給我。”

大家說:“文書要怎麼寫?”

玉姐說:“要寫‘不合買良為娼,及圖財殺命’等話。”

王八哪裡肯寫,玉姐又喊起冤來。

大家說:“買良為娼,也是妓院常有的事。那人命事不確實,卻難招認。我們只主張寫一個贖身文書給你吧!”

可是王八還是不肯答應。

大家說:“你不要說別的事項,只王公子三萬兩銀子也夠你買三百個粉頭了。玉姐反正心不向你了,舍了她吧!”

大家都到酒店裡面,討了一張綿紙,一人念,一人寫,只要王八、鴇子二人簽字畫押。

玉姐道:“若是寫得不公道,我就撕碎了。”

大家道:“還你妥帖。”

寫道:“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將錢八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願為娼……”

寫到“不願為娼”,玉姐說:“這句就是了。必須要寫上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

王八道:“三兒,你也拿一點公道出來,這一年多的費用都用去了,難道也要算上?”

大家道:“只寫二萬吧。”

又寫道:“……有南京公子王順卿,與女相愛,淮得過銀二萬兩,憑眾議作贖身財禮。今後聽憑玉堂春嫁人,並與本戶無關。立此為照。”

後面寫“正德年月日,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

一看在場有十多個人,大家先畫了押,蘇淮和一秤金也只得畫了。

玉姐收清,又說:“各位老爹!我還有一件事,要先講一個明白。”

大家說:“又是什麼事?”

玉姐曰:“那座百花樓,原本是王公子蓋的,撥給我住。丫頭原是公子買的,要叫兩個過來服侍我。以後米麵、柴薪、菜蔬等項,必須一一供給,不許剋扣短少,一直到我嫁人為止。”

大家說:“這些事都依著你。”玉姐辭謝先回。

王八又請大家吃過酒飯方散。正是: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公子在路上,夜宿曉行,不數日,便回到金陵自己家門口,連忙下馬。

王定看見了,吃了一驚,上前把馬拉住,進了裡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見了。

三官就問:“我老爺安好麼?”

王定說:“安好。”

“大叔、二叔、姑爺、姑娘怎麼樣?”

王定說:“都安好。”

又問:“我要回到家裡,你聽到老爺說,他要怎麼處理我?”

王定不說話,長吁了一口氣,只是看看天。

三官就知道了他的意思:“你不說話,想是老爺要打死我。”

王定說:“三叔,老爺發誓決不留你,今天就不要去見老爺了,私下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討要一些盤纏路費,到別的地方去安身吧!”

公子又問:“老爺這兩年,和誰的關係最親密?央求他來替我說一個人情。”

王定說:“沒人敢說。除了姑娘和姑爹,對於你的事,只是在言語間稍微提一提,可也不敢直說。”

三官道:“王定,你去請姑爹來,我和他講一講這件事。”

王定馬上去請劉齋長、何上舍前來。

二人來到後,敘了禮,何、劉兩個說:“三舅,你就呆在這裡,等俺兩個給咱爺講過了,讓人來叫你。如果咱爺不依,便捎信給你,速速逃命。”二人說完,前往潭府去見了王尚書。

二人坐下,喝了茶,王爺問何上舍:“田莊還好麼?”

上舍答道:“好!”

王爺又問劉齋長:“學業如何?”

答說:“不敢,連日有事,沒有讀書。”

王爺笑道:“‘讀書過萬卷,下筆如有神。’秀才要以何為本?‘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後須宜勤學,不可將光陰錯過。”劉齋長嗯嗯地感謝指教。

何上舍問:“客位前面的這堵牆幾時築的?一向不見。”

王爺笑說:“我年齡大了,沒有多少田產,日後恐怕大的二的競爭,就預先分為兩份。”

二人笑說:“三個人分家事,如何只分做兩份?三官回來,叫他住哪裡?”

王爺聽說,心中大惱:“老夫平生只有兩個小兒,哪裡又有第三個?”

二人齊聲叫:“爺,你怎麼不疼三官王景隆?當初還是爺的不是,委託他在北京討帳,沒有一個人前去接他找他。別說三官十六七歲,北京是一個花柳之所;就是久慣江湖,也迷了心。”二人雙膝跪下,掉下淚來。

王爺聽了,說:“沒結果的狗畜生,不知道死在哪裡了,再別提起了!”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正說著話,兩位姑娘也到了。大家都知道三官到了家,只哄著王爺一個人。

王爺說:“今天都不請自來,想必有什麼事情吧?”就叫下人擺酒。

何靜庵欠身鞠了一躬說:“你閨女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三官王景隆身上穿著破衣服,喊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這個夢,半夜裡捶床搗枕一直哭到天亮,埋怨著我不去接三官,今天特地前來問一問三舅的音信。”

劉心齋也說:“自從三舅在北京落腳,我夫婦二人日夜不安,今天我和姨夫湊一些盤纏路費,明天就起身去接他回來。”

王爺含淚道:“賢婿,家中還有兩個兒子,沒他又要怎樣?”何、劉二人往外就走。

王爺向前拉住,問道:“賢婿何故起身?”

二人說:“爺撒手,你家親生兒子還是如此,何況我是女婿啊?”

大小兒女放聲大哭,兩個哥哥一齊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後邊掉下淚來。引得王爺心動,也哭了起來。

王定跑出來說:“三叔,現在老爺正在那裡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等他又生氣了。”

王定推著公子進了前廳跪下說:“爹爹!不孝兒王景隆今天回來了。”

王爺兩手擦了淚眼,說:“那個無恥畜生,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北京城的街上最多遊食光棍,偶爾有一個和畜生的臉龐相像,便假冒著畜生,來到家裡哄騙我財物,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

那公子往外就走。

兩個姐姐趕到二門口把他攔住,說:“短命的,你要往哪裡去?”

三官說:“兩個姐姐,你們讓開,放一條路給我逃命吧!”

兩個姐姐不肯撒手,推到老爺跟前,雙膝跪下,兩個姐姐用手指著說:“短命的!娘為你痛得肝腸碎,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哪一個不牽掛!”

大家哭在傷心處,王爺一聲喝住大家不要哭,說:“我依著兩個姐夫,收了這畜生,可叫我怎麼處治他?”

大家說:“消消氣再處治。”王爺搖頭。

奶奶說:“任憑我打吧。”

王爺說:“可打多少?”

大家說:“任爺爺打多少。”

王爺道:“必須依我說,不可阻我,要打一百。”

大姐、二姐跪下說:“爹爹嚴命,不敢阻擋,容你兒子代替罷!”

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

王爺說:“打他二十。”

大姐、二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這等黃瘦,一棍打在哪裡?等他膘滿肉肥,到那時再打他不遲。”

王爺笑道:“我兒,你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問你:‘家無生活計,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無處掙錢,做什麼生意來作為餬口之計?要做買賣,我又沒有本錢給你。兩個姐夫問問他,那銀子還有多少?”

何、劉便問:“三舅,還有多少銀子?”

王定抬了皮箱過來開啟,盡是一些金銀首飾器皿等物。

王爺見了大怒,罵:“狗畜生!你從哪裡偷的這些東西?快寫首狀,不要玷辱了門庭。”

三官高叫:“爹爹息怒,聽不肖兒一言。”

於是,就將初遇玉堂春,後來被鴇兒怎麼把錢哄騙光了,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又虧了金哥報信,玉堂春私下將銀兩贈我回鄉,這些首飾器皿,皆玉堂春贈送,詳盡陳述了一遍。

王爺說,罵道:“無恥狗畜生!自己家裡的三萬兩銀子都花了,卻要娼婦的東西,可不羞死了人。”

三官說:“兒子沒有強要她的,是她情願給我的。”

王爺說:“這也罷了,看你姐夫面子上,給你一個莊子,你自己去耕地播種。”

公子不說話。

王爺怒道:“王景隆,你不吭聲怎麼說?”

公子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

王爺說:“這事不是你做的,你還去嫖院吧!”

三官說:“兒子要讀書。”

王爺笑曰:“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還讀什麼書?”

公子說:“孩兒這回篤志用心讀書。”

王爺說:“既然知道讀書好,又為何這麼胡作非為?”

何靜庵站起身來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來改過遷善,估計是想要用心讀書了。”

王爺說:“就依你們大家說的,送他到書房裡去,叫兩個小廝去伏侍他。”即刻就叫小廝送三官前往書院裡去。

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剛好和小婿一起喝幾杯。”

王爺說:“賢婿,你們這樣做就不是教子之道,不要放縱他。”

二人道:“老爺說得最好。”於是翁婿大家痛飲,盡醉方歸。

這一出父子相會,分明是:月被雲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公子進了書院,冷清清地一個人獨自坐著,只見滿架詩書,筆山硯海。嘆道:“書呵!相別日久,確實是生澀啊!想要不看,又怎能一舉成名,豈不辜負了玉姐的話;想要好好讀書,卻又心猿放蕩,意馬難收啊!”

公子尋思了一會兒,拿著書來讀了一會,心裡面只是想著玉堂春。

忽然鼻子聞到了什麼氣味,耳朵聽到了什麼聲音,便問書童道:“你聞一聞這書裡有什麼氣味?聽一聽有什麼聲音?”

書童說:“三叔,都沒有。”

公子道:“沒有?呀,原來鼻子聞到的是脂粉氣,耳朵聽到的是箏板聲。”

公子一時想起來:“玉姐當初囑咐我,是什麼話來?叫我用心讀書。我如今未曾讀書,心裡還丟她不下,坐不安,寢不寧,茶不思,飯不想,梳洗無心,神思恍惚。”

公子自思:“她可怎麼辦?”

走出門來,只見大門上掛著一幅對聯:“十年受盡窗前苦,一舉成名天下聞。”

“這是我爺爺作下的對聯。他會試中舉,官到侍郎。後來爹爹在此讀書,官到尚書。我今在此讀書,也要攀龍附鳳,以繼承前人的志向。”

又看見二門上也有一幅對聯:“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

公子急忙回到書房,看見《風月機關》、《洞房春意》,公子自思:“就是這兩本書亂了我的心。”

便將它們一把火給燒了,把那破鏡分釵,也都藏了,徹底回心轉意,發志勤學。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一天,書房裡沒有火,書童到外邊去取。王爺正坐著,叫書童進來,書童走近前跪下。

王爺便問:“三叔這一段時間用功沒有?”

書童說:“稟告老爺,我三叔開始的時候總讀不進書,胡思亂想,體瘦如柴。這半年來,整天地讀書,晚上一直要讀到三更才睡,五更就起,直到吃了早飯,才開始梳洗,口裡雖然吃著飯,眼睛卻不肯離開書。”

王爺道:“奴才!你喜歡說謊,我要親自去看看他。”

來到書房門口,書童大叫:“三叔,老爺來了。”

公子從從容容地出來迎接父親,王爺暗喜。看他行步安詳,可以看出他的學問,王爺在正面坐下,公子拜見。

王爺說:“我劃定的書你看了沒有?我出的題你做了多少?”

公子說:“爹爹嚴命,劃定給兒子看的書都看了,題目也都做完了,但是,還有餘力旁觀子史。”

王爺說:“把你做的功課拿來給我看看。”

公子取出作文。

王爺看他寫的文章,一篇勝過一篇,心裡很是高興,叫:“景隆,去應個儒士科舉吧!”

公子說:“兒子才讀了幾天書,敢奢望中舉?”

王爺說:“一次就中了的雖然很多,但兩次中了的更多,先出去觀觀場子,下一科也好中。”

王爺就寫信給提學察院,准許公子科舉。終於到了八月初九,進過了頭場,寫出考場文章給父親看。

看完,王爺高興地道:“憑這七篇,考中舉人又有何難?”

到第二場和第三場都考完了,王爺照舊看了他的考場文章,又高興地道:“結果一定不在散舉,絕對是鄉試第一名。”

玉姐自從上了百花樓,從不下梯。這一天,實在煩悶倦怠,叫丫頭:“拿棋子過來,我和你下一盤棋。”

丫頭說:“我不會下。”

玉姐說:“你會打雙陸麼?”

丫頭說:“也不會。”

玉姐將棋盤、雙陸全都撇在樓板上。丫頭見玉姐眼中掉淚,連忙掇過飯來,說:“姐姐,從昨晚開始,你一直沒吃飯,你好歹也吃一點兒點心。”

玉姐便拿了點心過來,分為兩半,右手拿一塊吃著,左手拿一塊給公子。

丫頭想接又不敢接。

玉姐猛地睜開眼睛,見不是公子,將那一塊點心掉在了樓板上。

丫頭又連忙掇過一碗湯來,說:“飯乾燥,喝一點兒湯吧!”

玉姐剛呷得一口,淚如湧泉,放下了,問:“外邊是什麼聲音?”

丫頭說:“今天是中秋佳節,人人賞月,處處笙歌,俺家翠香、翠紅姐都有客哩!”

玉姐聽說,口雖不言,心中想道:“哥哥今天已去了一年了。”

叫丫頭拿過鏡子來照了一照,猛地嚇了一跳:“我如何瘦成這般模樣?”

把那鏡子丟在床上,長吁短嘆,走到樓門前,叫丫頭:“拿椅子過來,我在這裡坐一坐。”

坐了很久,只見明月高升,譙樓敲轉,玉姐叫丫頭:“你可收拾一支香燭過來,今天是八月十五日,是你姐夫進三場的日子,我燒一炷香保佑他。”

玉姐下了樓來,對著天井跪下,說:“天地神明,今天是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進了三場,願他早佔鰲頭,名揚四海。”祝罷,深深拜了四拜。有詩為證:對月燒香禱告天,何時得洩腹中冤。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結好緣。

西樓上有一個客人,是山西平陽府洪同縣人,身上帶了整萬銀子,來北京販馬。這人姓沈名洪,因為聽說了玉堂春的大名,特地前來相訪。

老鴇見他有錢,把翠香打扮作玉姐,相交數日,沈洪才知道不是,便苦求見玉姐一面。

這天晚上,丫頭下樓取火,給玉姐燒香。小翠紅忍不住多嘴,就說了:“沈姐夫,你每天想玉姐,她今夜下樓,要在天井內燒香,我和你一起悄悄地瞅瞅她。”

沈洪將三錢銀子買通了丫頭,託她暗中成全,悄悄地跟到樓下,月明中,看得仔細。等她拜完,小步疾行退了出來,上前唱喏。

玉姐大驚,問:“是什麼人?”

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數萬本錢,在這裡販馬,久慕玉姐大名,未能面睹。今日得見,如撥雲霧見青天,望玉姐不棄,同到西樓一會。”

玉姐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識,現在正當深夜,何故自誇財勢,妄生事端?”

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他有錢,我也有錢,哪些地方比我強?”說罷,就上前要摟抱玉姐,被玉姐照臉啐了一口,急急上樓關了門。

大罵丫頭:“好大膽子,如何放這野狗進來?”

沈洪沒意思自去了。

玉姐思忖起來,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紅這兩個奴才告訴他的。

又罵:“小淫婦,小賤人,你接著滿意孤老就好了,怎麼就應該來糾纏我?”

罵了一頓,放聲悲哭:“只要我哥哥在,有哪個奴才敢調戲我!”又氣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後無日見,俗子來時不待招。

三官在南京鄉試終場,閒坐無事,每天只想著玉姐。南京也有本司院,可公子再也不肯去走一走。到了二十九張榜的那一天,公子想念到三更以後,方才睡著。

外邊報喜的說:“王景隆中了第四名。”

三官夢中聽到喜信,起來梳洗,揚鞭上馬。前擁後簇,去赴鹿鳴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團,連續幾天擺慶賀筵席。

公子謝了主考,辭了提學,到祖墳前祭掃了,起了文書:“稟父母得知,兒要早些赴京,到僻靜的地方安頓下來,靜心讀幾個月書,好參加會試。”

父母明知公子本意是牽掛玉堂春,可兒子剛考中了舉人,只得依從。叫來大哥、二哥:“景隆赴京會試,昨日祭掃,有多少人情?”

大哥說:“不過三百餘兩。”

王爺道:“那隻夠他做人情的,另外再給他一二百兩拿去。”

二哥說:“稟告爹爹,用不了這麼多銀子。”

王爺說:“你哪裡知道,我那同年門生,在京頗多,往返交接,非錢不行。等他手中寬裕了,讀書也有興頭。”叫景隆收拾行裝,有知心同年,約上兩三位,吩咐家人到張先生家看了良辰。

公子恨不得一下子就回到北京,邀了幾個朋友,僱了一隻船,即刻拜別了父母,辭別了兄嫂。

兩個姐夫邀親朋至十里長亭,酌酒作別。

公子上了船後,手舞足蹈,神魂不定。大家不明白他的心意,他心裡只想著玉姐玉堂春。

船行不止一天,到了濟寧府,大家舍舟上岸。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沈洪自從中秋節那夜見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廢寢忘餐,叫聲:“兩位賢姐,只為這冤家害得我一絲兩氣,七顛八倒,望兩個可憐我孤身在外,舉目無親,替我好好地勸一勸玉姐,叫她肯見我一面,即使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你們兩位的救命之恩。”說罷,雙膝跪下。

翠香、翠紅說:“沈姐夫,你先起來,這話我們也不敢和她講。你沒有看見中秋節那天晚上,罵得我們不耐煩,等俺媽媽來,你央求她吧。”

沈洪說:“兩位賢姐,替我請媽媽過來。”

翠香姐說:“你跪著,再給我磕一百二十個大響頭。”

沈洪慌忙跪下磕頭。翠香即刻就去,將沈洪說的話敘述給老鴇聽。

老鴇來到西樓見了沈洪,問:“沈姐夫喊老身有什麼事?”

沈洪說:“別無他事,只為不能得到玉堂春。你若是幫我辦成了這事,別說是金銀,便是殺身也難以報答。”

老鴇聽說,口裡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是許了他,倘若三兒不肯,叫我如何是好?若是不許他,又怎麼哄得出他的銀子?”

沈洪見老鴇躊躇不語,便看著翠紅。翠紅丟了一個眼色,走下樓來,沈洪隨即跟她下去。

翠紅說:“常言‘姐愛俏,鴇愛鈔’。你就多拿一些銀子出來打動她,不愁她不用心。她是使大錢的人,若是少了,她不放在眼裡。”

沈洪說:“要多少?”

翠香說:“不要少了!就拿一千兩給他,方才成得此事。”

也是沈洪命運該敗,完全像是被鬼迷住了一般,就依著翠香,拿了一千兩銀子來,叫:“媽媽,財禮在此。”

老鴇說:“這銀子,老身權且收下,你也不要性急,等老身慢慢地哄她。”

沈洪拜謝說:“我就一心一意地期待、盼望。”正是:請下煙花諸葛亮,欲圖風月玉堂春。

十三省鄉試榜都要拿到午門外張掛,王銀匠邀金哥說:“王三官不知道考中了沒有?”

兩個跑到午門外南直隸榜下,看解元是《書經》,往下第四個才是王景隆。

王銀匠說:“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

金哥道:“你看一個的確,怕你識不得字。”

王銀匠說:“你說話好欺負人,我讀書讀到《孟子》,難道這三個字也認不得,隨你叫誰看。”

金哥聽說後大喜,二人買了一本鄉試錄,走到本司院裡去報告給玉堂春說:“三叔中了。”

玉姐叫丫頭將試錄拿上樓來,展開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註明“應天府儒士,《禮記》”。

玉姐步出樓門,叫丫頭忙排香案,拜謝天地。起來先把王銀匠謝了,轉身又謝金哥。嚇得王八、鴇子魂不附體。

二人連忙商議道:“王三中了舉,不久便會來到京城,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那時可不就人財兩失?三兒向著他的姘夫,絕對沒有什麼好言語,搬弄是非,叫他報往日之仇,這事如何是好?”

鴇子說:“不如先下手為強。”

王八說:“怎樣下手?”

老鴇說:“咱們已經收了沈官人一千兩銀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賤些價錢賣給他吧。”

王八道:“三兒要是不肯怎麼辦?”

鴇子說:“明天殺豬宰羊,買一桌紙錢,假裝說去東嶽廟看會,燒了紙,發了誓,全家從良,再也不在煙花巷裡。小三若是聽說從良這個事,必然也要前往岳廟燒香。我們就讓沈官人預先安排好轎子,直接抬往山西去。公子到時就是來了,見不到他的情人,心裡就會慢慢地冷了。”

王八說:“此計大妙。”當即暗暗地與沈洪商議,又要了他一千銀子。

次日早上,丫頭報告給玉姐:“俺家殺豬宰羊,要上岳廟哩。”

玉姐問:“為什麼?”

丫頭道:“聽媽媽說:‘因為王姐夫中了,怕他到京城來報仇,今天要發下重誓,全家從良。’”

玉姐說:“是真是假?”

丫頭說:“當真哩!昨天都把沈姐夫辭了,現在再也不接客了。”

玉姐說:“既然如此,你就對媽媽說,我也要去燒香。”

老鴇說:“三姐,你要去,就快些梳洗,我叫轎子抬你。”

玉姐梳妝打扮,同老鴇出了門,正好看見四個人抬著一頂空轎。

老鴇便問:“這轎是僱的?”

這人說:“正是。”

老鴇說:“這裡到岳廟要多少錢?”

那人說:“抬去抬回,要一錢銀子。”

老鴇說:“只要五分。”

那人說:“這是小事,請老人家上轎。”

老鴇說:“不是我坐,是我女兒要坐。”

玉姐上轎,那二人抬著,不往東嶽廟去,徑直往西門去了。走了數里,到了上坡轉彎的地方,玉姐回頭,瞧見沈洪在後面騎著一個騾子。

玉姐大叫一聲:“喲!想必是王八、鴇子把我偷賣了!”

玉姐大罵:“你們這些賊狗奴,抬我往哪裡去?”

沈洪說:“往哪裡去?我為你花去了二千兩銀子,買你往山西家裡去。”

玉姐在轎中號啕大哭,罵聲不絕,轎伕抬著轎子飛也似地跑。

行了一日,天色已晚,沈洪尋了一座店房,安排合巹美酒,指望洞房歡樂。誰知玉姐一提著便罵,一觸著便打。

沈洪見店裡人多,恐怕出醜,想道:“甕中之鱉,不怕她跑了,權且忍耐幾天,到了我家裡,何愁不從!”於是反將好話奉承,並不去冒犯她。玉姐整天啼哭,自不必說。

公子一到北京,將行李擱在店上,自己帶了兩個家人,就前往王銀匠家,打聽玉堂春的訊息。

王銀匠請公子坐下:“有現成酒,先吃三杯接風,再慢慢告訴你。”

王銀匠就拿酒來斟上,三官不好推辭,連飲了三杯。

又問:“玉姐敢情不知道我來了?”

王銀匠叫:“三叔開懷,再飲三杯!”

三官說:“夠了,不吃了。”

王銀匠說:“三叔久別,多飲幾杯,不要太過謙虛。”

公子又飲了幾杯,問:“這幾天見沒見著玉姐?”

王銀匠又叫:“三叔先莫問這事,再吃三杯。”

公子心疑,站了起來,說:“有什麼或長或短,說一個明白,不要愁死我啊!”

王銀匠只是勸酒。金哥正從門口經過,知道公子在裡面,進來磕頭賀喜。

三官問金哥:“你三嬸近來怎麼樣?”

金哥年幼多嘴說:“賣了。”

三官急問說:“賣給誰了?”

王銀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縮回了口。

公子堅持盤問,二人實在是瞞不過,說:“三嬸賣了。”

公子問:“幾時賣了?”

王銀匠說:“有一個月了。”

公子聽說,一頭撞在地上,二人連忙扶他起來。

公子問金哥:“賣到哪裡去了?”

金哥說:“賣給山西客人沈洪去了。”

三官說:“你那三嬸就怎麼肯去?”

金哥說:“鴇兒假意從良,殺豬宰羊上岳廟,哄三嬸同去燒香,私與沈洪約定,僱下轎子抬走,不知下落。”

公子說:“王八偷賣我玉堂春,我一定要和她算帳!”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公子讓金哥跟著,帶領家人,徑直來到本司院,進了院門,王八眼快,跑去躲了。

公子問眾丫頭:“你家玉姐在什麼地方?”

沒有一個人敢答應。公子發怒,在房間裡找到了老鴇,一把揪住,叫家人一陣亂打後,被金哥勸住。公子就來到百花樓上,看見錦帳羅幃,越發惱怒,把箱籠全都打碎,氣得痴呆了。問:“丫頭,你姐姐嫁哪家去了?要老實說了,便饒了你一頓打。”

丫頭說:“去燒香,不知道怎麼就偷賣了她。”

公子滿眼落淚,說:“冤家,不知是正妻,還是偏妾?”

丫頭說:“他家裡自有老婆。”

公子聽說,心中大怒,狠狠地罵王八、淫婦不仁不義!

丫頭說:“她現在嫁給別人了,怎麼還疼她?”

公子滿眼流淚,正說話的時候,忽然報告有朋友來訪。

金哥勸道:“三叔休惱,三嬸一時不在了,你縱然哭她,她也不知道。今天有許多相公到店裡拜訪你,聽說公子在院裡,都要過來。”

公子聽了,恐怕朋友們笑話,當即就起身回店。

公子心中氣悶,無心參加科舉考試,想要收拾行李回家。朋友聽說後,都過來勸說:“順卿兄,功名是大事,婊子是小事,哪裡有為了婊子而不去求取功名的道理?”

公子說:“各位不知道,我能夠奮發勤學,都是被玉堂春的話激勵的。冤家為我受盡了千辛萬苦,我怎麼肯輕易捨棄?”

大家大叫:“順卿兄,你倘若接連及第,僥倖在那山西地方任職,想要見她又有何難?你若是回家棄考,憂慮成病,父母擔心,朋友恥笑,你這樣做還有什麼益處?”

三官自思,這話確實最為恰當,倘或僥倖,能到山西,平生願望就能實現了,幾句話勸醒了公子。

會試日期已到,公子進了三場,果然中了金榜二甲第八名,在刑部觀摩實習處理政事。三個月後,選任了真定府理刑官,當即派遣轎子迎請父母兄嫂。父母不來,回信說:“你做官務要勤慎公廉,念你年長還沒娶妻,已聘劉都堂的女兒,不幾日便送到任所成親。”公子一心只想著玉堂春,全不以聘娶為喜。正是:已將路柳為連理,翻把家雞作野鴛。

沈洪的妻子皮氏,也有幾分顏色,雖然三十多歲了,比起二八少年,也還要更風騷。平日裡嫌棄老公粗魯愚蠢,不會風流,又去外面時間久,呆在家裡時間少,皮氏情慾太重,煎熬不住。隔壁有一個監生,姓趙名昂,自幼慣走花柳場中,為人風流。近來喪偶,雖然是納粟生員,家道已在貧乏這一邊。

一天,皮氏在後花園裡看花,偶然撞見趙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對方。趙昂探訪得知巷口做媒的王婆,在沈家往來走動,彼此比較熟識,而且還能說會道,善於做媒說合,就將白銀二十兩,賄賂王婆,央求她做內線,傳遞訊息。皮氏平時不良人的口氣,已經在王婆的肚子裡;況且今日你貪我愛,一拍即合,幽期密約,一牆之隔,梯上梯下,就做了一點不明不白的事。

趙昂一來貪皮氏姿色,二來要騙她錢財。枕蓆之間,竭力奉承。皮氏心愛趙昂,只要是開口,沒有不從,恨不得連家當都津貼了他。不上一年,傾囊倒篋,騙得一空。起初只推說事故,暫時挪借一下;一旦借去後,便分毫不還。皮氏只愁老公回來盤問,無言回答。

一天夜裡便與趙昂商議,想要跟趙昂一起逃走他方。

趙昂道:“我又不是赤腳漢,如何走得了?便是走了,也不免要吃官司。只除非暗地裡謀殺了沈洪,做一個長久夫妻,豈不盡美。”

皮氏點頭不語。

趙昂有心打聽沈洪的訊息,曉得他討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來,連忙報告給皮氏知道,故意將言語觸怒皮氏。

皮氏怨恨不絕於聲,問:“如今怎麼樣對付他?如何說他才好?”

趙昂道:“一進門,你便數落他的不是,和他尋事吵鬧,叫他領著娼妓胚子另住,到那時就憑你安排了。我央求王婆買一些砒霜放在這裡,瞅一個方便的機會放在盛食物的器具內,給他們兩個吃。等他們死一雙也罷,死一個也罷!”

皮氏說:“他喜歡吃的是辣面。”

趙昂說:“辣面里正好下藥。”

兩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進來。

不一日,沈洪回到了故鄉,叫僕人和玉姐暫時停在門外。自己先進門,與皮氏相見,滿臉陪笑說:“大姐休別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

皮氏說:“你莫不是娶了一個小老婆?”

沈洪說:“是的。”

皮氏大怒,說:“做妻子的整年整月地在家裡守活寡,你卻去花柳快活,還帶了這潑淫婦回來,全無夫妻之情。你若要留下這淫婦,你自己就在西廳一帶住下,不許來糾纏我;我也沒福氣受這淫婦的拜,不要她過來。”

昂然說罷,啼哭起來,拍臺子拍凳子,口裡“千王八,萬淫婦”地罵不絕聲。

沈洪勸解不得,想道:“暫且依了她,在西廳住幾天,落得受用。等她氣消了,回頭再領玉堂春過來給她磕頭。”

沈洪只以為渾家是吃醋,誰知道她竟然有了私情,而且,皮氏嫁妝早就空虛了,正怕老公進房,藉此機會,打發他另住。正是:你向東時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玉堂春曾與王公子立下重誓,今天怎肯失節於沈洪?肚子裡一路打草稿:“我若是到了這討厭的傢伙家中,就把事情過程向他大娘子哭訴,求她做主,以保全節操。再慢慢地寄信給三官,叫他拿二千兩銀子來贖我,豈不是很好。”

等到了沈洪家裡,聽說大娘不許相見,又打發老公和她往西廳另住,不能實現她的計劃,心中又驚又苦。

沈洪在廂房安排好床帳,安頓了蘇三。自己卻去陪伴皮氏,陪吃晚飯。被皮氏三回五次地催趕,沈洪說:“我去了西廳,只怕大娘著惱。”

皮氏說:“你在這兒,我反而惱火;離了我眼睛,我便不惱。”

沈洪便唱了一個淡喏,謝聲“得罪”,出了房門,徑直往西廳而來。

原來玉姐趁著沈洪不在,撿出他的鋪蓋撇在廳裡,自己關上房門自睡了。任是沈洪如何打門,哪裡肯開。剛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廳看老公睡了沒有。沈洪平日原本就和小段名有姦情,一時拉她在鋪上,草草合歡,也當春風一度。事畢,小段名自去了。

沈洪身子睏倦,一覺睡去,直到天明。

皮氏這一夜等趙昂不來,小段名回來後,老公又睡了。翻來覆去,一夜沒有閤眼。天明早起,擀下一軸面,煮熟後分作兩碗。皮氏悄悄地把砒霜撒在面裡,卻將辣汁澆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廳,“給你爹爹吃。”

小段名送到西廳,叫道:“爹爹!大娘昨晚虧欠你,送辣面過來給你吃。”

沈洪見是兩碗,就叫:“我兒,送一碗給你二孃吃。”小段名便去敲門。

玉姐在床上問:“做什麼?”

小段名說:“請二孃起來吃麵。”

玉姐道:“我不吃。”

沈洪說:“想是你二孃還要睡,莫去鬧她。”

沈洪便把兩碗都吃了,一會兒便吃光了,小段名收碗離去了。

沈洪一會兒肚子疼痛,叫道:“不好了,要死了死了!”

玉姐還只以為是假裝的,眼看聲音漸變,便開了門出來看,只見沈洪九竅流血而死。

正不知是什麼緣故,慌慌張張地高聲喊叫:“救人!”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十一

只聽得腳步響,皮氏早早到了,不等玉姐開口,就變了臉,故意問道:“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死了?想必你這小淫婦弄死了他,要再去嫁人?”

玉姐說:“那丫頭送面來,叫我吃,我不吃,並沒有開門。誰知道他吃了後,便肚子疼痛死了,一定是面裡有緣故。”

皮氏說:“放屁!面裡若有緣故,一定是你這小淫婦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曉得這面是吃不得的就不肯吃?你說並沒有開門,為何現在卻在門外?想這謀害的經過及原由,如果不是你,又會是誰?”說罷,假哭起“養家的天”來。

家中的僮僕、養娘都亂成一堆,皮氏就將三尺白布紮在頭上,拉了玉姐前往縣衙叫喊。

正值知縣升堂,喊進來問緣故。

皮氏說:“小婦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經商,用千金娶了這娼婦玉堂春為妾。這娼婦嫌丈夫醜陋,因吃辣麵,暗中將毒藥放入,丈夫吃了,頓時身死,望爺爺斷她償命。”

王知縣聽罷,問:“玉堂春,你怎麼說?”

玉姐說:“爺爺,小婦人原籍北直隸大同府人氏,只因年歲荒旱,父親把我賣在本司院蘇家,賣了三年後,被沈洪看見,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將毒藥藏在面中,毒死自己丈夫性命,卻反倒倚傍刁潑,誣賴小婦人。”

知縣聽玉姐說了一會,叫:“皮氏,想你見那男人棄舊迎新,懷恨在心,藥死親夫,此情此理或許有之。”

皮氏說:“爺爺!我和丈夫,是從小的夫妻,怎麼忍心做這種絕情的事。這蘇氏原是不良婦人,或許另外還有一個心上人,分明是她藥死,想要改嫁,望青天大老爺明鑑。”

知縣便叫蘇氏,“你過來,我想你原系娼門,你愛那風流標致的人,想是你見丈夫醜陋,不合你意,所以便把毒藥藥死丈夫是實。”叫皂隸:“把蘇氏給我夾起來。”

玉姐說:“爺爺!小婦人雖然在煙花巷裡,跟了沈洪,他又不曾為難我半分,怎麼會下這般毒手?小婦人果真有惡意,為什麼不在半路上謀害?既然到了他家,他又怎麼容得小婦人做手腳?這皮氏昨夜就趕出丈夫,不許他進房。今天早上的面,出自皮氏的手,小婦人並無干涉。”

王知縣見她二人各說有理。叫皂隸:“暫把她二人寄監,我差人訪實再審。”二人進了南牢。

皮氏差人秘密地傳話給趙昂,叫他快來打點。

趙昂拿著沈家銀子,給了刑房吏一百兩,書手八十兩,掌案的先生五十兩,門子五十兩,兩班皂隸六十兩,禁子每人二十兩,上下打點妥帖。封了一千兩銀子,放在壇內,當作酒送給王知縣,知縣接受了。

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了出來。不多時到了,當堂跪下。

知縣說:“我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沈洪說:‘我是被蘇氏藥死,與皮氏無關。’”

玉堂春正要分辯,知縣大怒,說:“人是苦蟲,不打不招。”叫皂隸:“給我夾起來著實打,問她招也不招?她若不招,就活活打死。”

玉姐熬刑不過,說:“願招。”

知縣說:“放下刑具。”

皂隸遞筆給玉姐畫供。

知縣說:“皮氏取保在外,玉堂春收監。”

皂隸將玉姐手肘戴上腳鐐,帶進南牢。禁子、牢頭都得了趙上舍的銀子,將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批准之後就遞交罪狀,結果她的性命。正是:安排縛虎擒龍計,斷送愁鸞泣鳳人。

慶幸的是有一個刑房吏,姓劉名志仁,為人正直無私,向來知道皮氏與趙昂有姦情,都是王婆從中說合。數日前撞見王婆在生藥鋪裡買砒霜,說:“要藥老鼠。”劉志仁就有一些疑心。今天做出人命來,趙監生使著沈家不疼惜的銀子來衙門打點,把蘇氏買成死罪,天理何在?

躊躇了一會,“我下監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裡逼迫玉姐要燈油錢。

志仁喝退大家,將溫言寬慰玉姐,問她冤情,玉姐垂淚拜訴來歷。志仁見四旁沒人,就將趙監生和皮氏之間的私情以及王婆買藥始末,細說了一遍。吩咐:“你暫且耐心呆在裡面,等以後有了機會,我再指點你去喊冤。每天的飯食,我自會供你。”玉姐再三拜謝。禁子見劉志仁做主,也不敢吱聲。

公子自從來到真定府為官,興利除害,官吏敬畏,百姓高興。只是想念玉堂春,無時無刻不這樣。一日,正在煩惱,家人來報,老奶奶從家裡送新奶奶來了。公子聽說,連忙接進家小,見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內自思:“容貌倒也齊整,可怎麼趕得上玉堂春那般風趣?”

當時擺了合歡宴,吃了合巹杯,畢姻之際,猛然想起多嬌的玉姐,“當初指望白頭相守,誰知你嫁給了沈洪,這誥命卻被別人承受了。”雖然陪伴了劉氏夫人,心裡還是想著玉姐,因此怏怏不快。

當夜,中了傷寒。又想起當初與玉姐分別時,發下的誓願,各不嫁娶。心下疑惑,閤眼就見玉姐在自己的身旁。劉夫人派人到處祈禱,府縣官員也都前來問安,請名藥切脈調治。一個多月以後,才得以痊癒。

公子在任一年多,為官聲名大顯,朝廷行文,調職京師。吏部考選天下官員,公子在吏部點名已畢,回到住處,焚香禱告天地,只願到山西為官,好訪問玉堂春的訊息。

須臾,跟隨牽馬的僕人來報:“王爺點了山西巡按。”

公子聽說,兩手放置額前:“稱我平生之願矣。”

次日,領了敕印,辭朝,連夜起馬,往山西省城上任完畢。即時發牌,先出巡平陽府。公子來到平陽府,坐了察院,觀看文卷,看見蘇氏玉堂春被問了重刑,心裡驚慌,想裡面必有蹺蹊。隨即叫書吏過來:“選一個能幹事的,跟著我私下走訪。包括你們大家在內,都不可走漏訊息。”

公子一時換了素巾青衣,跟隨書吏,暗暗地出了察院。僱了兩個騾子,往洪同縣方向趕來。

這趕腳的小夥,在路上閒問:“兩個客官往洪同縣有什麼貴幹?”

公子說:“我來洪同縣要娶一個妾,不知道這兒誰會說媒?”

小夥說:“你又說娶小,俺縣裡有一個財主,因娶了一個小,害了自己的性命。”

公子問:“怎麼害了性命?”

小夥說:“這財主叫沈洪,婦人叫做玉堂春,她是從京城裡娶回來的。他那大老婆皮氏和那鄰家趙昂私通,怕那漢子回來知道,一服毒藥把沈洪給藥死了。這皮氏與趙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縣,用銀子買囑官府衙門,將玉堂春屈打成招,問了死罪,送在監獄裡。若不是虧了一個外郎,沒多久便會死了。”

公子又問:“那玉堂春如今在監獄死了?”

小夥說:“沒有。”

公子說:“我要娶一個小,你說可找誰做媒?”

小夥說:“我送你往王婆家去吧,她極會說媒。”

公子說:“你怎麼知道她會說媒?”

小夥說:“趙昂和皮氏都是她牽的線。”

公子說:“如今就去她家裡吧。”

小夥竟帶到王婆家裡,叫聲:“乾孃!我送一個客官到你家來,這客官要娶一個小,你可給他說媒。”

王婆說:“勞累你了,等我賺了錢,再謝你。”小夥自去了。

公子夜間與王婆攀話,見她能言快語,明顯就是一個常年拉皮條的老虔婆了。

到了天明,又到趙監生前後門看了一遍,與沈洪家牆壁緊挨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來吃了早飯,還了王婆店錢。說:“我不曾帶得財禮,下回來,再作商議。”

公子出了門,僱了騾子,星夜回到省城,到了晚上回到了察院。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十二

第二天早上,公子向下屬緊急傳送公文,巡視洪同縣。各位官員參見後,吩咐馬上重審沈洪一案。王知縣回縣後,叫刑房書吏,即刻將文卷審冊,連夜逐項抄寫妥帖,第二天送審。

劉志仁和玉姐寫了一張冤狀,暗中藏在身上,到了第二天清晨,王知縣坐在監獄門口,把應該押解的犯人都提了出來。玉姐披枷帶鎖,眼淚婆娑。跟著押解人員來到了察院門口,等候開門。巡捕官報告完,放下問審牌出去。

公子先叫蘇氏起身,玉姐口稱冤枉,摸出懷中的訴狀,呈了上去。

公子抬頭看見玉姐這般模樣,心中悽慘,叫傳話的差役官接了訴狀。公子看了一遍,問道:“你從小時候到嫁給沈洪,可還接了幾年客?”

玉姐說:“爺爺,我從小接著一個公子,他是南京禮部尚書的三公子。”

公子怕他說出醜處,喝聲:“停下,我今天只問你謀殺人命的事,其他的不消多講。”

玉姐說:“爺爺,若是要問殺人的事,只問皮氏便知。”

公子叫帶來皮氏,問了一遍,之後玉姐又說了一遍。

公子吩咐劉推官道:“聽說你不願貪汙受賄,清明公正,不肯弄法徇私,我這次到這裡上任,尚未出巡,便先到洪同縣,查訪到這皮氏藥死親夫,連累蘇氏蒙受冤屈,你替我把這件案子用心審判。”說罷,公子退堂。

劉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蘇氏,你謀殺親夫,是何原因?”

玉姐說:“冤枉!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趙監生一起設計毒死男人,縣官要錢,逼迫成招。今天小婦拼死訴冤,望青天大老爺做主。”

劉爺叫皂隸把皮氏帶上堂來,問:“你和趙昂之間的姦情是真的麼?”

皮氏抵賴說沒有。劉爺即刻傳趙昂和王婆前來對質,用了一番刑法,結果都不肯招。

劉爺又叫小段名:“你去送面給家主吃,必然知情!”喝叫夾起來。

小段名說:“爺爺,我說吧!那天的面,是俺孃親手盛起來,叫小婦人送給爹爹吃。小婦人送到西廳,爹叫新娘一起吃。新娘關著門,不肯起身,回道:‘不吃。’俺爹自己吃了,即時口鼻流血死了。”

劉爺又問趙昂姦情,小段名也說了。

趙昂說:“這是蘇氏買來的硬證。”

劉爺沉吟了一會,把皮氏這一夥人分頭送監,叫一名書吏過來:“這夥潑皮奴才,苦於不肯招供。我現在要用一計,用一個大櫃子,放在丹墀內,鑿幾個孔,你拿著紙筆暗藏在內,不要走漏訊息。我再提他們過堂訊問,如果還是不招的話,就把他們鎖在櫃子的左右兩邊,看他們彼此之間有什麼說的,你替我用心寫下來。”

劉爺吩咐已畢,書吏馬上備辦了一個大櫃子,放在丹墀中,自己藏身在裡面。劉爺又叫來皂隸,把皮氏一夥提來再審。

又問:“你們招還是不招?”

趙昂、皮氏、王婆三人齊聲哀告,說:“就是打死小的,也不知道要招什麼?”

劉爺大怒,吩咐:“你們大家各自去吃了飯來,把這夥奴才著實拷問。先把他們放在丹墀裡,連同小段名一共四個人鎖在四處,不許他們交頭接耳。”皂隸把這四個人鎖在櫃的四角,大家全都散去。

皮氏抬起頭來,四顧無人,便罵:“小段名!小奴才!你為何亂講?今天再要亂講,到家裡就活活打死你!”

小段名說:“要不是夾得疼,我也不說。”

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不過這刑杖,等劉爺出來後,就說了吧。”

趙昂說:“好娘,我哪個地方虧著你了,倘若熬出了這官司,我便百般孝順你,把你當成親生母親。”

王婆說:“我再也不聽你哄我了。你倆的事讓我圓成了,便認我做親孃,許給我的兩石麥,還欠著八升;許給我的一石米,都下了糠秕;綢緞衣服兩套,只給我一條藍布裙;許給我好房子,也沒有得住。你乾的事,沒天理,叫我只管替你熬刑受苦。”

皮氏說:“老孃,這次出去,不敢忘記你的大恩。熬過今天,繼續不招供,便沒事了。”

櫃裡書吏把她說的話全記了,寫在紙上。

劉爺升堂,先叫開啟櫃子,書吏從裡面跑了出來,大家都嚇軟了。

劉爺看了書吏所錄口供,再次拷問,三人都不打自招。

趙昂從頭照直寫得明白,各人畫供後,遞到桌子上。

劉爺看了一遍,問蘇氏:“你是從小為娼,還是良家出身?”

蘇氏將蘇淮買良為賤,先遇王尚書公子,揮金三萬,後被老鴇一秤金趕走,為了賺錢將自己賣給沈洪為妾,一路上沒有同睡,詳盡說了。

劉推官明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筆定罪:“皮氏凌遲處死,趙昂斬罪非輕。王婆買藥是通情,杖責段名示警。王縣貪酷罷職,追贓不恕衙門。蘇淮買良為賤合充軍,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劉爺做完報告,把皮氏一夥人全都收監。

第二天,親自捧著詳細招供,送交解察院,公子照準。留下劉推官到後堂待茶,問:“蘇氏要如何處置?”

劉推官答言:“發還原籍,擇夫另嫁。”

公子屏去從人,對劉推官吐膽傾心,詳細敘述少年立誓之意:“今天煩賢府秘密地派人送玉姐到北京王銀匠處暫住,十分感激三分感激。”

劉推官領命奉行,自不必說。

公子下達關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審蘇淮、一秤金,依律問罪。蘇淮已經先故了。一秤金認得是公子,還叫王姐夫,被公子喝叫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上了,標明罪狀示眾。不到半個月,嗚呼哀哉!正是:萬兩黃金難買命,一朝紅粉已成灰。

公子一年任滿,覆命回京。看上朝的時間已經過了,便來到王銀匠家問信。王銀匠說玉姐由金哥服侍,在頂銀衚衕居住。公子便前往頂銀衚衕,見了玉姐,二人放聲大哭。

公子已知玉姐守節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稱謝。

公子說:“我父母幫我娶了劉氏夫人,很是賢德,她也知道你的事情,絕對不會妒忌。”當夜同飲同宿,濃如膠漆。

次日,王銀匠、金哥都來磕頭賀喜。

公子感謝二人昔日的恩情,吩咐:本司院蘇淮的家當原是玉堂春置辦的,今蘇淮夫婦已死,將留下的家財產業,全部撥給王銀匠、金哥二人管理,報答他們的恩德。

公子向朝廷上了一個省親本,辭別朝廷,和玉堂春啟程一起回南京。到了自己家門口,看門人急報老爺說:“小老爺到了。”老爺聽說後非常高興。

公子進到廳上,擺了香案,拜謝天地,拜了父母兄嫂,兩位姐夫、姐姐都相見了,又引見了玉堂春。

玉姐進了房,見了劉氏說:“奶奶坐上面,受我一拜。”

劉氏說:“姐姐怎麼說這話?你在先,我在後。”

玉姐說:“奶奶是名門官家女子,我是煙花,出身微賤。”

公子喜不自勝,當天正了妻妾名分,姊妹相稱,一家和氣。

公子又說:“王定,你當年在北京三番四次規勸我, 這是正理。我今天向老爺說,讓你做老管家。”拿出一百金賞給他。

後來,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都育有兒子,至今子孫繁盛。

玉堂春落難逢夫(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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