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桃花堪銷魂

徐翔升

春風吹暖，草樹蘇生。一樹桃花，紅霧迷漫，或門前飾粉，或籬畔渲染，或村頭布幻，或荒原興燃，真個是春發桃花，處處煥彩，遊目所觸，幻人心境。

你要問桃花有多好，這個我怎麼好跟你說呢？枝暖梗醒，蓓綻蕾媚，一花嬌赧，難掩其豔，嫁與春風，十里香傳，有幸看見的人，閱賞輕嗅之下，不禁欣喜悅怡，寵憐交併，一朵朵渾然做了看花人神魂裡的嬌娘。

人在桃花樹底下靜佇，一如被畫入爛漫花境，真個是一種美妙的融入，這時節，桃花就是最美妙的伴侶。時有一縷花香在細敏的覺悟裡隱隱地滑過，輕如煙縷，幻若意緒，那種輕和幻，能讓你的膚覺裡迷離出來隱約的酥癢；恍惚有如幻音妙樂，朦朧飄嫋，掠過神意，洇染開去，撩動起心上的縷縷漣漪，在冥想裡漾漾不息。

風縷細細，傳來桃花的陣陣香息，溫軟又柔膩，落在心上，讓人一廂情願地認為，那是桃花一聲聲輕怯的呢喃哩，那是桃花一句句低怯的問候哩，融和在身畔幽溪的水韻裡，氤氳在心上迷濛的角落裡，清風拂來，心絃有顫，似有桃花香息從心絃上瀰漫開去，氤氳出來一心鄉迷幻的暖馨來。

攬枝細審，桃花赧然，好像片片都是剛剛從記憶裡悄然泛起；桃花如幻，好像朵朵都是剛剛自前世裡遺落下來——片片朵朵，一概是渺遠而又似曾相識的樣子。隔世的相望裡，滿空都是脈脈的春靜和春寂，輕風傳語，暖陽蒸薰，桃花的幻境裡，我心成幻，無端讓人想見渺遠之鄉月下一園子虛靜的花影。

桃花溪畔，扶枝漫步，枝枝可伴可倚；野疇陌頭，撫花細嗅，瓣瓣親依成侶。或駐足遠眺，花叢中風和日麗，紅霧搖曳，妙態楚楚；或臨水自照，眉間的一點惋傷，眸子裡的一抹清愁，心頭上的一畦舊夢，都似被那一夢輕柔的幻境窺破或者安撫。這就如同在這嫵媚的桃花裡，得了一個良辰，欣享了一個慵懶的春景。最妙的是，這種慵懶和明媚，直透心魂。

在這種心境裡，花叢中隨意瀏覽，時有青山隱隱透過迷幻的紅霧，進來做客，且時有鳥語清靈到耳，裡面夾雜著野蟲迷濛的呻吟，心上恰如得著了一枕好夢，朦朧安恬，滿神意裡惺忪慵懶，馨融欣悅。

忽有風入花林，有花瓣窸窸窣窣地零落而下，讓人憐惜又拯救不得。不禁想到，古來有多少爛漫桃花，由春光惹起，又在春光裡凋零而去，讓人無跡可尋。

忽然想到千年前崔護的那一眼浴暖盛放笑迎春風的一樹桃花來。那年春天，他站在與伊人初識之地，桃花依舊，可是舊年桃花樹下那桃花一樣的女子已經不知道凋落向了何處。伊人的杳逝，空寂瞭望眼，埋葬了痴心，只剩下來一樹婉傷，讓他排遣不得；尋花人終而揣著一懷憂傷踽踽而去，身影薄如殘花，漸漸消進了那一場悽傷的春天……一春老去，人間原來是滄桑，桃花痴難逃那一場桃花劫，令人唏噓。千年後，我透過花霧回溯時光，無論如何都看不見那個尋花人的身影，唯剩這滿眼蒼茫。

另一樁千年前的事情也浮現了出來。千古一郎劉禹錫，遭當朝用事者打壓貶謫，宦身漂泊，一番悽風苦雨之後，重遇起用。那年春天，走過顛簸世路的劉郎，重上自己喜歡遊覽的玄都觀。看著觀前那滿眼旺盛的桃花，不禁聯想起自家人生的種種遭際榮枯，想起朝中那些迫害過自己的失勢權臣的興衰，不禁隨口吟道：“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口氣裡滿是對那些敗落桃花的嘲弄，對自己那種超越了桃花興衰的人生盛景的自悅自賞。人事裡有逃不脫的敗局，也有必然到來的盛場。春歸矣，花敗矣，而人事裡總有些勝於那暫瞬花榮的東西——那是人世的風雨澆洗不敗的至高至貴之物，劉禹錫得著了，那是人生至高至貴的存在，這才是人生至高至貴的瀟灑，劉郎當是一個深得了人生至道的人了。

一場場桃花洗褪了多少盛在的人事，也翻新了多少沉寂的人事。造化與心境有著神秘的血緣呢。心懷裡一縷幽思暗起，悠悠地遠溯而去，俗身恍惚輕舉，越時光藩籬，遠邁滄桑，似覺花凋有芳，芳在為跡，渺有妙鄉，花魂有居。——幽思妙在花幻馨鄉，那滯徊於藩籬間的心念，頓然塵除。

一樹桃花，應春渲染，花霧迷漫，山巒渺渺，恰如在飄渺的心境裡綿延——透過花霧看天地，一樹花霧幻出的山水，把內心對造化的嚮往之情，揮灑盡致，淋漓酣暢。那天地是自己在春馨裡做下的一場夢境呢，那是神意與造化共同潤造的一場恢宏的情致。

心在幽境，身在紅塵，回看來路，那繽紛俗務，盡皆淹沒在了那紛揚的凡塵裡，立身處，怡然四顧，廣大世界，似遠還近，似近還遠，有若幻境；而神意觸處，天地豁然為開，處處幻境，融匯廣大。

神往妙幻之境裡，那人間永珍，皆為神意裡的妙蘊。禁不住舒袖暢襟，歡舞清風，意往神馳，差馨遣煦，或指畫於天幕，或描幻於朦朧。絢渲幻染處，山川飄渺，有若仙鄉，遠近的人世，渾如深掩在這一場盛大桃花裡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