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足夠瘋,把所有細節都弄對了,就可以找回一個時代。”
——葉錦添
戛納首映20週年那次,李安左手牽著楊紫瓊,右手挽著章子怡,帶來一部名字很奇怪的電影。
臺下一堆外國記者議論紛紛:
“《臥虎藏龍》……這是什麼電影?”
“好像是一部中國科幻片。”
次年,這部“中國科幻片”狂攬奧斯卡四座小金人。其中一座,給了跟在李安後面的美術指導——葉錦添。
有人說,沒有葉錦添,就沒有《臥虎藏龍》。此言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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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蠻反骨的
葉錦添性格里有一部分和李安很像,話不多,有點反骨。
當年拍《臥虎藏龍》時,裡面就有一段戲吵得全體罷工。
戲裡飾演玉蛟龍的章子怡要潛入王府裡偷李慕白的青冥寶劍。在這之前,她得翻牆。
這段戲不算難,武術和攝影指導打算用一個單鏡頭結束它。葉錦添跑到現場一看,堅決不同意,
“這麼拍不高階,不符合歷史!”
他搬了張凳子坐在那裡不讓拍,也不肯走。
《臥虎藏龍》
團隊裡大佬不少,脾氣自然也不小。兩邊大吵一架後拍拍屁股走了,剩葉錦添和李安兩個人乾站著。
好脾氣的李安把葉錦添叫到一邊,抬眼問他:
“真的還是假的?”,“真的。”
葉錦添講話篤定。
李安看著他,一聲不吭走了。
第二天李安分了三個鏡頭拍完了那場偷劍的戲:蹬上廊梁,用腳反鉤,身體倒掛,玉嬌龍用一隻手從外部開啟最上面的窗戶,跳入房間。
倒不是有多精妙,但如果沒有當時堅持坐冷板凳的葉錦添,我們看到的版本將會是另一個樣子。
《臥虎藏龍》美術設計
《橘子紅了》美術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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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喊停,馮小剛也要等
同樣的事情,馮小剛也經歷過一遍。
拍攝《夜宴》那會,章子怡和周迅湊在一起討論一塊紅布,是戲中周迅出嫁要用的綢緞,算算有50米長。
葉錦添走上去一看,整塊布皺得不行,根本沒法上鏡。
怎麼辦?為這場戲團隊已經熬了幾個晚上,如今開拍在即,馮小剛又是個急性子,恨不得馬上拍完。
倔脾氣的葉錦添很堅持:“不行,我們還是要燙。”拽著布不肯鬆手。
馮導傻了,大概從沒遇過這種事。兩人對視了七八秒後,馮導這才鬆口:
“燙吧......”
《夜宴》是繼《臥虎藏龍》之後,葉錦添大膽嘗試“寫意於有形“的一次。
青女一身素縞,婉後眉梢紅烈,出場那驚鴻一瞥,托住了這場關於復仇的故事。
那次拍攝時,一向沒什麼表情的馮小剛坐在鏡頭後面,嘴巴半天沒合攏。隨後緩過神來拍拍身邊的製作人,很驕傲:
“怎麼樣,我找對人了吧?”
和《夜宴》不同的是,在《臥虎藏龍》出現之前,觀眾能看到的功夫片大多是成龍、李連杰式拳拳到肉的互博。
而李安鏡頭裡那場玉嬌龍和李慕白在墨色竹林的 “調情戲”,差不多滿足了西方影迷對於神秘東方的全部想象。
《臥虎藏龍》
哪怕已經過了20年,葉錦添回憶起那場戲仍然感慨萬千:那是種很深的寂靜。
那種
“說了又好像沒說,還沒開口又好像說完了”
的感覺,找到了。
為了弄清楚這種感覺,他可尋覓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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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東方西方
葉錦添大概是全世界唯一一個,要跑去西方找東方美學的設計師。
他起步很順,大學剛畢業就已經名聲不小。前輩都勸他早點抓住接觸大導演的機會,他偏不,說是要出國流浪。
葉錦添野慣了。從記事起,母親基本在病床上度過,父親常年不在家,留著他像個沒人管的孩子。
“我要知道自己之後應該怎麼走。”
每到週末,父親就把他放在離家很遠的一個鐵皮房子裡,和年邁的婆婆待在一起。
小錦添沒事就找隔壁智障的姑姐玩,兩個人也能玩得很開心。他甚至覺得,姑姐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自己的人。
少年時代的葉錦添(右二)
葉錦添話不多,獨喜歡畫畫,一畫就愛跟自己較勁。“畫什麼都一定要最好,做不到,就放不下。”因此拿了不少大獎。
精神比肉體走得快。當所有人都在嚮往西方文化時,葉錦添偏對筆筆生髮的東方美學著了迷。可問題來了,無形的文化要怎麼找?
他心一橫,
“我就先出發,管他東方西方!”
在香港看不到全世界,他一個人奔去歐洲。
買完飛機票才發現身上一點錢不剩。日子有點難過,他每天偷偷睡在火車上,從一個城市通往另一個城市,永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有一次誤入人家的後院,被主人當作小偷打出來。
天天泡在各大展館,西方人文主義那一套倒是影響了他,從義大利的費里尼到日本的黑澤明,骨子裡的流放感,應該就是在那時形成的。
《夜宴》美術設計
歐洲待了幾年,終於到了能大展拳腳的時候。葉錦添拿起揹包飛回國一看,有點失望。
80年代的香港影壇,大佬們忙著趕黃金時代的末班車,製作上來來回回炒冷飯,湊合了事。人人都說要向西方美學看齊,傳統文化是什麼,沒人關心。
眼看中國文化被市場推得越來越遠,葉錦添心都碎了,
“我要拍東方,說什麼也得拍出來!”
選中《阿嬰》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王祖賢第幾次演女鬼了。
《阿嬰》
開拍前,負責劇本的蔡康永拉著葉錦添,體己話聊了好幾回。就為了強調《阿嬰》和《倩女幽魂》不同,這部戲“女鬼”的形象要豔麗、寂靜,也要足夠瘮人。聽起來難度很大。
偏偏女神很活潑,才第一次見葉錦添就混得很熟。每段戲下來,只要導演一喊“卡”, “女鬼”阿嬰就跳到葉錦添背上,繞著片場到處跑。
那段時間,一向悶葫蘆的葉錦添像被點燃了似的,見人就喊
“王祖賢最美”。
為了凸顯王祖賢身上的“鬼氣”,葉錦添想了個辦法,“用鬼的視角看世界。”
當時的邱剛建導演也是出了名的瘋狂,兩人一拍即合,找來一棵歪脖子樹,讓“女鬼”很自然地站到一邊,再把頭一歪,“哇,成了!”
《阿嬰》一上映,金馬獎就找到他。
《阿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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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阿嬰》之前,葉錦添只是劇組裡一個籍籍無名的小跟班。
他有個很土的故事。初到臺灣那幾年很窮,求知慾又強,下定決心要買一本書,《中國服飾五千年》,書很貴,一直沒捨得買。
他白天進劇組打雜,晚上跑去披薩店打工,摳摳搜搜省下一個月生活費,終於如獲至寶。接過這本書的一刻,他覺得很沉。
那天晚上,他步行十幾公里回了家,因為口袋裡的錢不夠坐車。可他幸福得要命。
青年時代的葉錦添
那次以後,不管有錢沒錢,他看見什麼書都買,寧願餓一天也要留著錢買書。
書很沉,每天跟著劇組拎到東又拎到西,要是哪個導演對造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他就翻開一本指給導演看,笑眯眯的。
當時,什麼古代史都懂一點的他,對後現代的拼貼有種狂喜。也是因為這樣,才催生了後來的《大明宮詞》。
《大明宮詞》
《大明宮詞》開拍前的十天,導演李少紅基本處在崩潰邊緣。
一頭接到通告的宋丹丹因為沒演過歷史劇,決定辭演。而另一頭,整個劇組的戲服還沒著落。
當時恰逢葉錦添在臺灣做一個大型的服裝展,李少紅想去碰碰運氣,帶著大批人馬殺到了現場。
一隻腳剛跨進安保閘口,李少紅瞬間就興奮了,熟練地像拎著籃子進市場買菜, “要這套,要這套……”
選了半天,李少紅突然想到了什麼,猛拍大腿:
把葉錦添叫來
《誘僧》陳沖造型設計
一旁沒見過“大場面”的葉錦添有點被嚇到了,幾天後人已經進了劇組,腦子還迷迷糊糊的,完全搞不清狀況。
去了北京才發現,其實劇組的衣服早就做好了,只是導演一套都不買賬。
“把設計師搬去劇組不就行了!”
這是當年,葉錦添對瘋狂李少紅唯一的印象。
眼看劇組即將開拍,造型被改了一遍又一遍。李冰冰、周迅、陳紅一夥人每天排隊等在門外,之前的試妝、設計、造型全部被推翻,重新來過。
當時,每天負責接送陳紅上下班的陳凱歌也在現場,試裝時就在後面盯著看,什麼話也不講。
陳導這套臨時抱佛腳理論學得很快,後來拍《無極》的時候,還差十天開機才找來葉錦添“救命”。他也因此得了個響亮的稱號:
“導演跟瘋了似的,半天就幫我找來做衣服要用的所有工具和布料。”
《無極》
十天美術。
葉錦添年紀不大,做起事來倒是氣定神閒。從上手到開機統共6天,還真成了。
初試古裝戲的葉錦添很超前,太平公主頭頂粗暴地插滿羽毛,跑起來亂飛,就跟天然長在公主身上似的。導致這麼多年只要一提起迅哥兒,跳出的第一個字就是“靈“。
如果說《大明宮詞》是為彰顯高度精神化的女性主義,那麼單從造型設計來看,三位深宮女性掙扎在自由與權力下的慾望演繹,放到今天也沒有輸。
《大明宮詞》
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葉錦添算是明白一點兒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哪部電影因為在美術指導上卡殼而被逼到絕路時,導演就會使出殺手鐧:“把葉錦添叫來”。
葉錦添一到,所有人眉開眼笑。
《風聲》美術設計
《赤壁》美術設計
“只要你足夠瘋,把所有細節都弄對了,就可以找回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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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願意追溯到電影《胭脂扣》來研究葉錦添。
畢竟當時他只是跟在張國榮後面的“小跟班“,是臨時被導演叫去攝影的。
身為美術設計,除了幫演員們做造型,他還得負責拍照。
有一次正化著妝,哥哥突然抬頭問,“我額頭漂不漂亮?”葉錦添透過鏡子細看一會,回他“漂亮”。他聽了好驕傲,覺得自己很漂亮。
他拍照角度刁鑽,什麼“主義”流行,他偏要抹去什麼“主義”,獨愛“鏡中窺人”。
《胭脂扣》梅豔芳
有一張照片是張國榮坐在臨時搭建的更衣室補妝,葉錦添閒著沒事掏出相機隨手拍下,卻成了永恆的經典。
《胭脂扣》攝影
照片左側是梅姑,而右邊坐著一位百無聊賴的大媽。一眼望去,分不清是戲劇,還是誰的真實人生。
《胭脂扣》影響了很多人,梅姑一生最愛的角色便是裡頭的如花。
愛到什麼地步呢,她曾說,
一切都是人心
兩位演員在電影中人生同樣無望迷茫,同樣無處求索,這張片場照更像是電影結局的倒置。
如今回頭再看,葉錦添個人風格在那時就已經形成了。
大半生都在與“東方美學”死磕,思考“虛無”,總是追著 “那個更大的東西“在跑,到最後發現,還是要回到最初,回到人心。
《胭脂扣》
美術設計
“好中意‘如花’造型,如果以後死了,希望用這張劇照作為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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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了奧斯卡很多年後,葉錦添接受香港電臺採訪。記者問他:
我也是凡人嘛
葉錦添看著他,不講話。
他突然想起,曾經因《大俠霍元甲》而紅遍中國的黃元申後來遁入空門,有記者去少林寺採訪他:“法師,你現在還有煩惱嗎?”他答:“當然有,我也是凡人嘛。”
玉嬌龍為什麼跳崖,他好像有點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