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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蔚然:《外婆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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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正值美國感恩將至,接下還有聖誕新年,這是全美最歡快放鬆的

們雖口頭說著要

作,實際上也不

覺放慢步調,來和節

日氣

氛合拍。街上提前

掛起了聖誕燈,可見

人心

之閒適慵懶。卻不想在這樣

個早上,聽到了外婆去世的訊息。

人心說來也怪,受到重創會自開啟保護,自己降到地下,卻在地上豎起城牆。像鴕鳥把頭 埋土裡,像烏龜把身子縮起來,勸慰自己說好在早有準備,好像有準備就不會難過一樣,結果還真就不難過了。照常上班,深處有隱痛,卻因為一天的忙碌,樂得個無暇細思。到了晚上,回到家呆坐,才悲從中來——原來城堡早已自內崩塌 。

身處異國,都無法送外婆最後一程,姑且把零碎的回憶做些拼湊,不求描清每個細節,但願至少勾勒出一幅外婆的剪影。隨時間很多回憶會淡去,外婆的印象會模糊,到那時至少還有這幅剪影,可以從外婆離開的時候,追憶到很久以前。

現在我自己帶小石頭就深有體會,很多人的小時候身邊都有個“外婆”。父母產假有限,多半需要一面上班一面帶娃。對於沒經驗的父母,會有很多難事不知如何處理 ;就算慢慢上道了,這依然是個紛繁複雜的深淵,可以分分鐘把父母掩埋,於是一家人的生活節奏和質量會遭遇挑戰。這時候需要一個有經驗的長輩,一方面細緻入微,排疑解難,照料孩子 ,一方面又宏觀把控全家人的生活質量,這個人往往就是外婆 。

從我記事身邊就有外婆,而我實際上接觸外婆卻要追溯到更早以前,因為自我出生,外婆就已經在成都,擔起“外婆”這一頂樑柱角色。那時候條件並不好,一家人就擠在這麼四五十平米的一個單間小屋。當然對這些我本人幾乎沒印象,大多都來自大人的回憶。我常常聽大人講起外婆追著餵我吃飯的故事,而外婆本人最喜歡提起的是我嚷著“陳伯伯”,要他開車帶我出去,不行就威脅要“踢你”,外婆模仿起我小時候的口吻十分有意思。

到現在我就知道,照看小孩本身,就是個全職工作,而外婆除了抱我哄我餵我洗我,給我換尿布洗衣服,還參與買菜做飯擦屋掃地收拾打衣服 。我生病了有外婆照看,而外婆病了,還得抱著我去看病。隨著我長大,外婆的業務也在拓展,逐步加入陪我玩講故事,接著就是接送上學連哄帶催敦促作業,當然做飯的質、量、樣都有增無減。

馮蔚然:《外婆印象》

(圖。外婆在幹活 。)

說起講故事,那是我一定年齡後每晚入睡的必備節目。外婆的老花眼鏡滑在鼻尖,聲音慈愛而平緩,入睡時聽著非常舒服。有時我偏偏很久睡不著,還有時是故意調皮不睡,看外婆能耗多久,外婆真就一直那麼講下去,語調語速都不會變,這麼多年我早不記得故事講了啥,但外婆講故事的體態聲音卻難以忘懷 。

帶一個娃已經足夠折騰了,而外婆有時還得同時帶倆。倆娃同處一屋難免爭執不斷,而外婆也從中積累了不少調停經驗。那次在高升橋,我和老楊就有過一次遭遇戰。起因是外婆做了包子,先端出來一盤,隨機給了老楊——楊笑,我恨。我抓住一個破綻,用板子敲擊老楊頭部——楊哭,我鬧。外婆端出另一盤包子給我——楊哭,我靜。外婆回到廚房給我倆一人炒了一碗蛋炒飯,同時端出來給我們——楊吃,我吃,楊靜,我靜——成功解決戰鬥。

外婆很善於以孩子幼小的視角來和我交流。那還是剛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夏天在桂花園姨媽家。桂花園在一個大山坡上,高居九樓,這在那個年代算是離月亮比較近的高度了。怎奈樓高人寡,寂靜陰森,偏偏樓梯還沒燈,姨媽對這氛圍借題發揮給我講過不少鬼故事——桂花園的晚上,是我童年多少噩夢的源泉。這個桂花園的夏天,炎熱的夜晚,老肥一家和老楊他們去張家界了,我爸媽也不在,家裡就我和外婆(想來奇怪這種情況為啥我會還在重慶)。外婆可能在廚房,也可能在睡覺,總之四周一片死寂,這時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門後會是誰?肯定不是老肥老楊他們,船早開了。那會不會是姨媽講過的無頭野鬼,或是外公講過的身高八尺面如鍋底的詭秘怪客,或是老楊講過的窗前的血手終於找上門了?我腿都軟了,匍匐著去叫外婆。外婆馬上體會了我看見了啥,但既沒有立刻開燈撲滅這個氛圍,也沒有順勢恐嚇誇大這個氛圍。而是帶著我,擺出跑步的架勢,以迎合我的焦躁;腳下卻邁著小碎步慢慢挪動,以配合我的腳步;同時嘴裡還哼唱著“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以穩定我的情緒。我拉著外婆,像玩老鷹捉小雞一樣縮在後面,卻因視野受阻於外婆寬大的背影,而減少了遐想;聽著外婆的小曲,而穩定了心態。就這麼跟著外婆的小碎步一路小跑,還真就沒那麼怕了。回想起來,早已忘記是誰在敲門,這段小跑卻在記憶中無限加長,像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黑暗隧道中一樣,而我在外婆的背後,聽著外婆的小曲,踩著外婆的節奏,心中踏實而安寧 。

就算再不捨,外婆也有不得不離開回重慶的時候。記得那時我還小(還住高升橋),到了要走的一天,外婆照常給我穿衣服。一邊穿一邊囑咐我要注意彆著涼了。“涼從腳上起” ,給我穿襪的時候外婆這麼低聲念著,說著說著眼淚就滑了下來。可惜那會實在太小,不理解這種不捨所蘊含的感情,反而還覺得比較有趣。再大些了可就反過來了。每年寒暑假都要回重慶玩一陣,每到不得不走的時候,最捨不得的就是外婆,抓著外婆不放是有的,嚎啕大哭更是有的,猛敲車窗恨不得跳出去抱著外婆也是有的 。

當然以上大型場面一般都是在那種接下來一年半載都見不著的“大別離”才會出現。而就算身在重慶,也不會天天在外婆家待著,於是就有了各種今天走了明天又來的“小別離”。既然下次來有個盼頭,小別離一般不至於太過情緒宣洩。外婆還住鐵路邊碉堡樓那會,每次離開外婆家,外婆都會站在窗前,略微斜探出身子,以揮手的方式送我遠去。外婆揮手可不是隨便舞一下那樣敷衍,而是以飽滿的幅度從左到上再到右,從右到上再到左,如此迴圈;也不是輕飄飄那種隨風搖曳,而是以充沛的精力和中等偏快的速度揮舞。哪怕我走到很遠,已經看不清外婆的表情,都還是能從外婆那淺棕色的毛衣下揮舞的手臂,感受到 外婆熱情的微笑。於是我會走兩步一回頭揮著我的小手作為迴應。那會外婆家住五樓,在那個年代視野很廣,能送我們走到很遠。往往我們走到最後,被擋住了看不到了,如果再退回去都還是能看到外婆在揮手,好像她還會一直這麼揮下去直到我們下次再來。淡藍色的空氣,灰色的碉堡樓,火車的轟鳴聲,微微流動的空氣卷著泥土的氣息,是一幅靜態畫卷,而外婆搖擺的手則像顆閃爍的星,成為畫的焦點 。

再後來就又反過來了,外婆住黃角坪,視野受限這種揮手送別已不再適用了。但每次外婆 來姨媽家看我,回去的時候,都會在樓下斜坡那跟我揮手作別。還是同樣的幅度和力度,但不同的是外婆成了走動的一方。所以邁步前進的同時,會側過身來和我揮手;而我則反串起窗前的角色 ,模仿著外婆的揮舞和她作別 (那會手已經不小了)。距離有限,走不了幾步,外婆就會走出視野。這時她會退回來接著跟我揮,往往要來回好幾次。直到她的指尖最後劃出視野,我在窗前還意猶未盡,好像她還會一直這麼退回來再走出去。

由於親近,我和老肥都不大直接稱呼“外婆”,而是以各種雅號代之。老肥曾經叫“阿杯” ,而我則“二伯”叫了很長時間 (牛頭不對馬嘴)。再後來統一叫“老外”,連媽媽姨媽也跟著這麼叫 。

老外愛笑,笑起來抿著嘴,兩眼彎成縫,臉上兩個酒窩,本人又胖乎乎的,特別慈祥可掬。在菜市場也是小有名氣,人稱“笑老太婆”。出門旅遊,遊客們也把她作為福星擁戴 。

馮蔚然:《外婆印象》

(圖。外婆的笑。)

正因為胖乎乎的,老外的懷抱溫暖而柔軟,我很喜歡抱著老外,在她懷中一陷到底。老外的胳膊又是另一種體驗,肉肉地垂蕩在那裡,厚嫩滑柔自不必說,還涼呼呼的,在夏天是天然的納涼寶物,我愛不釋手,老外則熱得叫苦不迭。最有趣的還是老外的一雙柔軟的胖手,握拳時手背全然不見骨凸,可謂“化骨綿掌”。老外恰恰喜歡用手骨的凹凸錯落來教我記月份的大小:大月對應骨凸,小月則對應骨凸之間的間隙,剛好和大小月一一對應。而這個妙法對老外本人卻不適用,因為老外的手是清一色的“二月平” 。

馮蔚然:《外婆印象》

(圖。抱抱外婆。當然這和文中所說的一陷到底不是同一型別,畢竟我們大了,外婆成了小個的一方。)

老外的胖,也是有原因的。老外愛吃,特別愛吃肉 ,而且還是肥肉。早些年老外給全家主廚,每一頓一定是饕餮盛宴 ;晚些年老外自己深居簡出,給自己做的飯菜也是不減當年。這樣一來“三高”不請自來,所以姨媽會在給老外買菜的環節,限供油葷,而加供蔬菜瘦肉。而老外竟是魔高一丈,會偷偷溜去樓下菜場買蹄髈五花肉,還會私藏午餐肉罐頭,自給自足大快朵頤 。

老外自己“海量”,當然更不會虧待了孩子。我和老肥從小胃又驚人,似乎於此不無干系。於是夕陽下的三人剪影,投在地上,儼然三個胖子。老肥還一度早摘高血壓桂冠,十來歲和全國的“老年人朋友們”共同觀看健康節目,瞭解該如何對付這一老年疾病。於是三人商定要共同減肥,每次重逢都相互檢驗減肥成效,結論往往都是“減肥失敗” 。

老外的愛好,在傳統方面是京劇。恐怕一大家人只有她會選京劇頻道,時不時還喜歡哼上兩句。這似乎沒能對我產生影響,卻也留下了些痕跡。比方說,我能認得於魁智、孟廣祿 這樣的京劇老戲骨,在同齡朋友中足以吹一輩子了。但實際上除了他們的名字和長相,剩下的我是一無所知。當然老外也不只是聽戲,她也喜歡一些實力派老歌手(郭蘭英?)的作品,甚至是英文歌,比如《此情可待》就是她的常哼曲目。

老外還喜歡看影視劇,但她看劇的風格卻值得一提:只要邊上有人,她就會側過身來跟你介紹劇情的來龍去脈,說起來滔滔不絕,而這人要是表示了些許興趣,她將毫不猶豫地徹底轉過身來,於是畫風就成了單方面的聊天,而電視則成了背景。想必老肥會記得《再見阿郎》,本來是陪老外看,結果老外講得專注,正在播放的反而一秒都沒看,反而是我和老肥看了不少,再加上老外對前面劇情的詳細闡述,我倆在這麼一兩集的時間內對整部劇都瞭如指掌。出於同樣的三心二意,老外會把《追捕》裡的堂塔和酒井張冠李戴成堂卡和申久(一個叔叔的名字)。至今猶記老外搖頭晃腦,念著那句臺詞,“跳啊!堂卡也跳下去了,申久也跳下去了,跳啊!”申久真是冤枉,並沒有跳下去過,老外說這話的時候人家多半在下棋,希望噴嚏不會擾亂戰局。

老外還有個愛好,叫做“算命”,是一種一人獨玩的撲克遊戲,具體規則早忘了,但由此觀之,老外真的很宅。

老外愛人,也愛花,家裡總是種著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還愛乾淨,是個地道的“潔癖”。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打掃清潔,衣服也是勤換勤洗,樸素而整潔;冰箱碗櫃也被整理得井井有條,像是迎接閱兵一般。老外是多麼有愛!

老外平時操著一口地道的重慶話,特殊場合下重慶話不適用,還能亮出一又純正的(椒鹽)普通話。在北京親自創造了不少笑點,至今為我們津津樂道。比如餐館要“加菲”留下服務員風中凌亂(沒錯,老外還是咖啡愛好者)。還有坐公交要去“魯顧”(魯谷)引得駕駛員嘴角震顫。後來老外學乖了就不輕易開黃腔,可惜遇到了緊急情況, 比如腳卡車門了,不得不高呼“師傅,我的‘覺’!”。老外還會點英語:“剝了殼殼吃米米”“盤子比碗坦兮”。後來學了英語,才發現原來老外說的不是英語,是“音”語 。

老外還彙集著很多民間俗語,信手拈來,朗朗上口,生動易懂。這些語彙,雖不都是陽春白雪的書卷之文,卻往往能以最適合的身段安插在最契合的語境中,而收穫奇效。其語義之精準,往往讓說話者和聽話人都覺得沒有任何其他表達方式可以代替。可惜大多我都忘了,唯有“馬屎皮面光”,聊以充數, 以供感受 。

外婆對我們這麼慈藹,自己一生卻充滿感傷。十年前白髮人送走了我媽媽,聲淚俱下,哪怕過了很久, 仍然睹物思人,談媽思人,甚至睹我思人,談我思人。之後我多次離開重慶前跟老外通話道別,老外在電話那邊囑咐我“在外面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說著就哽咽,是從“一個人”想到了我媽媽已經不在,是不放心我,也是想媽媽,於是悲從中來。外婆四年前又送走了外公。在外公生前兩人有過無數或大或小的不快,然而外公身後外婆哭著念念不忘的,是還沒來得及給他剪指甲,人就走了 。

送走了外公,外婆自己的生命也慢慢走到盡頭。最後一次和外婆通話,是在今年五月份。得知她確診晚期胰腺癌,從事癌症研究,明白這個診斷的意義。老外本人並不知情,還靠姨媽編了個理由,才故作隨 意,和老外通上了話。我衝老外擠眉弄眼,讓老外給我看她的胖手;私下卻瘋狂截圖,唯恐錯過任何瞬間。外婆笑著說,肚子不太舒服,明天去醫院看看,回來以後接著聊。我笑著答應,心下悲涼,掛了電話,眼淚一秒也沒等,成股流下。“外婆好可憐!外婆好可憐…… ”

那時外婆剛開始隱痛,外表還看不出太大變化。可是之後病情每況愈下,人也日漸消瘦。原來的“海胃”,竟發展成連牛奶都喝不進。和我們約定了這麼久的減肥,次次以失敗告終,不想到了最後竟真的瘦成了皮包骨頭,讓人看著照片都心碎。多麼希望老外減肥再失敗一次,再舉起那肉乎乎的胳膊,用“二月平”的胖手夾起一塊肥肉,閉著小嘴,細嚼慢嚥,心滿意足,面露微笑,兩眼彎成縫,還帶著兩個酒窩。哪怕是高血壓,也總勝過最後高壓連七十都不上啊!同時外婆一定不會忘了和藹地囑咐:“然然, 別看這一桌好菜,到頭只是‘馬屎皮面光’,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在外面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開開心心的!”說著說著眼淚流下來。然而這次,外婆不再有眼淚,也不再有痛苦,換成我們和她流淚道別。

外婆走了,她養的花草卻都還健康地挺立著,趕在最後枯萎之前給外婆送去哀悼;外婆走了,她的屋還整整齊齊,繼續迎合著外婆的“潔癖”,好像外婆會隨時回來檢閱;外婆走了,好多東西都還擺在原來的位置,等著她回來:謙謙的照片掛曆還在沙發上,老楊上學期間的地圖還掛在臥室牆上,連那尊我很小時候就有的笑面佛,都還在櫃子裡繼續笑看紅塵 ;外婆走了,衣服還地疊在那裡,樸素而整潔,可惜主人已經不在(哪怕還在,瘦弱的身軀也很難再撐起它們)。

我不禁想到,自我出生,隨著面世時間漸長,和外婆的接觸卻在縮短。從成都出生,天天都有外婆;上學了,整個寒暑假甚至黃金週都會回重慶看外婆,而這些重慶時光,早期是以外婆家碉堡樓為根據地,每天睜眼就有外婆,到後來住姨媽家,隔三差五外婆會過來;後來去北京上大學,寒暑假還會有大半時間回重慶,而這時外婆走動逐漸不便,一般是我過幾天去外婆家看她;再後來出國了,每兩年才回國兩三週,在重慶待的時間也就更少,上外婆家的次數也就縮減為短短的一兩次,總共也就幾個小時。從這個角度,自出生起就已經不可逆轉地上演著一場和外婆的別離,隨著外婆的離去而最終散場。就像在碉堡樓下外婆和我揮手作別,不論我走的再慢,回頭再多,外婆最終會淡出視野外,化入背景中:淡藍色的空氣,灰色的碉堡樓,火車的轟鳴聲,微微流動的空氣卷著泥土的氣息,而外婆搖擺的手,則化作一顆閃爍的星,揮呀揮,閃呀閃,不停息。

2021年12月4日

紐約羅島

(立法網新媒體中心/文)

馮蔚然:《外婆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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