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是一門手藝。而這條道路的前方有很多個分叉口。
從中國的相聲、日本的漫才和落語,到西方的脫口秀,一門藝術演化出了無數的變體。而講故事的人,從古老的吟遊詩人,到茶館的說書人(口頭傳播),又演變成了現在的作家和讀者,編劇和評論家(紙質媒介),導演和剪輯師(畫面影像)。
在100年前,還有一群專門講故事的人,他們站在劇場的舞臺之上,透過配音、旁白和劇情解說的方式,將銀幕上放映的無聲電影通俗地講述出來,讓所有人都能毫無障礙地進入影像世界,並沉浸於故事之中。
《默片解說員》
講述的,正是這個在100年前曇花一現職業的故事。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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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有關
話語權
的故事。
“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多少有些老生常談,那麼讓我們回到
給日本人帶來無數浪漫幻想
的大正時期。
彼時,日本的電影處於默片時代。普通大眾面對這種新穎的影像媒介,還存在一定的隔離感,而充當二者橋樑的,是被稱為
“活動弁士”的默片解說員
。他們和演員一樣,是當時的大眾明星。
解說員是講故事的人,也是掌握著話語權的媒介。
他們可以將一個故事隨意打碎、糅雜、潤色、重組再傳遞出去。這意味著解說員既是敘述者,也是創作者。
“電影曾經是無聲的,但是日本從未有過真正的默片時代。”
電影的片尾出現了這行字幕,正說明了一個有趣的事實:這部電影雖然以默片時代為背景,卻是一部有關聲音的電影。
在電影中,本應是封閉空間內焦點的電影,變成他們插科打諢、嬉笑怒罵的
舞臺裝置
。而語言和聲音將圖象表意化,併成為
故事結構中的強權
。
大正時代的弁士,正是靠著這獨一無二的語言才華,逐步打響自己的名號的。
曾經名動一時的傳奇弁士山岡秋聲,能用七種聲線為人物配音,徐徐道來的解說引人入勝。
青木館的首席弁士茂木,用聲情並茂的語言和表情,賺足看客的眼淚。
而性格粗獷的內藤,解說風格卻四平八穩,十分可靠。
不同的解說員對同一部默片,有著迥然不同的演繹,
敘述的再編排其實就是話語權力的再構建
。
夢想成為解說員的男主角俊太郎,一開始就是靠把一部純情電影解說成一部狗血情色片出道,從此走上了他的職業生涯。
而傳統戲院青木館和新式劇場橘爭奪人才的一幕,其實就是在爭奪話語權。老一輩沒落,新勢力崛起,且頗有些壟斷行業的趨勢,對應的正是
傳統與新式之間的對抗與此消彼長
。
從上帝視角來看,影片中兩個放映館之間在逐漸衰落行業的內部對抗,或許顯得有些可笑。
可是,就如同弁士之間存在的敬佩和嫉妒一樣,他們必須抗爭,
必須站在舞臺之上,爭奪屬於自己的話語權
。而這並不可笑,這是對尊嚴的維護和對理想的熱誠追求。
周防正行導演的這部影片,包對100年前電影的再創作;影片中弁士對電影的解說,也是對正在放映的影像的再創作,當然,這篇評論也是對這部關於電影的電影的再次解讀(禁止套娃!)。戲內與戲外,構成一個完美的互文。
所以你看,當我們置身於一個歷史性的敘事語法中,我們會不自覺的回溯過去,觀照當下。而
講故事的行為並沒有停滯
,仍在以其他形式繼續延續著。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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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默片解說員》也可以是一個有關
創作
的故事。
由成田凌飾演的男主染谷俊太郎,追溯他從寂寂無名到一鳴驚人的經歷,正是一個
關於何為創作的探討
。
千辛萬苦擺脫了盜賊生活的俊太郎,在劇院青木館謀得一份工作。他在這裡遇到了曾經的偶像山岡秋聲弁士,不曾想,十年後他卻變成了一個庸碌無為、整日酗酒的廢人。
而一次偶然的契機,將他推向了舞臺。連稿子都沒準備的俊太郎,卻憑藉著過去假扮名弁士的解說經歷,完成了一場天衣無縫的模仿。
然而與臺下的一片叫好聲相反,山岡秋聲對俊太郎的模仿十分憤怒,貶斥這種半吊子的行為。
這一層,指出了
模仿不是創作
的關係。
遭到質疑的俊太郎,決心找到自己的風格。在舞臺上,他將一個故事“曲解”成了另一個故事。與上回同樣,他贏得了滿堂喝彩,也同樣,沒有得到前輩的認可。
模仿和二次創作,僅僅是創作的前期階段。
隨後,青木館的膠片被競爭對手毀了,為了第二天的演出,只能將毫無關聯的畫面剪在一起。但這種“混剪”影片讓其他弁士都束手無策。
而俊太郎卻憑藉豐富的想象力,
在無意義之上構建了一層意義
,創作出了真正屬於自己的故事。
這第三層,講述的是
創作的本質
——即是將自己的經歷、情感和思考吸收理解,並一點一點地,縫進作品的血肉裡。
電影之外,導演周防正行也在繼續著自己的創作。
這是女主角梅子首次走上舞臺,飾演《火車阿千》裡女主角阿千的一幕。
戲外是男女主對影片進行解說,默片中是男女主的對手戲,
銀幕與舞臺的雙重演繹
,在鏡頭將男女主角置於畫面中心的時刻,達成了統一。
電影文字與現實世界互文,產生了一種絕妙的敘事張力。
而在這一幕中,被撞破的銀幕上,正好放映著一條小徑,而男女主卻正好在那個破洞處。
於是影片中最有趣的一幕出現了——俊太郎和梅子透過破洞,驚訝地看著臺下同樣一臉驚詫的人群,隨後牽著手背向觀眾,向銀幕里路的盡頭跑去。
替身取代影像,走上了現實的舞臺。
這無疑是雙重意義上的“打破第四堵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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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高光時刻,無疑是那場讓人笑出腹肌的追逐戲。
男主角俊太郎騎著缺了腳踏板的腳踏車磕磕絆絆地在前面跑,盜賊頭子安田騎著三輪車在後面追趕他,追捕詐騙團伙的木村警官則坐上人力車跟在這兩個罪犯後面。
這一路如同鬧劇表演一般,警察和盜賊合演一場“貓和老鼠”,各種笑料包袱不斷地抖出來。
在追逐戲的末尾,俊太郎被盜賊頭子用槍抵著腦袋,此時火車汽笛鳴響,畫面切給了坐上火車追求夢想的女主角梅子。
那是舊時代落幕的號角
——弁士不再是舞臺上的明星,導演和演員將重新奪回電影的話語權,而對男主來說,是過去努力追求的夢想化為泡影,是
對意義的質疑
。
隨後,追趕他們的警察木村對男主說,“電影在銀幕上完結了,但人生還會有續集”,此時汽笛再次鳴響,彷彿在說:新的時代,新的生活,要來了。
從這個點來看,
這一場追逐戲,其實就是一個尋找出路的過程。
默片的黃金期已逝,俊太郎時來運轉的解說生涯是落寞行業的迴光返照。
運去英雄不自由
,俊太郎最後也不得不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再次與愛人擦肩而過。
但是,讓我們重新回到電影裡,找到一個很容易會被忽視的人物——山岡秋聲。
山岡秋聲曾是默片解說界名噪一時的明星,也是激勵著男主俊太郎走上解說員道路的童年偶像。
然而在影片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一幅昏昏沉沉、渾渾噩噩的樣子。整日酗酒、睡覺、說喪氣話,以至於最後無法上臺解說。而當我們思考他種種行為背後的真相,會發現這個人物才是
整部影片中最清醒的人
。
他意識到解說員這項職業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沒落,
“沒有弁士的解說,電影也會存在”
,而
對意義的追問總是走上一條死路
。只有在影院放映一部亂七八糟、無人能理解的“混剪”影片時,他才短暫地提起了一絲幹勁。
影片舉重若輕地把這個人物放置在角落處,構成了一條暗線。
當你偶爾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會發現他總是處於一個旁觀者的位置——看到自己的後輩模仿自己、超越自己,看放映室裡的手忙腳亂,冷眼旁觀舞臺上的人在舞臺下胡亂打鬧。
一個“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
就如同樣作為默片解說員,黑澤明的哥哥黑澤丙午面對無聲電影的沒落,最終走上了自殺這條末路。
而講故事的目的就在這兒,它既是
與歷史的一次對話,也是對生活意義的一種追問
。
當熱愛的事物註定走向滅亡,還要不要繼續下去,本質上看,它其實是失去了意義的生活,還要不要繼續過下去的問題。
這是最重要的問題,也是唯一嚴肅的問題。
但電影止步於此,不再往下探討,重新回到故事的世界。
正如所有的故事必將有一個結局。影片將要落幕處,一把大火,燒燬了代表傳統的戲院青木館,山岡看著這滿目廢墟,毅然離去,只留下一個背影,作別整個默片時代。
而電影導演二川與女演員(即女主角)梅子登上了那輛時代的列車,
電影逐漸脫離他者的敘事
,開始展現自己的獨特魅力。
整部電影的母題,其實就是一場告別
,告別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所以你看,故事並不只是一個娛樂,它承載的東西太多了,理想、追求、意義、價值,等等。而最終指向的,都是人。
《默片解說員》所呈現的,正是其中極為精彩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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