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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主”蘇學理:被“網暴”伴隨的最後人生

「本文來源:安徽商報」

在熬過八個月生不如死的病痛折磨後,肺癌終於奪去了蘇學理的命。臘月初六,他被葬在離家不遠的一處山坡上,但網上針對他的“暴力”,並沒有隨著他的離去而平息。

孫學義說,他哥哥最後是被這病疼死的。其實,蘇學理遭受的痛苦遠遠不止於肉體。從2021年7月份起,蘇學理和很多網友一起在網路上追尋“林生斌事件真相”,為自己招致了數不清的仇敵。去世前近半個月裡,病情被好心網友公佈後,他遭受了洶湧而至的網路謾罵和攻擊,有人甚至說,“這樣的禍害走一個少一個”。面對網路暴力,他沒有以牙還牙,而是選擇以“急救室直播病情”的無奈方式自證清白。

蘇學理臨終前的遭遇,折射出很多人偽善的一面,也讓他贏得了很多陌生人的同情甚至敬重。當紛亂的網路世界讓人茫然甚至束手無策的時候,他的故事,或許能引發人們關於如何向善而行的思考。

“播主”蘇學理:被“網暴”伴隨的最後人生

2022年1月7日,是蘇學理下葬前一天。老屋旁搭起的紅棚子裡,擺放著他的棺木,蘇學理的弟弟孫學義對記者說:“他年輕,你給他上三炷香就行了,不用鞠躬。”

蘇學理的家,在東至縣木塔鄉白果樹村,老屋就建在村口,門前有一條窄窄的鄉道穿過,沿著鄉道再走幾十公里,就到了江西浮樑縣境內。正值臘月,午後一點多鐘了,山裡襲人的寒氣仍未散去,在連綿群山的環抱中,這個小山村顯得更加靜謐蕭瑟。

孫學義說,1月2日晚,哥哥的病突然加重,家人連夜把他送到50多公里外的東至縣人民醫院,蘇學理在渾身劇痛中熬過了當晚,第二天早上,孫學義去家住縣城的表妹家給他熬中藥,熬好後送到病房,沒過兩分鐘,蘇學理就嚥了氣。

彌留之際,蘇學理一直昏迷不醒,直到臨嚥氣前,他對妻子蘇春燕說了一句話:“不要輕易相信別人,自己好好過日子。”

“播主”蘇學理:被“網暴”伴隨的最後人生

播主“斬謠”

讓蘇學理遭遇網暴的,緣起圍繞杭州6。22縱火案產生的一系列網路爭端。

杭州6·22縱火案中,朱小貞母子四人不幸遇難。保姆莫煥晶已經伏法,但在這家的男主人林生斌悄然再婚生子之後,針對林的質疑也一度達到了頂點。

蘇學理就是林生斌的質疑者之一。這讓蘇學理遭遇了第一波網路攻擊。

如果不是“630事件”,蘇學理的臨終人生,可能會是另一種版本:默默承受病痛折磨,直到悄無聲息地離世。他自己或許也沒想到,在身患絕症後,因為被一雙無形的手推到前臺成為了抖音播主,網路很快向他展示了殘酷無情的一面,“網暴”如同隱藏的殺手,在最後關頭,給了他最致命一擊。

寧波網友“悅耳”,關注蘇學理的直播比較早,大概在2021年七八月間,點進直播間那一剎那,她一下子被蘇學理的聲音吸引了,“他說話特別有力,透出種堅定,就像打鼓一樣,咚咚咚咚,很帶勁”,從那以後,她差不多經常能在直播間裡遇到蘇學理。她發現蘇學理還特別“護人”,“直播間裡如果有人被對方罵髒話了,他不管認不認識,都會懟回去,但只是譴責,都是講理,從不說髒字”。

滁州人諸少華第一次在抖音直播間遇到蘇學理,是在2021年10月10日左右,“鄭州大水事件後,我就開始關注林生斌的630事件,我很偶然地關注了蘇學理的抖音號,有一次他開直播,我進去了,他給我感覺說話很正,很有感染力,他用的名字‘斬謠’也很正,更重要的是,我感覺他和我同頻,他說的話,都是我心裡想的但沒說出來的”。一面之交,諸少華關注上了蘇學理。

“悅耳”是對林生斌持質疑態度的眾多網友中的一員。“去年6月30號林生斌發博自曝再婚生女,一下子掀起了軒然大波,那些日子,好多抖音直播間裡都在議論這事,有人質疑,也有很多人是‘護林派’,直播間裡免不了就會有爭吵,產生不快。”

“悅耳”說,在“630事件”持續發酵過程中,網上的爭吵越來越激烈,有一些人的抖音號被封,這個時候蘇學理站了出來,說乾脆我來開個號直播吧。從那以後,蘇學理擔當起了“播主”重任,和眾多網友一起理性探討。

有一次,雙方的爭吵越來越升級,“護林派”抱團攻擊一位網友,很多不堪入耳的謾罵像汙水一樣鋪天蓋地潑過來,蘇學理一下子被激怒了,他進直播間發表了長達十幾分鐘的“演說”:“誰還沒長一張嘴呀?你以為你能罵得過誰啊?我們不想罵,我們來這裡不是為了罵人的,是來尋求真相的。在網上我們不怕,在現實中我們更不怕,誰敢來找我,我現在就把地址發給你。好好幹點正事咋就不行了呢?如果你們覺得我們說的對,來探討一下,我們歡迎,你們這樣罵來罵去,有意思嗎?一點意思也沒有。我把心中的疑惑解答了,我也就退網了,不玩抖音了。乾點正事吧,把真相找出來。”

偌大的直播間裡,一下子變得很安靜,過了一會兒,響起了一片掌聲。

廣東肇慶網友王是,是一位退伍軍人,“630這件事出來後,我們也相信警方的調查,相信有關方面針對網路質疑的回覆,我們的質疑,主要是針對林生斌曝出來的其他‘黑料’,試圖做更多的推理分析。在這個過程中,很多護著林生斌的人,開始罵人,最後發展到人身攻擊”。

那一天,王是逐字逐句聽完了這段“演說”,他覺得蘇學理“像一個戰士”。

貧賤夫妻

直播間裡的蘇學理,充滿了熱血,還有些俠義,但在妻子蘇春燕眼裡,他很木訥、老實、耿直,不愛說話,脾氣甚至有點暴。

蘇春燕和蘇學理同村,倆人結婚已經17年,這些年裡,日子過得一直很緊巴。

2007年,蘇學理去了溫州,在平陽縣水頭鎮幫當地一位叫溫懷勝的老闆做勁酒推銷,底薪800元,加上提成,一個月也就掙個千把多塊。第二年,蘇春燕也去了溫州,在一家廠裡上班,做駕駛證封皮,一天掙六七十塊,雖然收入少,但卻十幾年沒換廠,一直幹到現在。

蘇學理跟在溫懷勝後面,推銷過勁酒,賣過金龍魚油。溫老闆覺得他人不錯,就想幫他。兩人共同出錢在安慶兌了間小門面,賣溫州產的皮帶。店開了一個多月,生意慘淡,蘇學理只好把店面退了,將皮帶都拉回了東至老家,算一算賬,虧了三萬多塊錢。

做生意失敗後,蘇學理又回到溫州,幫溫老闆推銷橄欖油。老老實實掙點辛苦錢,似乎成了蘇學理認命的唯一選擇,此後,他再也沒有去找更來錢的活路。

貧賤夫妻,百事不易。安於天命的蘇學理,偏偏還有糖尿病。蘇春燕說,蘇學理三十歲左右就得了這病,“剛開始是牙齒鬆了,後來滿口牙都掉光了,眼睛脹得很疼,去醫院看,醫生說是糖尿病,讓他吃藥”。從那時起,他一直在吃鹽酸二甲雙胍緩釋片,幾乎沒斷過。

夫妻這麼多年,蘇春燕對蘇學理並沒有特別深的瞭解,不善言辭的她,嘴裡反覆就是那麼幾句,“人很老實,很多事都自己悶著,脾氣有點暴”。吵架時,蘇春燕吵不過他,扭頭走了,不到五分鐘,蘇學理氣就消了,又會主動來找她搭話。她知道丈夫是好人,因為他很耿直,“他看到別人欺負老人,就忍不住要上前管的,拉都拉不住”。

蘇學理每天忙完工作回到家,就愛擺弄手機,至於他每天忙些啥、累不累、在手機上看些什麼?蘇春燕從不問,蘇學理也從不說。一對夫妻,處久了,處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2021年12月份,蘇春燕慢慢感覺到蘇學理有點不對勁,“那些天,他不怎麼吃飯,也不喝水,更不講話,晚上睡覺也不上床,就坐在矮凳上,用兩個胳膊撐在腿上夾著頭睡”。12月18日半夜,蘇春燕醒來,看到蘇學理又坐在矮凳上,嚇了一跳,就問他怎麼了,蘇學理說睡不著,蘇春燕又追問了兩句,蘇學理一下子哭了,“他說他得了病,治不好。我說沒去看怎麼就知道治不好呢,他就如實講了,得了肺癌,已經晚期了。”

“播主”蘇學理:被“網暴”伴隨的最後人生

死亡線上自證清白

2021年12月中旬,一連幾天,蘇學理都沒有上線,很多網友開始四處找他,“悅耳”忍不住發微信問:“斬謠,你去哪裡了?”

這個時候,蘇學理已經臥床不起了。

2021年4月份,蘇學理悄悄回了趟安慶,在安慶市立醫院做了檢查,結果被確診為:小細胞肺癌晚期。

從當年4月份到12月份,蘇學理陸續去安慶市立醫院做了四次化療,每次都是隻身前往,誰也沒有告訴。化療完,他都會繞道回家看望母親。有一次,他回到家裡,老母親正在地裡幹活,蘇學理遠遠站著看,半天不喊她,母親回頭看到他,見他淚流滿面,忙問他怎麼了,他說,“沒有事,沒有事,風吹的眼裡進了灰,一會兒就好了”。

最後一次化療,蘇學理沒再回來,他怕老母親看他瘦得快脫了形,心裡難過。他直接開車回了溫州,700公里不到的路程,走了20多個小時,路上開開停停,遇到服務區,就進去嘔吐一番,然後回到車裡喘息半天,等緩過來一些,再接著往前開。

2021年12月19日,網友尋找多日的蘇學理上線了,他很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病情,說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還特地囑咐大家,群不要解散,等到有了真相的那一天,記得在群裡“傳個話,好讓我有個安慰”。心軟的網友一下子哭出了聲,邊哭邊安慰他,勸他一定要積極治療。

第二天,蘇學理開了場直播,諸少華回憶說,“他進直播間後,沒怎麼說話,放了一首《別知己》,知道內情的人都非常傷感,我聽了幾分鐘,沒忍住,就在直播間裡把他的病情公佈了,我的初心是希望大家鼓勵督促他能及時去治療,直播間裡當時有兩百多個網友,有人就主動刷音浪,最後大家刷了六萬多音浪,摺合成6000多塊錢吧,平臺拿去一半,剩下歸他的也就3000多塊錢”。

這3000多塊錢,成了蘇學理被“網暴”的導火索。

當場就有網友留言:八個月放棄,現在博什麼……刺激性咳嗽沒有演出來。有網友懷疑:做四次化療滿(瞞)著家人?醫院做化療方案出來必須家屬同意。還有人說他詐捐:各位善良的網友,唔(捂)好你們錢包,快過年了。甚至有網友更惡毒地說:你生病是活該,報應……

孫學義也是12月20日才得知哥哥病重的訊息,當時,他正在開車往甘肅送貨的路上,他心急火燎地把貨送到後,立即往回趕,走到湖南株洲時,他把大貨車丟在了愛人孃家,坐動車趕到了溫州。2021年12月23日,他連夜開車送蘇學理去上海看病,晚上10點動身,第二天早上7點半到了上海,中間這9個多小時裡,諸少華一直開著直播,“當天晚上直播間裡有兩三百人,大家一邊放歌,一邊說‘斬謠,加油’,蘇學理到上海時,直播間裡還有一百多人,他們整整一夜沒睡,都在陪著蘇學理”。

在外地網友的幫助下,孫學義帶著哥哥先去了上海華山醫院,結果卻沒住進去,一急之下,他們去中山醫院掛了急診,“一住進去,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書,說我哥胸腔積液太多,四分之三的肺都失去了功能,隨時可能猝死,下了病危通知後就插管引流,搶救了三天,後來轉到了腫瘤科,專家會診後,出了一個病理報告,說沒法治了,勸我們回家”。

就在蘇學理命懸一線的時候,網上的質疑和攻擊仍然在繼續,甚至越演越烈。有些人的質疑還稍微理性些——“之前一直都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病得這麼重呢?”更多的人則直接說他的病是裝的,有網友諷刺地說,“你的瘤子到底長在哪裡?要不要我來幫你找瘤子?”有人乾脆說他是“賣慘”,目的是為了收集“米”、是詐捐。

說到詐捐,從外地趕到白果樹村來為蘇學理送行的幾位網友情緒特別激動,其中有兩位網友出示了當時微信轉賬給蘇學理的記錄,一筆轉賬是1200元,另一筆是2000元,記錄上顯示,這兩筆錢最終都自動退了回來,“很多網友都給他轉錢,他都不收”。

2021年12月25日,蘇學理住進中山醫院的第二天,下午3:40到4:00之間,他開了人生最後一次直播。

諸少華回憶說,當時蘇學理在醫院急診室裡,積液還沒抽,人非常難受,氣都喘不上來。進了直播間後,蘇學理先是“曬”了病歷和身份證,“曬”完後,他說,“你們質疑我,咒罵我,那我就讓你們看看”。話一說完,他繼續“曬”身上連著的積液引流袋,然後轉過身,將後背上剛開的引流孔又“曬”給了所有人。

在死亡線上自證清白的蘇學理,終究還是沒能徹底掩上一些人的嘴。前來圍觀的直播者中,仍然有人說“這個人不是蘇學理”、“他的病是裝的”、“禍害走一個少一個,這話我說的,想眾籌嗎?”

不過蘇學理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做任何反駁了。抽完積液後,他長時間陷入半昏迷狀態中。被上海中山醫院勸返後,孫學義將哥哥接回了東至老家,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他們去求助當地一位老中醫,老中醫給蘇學理開了十服中藥,說,要是能把這十服藥吃完,或許還有救,再來找我。

可惜的是,這十服藥,蘇學理終究沒能吃完。

向善而活

2022年1月8日,上午11點,鞭炮聲突然炸起,狹長山坳裡一下子蕩起連綿的淒厲回聲,接著,鑼鼓蘆笙嗩吶聲響起來,女眷們的哭聲響起來,在一句沉穩的吆喝中,鄉人們抬起蘇學理的棺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從江蘇開了9個多小時車趕來送別蘇學理的網友“阿逗”,將自己緊緊裹在長棉服中,跟著長長的人流後面,邊走邊落淚,她覺得“心裡特別空”,還有“說不出的委屈”,經歷了很多事之後,她心灰意冷,萌生了從網路上退隱的念頭,“那些口口聲聲標榜正義的人,用暴力傷害起別人時,眉頭皺也不皺,從蘇大哥這件事上,我看清了人性中的偽善和惡毒,我越是心疼他,就越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世上還有好的一面”。

“阿逗”還提及一件事:蘇學理在網上公佈了病情後,有網友謊稱是蘇學理的家屬,打電話到安慶市立醫院,投訴和騷擾蘇學理的治療醫生徐勝。2022年1月9日,記者致電安慶市立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找到了正在值夜班的徐勝醫生,徐醫生在電話裡證實,2021年12月份,至少有兩個電話打到了醫院,其中一個“投訴電話”打到了院管辦,另一個直接打給了他本人,來電者聲稱是蘇學理的女兒,表示蘇學理根本沒有患癌症,是醫院誤診了,要投訴他。

事實上,蘇學理與蘇春燕只有一個18歲的兒子,2021年6月考上了溫州職業學院,但蘇學理沒有讓他去上學,蘇春燕為這還和他吵過,知道蘇學理的病情後,她才想明白,蘇學理不讓兒子去上學,是怕把她一個人丟在家,沒人照顧,會孤單,那樣的話,他就是走了,也會放心不下。

蘇學理去世後,有不少網友專程從外地趕來送他最後一程,還有更多的人在網上舉行了悼念活動,有人在微博上替他鳴不平,有人奮力去擊破各種中傷和謠言……遠在廣東肇慶的王是,寫了篇祭文,裡面有句話這樣寫道:正直而善良的斬謠,是守護我們的神鷹。

對於活著的人來說,人生還在繼續,而面對從未如此深切改變自己命運的網路世界,“阿逗”顯得茫然無措,“我如果不來白果樹一趟,不親眼看到‘斬謠’躺在冰冷的棺木裡,那麼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就只會停留在網路上,永遠不會像此刻這樣,這麼觸目驚心,真實殘酷。”她停頓了一會兒,又接著說,“至於網路世界裡,誰是正義的化身,誰是暗藏的小人,我好像沒以前那麼在意了,我只知道,蘇大哥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像他那樣護著我們了。”

安徽商報融媒體記者 祁海群 文/攝(部分照片由被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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