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開始拒婚的時候，並沒有想著要死。邢夫人跟她提親，她一直沒有回答，然後就躲到大觀園裡去了。沒有回答，當然是不好意思，因為她這時打的主意是：“別說大老爺要我作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證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不是看不上“小老婆”的地位，而是看不上“大老爺”這個人。當然，這話對邢夫人是不好說的。

鴛鴦不肯說，邢夫人也沒有再問下去。一般女孩子談到婚姻的話題，總是要害羞的，邢夫人以為透過鴛鴦父母，轉一道口，鴛鴦就會答應了。就像張愛玲《怨女》裡寫的：

炳發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議了一會，獨自到隔壁房裡去，銀娣背對著門坐著做鞋。“姑娘，吳家嬸嬸說的你都聽見了。怎麼樣？”問了幾遍沒有動靜，膽子大起來，把她的針線一把搶了過去。“姑娘，說話呀！”

她低著頭撕芭蕉扇上的筋紋。“你說。說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辮子甩出去老遠，背對著她嫂子坐著。“討厭！”“好了，姑娘開了金口了。恭喜姑娘。”

根本不需要開口同意，只要不堅決反對就是同意了。《射鵰英雄傳》裡也寫過這樣的細節，問程迦瑤大小姐是否同意婚事，不予回答，逼急了才說一句“不搖頭就是點頭了”，不僅吞吞吐吐，而且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在園子裡，鴛鴦跟平兒說了實話：“‘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但是具體的應對措施，她並沒有想好，只想著父母並不在北京，一時找不到，也許賈赦會打消這個念頭。

但賈赦怎麼可能打消這個念頭？他派了鴛鴦的哥哥，轉派鴛鴦的嫂子來提親。鴛鴦嫂子是巴不得奉承的，但在鴛鴦的哭罵之下，她嫂子也只好打了退堂鼓。

平心而論，鴛鴦嫂子雖然勢利，最大的過錯也就是奉命說親、轉訴領導的意思，挨這頓臭罵實在有點冤枉。但是剛才分析過了，當時的風俗習慣，只要回絕的不夠堅決，就會被認為是同意。鴛鴦罵得這樣狠，就是堅決表明態度：我絕對不答應。

鴛鴦嫂子回報邢夫人：“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語言也算得體：鴛鴦的臭罵“回不得主子的”，一句沒提，又說得明明白白；不說鴛鴦看不上賈赦，而是“沒有這麼大福”，還捎上自己“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只是私下的小動作，鴛鴦沒有直接頂撞賈赦邢夫人，又堅決拒絕了婚事；賈赦邢夫人雖然沒得到鴛鴦，但也沒丟臉，至少沒丟臉丟到明面上。事情回到了原點，除了鴛鴦嫂子挨的臭罵，誰也沒有大的損失。

但是賈赦晚上立刻叫了賈璉，又親自叫了鴛鴦的哥哥金文翔。第二天，鴛鴦哥哥把妹妹接回家去，再次利誘，又被回絕。賈赦索性改為威逼：“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手中！”這時賈赦就用大老爺的強權，給鴛鴦定好了三條路：屈服、死、終身不嫁。

第三條只是陪筆。《紅樓夢》中還沒有終生不嫁的先例，連櫳翠庵的妙玉最終也會“終陷淖泥中”。實際賈赦是給鴛鴦兩條路來選，也就是哈姆雷特的終極問題：“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屈服是生，抗拒是死。

鴛鴦的剛烈偉大，就是在這時刻才真正體現出來。即使面對死亡的威脅，她也絕不屈服、絕不投降、絕不苟且。從她打定主意拒絕賈赦的那一刻起，她就選擇了死亡。向賈母求救也好，剪髮明志也好，都只是暫時延緩死亡，而排脫不了死亡的威脅。

死亡的漫長威脅，也不是沒有萬一的希望。賈母是鴛鴦的庇護神。萬一賈赦先於賈母而死呢？或者抄家來得早，賈赦被定了罪，無暇他顧呢？但不能指望賈母臨終前好好地安排鴛鴦，把她嫁給別人。因為明白拒絕過賈赦，不管是賈璉還是寶玉，都不敢再要她了。而賈母也不會舊事重提，給鴛鴦找人家就是打賈赦的臉，賈赦再不好也是賈母的兒子呀。

鴛鴦只好把生命交給命運，盼著賈赦早死，或者賈家早敗。可是命運未必會眷顧她。賈赦是一定會死的，賈家也會被抄，只是來得太晚了些。鴛鴦等不及，一定在此之前就死了。只有死，才完成了這個特出的形象，完成了這個不畏強暴、寧死不屈、抗婚守獨的女子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