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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給人工智慧打工的人:我就是人工智慧,前面那個“人工”

這裡生產你美顏時“一鍵瘦臉”的尖下頜,你一起學貓叫時的動態鬍鬚,生產張學友演唱會被實時識別的犯人,生產未來的自動駕駛,智慧門禁……

這裡是中國特色的資料車間,他們遍佈在河南、山東、河北等地的四五線小城裡,日以繼夜地為世界領先的AI產品服務。

越來越多的人正在加入他們的行列,成為為人工智慧打工的人。

那些給人工智慧打工的人:我就是人工智慧,前面那個“人工”

本文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GQ報道(ID:GQREPORT)

文 / 劉敏 編輯 / 何瑫

攝影 / 張博然Eric

“梯子(可以移動的)”

馬萌利面前出現一張歐洲戶外咖啡館的照片。她移動滑鼠,綠色的畫框浮現在照片上,顯示備註“椅子”,她迅速在一瓶花束上補了一個綠框,標上“花(放在容器中)”。

下一張,一個日本花卉市場,幾排密密麻麻的綠植中,馬萌利檢查了每一個標出的“花盆”。

下一張,一個美國孩子的臥室,“椅子”、“桌子”……她飛速刪掉了“梯子”的畫框——客戶要求是能移動的梯子,這種高低床上已經焊死的梯子就不能算。

下一張、下一張、下一張,不管眼前是什麼場景,馬萌利手速不變,依次圈出“梯子”、“茶几”、“地毯”、“沙發”。

“梯子”、“茶几”、“地毯”、“沙發”。“梯子”、“茶几”、“地毯”、“沙發”……如此週而復始,不停重複迴圈。馬萌利每天的工作從早晨8點鐘開始,坐到工位,開啟電腦,輸入使用者名稱和密碼,移動滑鼠開始標記,日復一日,每天持續9個小時。

螢幕上的圖片很模糊,這些都是從全球社交網路上抓取的,角度混亂,畫素也不高。那張韓國泡菜攤的照片,很明顯來自一個角落裡的攝像頭。馬萌利放大圖片,在路人的腳邊,圈出一個糊成一團的輪廓:“垃圾桶”。

旁邊工位有人打開了音箱,活潑的流行歌響了起來:“燃燒我的卡路里!”

房間裡有幾百個螢幕,閃動著顏色不一的圖片,每個人都在框選同樣的內容:垃圾桶、梯子、茶几、地毯……這是河南省平頂山市郟縣,一家叫千機資料的公司,房間看起來像一個網咖,在網路神曲伴奏下,年輕的員工們窩在柔軟的沙發裡,不停地拉框。馬萌利是最後的稽核員,她和同事要檢查所有人拉的框,以保證每個畫框都嚴絲合縫地貼著目標的邊緣,圖片裡所有目標都要被框出來,不能有任何遺漏。

馬萌利每天要檢查至少1000張圖。手頭這個單子已經幹了兩個月,同事們標註了上萬個垃圾桶、梯子、茶几、地毯……29歲的馬萌利知道,這些標好框的圖片彙總後,將發回北京一家AI獨角獸公司,變成人工智慧的學習材料。

她不知道的是,這幾萬個“梯子(可以移動的)”標註,展示了梯子的無數個樣子,再經過深度學習演算法加工,最終讓計算機認識,這就是梯子,可以移動的那種。

她日復一日標註的資料來自百度、京東、阿里、曠視、Momenta等大公司,全部應用於人工智慧訓練。一種行業說法是,任何人類能在5歲之後做的事,對機器人來說都很簡單,但是5歲之前,人類用本能就能理解的實際資訊,計算機要用最笨的辦法學習。這時候,就需要數以萬計的馬萌利們為人工智慧提供標註服務了。

計算機認識沙發、梯子又有什麼用?

馬萌利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轉頭去問老闆劉洋鋒。劉洋鋒今年31歲,是他去北京競標搶到的這批活兒。他搔了搔頭髮,想起甲方提過一次,9月8號他們要去國外參加一場世界級人工智慧比賽。“這些是給那場比賽用的?”他不太確定。再往下說,他也不懂了。

為AI服務

我來郟縣的第一頓飯,劉洋鋒和合夥人劉磊帶我去吃了本地一家網紅餄餎面,麵館有位漂亮的女主播,靠拍餐廳各種日常,在一家短影片平臺上有88萬粉絲。中午,餐廳兩層樓坐得滿滿當當,一半是食客,一半是慕名而來的粉絲。

我們正好遇到女孩做直播,我發現,主播本人跟影片不一樣:螢幕上她面板變好了,眼睛大大的,下巴更尖,蘋果肌更圓。

是短影片軟體的濾鏡把她變美了。跟自拍軟體一樣,直播平臺的濾鏡靠的是人工智慧,可以實時瘦臉、大眼並磨皮。APP之所以能識別哪兒是眼睛、哪兒是下巴,正是此前有AI資料標註工人標記了那些人臉的五官。

一直到我們離開,女孩仍一刻不停地招呼新進直播間的觀眾,對著鏡頭羞澀地笑:“我是單身,沒有男朋友。”

“她是那家老闆的兒媳婦呀。”說起女主播,馬萌利一邊對著一張俄羅斯餐廳圖片拉框,一邊哈哈大笑。郟縣很小,藏不住什麼秘密。她比畫了一下公司的員工們:“生拉硬扯,我們都能扯上關係。”

同在一個縣城,幾年前,馬萌利和女主播的處境差別不大。但技術後來將她們塑造成了兩類人:馬萌利成了每天為AI打工的人,而女主播運用AI提供的便利賺錢致富。

馬萌利今年29歲,一見面就熱情地笑,問什麼說什麼。初中畢業她就出門打工,在製衣廠做過縫紉,也進過富士康,做了4年線外流動員:流水線製造惠普電腦螢幕,她要隨時給人做替補,前面做組裝,把顯示器的面板、外殼、支架都裝好。後面做測試,用資料線測螢幕上有沒有亮點,往螢幕上貼標籤。

回鄉後,她開過網咖,做過超市收銀員。去年,她應聘了這份“電腦操作員”,每個月收入3~4千,比收銀員高,比富士康低。她覺得工作環境不錯:坐著用電腦,有空調,下班早,晚上回家還能陪孩子玩一會兒。而且,3個老闆都是熟人,“我們村子都挨著,打小就認識”。

過去一年裡,馬萌利見過各種稀奇古怪的圖片,她給人體標註過關節點,從頭頂、脖子、膝蓋到腳踝,一共打17個關節點;給道路圖裡的汽車、摩托車、腳踏車拉過邊框,黑夜裡的照片要比白天難一倍;她還錄過一下午音,對著手機,唸了300句話,有的短,就兩個字、五個字,有的是十幾二十幾個字,具體內容,公司不讓往外說。

那些給人工智慧打工的人:我就是人工智慧,前面那個“人工”

2012年,谷歌大腦做了一個著名的實驗:1000臺計算機組成了超過10億個“突觸”連線的神經網路,研究者輸入了1000萬個靜態影象,透過3天的密集尋找重複出現的模式後,谷歌大腦終於可以識別出一些特定的重複類別:人類面孔和人類身體,或者是一隻貓。

馬萌利這樣的AI資料標註工人,就是給計算機輸入影象,為人工智慧提供學習材料的人。他們用的是最原始的辦法,一張圖接一張圖地手動標記。他們在人臉上標註幾百個記號點,讓計算機知道哪裡是內眼角、外眼角,瞬間擴出大眼睛;他們錄入的語音資訊,被拆分標註後,能讓智慧音箱懂得“關機”和“十分鐘後給我老公打電話”是什麼意思。未來,自動駕駛的車輛之所以能在路口停下,就是因為工人們標註過紅燈、斑馬線和一幀一幀移動的行人。

關於這項技術,最為人所熟知的一個例子是,在張學友南昌、贛州、嘉興、金華4場巡迴演唱會上,警方用安檢時的人臉識別系統,一共抓獲了5名在逃犯人。

我一提到這個新聞,劉洋鋒立刻講出了背後公司的名字。雖然沒合作過,但知道他們是如何運轉的:當逃犯們興沖沖地拿著票走過攝像頭時,他們的面部資訊已經被抽取,實時傳到雲端,與後端資料庫飛快地做比對。

這是一種無差別的資訊比對,如果用傳統人工,在幾萬人的演唱會安檢現場找到一名在逃犯,需要成百上千名安防人員。現在,只要幾秒鐘,比對完成,系統發出警告,警察按圖索驥,拿下案犯。

太簡單了,就跟QQ截圖差不多

千機資料公司只有一年曆史,從設想到成立,一共才花了3天時間。

第一天,劉洋鋒和另外兩名創始人聚在一起,琢磨以後要乾點兒什麼。他翻出一個檔案,一家江蘇的資料標註公司在轉賣一個單子,提到一個新鮮的概念:資料標註。

劉洋鋒試驗了一下軟體,在一張馬路的照片上,他給一個行人圈了一個框——太簡單了,就跟QQ截圖差不多。

第二天,三個人就去買了網線,去平頂山買了20個格子間卡位,舊貨市場買的,90塊錢一個。

第三天,面試。劉洋鋒有個開手機店的老表,在鄉鎮裡混了七八年了,“他有微信群,認識的人多,一發朋友圈就有人來。”招工唯一的要求是,年齡不要太大。招20個,去掉幾個四十多歲的應聘者,正好招滿。

2007年,普林斯頓大學助理教授、計算機視覺專家李飛飛第一次試驗做資料標註時,她以10美元/小時的價格,僱傭了一批普林斯頓的本科生。10年後,這項試驗已經演變成產業,在郟縣這種中國的三、四線城市,以工廠、車間、質檢員的形式落地生根。

那些給人工智慧打工的人:我就是人工智慧,前面那個“人工”

劉洋鋒的公司是在縣城郊區一個農民樓裡成立的。第一批員工是初中剛畢業的學生、三十多歲在家帶孩子的婦女、前手機店店員和前服裝店的銷售員們。已經經過了江蘇來的業務一道盤剝,算下來每拉一個框3分2釐錢,公司再抽成,到員工手裡,變成了2分5。

一個星期之後,所有人都已經能熟練地在電腦上操作,這份工作的門檻幾乎為零。電腦從20臺擴充到40臺、100臺,一年後,已經到了500多臺。員工都是本地人,馬萌利的村子今年來了7個人,她騎電瓶車載我回了一趟家,10公里的村路,她小時候騎腳踏車,碾著泥坑,一上午都騎不到,現在變成水泥路,20分鐘就到家了。馬萌利家剛貸款買了一臺哈弗SUV,下雨天就拉著村裡人一起去上班。

夏末天氣變涼,晚風吹過小河和玉米地,葉子窸窸窣窣作響。家裡7歲的兒子馬上要開學,趴在空調房裡看恐怖片,一見馬萌利回來,跳起來撲到了媽媽身上。

劉洋鋒最近天天忙到後半夜,直接在辦公室裡睡了,一覺醒來,想起又忘了給兒子買書皮,頓時懊悔起來。他1987年出生,中專讀了一半就不念了,他學的電腦專業,講了3年,才從電腦的起源講到怎麼配置伺服器。

2005年,劉洋鋒跑到重慶的工地上開挖掘機,一個月就能賺五千多塊錢。他買了個二手IBM ThinkPad,拿著一個蛇皮袋子裝計算機教材、軟體雜誌,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晚上在宿舍裡自學。此後,他在全國跑過飲料瓶推銷,在雲南紅河賣過進口高檔葡萄化肥,還去智利待了一個月。當時有老闆想把深圳華強北的山寨機推銷到南美去,讓他先學了一個月西班牙語,手機生意黃了,他唯一的收穫是記住了hola(你好)和gracias(謝謝)。

劉洋鋒回郟縣之前,還在珠海做過一段微控制器,用上了自己的計算機知識。小公司攢出來一臺自動化裝置,能精確地拿起來、放下,專門給手機做WiFi、主機板測試,這正是馬萌利過去在流水線做的活兒。

微控制器速度快,24小時不眠不休,花幾萬塊買一臺,一個10人的流水線小組就全被替代掉了。而大公司做AI標註的結果,也會是大規模替代人力。李開復曾撰文表達過對AI技術快速發展的擔憂,認為這將導致社會結構的洗牌,貧富分化加劇,很多人將面臨階層墜落的風險,進而喪失尊嚴:

“這種轉變將為開發人工智慧以及運用人工智慧的企業帶來大量利潤……我們由此將面臨兩種無法和諧共存的新情況:大量財富集中到極少數人手中,大批人員失業。”

但處於產業鏈末端的人,不思考這些問題。這離他們太遙遠了。北京一位AI資料標註公司老闆告訴我,“工人只是開啟人家的網頁,用人家的軟體,在上面把人家的資料,按人家的格式給人家處理好,交給人家,公司接觸不了人工智慧任何東西,這個資料自己也保留不了。”“我們沒有研發能力,純粹也就是一個(代工的)富士康。”

那些給人工智慧打工的人:我就是人工智慧,前面那個“人工”

在郟縣,這還是個新興產物,今年8月,劉洋鋒在“郟縣之窗”公眾號上發了一篇招聘廣告,文章把AI標註員的工作捧得很高:“在這個崗位上,其實你的一些想法就代表了人工智慧的想法,人工智慧會根據你加工的資料進行深度學習,從而實現智慧化。”宣傳的月薪是3000~8000元(上不封頂,多勞多得)。

“這都是噱頭。”劉洋鋒很誠實,“沒有人能拿到8000,幹得最好的能拿到4000多。”跟郟縣遍地“2500~3000元”的招工廣告相比,這已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這個廣告是劉洋鋒請朋友來寫的,微訊號頭條的刊例價是3000塊,關係好,沒要錢。

前幾天,縣裡有領導來公司參觀,饒有興致地讀起牆上的海報:“千機資料服務於百度公司、阿里巴巴、京東、騰訊、滴滴等世界500強及行業獨角獸企業。”領導讚不絕口:你們這是高科技產業啊!人工智慧!

劉洋鋒當面也沒解釋,他覺得不解釋更好。

中國包攬冠軍

6億美元,這是國內一家AI獨角獸公司最近的C輪融資數額。國內AI市場這幾年一直在風口上,所有你能想到的網際網路巨頭都在AI行業佈局。李開復形容,這是經濟上“有史以來最大的、難以打破的壟斷”。

資料標註工廠,是人工智慧產業體系裡最末端的毛細血管,類似千機資料這樣的小公司都是在巨頭的夾縫裡生活。劉洋鋒這一年跟巨頭們直接合作,現在拉一個框,員工收入6分起,最高能到1毛錢。具體價格取決於劉洋鋒競標的報價。過去幾年裡,行業預設百度的活兒最好:結款快,1號發過去,15號可能錢就到賬了,很多小公司都把人押在百度上。

今年夏天,百度的任務突然大規模縮減,北京昌平一家公司的老闆告訴我,他好不容易培養了60多名成熟工人,手最快的男孩23天就賺了一萬塊錢。結果湧進來的同行太多,價格縮水,到今年任務突然少了,“一個月就10天有活兒,要給人開30天的工資,最後只能倒貼錢。”昌平老闆徹底不做了。

劉洋鋒留了個心眼,最早合作的Momenta、曠視等公司,他都沒中斷過,一直把員工分散在不同專案上,度過了這個危機。這包括忍耐一家賬期極長的知名公司,三四個月都回不來款,“你每次去問,對接的人都換了,人家管財務的人心情不好,還要訓你兩句。”只能忍著,幾十萬的工資現在是創始人們自己墊付,劉洋鋒不讓我提這家公司的名字:“這篇稿子寧可你把我寫死,也別得罪人家。”

在北京的兩家公司,我看到員工們一直嚴肅地對著螢幕,手上噼裡啪啦一刻不停,上廁所要嚴格地在時間表上做暫停,以便當月計算工作效率。北京公司招人,月薪至少四五千元,其中一家公司專門去山東的職業學校招聘,要求學生每分鐘能打100字,一個班40多人考試,第一場就篩到20人。招聘老師在學校待了一週時間,發現一位成績排到前五的男生人很頑皮,每次打鬧都能看見他。臨走之前,老師在名單裡把他劃掉了:這份工作不能要性格太活潑的人。

那些給人工智慧打工的人:我就是人工智慧,前面那個“人工”

在郟縣,劉洋鋒的公司看起來就像個大網咖,沒有考試,只有3天試用期,辦公室至少有三臺音箱此起彼伏地放歌。實際上所有的電腦、沙發,就是從網咖二手收購過來的,這種沙發坐久了腰不酸,中午還能放平了睡一覺,沙發原價400多,劉洋鋒去買的二手,還不到100塊。

劉洋鋒辦公室的沙發上總有員工跑過去睡覺。公司不用富士康那套標準,劉洋鋒覺得反正租金和工資都比北京便宜,每人少乾點兒,多招幾個人,也行。“北京用20個人完成的,我用25個也行,人少精神壓力大,出錯率高,返工成本更高。”

北京公司招人,月薪至少四五千元,老闆們喜歡中專、大專生,“素質高”,能保證效率。而郟縣公司員工大多是初中、高中學歷,3個創始人也都沒讀過大學。“中專生有傲骨,最多待三個月自己就覺得屈才了。”劉洋鋒說,就拉框本身來講,“眾生皆平等。”

這一年裡,劉洋鋒頻繁接待從北京來的專案總監、研究員們,其中很多都是清華、北大等名校畢業生。他們住在公司附近的賓館,前幾次,說好了9點見面,另一位創始人劉磊8點半就熱情地等到大堂,打電話要帶他們去吃餄餎面,結果聽出人家一肚子火,才意識到,這些總監們還沒起床。“你們北京來的時間觀念強,約好幾點是幾點”,現在他都改成了8點55再出現。

年輕的總監們也不愛吃肉喝酒。公司招待去本地最著名的羊肉鍋,劉磊介紹,這是本地市領導最喜歡的餐廳。結果對著一桌子肉菜,有瘦削的理工男面露難色:我說的清淡,是吃點兒素菜就行了。

這些名校研究員們,都是AI行業市場爭奪的人才,職位最低的工程師年薪也在30萬~50萬。劉洋鋒每次去甲方公司,滿眼都是年輕的理工男。他覺得學歷沒那麼重要,“他們最厲害的是實習生,有大學生, 有些還是高中生。”提起幾位研發員,“你說他們一年能掙100萬嗎?”這個問題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力。

9月9日,2018常見物體影象識別競賽(COCO)在德國慕尼黑宣佈結果,中國幾家團隊包攬了所有冠軍。

其中一項比賽是,“COCO的註釋包括80個類別物件的例項分割,91個類別的物品分割,人物例項的關鍵點檢測,以及每個影象都有5個影象標題(image captions)”。翻譯過來,就是考驗計算機能否識別那些“垃圾桶”、“地毯”、“梯子(可以移動)”,千機資料的甲方公司拿到了第一名。

劉洋鋒轉發了這條訊息,配文是:“祝賀……”

從去年開始,劉洋鋒每個月都要跑趟北京,去中關村、五道口談業務。今年他有一天突然想去清華大學轉轉,揹著雙肩包,一個人走到清華南門口,結果被攔下來了,保安看他不像學生,要求他出示身份證。

劉洋鋒沒掏,轉頭就走了。

人像換豆油

“通知:年齡在18~50週歲的,請前往薛店鎮三蘇路口南50米路西,免費領取價值58元5升食用油一瓶,或10斤精品大米一袋!”

雄渾的男中音從音箱裡傳出,在勁爆的背景音裡反覆召喚,15秒就重複一次。

今年夏天,劉洋鋒的公司開始做人像資料採集。我去公司時,外面大廳擺了幾組攝像頭,任何時間都能看見有人對著攝像頭,從左到右地擺腦袋。

人像採集,也是給人工智慧的訓練蒐集素材。今年,國內AI產業突然增大了人像採集的需求,大公司開始收集中國人在不同光線下的人像影片——這些影片相當於眼下被標註的圖片,只不過是動態的,它們也是未來被標註的素材。

這變成了新商機,劉洋鋒說,河南、雲南,還有其他省的幾家公司,都在搶這個活兒。這樣的人像採集在一、二線城市幾乎無法操作——錄一個人至少要45分鐘,公司採購價為100元,刨去運營成本,根本吸引不到志願者。

在郟縣,這是另一套玩法:劉洋鋒的公司在縣城下面的薛店鎮也有個分公司,今天門口堆滿了成箱成箱的大米、豆油和衛生紙,以免費贈送的名義,吸引鎮上居民來做人像採集。

那些給人工智慧打工的人:我就是人工智慧,前面那個“人工”

看到門口的豆油,有位快五十的寸頭大叔走了進來。

“這是弄啥咧?”

“過來拍一下人像,就送大米,油也行。”

“幹啥用的?”

“做智慧門禁,你看有的寫字樓、學校、高檔社群,人一過去門就刷開了。有的光線不足就刷不開,人家想解決這個問題。”

一說到門禁,大叔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一聽要四十多分鐘,又有點兒猶豫。

“轉一圈,個把小時,領桶油多美咧?”“噫……”大叔覺得是這個理,領走了一張二維碼。

劉洋鋒、劉磊和另一位創始人李亞沛,對這一套農村地推模式已經極熟悉了。

2015年,一家金融APP急速融資,急需註冊使用者,那半年時間,他們各自都在做地推團隊,瘋狂地薅了網際網路金融一大筆羊毛。

劉洋鋒當時跑農村,找鎮上的移動公司,以每條0。5分錢的價格群發簡訊,通知農民們第二天去領免費洗衣粉——註冊一個使用者送一包5斤裝洗衣粉,如果去鎮上,居民要求高,就變成一桶洗衣液。洗衣粉大多是“太漬”,真的汰漬5斤裝要三四十塊錢,這種山寨貨一車一車地進貨,平均一包成本只要6塊錢,山寨的藍月亮洗衣液比“太漬”再貴1塊。

用這個辦法,幾個人跑過河南、安徽、山東,他們不去省會城市,也不去地級市,都是在縣城和村鎮做推廣。“其實(洗衣粉)農民也都知道是假的,他們不在乎。這事兒確實放在城裡,給出去10袋,也不一定辦得成。”

那也是幾個人第一次接觸到人臉識別。地推員工自帶智慧手機能刷機,連上WiFi,把手機關機一下,再開機,此前的資訊全部清空,系統裡顯示的手機型號就全變了。農民輸入自己的身份證號,對著手機攝像頭拍了照,算確認成功。註冊成功一個使用者,地推團隊就能賺60塊錢獎金。“那時候利潤很高啊,一天隨便做做就是幾百人,多的時候一天能上萬啊。”

相比之下,現在的人像錄入不需要姓名和身份證,只要拍頭像影片,要求簡單很多,但是劉洋鋒們能掙的錢也少了:100塊收購價,去掉給農民的獎勵、自己的員工支出,平均每人身上只能賺20。每天最多隻能拍50個人,跟APP地推相比,這簡直是樁苦差事。

此時此刻,在薛店鎮這家分公司,一樓、二樓的每個房間都在拍著影片。農民們對著攝像頭,聽著員工的指令,“左——”“右——”“轉頭——”,擺動自己的腦袋。接著還要“摘下眼鏡”、“戴墨鏡”、“塗上口紅”……中年發福的婦女配合地戴上一個哈利波特式的圓框眼鏡,顯得格外滑稽。

每個人要在強光、弱光等不同場景下拍攝,排隊等待時,有大媽直接在房間門口織起毛衣。他們的孩子們在樓下奔跑,下午開始人多了,加上15秒重複一次的“通知!”公司裡嘈雜得像一個市場。

40多分鐘後,寸頭大叔拍完了。他先領了一袋大米,又問,你這洗衣液咋領呢?

得知是拉一個人,送一瓶洗衣液後,不到20分鐘,大叔又回來了,帶了倆四十多歲的大姐。他興致勃勃地帶大姐們學動作,對著員工一起轉起脖子來。“哎喲,我不行。”一個大姐有頸椎病,轉到一半轉不動了。

大姐悻悻地站到一邊,白跑一趟,她不太高興。

前幾天在郟縣縣城裡拍攝,每個錄入者能拿50塊錢現金。在薛店鎮,50塊變成了價格更低的油和米,劉洋鋒的解釋是,直接給錢,農民會認為他們是騙子。兩天後,他又告訴我一個原因:在鎮上他們有個合作伙伴要分成,對方負責拉人:“他在當地熟人多,跟很多村長、村支書都認識,人家能用大喇叭廣播,幫我們找人。”

千機資料成立時,3個創始人預估,這個公司也許只能開三五年,5年,就是想象中最長的限度了,但起碼現在能活下去。媒體上,每個人都在討論AI代替人工的可能性,在郟縣,短期內,拉框的工作還不會被機器替代。劉洋鋒說,他們除了人臉、車輛、3D雲圖、語音,還在錄入各種不同的樣本,在這些樣本里,“雨天、雪天、黑天、多雲都不一樣,做無人駕駛的, 在不同地方的市政建設也不一樣。”

現在這些被採集的動態人像,未來怎麼標註、由誰標註,劉洋鋒也不知道。他們永遠是任務的被動承接方,那些發過來的圖片包,資訊都是被抽亂、打散的,千機資料的每臺電腦都沒有硬碟,整個辦公室連著一塊伺服器,標註好直接上傳,沒法用隨身碟等複製出來。

最後一天採訪時,攝影師想讓劉洋鋒的臉出現在螢幕上,也讓員工上去點幾個點。但被告知辦不到:所有的圖片都是打包從北京發過來的,他沒有許可權在裡面插入新圖片。

這一天,薛店鎮分公司只採集了37個人像,女的20個,男的17個,並不算多。

最後幾個錄入者臨走時,被一名員工叫住:微信幫我們發點兒廣告吧,來人了就給洗衣液。

被叫住的大叔愣住了,他不知道怎麼發。員工拿過他的手機,加微信好友,直接把廣告詞發過去。開啟他的朋友圈,貼上在了裡面:

“重要通知,××公司近期在薛店鎮進行人臉採集活動。參與即可獲得5升品牌食用油或10斤精品大米一袋。用途:採集資料均為科研使用,智慧門鎖、小區門禁等。注:本活動不涉及個人隱私,不用真實姓名,不用身份證,請各位朋友放心大膽前來。名額、時間有限,先到先得!……”

大叔的手機字號調成了最大,滿滿一螢幕的字,成了他的第一條朋友圈。

他拿回手機,看了一眼,並沒在乎內容是什麼,抱起一桶豆油,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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