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娛樂/ 正文

安寧:這個冬天,雪對大地的思念,從未有過休止|名家閱讀

安寧:這個冬天,雪對大地的思念,從未有過休止|名家閱讀

安寧,生於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400餘萬字,已出版作品26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村生活》《遺忘在鄉下的植物》《鄉野閒人》《遷徙記》《寂靜人間》。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聖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現任教於內蒙古大學,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

雪沒完沒了地下,一場接著一場。好像這個冬天,雪對於大地的思念,從未有過休止。

大道上人煙稀少。似乎一場大雪過後,村子裡的人,全都消失掉了。空中瀰漫著清冷的氣息,一切都被冰封在了厚厚的雪中,連同昔日那些打情罵俏的男人女人。陽光靜靜地灑在屋頂上,光禿的樹杈上,瑟瑟發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牆上,再或灰色的窗臺上。因為有雪,這些灰撲撲的事物,便看上去閃爍著晶瑩的光澤。於是村莊便不再是過去雞飛狗跳的樣子,轉而覆上一層童話般的夢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著另外一個神秘的世界。有時候人開啟門,看到滿院子的雪,會有些猶豫,要不要踏上去,將這畫一樣的庭院,給破壞掉。

母親總是深深地吸一口氣,發一會呆,這才咯吱咯吱地踩著這世上最乾淨的雪,給凍了一宿的雞鴨牛羊們餵食。父親在天井裡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輕了。似乎像夏天那樣,扯開大嗓門訓斥我們兄妹三個,是一件不合時宜的事。雞變得懶惰起來,知道院子裡什麼也尋找不到,也便蜷縮在雞窩的一角,注視著這一片潔白的天地。

整個的村莊,於是封存在這樣的靜寂之中。隔著結了冰花的玻璃,朝窗外看的每一個人,眼睛裡都充滿了孩子一樣的好奇,似乎這個村莊,不再是昔日他們習以為常的熱氣騰騰的居所。那些愛閒言碎語的人,也變得溫情脈脈起來。房間裡熊熊燃燒著的火爐周圍,是一家老小。知道這時候吵架,沒有多少人圍觀,男人女人們也就偃旗息鼓,將所有的煩惱,都化作一塊塊烏黑髮亮的煤,投進轟隆作響的爐膛裡。那裡正有一輛漫長的火車,從地心的深處,咣噹咣噹地駛來。它發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如此巨大無邊,以至於依然在困頓的生活中受著煎熬的人們,手烤在紅通通的火焰之上,忽然間就忘記了這個世間所有的苦痛。

昆蟲全都蟄伏在泥土之下。厚厚的積雪覆蓋著泥土,這個時候,如果誰能將整個大地用巨大的斧鑿挖開,一定會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蟲,比如螞蟻、蒼蠅、蚊子、金蟬、蠶蛹等等,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夢之中。沒有什麼力量,能夠將它們喚醒。它們猶如死亡般的身體裡,依然積蓄著生存的浩蕩的力量。除了春天,沒有什麼,能夠打擾一隻蟲子的冬眠。它們隱匿在這場瀰漫了一整個冬天的大雪之中,不關心人類的一切。

被人類遺忘掉的,還有農田,莊稼,果園。如果沒有炊煙從高高的屋頂上方的煙囪裡,徐徐地飄出,大雪中的村莊,就是一個被世界封存的角落。人類蜷縮在棉被裡,猶如昆蟲蜷縮在泥土之中。最好,這一覺睡去,一直到春天才會甦醒。可是,這隻能是人類的理想。嫋嫋飄出的炊煙,將村莊的日常瑣碎,緩緩揭開了一角。一切都像瓦片上因為熱氣而融化的雪,沿著房簷,滴答滴答地落下。而那些緩慢的,沒有來得及落下的,便成為透明的冰溜,整齊地掛在屋簷下,給仰頭看它的孩子,平添一份單純的喜樂。

最初的時候,雪每天都安安靜靜地飄著。人們穿著棉襖,在雪裡慢慢走著,並不覺得那雪落在臉上,或者鑽入領子裡,有多麼的涼。腳下咯吱咯吱的響聲,聽起來倒像是傍晚寺廟裡的鐘聲,一下一下地,將人的思緒拉得很遠。小孩子在斜坡上嗖嗖地滑著玩,倒地時屁股摔得嘶嘶地疼,都不覺得有什麼。揉一揉紅腫的手心,繼續吸著長長的鼻涕蟲,樂此不疲地上上下下。女人們到人家去串門,走到門口,總是很有禮貌地跺一跺腳上的雪,這才漾著一臉笑,推開被爐火烤得暖烘烘的厚重的門,向人寒暄問好。

但臘月一到,雪再飄起來,就帶了一把把鋒利的刀片,於是小孩子細皮嫩肉的手,就成了凍蘿蔔,還是紅心的。臉蛋自然也抹了胭脂一樣,紅通通的。一覺醒來,露在棉被外面的耳朵,常常也凍得胖大了一圈。這時女人們再讓小孩子去庭院裡跑跑腿,做點諸如餵雞餵鴨的活計,他們沒準就哼哼唧唧起來。當然,哼唧完了還是該乾的就幹,否則爹孃一個鐵板燒過來,不比雪刀子差上多少。

這時的老人們,喘息聲也緩慢下來。似乎那些氣息,都留在了秋天收割完畢的田地裡,並跟著麥子和蚯蚓一起,被這一場場沒完沒了的雪,埋在了冰封的地下。於是他們便藉著僅剩一半的氣力,苟延殘喘著,一日日挨著不知何時會有終結的雪天。

在冬天,老人們常常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大部分時間,一家人都集聚在房間內,剝玉米,編條貨,打牌,說閒言碎語,或者烤著一塊又一塊的炭,聽著評書打發漫長無邊的時日。老人們礙手礙腳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什麼也做不了,聽著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喘息聲,自己也覺得心煩,不吉利,便知趣地回到陰冷的小黑屋裡,躲在兩層棉被底下,瑟瑟縮縮地回憶著那些陳年舊事。也只有誰家的媳婦來串門了,禮節性地給長輩問個好,他們才堆上一臉的笑,哎哎地應著來人的問話,又任其打量一下自己蠟黃的臉上,死人一樣的氣色。

沒有人說什麼,女人們離開暗黑的偏房,繼續跟這一家的主婦談論家常。當然,出門前總會說一句吉祥的話:您老看上去氣色還不錯嘛!裹在厚重棉襖和棉被裡的老人,聽完一句話也沒有,他們知道所有的吉祥話都是用來騙人的。

年已經不遠了,於是人們說話便專挑吉利的字眼,誰也不會輕易吐出與死有關的詞來。可是,老人自己,卻預感到死神正穿越風雪,一天一天逼近。

每年風雪大起來的臘月,村裡總有一兩個老人,熬不住這寒冬;即便以一種給兒女裝面子的好強,硬撐著,也還是沒有熬過去。在殺豬宰羊過大年的歡慶聲中,那一兩個老人的兒女們,便一臉羞愧地找人商量置辦喪事。於是天一陰下來,女人們烤著爐火,看著粉皮在鐵篦子上滋滋拉拉地蓬鬆著,總要嘆一口氣,說,不知今年又趕上誰家辦事。

這一年的臘月,母親說了兩三次,張家奶奶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張家奶奶是母親從赤腳醫生轉行學習接生時的師傅。按照輩分,我要叫她老奶奶。因為有這層關係,逢年過節,母親都要帶上我去給張家奶奶磕頭拜壽。她似乎永遠都不會老,總是穿一身喜慶的紅,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師椅上,接受我和母親的拜賀。因為輩分大,又接生了村裡大部分孩子,所以他們家便總是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每年去磕頭,地上的蒲團都好像薄了一層。又因天冷潮溼,蒲團跪下去,便總是潮乎乎的。我因此抗拒,不想去。雖然張家奶奶總有幾顆大白兔奶糖給我留著,可我還是怕她僅存的那幾顆牙,它們站在她笑嘻嘻的嘴巴邊上,漏著嗖嗖的風,那風是外面的雪天裡吹過來的,又冷又涼,還有陰森森的鬼氣。

對,我就是怕張家奶奶身上瀰漫著的鬼氣,才抗拒母親每年都為了禮節,生拉硬拽上我,去給她拜壽。我從蒲團上抬起頭來,仰望一臉威嚴的張家奶奶時,她腦袋上的掛鐘,還會冷不丁來上一響。那是半點的鐘聲,我卻總會嚇上一跳,似乎有什麼人催促著我,揪扯著我,前往某個比風雪天還要讓我懼怕的地方。

人們都在房間裡說著賀壽的話,那些話都是假的。連過年的對聯上也寫著假話,什麼壽比南山不老松,福如東海長流水。村裡倒是有一棵槐樹,比任何活在世上的人,都要年老。人們路過的時候,總是懷著懼怕和敬畏,誰家出了不吉利的事,或者趕上倒黴年月,都要去祭拜一下,好像那棵槐樹能夠幫他們免災,或者是槐樹本身給他們帶來了煩惱,需要求它發發善心。人們對帶著幾顆稀疏牙齒一年年活下去的張家奶奶,也是這樣的敬畏和懼怕吧。怎麼說,全村大部分孩子,甚至包括孩子的爹孃,都是經由她一雙枯朽的手,來到這個世間的。儘管來到之後,有一半人,在困頓中艱難地熬著,熬到牆頭坍塌了一半,還是沒有熬上好日子。還有那麼幾個更倒黴的,張家奶奶也引起為恥,半輩子連老婆都沒有娶上。可是,這又有什麼呢?哪個村子裡的人,不是一天天在風雪地裡走著,也不知會不會走到一個有溫暖火爐的房間裡去,可是,終歸還在走著,還在呼哧呼哧地喘著這世上僅存的半口氣。

雪來了一場又一場,張家奶奶家的窗戶,都快被堵嚴了。人從外面大道上路過,想瞥一眼張家堂屋裡,又有誰來拜壽了,卻什麼也看不清楚。大雪以想要從村莊裡帶走什麼的氣勢,漫天地飛舞。張家奶奶板著一張臉,接受著一個又一個晚輩的祝賀。間或,她枯瘦的身體會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於是背轉過身,用手捂著皺縮的嘴,壓抑著全身的顫抖。那口濃稠的痰,到底是吐出來了,可是,上面沾滿了黑色的血跡。張家奶奶的兒女都嚇壞了,趕著上來遞水送茶。跪在蒲團上的人,尷尬地挺著一張臉,不知道該繼續跪下去,還是起來送幾句安慰。張家奶奶卻撕下一張孫子的作業本,擦掉那口駭人的痰,淡淡一笑:一口命而已,有什麼好擔心的?這輩子,我在大雪天裡,送走了多少人的命?

一屋子的人都訕訕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風夾著雪花,從門縫裡嗖嗖地鑽進來。又在一股濃重的老年人的酸腥味中,止住了腳步,融化在粗笨的木門旁邊。

張家奶奶這一輩子,幫我們村裡的女人們,墮掉了多少尚未出生的嬰兒呢,大約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那些大雪紛飛的夜晚,她顛著小腳,一個人走在路上,想著剛剛墮掉的那個胎兒,它已經有了人的小巧的模樣,卻尚未睜開眼睛,就被她無情地從子宮裡刮掉,連一件衣服也沒有穿,便丟盡了坑裡,並被冷硬的泥土覆蓋,繼而消失在大雪之中。張家奶奶在漆黑的夜晚走回家中的時候,一定有過懼怕吧,她殺掉了那麼多的孩子,如果它們都活在這個世上,也已經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地前來給她拜壽了吧?可惜它們命薄,一個個都成了鬼魂,帶著慘白的臉,在她的夢中飄來飄去。到如今,她在人間所有的氣力,也即將耗盡,跟那些嬰兒一樣,前往另外一個世界。

或許,在我們的村莊裡,也只有張家奶奶不懼怕前往另外一個世界。她掌管著全村人的生,也決定著尚未來到人間的嬰兒的死。她的臉上,永遠是一副生死不懼的表情,似乎她早就明白躺在棺材裡,跟而今躺在床上一樣,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睡去。所以她才氣定神閒又略帶不屑地對跪著的子孫們說:一口命而已,有什麼好擔心的?

張家奶奶的這口命,在這個冬天,卻不是那麼硬了。每個前去拜壽的人,都這樣說。

只是千萬別死在大年夜裡,到時候誰願意去挖墳埋了她,多不吉利。豆苗娘這樣不鹹不淡地吐出一句。

豆苗娘接連生了5個孩子,都是女兒,最後被村裡強行拉去結紮,她才善罷甘休。但她卻將這口生不了兒子的氣,算在了張家奶奶的頭上。好像那些經由張家奶奶的手,生下的女兒們,全是她半路使了壞,將她們傳宗接代的“把兒”,給砍了去。她每次都是在春天裡種下一棵芽,又在深冬收穫一株草。張家奶奶也厭煩了她,若不是她陣痛的聲音,隔著幾條街都能聽得見,她寧可充耳不聞,也不想前往接生。她似乎算準了豆苗娘這輩子沒有生兒子的命,所以每次去,都是冷著臉,蹙著眉。也只有下一場大雪,會讓她心情好一些,並在接生完後,回到家中,一個人對窗喝一小杯白酒,才對著窗外的大雪長舒一口氣。

那時,全村人都籠罩在一股熱烈的過年的氣氛之中。殺豬宰羊,裁剪新衣,置辦年貨。大道上的雪,便因此凌亂起來,滿是歪七扭八的腳印。男人女人們像忙一件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一樣,在認真地忙著年。就連我們小孩子,也在街巷中奔跑著瞎忙,似乎,奔跑也是年的一個部分。

唯有老人們,縮在房間裡,或者被窩裡,哆哆嗦嗦地於大雪天中,熬著這個不知道是否能夠熬過去的年。他們害怕雪天,似乎雪是漫天鋪開的孝布,有著不祥的徵兆。雪埋葬了整個大地,也將他們對於春天的希望,給埋葬掉。子孫們在雪天裡是欣喜的,眼看著明年又是一場豐收。他們卻怕,怕死在這一場素白之中。死也就死了,不外乎是一條命,但死在年關,卻著實讓人懊惱,一輩子的明事理,都毀在這口氣上。不管這個老人昔日怎麼得人尊重,不懂得挑個好時節嚥氣,不僅老人自己覺得愧疚,做兒女的,也連帶覺得心煩,想著要麻煩村裡老少爺們置辦這場喪事,就覺得喪氣。初二回孃家的女人們,也因此覺得沾染了一些晦氣似的,這一年都沒個好日子。

而掌管著全村人生的張家奶奶,卻無法掌控自己的死。每個前去走訪的人,回來都要在自己家裡絮叨一陣,怕是張家奶奶熬不過這個年了。說著說著,自然就扯到這大雪天裡,如何置辦喪事,如何參加喪禮,如何避開這股喪氣。與張家奶奶近親的,自然唉聲嘆氣,說這個年是過不好了,怕是這一年都衝不走這股子晦氣。不是近親的,就替近親們著急,不知道這個年如何才能過得去,好像年很長很長,要在大雪天裡無休無止地走很久一樣。大人們的愁事總是漫長無邊,我們小孩子倒是不愁,況且死是什麼,我們也不太明白,覺得人死了,跟貓死狗死雞鴨死,似乎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人死了會很熱鬧,全村人都會去看,都會參與其中,好像我們每個人都跟這個死去的人,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一樣。誰也沒有我們小孩子喜歡喪事,因為可以搶著將花圈送到墳地裡去,從主家掙上五毛零花錢。這可比喜事吃一塊糖開心多了,況且五毛錢能買多少糖塊啊!那簡直是我們自己開的一個小金庫,不,是小金礦!可是,如果趕上大雪天,又是可以討得到壓歲錢的過年時節,這花圈我們就老不情願去搶著抬了。想想吧,為了那五毛錢,可能要丟掉五塊十塊壓歲錢,這代價著實有點大。於是心裡就跟大人們一樣,有些埋怨那個死在年節的人,真不會挑時候,真沒有眼色,怎麼就不能再耐心等等,到了開春再閉眼。

張家奶奶就是在這樣兒女親戚村人的冷颼颼的抱怨聲中,眼睜睜看著死亡一點點在大雪天裡逼近她的床邊的。張家奶奶一定知道自己的這口命,是要在大年夜裡離開的。她也一定硬挺著,想要熬過除夕那一天。她不能死在大年夜裡,死在喜慶的鞭炮聲中,那樣全村人都會怨恨她。於是她在人來拜訪時,一定要掙扎著坐起,而且穿得乾乾淨淨的,連頭髮也梳得一絲不亂,似乎,她依然是那個掌管著我們出生的威嚴的使者,誰若是不敬,她就能將這個人,重新送進孃胎裡回爐改造。我們是什麼樣子的,只有她有發言權。可不,那些光溜溜來到世間的村人們,誰敢在張家奶奶面前炫耀自己?誰炫耀都會招來她的鄙夷一笑。當然,張家奶奶的笑從來都不鄙夷,她的笑永遠都是淡淡的,平靜的,慈悲的,那笑跟廟裡菩薩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除了乖乖地跪在蒲團上,磕個響頭,道一聲您老人家壽比南山福如東海,誰敢在這樣的表情面前,造次放肆呢?而擁有著這樣高位的張家奶奶,又怎麼能用死亡,給自己這高潔的一生,染上一點汙漬?

她不敢。所以她一定要挺過那最後的大雪紛飛的除夕之夜,要聽見鐘聲在12點敲響,全村的餃子都撲通撲通熱烈地跳進沸騰的鍋裡,快樂地翻滾。

可是,老天爺偏偏不讓張家奶奶如願。除夕那天,村子裡燈火通明,一家一家較勁似的炸響著鞭炮。但在12點的鐘聲尚未敲響之前,這樣的鞭炮聲,不過是預熱罷了。我們小孩子在巷子裡跑來跑去,男孩子在大道上比賽誰的“竄天猴”竄得最高,女孩子則比賽誰的“煙花棒”在夜晚最亮。“摔炮”也有趣,摔到對面牆上,便清脆地炸響。張家奶奶家位於村子的中央,於是她家的磚牆上,便滿是摔炮的痕跡。就連沿牆根的雪地裡,也插滿了燃放完後的“竄天猴”,一根一根,像香臺上的香,靜默無聲地瞪視著夜空。

同齡的根柱放得最歡實,他膽子大,敢把鞭炮拿在手裡,點燃了捻子,還故意等那捻子快要燃完了,才得意洋洋地扔出去,並在炸響的那一刻,享受來自同伴的歡呼聲。他起初是專往雪地裡扔的,後來不知怎麼的,想要惡作劇,扔到人家院子裡去。他第一個扔的,是來福家,來福老實巴交,只在家悶頭學習,大年夜也不例外。來福叔叔痴傻,奶奶年邁,來福爹又好脾氣,所以一個響鞭扔進去,院子裡除了來福爹嚇得“哎呦”一聲,就沒了別的動靜。根柱於是在我們的叫好聲中,愈發得意起來,小響鞭一個緊挨著一個扔進人家的院子裡,或者豬圈裡,再或屋頂上。扔到興頭上,他兩個鞭炮同時扔進了右手邊的院子裡,那裡住著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根柱從娘肚子裡拽出來的張家奶奶。

鞭炮炸響之後,院子裡緊跟著響起的,既不是張家奶奶罵人的大嗓門,也不是張家子孫的驚嚇聲,而是一聲響亮的哭聲。那哭聲在雪夜中格外地凌亂,好像一掛亂了陣法的鞭炮,忽高忽低地在半空裡炸響,一會悠長,一會急促,忙亂不休。這完全在根柱的意料之外。我們起初也都以為鞭炮落到了張家人的腦袋上,掛了花,心裡為根柱一陣緊張。但隨後那哭聲大了起來,而且沒有休止的意思,一群孩子便慌了神,紛紛收拾了炮仗,跑回了家。根柱當然也亂了陣法,將手裡的鞭炮朝雪窩裡一扔,便踏著我們的腳印朝家狂奔。

母親正圍著爐子燉菜,看見我氣喘吁吁回來,便張口訓斥:大過年的,跑這麼慌幹嗎?還少了你一口餃子?

我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過了好大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娘,根柱……把……張家奶奶全家……炸得……哭起來了……哭個不停……

啥?!母親瞪眼看著我,她的臉上,起初是迷惑,繼而是震驚。

你這孩子,大過年的,胡說八道什麼?!

我有些委屈:他們全家……真的……哭起來了……不信你去聽聽……

母親果真開啟房門,側耳傾聽。可是,她聽到的,是12點的鬧鐘,一下一下地響起來了。繼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包圍了整個的天地。

村莊在夜色中震顫了一下,而後便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

還不去下餃子啊!從門外點燃鞭炮跑進來的父親朝母親大喊。

母親呆立在將整個世界都包裹住的一片瑩白之中,一句話也沒有說。滿天炸響的煙花,照亮了她蒼白的臉,我看到一滴飽滿的眼淚,從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那一年的除夕,張家奶奶“蹬腿”的訊息,比“竄天猴”還要快地抵達了每一家的庭院。在張家奶奶的兒孫們,忙著給她穿孝衣的時候,沾親帶故的人家,也面露憂煩,不知該如何協調走親訪友和置辦喪事的關係。若在平日,辦個喪事,如果主家不來“打擾”,心裡是要存一肚子氣的,這氣一整年也不能消散,疙疙瘩瘩地,或許一輩子都得記著這點仇。可現在是喜慶的大年,別說是親戚,就是火化場裡,給多少錢,怕也沒人願意靠近焚屍爐。況且奔喪完去誰家走親戚都不高興,好像這死人的晦氣,會瘟疫一樣沾附在每個人身上。但凡出生或者生孩子時,接受過張家奶奶“洗禮”的,自然也要隨份子,去吃這場“白事”。想到原本應該歡天喜地拖著自家孩子走親訪友掙壓歲錢,卻被張家奶奶的“魂”給揪扯著脫不了身,便老大不高興。可是不高興還不能表現出來,於是只能在守歲的除夕,嘆口氣,抱怨一句:不早不晚,怎麼偏偏趕在這時候?

作為張家奶奶的“關門弟子”,母親自然不能這樣說。她的憂愁顯然更為真誠。她甚至因為張家奶奶將接生這件偉大事業,傳承給了自己,若自己將來死的時候,同樣不懂禮數,遭人抱怨,而憂心忡忡。於是她便將一碗餃子,全端到香臺上去,供奉給魂靈正在昇天的張家奶奶。

很快,紛紛揚揚的大雪將餃子給覆蓋住了。我幾次用棉襖袖子擦拭房門上的玻璃,透過黑黢黢的夜色,看那碗餃子是否真的被成了鬼魂的張家奶奶給吃掉了。可是,那裡始終是一碗冒尖的白雪,在越來越稀疏的鞭炮聲中,孤獨靜默地站著。

大年初一,張家奶奶家門庭冷落。每個走在雪地裡去拜年的人,途經門前,都下意識地歪頭看一眼。院子裡空空蕩蕩的,連一隻麻雀也沒有,好像它們也知道此時來這個庭院,一年的好運都將丟掉。在經過了一夜的悲痛之後,張家奶奶的兒女們已經能夠控制自己的悲傷。於是被雪覆蓋的庭院裡,便靜悄悄的,有著一種尋常的質樸。似乎生活並未因此發生任何的改變,一切都在白色的背景上緩慢流淌,雞在打鳴,鴨在踱步,狗在雪地上追逐著鳥雀,乾枯的樹枝將影子投射在低矮的泥牆上。這是新的一天,與過去無數個時日,並未有多少區別的新的一天。

熬過了這一個年節的老人們,心懷著僥倖,感謝老天讓自己多活了一個年頭。儘管,有可能過了十五,也跟張家奶奶一起,去閻王那裡報到;可是,終歸是跨了年頭,沒有給兒女帶來多少的拖累,也不曾讓他們像張家奶奶的子孫們那樣為難。所以留下來的老人,便穿了簇新的衣服,打起精神,迎接著一撥又一撥晚輩們的磕頭祝壽,並順便與人感嘆一下張家奶奶是死不逢時。

於是整個村子都在隱秘地顫動著,為張家奶奶帶來的這一棘手的事件。如果不與張家奶奶的子孫們同住一個村子,一個巷子,或者緊挨著一堵牆,人們怕是要奔走相告起來。在一場雪都能夠讓村莊興奮的枯燥的冬日,一個人的死亡,尤其是像張家奶奶這樣掌管著全村人“生”的元老的死亡,更是為無聊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新鮮的雞血。

三天後,張家奶奶的骨灰盒,穿過走親訪友的熱鬧人群,被子孫們悄無聲息地抱了回來。而嗩吶班子與葬禮隊伍,也稀稀拉拉地組建起來。不知是因為下雪,還是人們都約好了,或者大家真的都在忙著走親訪友,張家奶奶出殯的這天,人煙稀少。每一個頂著雪花去弔唁的人,都低著頭,弓著腰,緊縮著身子,偷偷摸摸地,好像要去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當然,如果不是紅白喜事欠下人情,沒有人會在喜慶的年節裡,去參加一場晦氣的葬禮。所以去還人情的人,也便貓一樣潛入張家奶奶的庭院,又溜著牆根側身出來,走上一段,與那斷斷續續、不怎麼起勁的嗩吶聲,離得遠了,這才長舒一口氣,似乎,卸掉了一個很重的包袱。

黃昏的時候,張家奶奶出殯。出門看的人,愈發地少。就連那些平日裡爭搶花圈抬的小孩子們,也好像消失掉了。整個村莊,安靜得如同在大雪中睡了過去。不,是死了過去。人的呼吸,也變得微弱起來。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雪中肅穆著,似乎它們更懂得一個人死去的悲傷。風在暮色中呼呼地吹過來,那些灑落的土黃色的紙錢,便在村莊的上空飛舞。人踩著雪,咯吱咯吱地走在其中,會內心驚懼,好像張家奶奶的鬼魂,從冰冷的墳墓裡飄了出來,並隨著滿天的雪花,飛進每一個庭院,而後隔著緊閉的門窗,永無休止地敲擊著,拍打著,叩問著那些隱匿在房間裡的人。

沒有人給她回答。

只有雪,漫天飛舞的雪,覆蓋了整個的村莊……

相關文章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