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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讀|像是用筆尖戳一個小洞,曲子就會從他心裡的世界流出來

《莫扎特寫《安魂曲》的地方》

作者:陳丹燕

維也納老城裡的街道,像是上海,也是東西莫辨。四月的雨把一切都打溼了,站在小街的拐角四望,看不見一個行人。街道上沒有一棵樹,兩三層樓的老房子,大多數是灰色或者灰藍色的,厚厚的橡木門都緊緊關著,在雨裡,老城突然展現出了從前的面貌,像上海在下雨的天氣裡會在老房子裡突然聞到多年沉澱下來的種種氣味那樣,那個沒有記住名字的維也納老城的街道,讓我想到了十八、十九世紀的蝕刻畫,溼漉漉的窄街,還有老房子。

我是想要找一個咖啡館去躲雨,誰知道經過了一扇門,又一扇門,路過一個小小的老式旅館,就走進了一個小小的紀念館。這小紀念館一定是從前維也納尋常人家的房子,木樓梯又陡又窄,就像上海的石庫門房子。在樓梯迎面的牆上看到了莫扎特的像,這才知道,原來這是到了莫扎特在維也納的故居。

耳朵裡好像就聽到了莫扎特的音樂,和諧的、愉快的、優渥的,帶著一點小得意。二十歲的時候,我覺得他懦弱,對自己總是不如意的生活,怎麼也改不了的賭博惡習,像泥潭一樣又深又黏糊的貧困,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三十歲的時候,我覺得他堅強得那麼華麗,他怎麼就能夠在他的曲子裡從來不說在越來越糟的生活裡的辛苦,也不說自己作為一個神經質的樂師曾感到的生活的甘甜,從來不。他總是描繪一個在音樂裡浮現出來的神聖和完美的世界,他在離這裡不遠的一棟老街的房子裡辭世,由幾個工人抬離他的家,放上一輛破爛的馬車,因為莫扎特家族在薩爾茨堡,莫扎特沒有錢,所以他們把他拉到城外的聖馬克斯公墓草草埋了。現在沒有人在意他的墓地到底在哪裡,倒是他太太的墓地好好地放在薩爾茨堡的教堂墓地裡,讓很多喜歡莫扎特的遊客祭掃。

《安魂曲》的第一句唱詞是:“上帝啊,請給我永恆的和平。”他死在12月維也納冰涼的房子裡,由於莫扎特家沒有錢買木柴。聽說預付給他寫《安魂曲》的一百個金幣,已經被病中的莫扎特輸在賭檯上了。

古老的木頭樓梯,在我的腳下嘎啦啦地響著,當年也許年輕的貝多芬也像我一樣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到莫扎特家學鋼琴的吧。莫扎特在困頓中也做鋼琴教師,他曾教過貝多芬兩個多月的鋼琴,但為什麼他們沒有成為朋友,也沒有繼續師生的關係,現在並沒有人知道。但有時聽貝多芬的音樂,我會為貝多芬感到惋惜,要是他與莫扎特相處的時間更長一點的話,也許他能修到莫扎特將音樂奉為神界的古典的心。莫扎特從來不用自己的生活去打擾音樂的世界,從這一點上說,他是個聖徒。

樓上空空的房間裡沒有人,放著一架小小的老鋼琴,那是莫扎特當年在這房子裡用過的。長長的窗子前,是老城下了雨的街角,看上去有一點陰鬱,有一點冷漠,有一點隔膜。當它們加在一起,就是一個日常生活。莫扎特沒錢買蠟燭的時候,應該就是在這裡藉著天光寫譜的吧。當他向五線譜紙俯下臉去的時候,就像一隻天才的鴕鳥,把自己的頭埋到理想世界裡去了。從小孩子的時候,他就成天坐在那樣的老式鋼琴前面寫曲子、練琴了,他是當時歐洲有名的音樂神童,他的鋼琴老師,是他的父親。到他將要辭世時,他的臥室裡還是放著鋼琴,那老式的淡棕色的琴,用象牙片做的琴鍵,手指上的汗漬留在象牙片上,就留下了黃色的痕跡。那架琴實在是用得久了,琴鍵被手指磨出了一個個淺淺的凹痕。因為是莫扎特故居的琴,我不可以摸,所以只是站在那裡望著,那麼多安撫人心的音樂就是透過那些小小的凹痕,從莫扎特的心裡變成了聲音的嗎?

房間裡有一些耳機,戴上耳機,就能聽到莫扎特在這間房子裡寫的曲子。因為他在這裡寫了著名的《費加羅的婚禮》,所以大家都叫它費加羅的房子。他寫曲子從來不難,像是用筆尖戳一個小洞,曲子就會從他心裡的世界流出來。即使是在維也納的艱難日子裡,他寫的音樂也總是和諧的、愉快的、優渥的、有一點小得意的,它們明朗地浮在乾乾淨淨的提琴聲、古鋼琴聲裡面。我好像看到了宮廷裡璀璨的大吊燈、天使滾圓的臉、美麗女人貼在臉上的假痣,還有明亮陽光下面把樹修成了圓球的法國花園。還有費加羅高亢的明亮的歌聲。他從來沒讓生活戰勝自己優美的曲子,他從來不肯被日常生活弄髒,於是他的音樂裡從來不缺優雅與諧謔,也許也可以指摘他對待生活是如此的鴕鳥,其實,他比貝多芬對生活的大舉控訴,要更堅忍,他的精神像鑽石一樣,是小小的、奢侈的、華麗而堅硬的一粒,讓人不忍心迫他說出自己生活的真相。在莫扎特的音樂裡,我突然想,這些音樂其實也救了莫扎特呢,要是沒有這些鑽石般的音樂,他的人生該是何其失敗。

很少的訪問者,穿著雨衣,像影子一樣無聲地掠過屋角雨中的陰影,又離開了。除了耳機裡的音樂聲,就是瀟瀟的雨聲了。維也納的莫扎特故居,完全沒有在薩爾茨堡的莫扎特故居那樣的熱鬧和經營,那黃色的三層樓房子,在一樓可以買到包著莫扎特像的著名巧克力球,二樓有一個噴香的咖啡館,裡面可以吃到奧地利有名的甜品,三樓可以看到莫扎特出生的房間,還有他小時候用過的鋼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在薩爾茨堡出生,而且出名,他出生的房子就這樣熱鬧,被隆重地印在明信片上,由莫扎特愛好者寄到世界各地的家鄉去。薩爾茨堡已經完全忘記了當年對莫扎特的冷淡,記得的,就是這個十八世紀戴著羊皮假髮的圓臉音樂神童。要到維也納的房子裡來,才能想起他的幸運與不幸,想到在最後的日子裡,他將沒有完成的《安魂曲》唱給來探病的朋友聽的時候,他的一聲“上帝啊,請給我永恆的和平”,讓在場的人都熱淚盈眶的傳說。

站在窗子前等雨,耳機裡的音樂給人錯覺,好像這些音樂只為我一個人而來,就是在這陌生的街角、陌生的房子、陌生的窗子前,也讓人不能離開。當年,一個下雨的上午,一個陌生的灰衣人帶著一百個金幣來要求已經生病了的莫扎特寫《安魂曲》,莫扎特認為那個不肯說出姓名的灰衣人是上帝派來的使者,暗示他將要不久於人世,寫《安魂曲》是要他做去天國的準備。他接受了。現在,四月的一場雨帶我到莫扎特在維也納的寂靜的故居來,那是他寫作了《費加羅的婚禮》的房子,沒有巧克力,也沒有明信片,但可以站在他的房間裡溫習他的音樂。

夜·深讀|像是用筆尖戳一個小洞,曲子就會從他心裡的世界流出來

作者簡介:陳丹燕,中國作協會員。1982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寫作形式主要為長篇小說和非虛構文學作品,關注青少年生活和上海城市變遷,並致力於旅行文學的創作。

內容簡介:《往事住的房間》是陳丹燕用二十年的積累寫的博物館遊記。從這些被人類收藏起來的最值得紀念的東西前走過,看這個世界的往事怎樣住進一間間房間裡。《往事住的房間》所寫也是“陳丹燕的博物館”,她的一雙眼睛很尖也很特別,總是盯上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並且有她的新發現。那些她喜歡的,打動了她、多年之後仍留在記憶中的事物,也許別人覺得平常,可經由她的描述,就獨有一種韻味和情調。

內容來源:深圳釋出

作者:陳丹燕

主播:丘禹舜

原標題:《夜·深讀|像是用筆尖戳一個小洞,曲子就會從他心裡的世界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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