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李翰祥招手讓我走到他身邊：“沈先生，你過來幫忙看看！”所處之地，是從貨櫃改建成的剪片室，在李府天台。那天，我代表《大任》週刊去訪問李翰祥，話匣子尚未開啟，已給他一把拽上樓。在幹嘛？剪片唄！開新戲了？不不不！搖搖頭道：“前幾天試了十來個新妞兒，有三四個還不錯！”五分鐘細問端詳，方知自白小曼死去後，李大導急要找拍風月電影的理想人選，由是四處招聘，勉強挑出四位小妞，亮亮眼目。一邊看，一邊述往事。

七二年李翰祥結束臺灣國聯，回到香港，重投邵氏，拍了許冠文當男主的《大軍閥》，大獲成功後，決心開拓風月電影。

某天在半島酒店大堂咖啡室看到一位天姿國色的少女，為其獨特氣質深深所吸引，不揣冒昧，親自過？邀拍電影。少女爽快地答應了。少女正是白小曼，可憐的小曼一生只拍了一部電影，便是李翰祥導演的《聲色犬馬》。電影公映後，盛況空前，聲名蒸蒸日上，卻因裸照事件抵不住惡勢力的威逼而自殺。這可打亂了李翰祥一系列風月電影的拍攝計劃，自此每日為物色白小曼的接班人煩惱。

李翰祥剪片功夫真不賴，運刀如風，“嚓”的這裡一刀，“卡”的那裡一剪，接住又駁上去，不到十分鐘，大功告成。“沈先生，你看看，三挑一！”我嚇了一跳，何德何能，膽敢越俎代庖？李翰祥拍拍我肩膊，笑道：“你是局外人嘛，會客觀一點，我是局內人，容易有主觀的偏見。”硬著頭皮看片子。三段片子，三個女人，風姿綽約，各有特色，二十分鐘看完，我指著第二段片子說：“導演，這個不錯！”李翰祥點點頭，哈哈笑：“小沈，你有眼光！”也許他心目中早已認定了她，既然英雄所見略同，改口親暱地叫起我“小沈”。這位女演員後來真的成為了《風花雪月》的女主角，她便是一代豔星餘莎莉。

開了個端，偶然我會到李府松園作客，庭院花木扶疏，綠廕庇日，走在院中，也不覺熱。李翰祥除電影外，最鍾情於古董，拍戲所得，幾全花在古董上。大廳右角落，有一個烏漆墨黑舊鐵盆，放水其中，雙手握住盆耳，左右搖晃，會蕩起水珠。李翰祥打趣說：“你看像不像劉鐵雲筆下所說的『大珠、小珠落玉盤』？”李翰祥專精清代古典，小說看遍。大廳東西兩邊，全是古董，宋瓷、明壺、山水、字畫，琳琅滿目，美不勝收。錦州漢子老實率直，告訴我一段故事，聽得我幾乎翻倒。某年除夕，李家四壁蕭條，無以舉炊，李翰祥只好把家裡古董賣掉應付年關。豈料舊古董剛出手，卻在店裡看中了另一件古董，抵不住誘惑，把手上的錢又買了新古董。回家，老妻張翠英攤開雙手要錢，把捧著的古董，朝老妻手一塞：“我換了一件寶貝，錢嘛，你看著辦！”張翠英氣個半死，沈西城笑破肚皮。

李翰祥的誼弟胡金銓，從不服人，只服誼兄，他曾告我：“翰祥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把電影拍得雅俗共賞，他的風月片，注入不少民間習俗，素材豐富，教人看得津津有味。還有，他的古裝電影也是無人能及，小小一個影棚，卻能拍出森嚴恢宏的氣勢，那可真了不起呵！”

李翰祥很講義氣，我家徒四壁，就叫我幫他抄寫劇本，給點閒錢花花。有一回，帶我去一個宴會，介紹林雲大師相識。那是在尖東富豪酒店地牢的一個貴賓室，大約七點多，門打開了，走進一個微胖中年男人，後面跟著一大群女士，正是繁花簇擁，群芳護駕好氣派。李翰祥把我拉到他的身邊坐下，要我盡吐苦水。林大師聽了，笑一笑，沒半句話，轉頭跟身邊美女秘書輕輕說了幾句，就拿起酒杯自顧自地喝酒了。納悶當兒，秘書一身香氣走到我身邊，俯身輕說：“沈先生，大師交代，你回家在灶頭上掛一個系紅線的風鈴，線要九寸長，這樣就可解厄——”正欲再尋問，秘書朝我一笑，靈魂飛上天，說話咽回肚。耳邊又響起銀鈴似的嗓音：“還有，大師要你在床底下放一面鏡子，這樣嘛，對你的胃有好處！”神了，大師怎會知道我胃有不妥呢？回家照做，效果如何？你們猜猜看！

八十年代，中國內地開放，李翰祥帶頭回去拍電影，《垂簾聽政》、《火燒圓明園》、《八旗子弟》、《火龍》都是他的代表作。九五年夏天、在尖沙咀漢口道一家銀行巧遇李翰祥，告訴我正跟劉曉慶合作拍攝電視長劇《火燒阿房宮》，他拉我去喝咖啡，言談中道出對不能開拍《末代皇帝溥儀》的不滿，那是他畢生的遺憾。喝完咖啡，握手道別，那料，竟成永訣。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李翰祥在北京心臟病突發去世，從此，我們再無法見面了。

凡人總有缺點，李翰祥也不能免，八十年代，香港電影人吳思遠籌拍《李香蘭傳》，在東京跟伊人談好一切條件，以為鴻鵠將至，孰料，好景不常，禍起蕭牆，李香蘭突然通知終止合作。

吳思遠氣壞，偵騎四出，八方打聽，探子最後回報：“李小姐要跟李翰祥合作。”雙李合璧，真能成事？結果，拖拖拉拉，灰飛煙滅。日本人素重言諾，李香蘭此舉，實屬罕見，而李翰祥那種橫刀截劫而又失敗的行徑，也可說是他一生中的痛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