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川端康成，很多人一定會想起《雪國》、《古都》和《千隻鶴》三部作品，這幾部小說讓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讓人們在他的文字中，發現一種具有纖細韻味的詩意。

不過今天想說的，卻是川端康成的另一部小說，與《千隻鶴》創作時間僅隔幾年的《山音》。而推薦這部小說的原因，既是因為其足夠特別，也是因為足夠平淡。

眾所周知，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多以女性形象為主體，但是《山音》轉而用男性形象為主體，揭露中老年男性的精神世界。不得不說，這樣的轉變暗含著作者步入知天命的年紀所帶來的心態變化。

這部小說，更像是川端康成與自己的對話。他將自身經歷，人生困惑與對生命的思考，悄悄地融合到文字當中，透過唯美的筆觸，細膩與冷靜的描寫，傳達自己對死亡與孤獨的認知。

平淡如水的生活，卻有詩意的美

川端康成的每一部小說都堪稱是一首詩，總能帶給人以美的享受，在這部看似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小說中，亦是如此。

①無處不在的物之美

川端康成對自己作品中的語言要求非常嚴格，據說寫完一節，總要反覆推敲，修改刪減掉大半。加之他喜歡用纖柔，流暢和優美的語言來描寫人物、事件和自然物象，所以，他的作品大都有一種散文化的風格。每每讀他的作品，便覺是一種享受。

翻開書頁，看他用優美的語言形容美麗的自然物象，這種美的感覺便愈加強烈。

文中，川端康成從不吝嗇他的溢美之詞，不僅描寫了諸多物之美，而且透過人的語言、眼神、動作反襯了這種美。

比如信吾聽見山音的那一晚，他寫道：

沒有風，月光晶瑩，近於滿月。在夜間潮溼的冷空氣的籠罩下，山丘上樹林子的輪廓變得朦朧，卻沒有在風中搖曳。

比如信吾回到自家附近，抬頭仰望著別人家的向日葵花，他表示“葵花真大，長得真好啊”，而後又對具體的形態做了描述，最後寫道：

夏日夕霧迷茫，海上風平浪靜。

花蕊圓盤四周的花瓣是黃色，看起來猶如女性。

比如信吾在御苑與兒媳會面之時，諸如銀杏樹，枇杷樹等開闊的景緻，令信吾不禁發出感嘆：“樹的姿態多美啊”，轉而又想到自家庭院的櫻樹。

在文中，類似的描述還有許多。不難看出，在川端康成筆下，平淡的生活中處處充滿著詩意。

不僅如此，通常這些物象的出現，多與女性聯絡在一起。瞭解川端康成寫作習慣的人大致可以猜到，其實，這些描述所體現的，還有女性之美。

在欣賞向日葵時，信吾覺得黃色的花瓣猶如女性；在御苑相會時，川端康成寫道：“喬木茂密而濃重的綠韻，彷彿灑落在菊子那纖細的後脖頸上。”

當這些物象與女性聯絡在一起，便集兩者之美，可以說，美，無處不在。

②對比陪襯下的女性之美

在《山音》這部小說中，信吾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在一定程度上，他代表著衰老。而他的兒媳菊子不同，正是充滿生命力，年輕的象徵。

這一對翁媳常常同時出現，一個是在家中忙碌，把家中瑣事安排得井然有序的年輕女子，一個是身體逐漸衰老，記憶日漸衰退的公公。

經由公公與菊子對比，首先從年齡上便彰顯了這種女性之美。

其次，是女人之間的對比。看川端康成在文中對菊子的描述，諸如“沒有聳動肩膀卻有一種動的美感”、“身材苗條，膚色潔白”、“氣息溫婉”、“遠山眉黛”、“聲音動人”。從各個角度描述了菊子的美。

而與之對比的，是信吾的女兒邋遢的形象，她在家中，不會顧忌到旁人的眼光，只要求自己舒心便好。因此，穿著睡衣，餵奶中走到客廳這樣的事，她也絲毫不在意。

如果世上沒有“醜”，那便無所謂“美”，因此，用醜來反襯美，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不僅沒有突兀，反而令人獲得更加真實的感受。

可以說，川端康成塑造的故事，雖是平淡如水，但卻有詩意的美。

貫穿全文的夢境，縈繞著死亡與孤獨

《山音》具有很濃厚的夢幻色彩，大量對夢境的直接描述，讓夢境有了特別的意義。據統計，小說中一共出現十二個夢境，其中大多數直接或間接與菊子相關。

在說夢境之前，不得不提到小說中的主人公信吾。他六十二歲，妻子是年輕時意中人的妹妹，兒子外遇，女兒婚姻失敗，如今年邁，記憶逐漸衰退，後對美麗的兒媳菊子產生了微妙的眷戀。

這樣一位主人公，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有著暗暗的恐懼，又對年輕時的意中人念念不忘，這兩種情緒相互影響，創造了他夢境中的整體基調。

①夢境從遠到近，漸漸走向現實世界，隱喻人的內心

看過信吾主要的夢境後，會發現一些隱藏的規律，夢境從看似無法接近的遠方，漸漸來到信吾的身邊。如第一個夢境中，信吾夢見了三四年前過世的辰巳屋大叔；接著又做了另一個夢，夢見去年過世的相田，拎著一升裝的酒壺上自己家裡來。這兩個已經故去的人，出現在信吾的夢中，生與死，給人很強的距離感。

而後，信吾夢見一個他從未去過的海島，印象中有色彩鮮明的景物，這座島雖然依舊遙遠，但畢竟已屬於現實世界。之後信吾夢見少女墮胎，來源於之前看到的一個新聞。接著做了一個有關鬍子的夢，夢裡發生在美國，但是夢境的來源卻是菊子買的美國梳子。

由此可見，信吾的夢境從觸不可及，到與現實越來越近，表明著他內心關於死亡的衝突，已經漸漸顯露，只不過現實最後，還有一層幕布的阻擋，他只能將內心的種種，壓回到夢境之中。從而將自己的夢境進行“改裝”，以最接近現實的方式表現出來。

②對兒媳的眷戀，通向心底的“向陽”面

信吾的夢境幾乎都有女人的出現，且直接或間接地與菊子聯絡起來。比如第一個夢中的女人是辰巳屋大叔六個女兒中的一個，而菊子在家中是八個子女中的一個，在這一點上隱隱聯絡；比如在一個有關鬍子的夢中，他夢見自己觸摸了一個女人，開始時他認為是兒子朋友的妹妹，後來恍然一驚，這夢中的姑娘不就是兒媳菊子的化身嗎？

在如此多關於女子的夢境中，不難發現，信吾這麼做是有緣由的。

其一，家中的失意孤獨之感，讓他對年輕時意中人的不捨與懷念。

信吾曾經覺得，菊子的某些地方很像自己曾經的意中人，因為對意中人念念不忘，所以他莫名便對菊子產生了一種親近之感，這樣的感覺使他不由自主地將菊子與曾經的意中人聯絡在一起，對菊子產生了一種微妙的眷戀。

其二，是對年輕，生命的渴望。

不難發現，信吾對死亡是有著恐懼的，年齡的增長和記憶的衰退，讓他越來越害怕，聽到山音時，便覺得死亡將近。所以，對菊子的留戀，其實是對生的留戀。

因為女子本身承擔著孕育生命的重任，新生命的降臨與女子息息相關。看起來，這就是一個生死輪迴，信吾的夢境出現越多女子的模糊形象，恰恰是他心底最深的“向陽”面的體現。

結合川端康成的身世經歷，談談信吾與川端康成的聯絡

《山音》創作於1949 年到 1954 年之間，當時的川端康成已經 50 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因此他的心境與年輕時截然不同。

在川端康成後期的創作中，死亡與孤獨是兩大主題。

①川端康成與信吾，對死亡的相互映照

川端康成的一生面對過無數次的死亡，1901 年，父親因肺結核去世，1902 年，母親也感染肺結核去世，1909 年，姐姐患病離世，1914 年，祖父辭世，川端康成在十歲成為了孤兒。

後來戰爭結束，在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他再次面對朋友們接二連三的離去。因此在知天命的人生階段寫下《山音》，充溢著川端康成的個人經歷。

《山音》的主人公信吾，不管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中，都見證著死亡。在夢中，他曾見到兩個已經故去的人，在現實中，他亦面對著相識的人不斷走向死亡。加之變得遲鈍的記憶，亦帶著一股死亡的氣息。這種種經歷，與川端康成何其相似。

信吾對死亡的恐懼是顯而易見的，在夜裡聽到山鳴的聲音，他陷入恐懼之中，心中思量，莫非預示著死期將至？他覺得不寒而慄。菊子後來對他提起大姨媽（信吾的意中人）死前也聽到了這種山鳴的聲音，透過眼前的女子，與已經故去的人聯絡起來，似乎在生與死之間搭起了一座精神橋樑。

除此之外，小說中還特別提到一個有趣的新聞，說是在古代遺址中發現了約莫兩千年前的蓮子，蓮花博士使它發芽開了花。信吾說道：

倘使我們在地下也能埋上千年兩千年，不死而只是憩息……

或許再醒過來的時候，自己的困難，社會的難題都早已完全解決，世界變成樂園了。

這種類似的想法，其實不止一次被提到。

現實中的惶惑不安，在內心深處蠢蠢欲動，最終從他的言語行為中透露出來，如果人也可以暫時的憩息，該有多好。也許這正是晚年的川端康成藉由信吾的身份所揭示的心聲。

②被孤獨包裹的人

信吾看似平淡如水的生活，實則暗潮洶湧，家中的一樁樁事，都使得他陷入一種孤獨的境地。

首先是親人之間的冷漠。他的兒子經歷過戰爭，似乎並不看重情感，結婚不久便有了外遇；女兒婚姻不幸，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孃家，而信吾對其總有一種距離感；甚至是相伴幾十年的妻子，他也不願意與她多說，因為沒有什麼共同語言。

其次是對兒媳產生不可明說的眷戀，這種想法令人更加孤獨，他的身份註定不能做出任何有違常理的事情，只能將想法藏在心中，努力讓菊子的人生好過一些。

最後是對妻子的姐姐無法忘懷的情感，這樣的情感讓他娶了這個妻子，然而妻子並不像她的姐姐。甚至他們生下的孩子也完全找不到妻姐的痕跡，最後他還將這種期望轉移到自己的外孫女身上。

川端康成塑造信吾這個人物形象時，用夢境，心裡，社會關係等多角度進行了描寫，大多數無法言說的情感鬱結，讓信吾愈發孤獨。

川端康成也許對父母的逝去沒有什麼印象，但飽受病痛折磨的祖父臨終前的孤獨和淒涼卻給他年幼的心靈留下了無法治癒的創傷。面對昔日相識的人漸漸離去，這種孤獨之感，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強烈。所以，《山音》中的信吾，是川端康成孤獨、悲涼心境的另一種宣洩。

《山音》這部小說的最後，依然是平淡的日常，就像在某一個瞬間戛然而止，被劃上了一個句號。故事中的人們，未來也許還會發生許多事，比如菊子往後的人生，比如信吾最終的歸宿。但是川端康成沒有提到，就讓這個故事這麼結束了。

誠然，不管是誰的未來，都有無數種可能，這種結局，就是最原本的人生面貌。也許未來還有很久，也許未來只剩下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