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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顧愷之,人稱顧虎頭。一生中最為人所知的畫作是《洛神賦圖》和《女史箴圖》。

但是他的另一幅圖,甚少被人提及,卻是三千年來惟一僅有、不可取代的古畫。

如果你是畫家,應該見過;如果你是琴人,可能聽過;如果你是斫琴師,可能也知道這幅畫。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顧愷之的《斫琴圖》,是古琴有史三千年來,迄今惟一僅見、描繪斫琴過程的古畫。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顧愷之原作已佚,現在流傳的是宋人摹本

上:全 圖;中:右半圖;下:左半圖

顧愷之是東晉畫家,江蘇無錫人。

要知道,《斫琴圖》忠實還原了魏晉時代古法斫琴的過程,圖中斫制的古琴,與唐代以後的古琴在形制上完全一致,圖中琴面板和底板的形狀,對研究古琴形制、鑑別古琴年代有著極大的價值。而且顧愷之對斫琴細節的把握,已遠超一個畫家的本份——在一些容易出錯的地方,他並沒有出錯。

我們今天看這幅《斫琴圖》,圖中十四人, 或挖刨琴板,或造弦審音,或製作零件,或旁觀指揮, 還有幾位侍者執扇或捧場。畫中人大多長眉修目、面容方整、表情肅穆、氣宇軒昂、風度文雅。

其人物衣紋的線條細勁挺秀,如春蠶吐絲,既能傳神地勾勒出形體外表,也能傳達出內在性情,令人歎為觀止。

但更令人歎為觀止地是:這幅圖是如何準確地以筆墨為語言,向幾百年乃至幾千年後的人們,清晰講述了一遍古法斫琴的過程。

顧愷之並沒有把斫琴的全過程都畫下來,大概因為,這並不是一卷天工開物之斫琴說明卷,而是一幅畫作的緣故。

他選了比較重要的四個過程來刻畫,然後不露痕跡地安排在同一個空間裡。

這四部分就是:斫木、審音、琢削、造弦。

斫木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由於古畫比較模糊,我們以現代宴少翔的臨摹圖代入

斫琴用的木,應該老而不朽。

右上這個立著的人,腳著紅色護鞋套,正在手鋤一塊木頭。隨著他平木的動作,地上散滿木屑。他手執的物件稱為“斤”,斤是古代常用的粗平木工具,刃是橫向的,斤和斧很相似,但是斧的刃是直的,這個斤的刃是橫的。斤現在已經很少見了。

左下這個蹲著的人,他手裡的東西叫鐁,正在對斤粗平過的木材繼續作深一步的平整。

鐁和斤都是平木工具。在刨子出現之前,鐁經常用於精細的切削。中國的刨子出現比較晚,馬未都講明朝才有刨子,但是元代出土過成形的刨,刨子應該出現在北宋末年,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出現過簡易的刨。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這個修車鋪的師傅正在用一個平木公具刨木條,是結構比較簡單的初級刨。

魏晉時期的琴,在顧愷之筆下已經是全箱式古琴(面板+底板,有別於浮擱式的半箱式),其面和底的取材,一般是面杉底梓,或面桐底梓。

面板用材稱為陽木,底板用材稱為陰木。

面板應該軟一些,這樣它的聲音比較容易振動,最早的絲絃琴,陽木全是採用桐木(中國梧桐),從唐朝雷威開始才採用杉木(即峨嵋松);底板用的陰木應該硬一些,一般用梓木(東北叫楸木或核桃木),梓木生長很慢,紋理極緊密,上品梓木呈紫黑色,唐琴剖開來就是這種紋理。

古琴的音色與木頭有關,不同種類的木頭,所引起的張力也不同。陽木“松”、“透”,陰木“堅”、“實”,才能發妙音,陰陽調和,所以傳統斫琴人在選面板材的時候非常認真仔細。

無論是琴面還是琴底都要求木材絕對的乾燥,最好用老木頭。老料經過了上百年的風吹日曬,做琴的時候幾乎不用處理。木材越老、越幹,顫音的頻率越高,效果越好。用老木製成的古琴聲音訊率範圍遠遠超過用新木頭製成的。

根據現存有關古琴的古書記載,最好的材料是取自廟宇或敗棺的桐木或梓木。過百年的老木頭,裡面的水分沒有了,乾燥清爽,堅硬如石,用手敲打,音色清涼。

不過,亦不能一味求古,棺木要經過六七年的返陽,朽木易開裂掉面。老而不朽最妙。

從現場木作流程看,未發現斷板過程,穿紅皮鞋防護套的木匠“手鋤”的那塊木,應該是養成多年的成型琴坯料,而不是整木現場製坯。

琢削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斫琴圖》這一部分的場景,是面板、底板和零件的精細加工。也就是細作。

這部分是重要的場景,畫上出現了五個人:二人斫琴,一人指點,二童子侍立(右上部分的一人另說),佔了全圖人物三分之一強。

《斫琴圖》在空間上並沒有連貫性,也許可以猜測,顧愷之不但著重擷取了四個重要場景,而且有意打亂了時間上的順序,這樣的佈局,使得所有斫琴工序在畫面空間上看起來是同時進行的。

在傳世的紙絹本繪畫與出土的古代墓室壁畫及古代雕塑作品中,往往有少量的古琴圖形,這種圖形的準確程度通常和作者對琴的瞭解程度是一致的。熟知琴的作者,所繪的琴的影象就準確,不甚了了的作者所創作的圖形就一定會走形。《斫琴圖》上的琴就畫得比較正確,比如,琴的長度大小、正在審音的琴的嶽山部位、背板上兩個音孔的大小距離都與實際相合。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在這個童子的上方,有一塊斫好的底板,開有龍池、鳳沼兩個音孔。這個底板,和右首斫琴者正在修整的面板,正是一對,說明當時琴的構造形制,已是由挖薄中空的兩塊長短相同的木板上下拼合而成。琴面與琴底兩板清楚分明。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這兩張虎皮十分有趣,細看像是一對

兩位坐虎皮的斫琴者身周,散落了幾乎所有重要的工具:斧子(也有可能是錛)、弓形鋸、鑿子、刀子、銼刀等。沒有後世很重要的刨子。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仍然用宴少翔摹稿

左邊這位斫琴者像是在製作古琴的一些配件,比如嶽山、承露、冠角、軫池板、雁足、龍齦,尤其是龍齦和嶽山,作用非常重要,都要選擇硬質木材,這樣有利於聲音的迅速傳遞。如果木材很軟能量就會衰減。冠角、承露為達到風格協調一致,最好與嶽山、龍齦選擇同等材料。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宴少翔摹稿

右邊這位斫琴者正在負責面板的修形與表面處理。

(宋摹無琴腰,但是宴摹出現了琴腰……)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晉唐至五代流行的二指單鉤法

以食指為主、以拇指為輔的執筆方法,是一種最簡單靈活的執筆方法。

兩位斫琴師在同樣的專注精神之外,用力神態略有不同,左首因為是製作硬木配件,力氣活,所以袖子卷得很高(而且右足也在使勁抵住木材),右首大概是精細活,所以只把袖子略卷高了些不影響幹活。

巧的是,二人都出現了執筆的動作。

關於這個動作,有人認為所執筆為木工常用的竹筆。竹筆形制上尖下寬、上薄下厚,扁平形,筆頭部分的形狀與斧頭刀口之狀相似,筆頭部分順竹絲之紋理用刀依次割裂,使之柔弱富彈性,又可蓄墨,具有毛筆的部分功能。

執竹筆畫線,執筆方法與古代三指單鉤法及現代人硬筆執法相同。

但也有人認為,所執筆為毛筆。因為圖中所繪是晉唐至五代所流行的、王羲之所用的二指單鉤法。

王羲之的書法粗細轉換自如,好像連毛筆上的一絲一毫都可以控制住,應當也與執筆法有關——人手指的靈敏度在螺紋中心,二指單鉤法,握筆的時候毛筆更容易轉動,更靈活。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北齊楊子華《校書圖》三指單鉤法

拇指與食指執管,食指在管外鉤向拇指,中指抵管,亦如今天常見的鋼筆執法,此法在書寫小字時頗為靈便。

無論是竹筆還是毛筆,應該都是繪製工具。右首這位執筆繪製的,有可能是在畫徽的位置。

古琴的琴徽,一共有十三個。琴徽實際上是泛音的一個位置,泛音的多少決定了琴的音色的優美豐富與否。

琴徽的製作材料,文人一般喜歡蚌殼,月光下反光,容易找到徽位,而且黑白相襯,非常素雅,文人琴大都喜歡這種貝殼琴徽。其它裝飾型的也可以用黃金、翡翠、象牙,或者各種陶瓷片、各種玉石瑪瑙來做,但是無論如何,這個琴徽與面板一定是在一個平面上的,如果是凸出了面板,就是錯誤的。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這個場景的右側,有一位帶侍童的長者,可能是位有名的琴家,此時正右手微揚,彷彿邊揣摩體會,邊與前面的斫琴者交流。

顧愷之所處的時代,善琴者很多,嵇康、王獻之等人都愛琴。許多人認為,《斫琴圖》描繪的正是文人士族斫琴的場景。大流所趨,顧愷之是否善琴、能琴史上雖沒有記載,但是從他繪《斫琴圖》的真實性,以及評論嵇康像“畫手揮五絃易,目送歸鴻難”一句中隱約可以窺見,顧愷之對彈琴和斫琴也許是相當熟悉的。

審音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這一組場景的位置處在斫木和琢削之間,但按照斫琴流程來看,更應該是做好的底板和麵板合起來以後,才有這個審音場景。

中間審音的人懷抱的琴,看起來基本成形,有冠角,有嶽山,而且是上了漆的。

這裡,繼續看出顧愷之對斫琴的熟悉度。正在試音的琴還沒有最後完成,即使不再精修的話,還須按上徽,還須上最後一道光漆。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宴摹

宴少翔的摹稿比較清晰。但是,宴少翔的冠角部分沒有畫出來,宋人摹本是有清晰的冠角的。宋人摹本源自顧愷之原稿,從這個細節也可以清晰地看出,顧愷之對古琴的熟悉。

▲  宴摹沒有冠角,宋人摹本有冠角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  宋摹有冠角、有嶽山

這個試音者手指撥彈的地方,約摸是四徽所在位置。有人認為這張琴的琴身畫彎了,應該是表現四徽到琴首的低頭部分沒有畫好,或者是宋人摹本畫變形的。不過,低頭部分是三維空間才能察覺出來的下沉弧形,二維平面的畫很難表現出來是真的,即使因此而畫得有點彎了也可以理解。

(所謂低頭是指古琴面自三徽至二徽半的地方起始,向琴頭方向作弧形下延,叫“低頭”,也有的琴自二徽甚至一徽半才低頭,這樣高音更容易按)。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在審音者的對面也坐有一個看來是身份較高的長者,一樣凝神傾聽,右手二指微抬,好象在指教對面的審音者調整動作、位置和力度。

關於審音這一段,是否張弦我是很懷疑的。但反覆多次細看,宋人摹本和宴摹都沒有發現有張弦的痕跡。一絲線的痕跡都沒有(看久了會出現幻覺,覺得弦和徽都有)。這不太可能是摹者遺漏,因為造弦那一部分的絲線畫得很清楚。

那麼惟一的可能就是試音者是敲擊琴面以聽板音的音色,判斷琴面厚薄,看是否“面底相當,虛實相稱”,再決定是否繼續加工。

造弦

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個好畫家。

宋以前,斫琴者兼會造弦。宋以後,斫琴又兼造弦的就越來越少,目前斫琴和造弦是分開製作的,會斫琴者不會造弦,會造弦者不會斫琴。因為古法造弦,也是一門相當高深的工藝呢。

古人講“玉指冰弦”,冰弦指的就是絲絃,透明的像冰一樣的。絲絃有一個特點,經過手指的磨擦,會產生變化,因為蠶絲本身就是一種蛋白,這種蛋白結合到一起,經過琴人的使用慢慢的顏色會改變,就像那種模糊的冰一樣。所以講是冰弦。

北宋《琴書》記載:

造絲絃須用細白好絲,5絲一綜。第一弦用120絲(疑為綜,下同),第三絃用80絲,第七絃用60絲。每弦長五尺。

煮弦時須用明亮煎膠、洗淨的小麥、明瑩蠟、好白芨、桑白皮、天門冬各適量,揀天色睛明無風塵日,取新沙盆汲長流水,以文武火煮之,麥爛弦熟。既不可太生,也不可太熟。煮得太生,則絲聲勝木聲,不久便無聲,太熟則聲不清而易斷。

將絲絃熬煮晾乾之後,就要反覆地繃弦,使琴絃堅韌、不易收縮斷開,最後是“纏紗子”,也就是在一至三絃的單根琴絃外面再加纏蠶絲。

《斫琴圖》右上角,一人獨坐於一長方席上,右手食指尖在木架絲線的中部輕輕地撥動,其目光下注卻又不駐於何物,整個臉部呈全神貫注傾聽狀,似乎在辯聽絲絃是否令自己滿意,此態可謂傳神。

只有最上面遠遠奔來的童子,似乎不屬於任一場景。他腳步輕快,面有笑容,背上負一個大囊——猜不出揹包裡是什麼東西,應該不會很重,或許有可能是斫琴所需的鹿角霜或者披麻用的麻布,或者蚌殼、蠶絲?

畢竟,《斫琴圖》上沒有畫出來的流程還有很多。比如上大漆、披麻、掛灰、合琴、處理槽腹等等。

斫琴三千多年來一直是延用著同一種工藝。

“斫琴”這兩個字聽起來是非常簡單的,用斧來劈木材,做成琴,很容易很簡單,但是在三千多年的古琴製作歷史當中,它又不是一個簡單的製作過程。

今人和古琴的親近程度早已遠遜古人,謂斫琴,只是兩片木材合成一個像琴的東西,大略包括木工、漆工等。極端之例便是今日之工廠造琴,甚至不辨木材、不明傳承,生漆改用化學漆,由於純粹是技藝行為,流水作業,雖百千餘張而無一“良琴”。其下焉者,形制惡俗,工藝粗劣,音聲空響而乾燥,直是玷汙古琴二字。

古人如何取來大自然中的朽木和蠶絲,令其發出清虛曠遠之太古遺音,這是一個怎麼也說不完的話題。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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