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雁第一次見到郭敏時,就覺得她不好對付。
一臉青春痘,大板臉,說話硬邦邦的,眉眼還總是斜愣著看人,沒有一點15歲花季少女的可愛。
大概是從小缺少母愛的緣故吧!
第一次見面,她專心致志地吃著飯,周文雁問一句,她才答一句。
周文雁不問,她便認真又執拗的把肉裡的蔥花一點一點挑出來。
最最可怕是,吃完飯後,她竟用力把碗往桌上一個倒扣:
“反正我媽早就死了,我爸愛跟誰在一起,我都無所謂。”
孩子是父母的第二張臉。老郭覺得這第二張臉丟了,尷尬地看著周文雁。
何必跟一個孩子置氣?周文雁一笑置之。
老郭比周文雁大10歲,認識的時候,老郭喪偶已經七八年了。
周文雁圖他對自己知冷知熱,貼心在意,也不知是緣分還是喜歡,反正他倆就好上了。
兩個人同居後,到外省創業去了。他們盤了一家服裝店,勤勤懇懇地配合著,生意倒也不錯。
郭敏平時在學校住宿,節假日便回姑媽家。
大家相安無事。
往深處想想,郭敏沒了媽,老爸也常年不回家,怪可憐的。周文雁時常給她寄錢、寄零食,以及女孩子喜歡的飾品。
多半是姑媽賠著笑臉替郭敏道謝,郭敏偶爾也會硬邦邦地說一句“謝謝阿姨”,再無其他。
老郭說:
“這丫頭打心裡是喜歡你的,不曉得表達罷了。”
周文雁笑笑,並不在乎。
和老郭同居兩年後,周文雁有了結婚的打算,準備回老家大擺筵席。
在她和老郭的老家,只有擺婚宴才算結婚,領證是不算的。老家很多人在一起生活多年,也沒有領證。
老郭和周文雁也是如此。
但就在這時,周文雁發現自己懷孕了。而後來發生的一切,也都超出了預期。
周文雁胎盤不穩,在醫生的告誡下,沒敢路上顛簸,打消了回家結婚的念頭。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千辛萬苦生下女兒小純後,生意又做得紅火,結婚、領證這些瑣碎事就被拋諸腦後了。
周文雁和老郭越來越覺得,只要兩人感情好,“儀式感”這類虛頭八腦的東西根本不重要。
郭敏和周文雁依然不親近,但態度上是相互尊重的。
對軟軟糯糯的小純,郭敏倒也露出了難得的笑臉,伴隨《蟲兒飛》的舒緩音樂,伸出一根尖尖的手指,讓小純緊緊地握著。
又過了三年。
風平浪靜的海面下,隱藏著無邊無際的危險。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其實暗湧不斷。
老家的房價開始噌噌噌地往上漲。親戚們勸周文雁趕緊入手一套,錢不夠,他們可以先給她墊一部分。
周文雁和老郭一合計,決定回老家買房。
她和老郭共有的錢用作生意週轉,不能動。買房用的是周文雁自己的積蓄,所以房產證上寫周文雁和小純的名字。
一切都說的明明白白的,老郭也沒有異議。
由於周文雁和老郭忙著打理生意,老郭提議,購房的事就交給了郭敏的姑媽處理。
姑媽認識人,每平方米可以減二百元,周文雁點頭答應了。
人總是很容易被利益支配,被自私利用。
當週文雁拿到房產證時,竟發現上面根本沒有寫她的名字,寫的是小純和郭敏的名字。
周文雁沒有繃住,一肚子委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是對郭敏好不假,但還沒好到付出小半輩子的心血,送她半套房這個程度。
姑媽神情複雜地看了看老郭和周文雁,訕訕地說,她始終不相信買房花的都是周文雁的錢,又看著郭敏長大,心疼這孩子,便咬牙擅作主張加上了郭敏的名字。
不等周文雁開口,老郭就替她抱不平:
“姐,你糊塗呀!這錢真的是文雁的。你咋能這樣辦事呢?”
姑媽自知理虧,耷拉著腦袋。
可是木已成舟,還能怎樣?
“讓郭敏過戶給文雁。”老郭想了想,義不容辭地說。
周文雁心頭一暖,覺得沒有挑錯人。
老郭親自去諮詢過戶的手續,結果讓人咋舌,竟然要交五萬元的過戶費。
平白無故的,憑什麼白給五萬塊?
老郭說,工作人員解釋過了,如果五年後再辦理過戶手續,就不用交這筆過戶費了。
“要不,咱等等?”
老郭扭臉問周文雁的意見。周文雁點點頭,覺得這五萬塊確實花得挺冤的。
回去後,周文雁讓姑媽先別把這件事告訴郭敏,反正房子能拿回來就成,免得小妮子心裡膈應,大家面子上也過得去。
姑媽還是耷拉著腦袋,沉悶地“嗯”了一聲。
一晃,又過了四年。
老郭這人平常沒啥嗜好,就愛喝兩口,誰都攔不住。也因著他不鬧酒瘋,周文雁才懶得和他計較。
一連幾天,都有人請他吃宵夜、喝大酒。老郭樂不思蜀,每天都是凌晨過後才搖搖晃晃地回家。
那天凌晨兩點,周文雁起來幫小純蓋被子時,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隨口罵了一句:
“這個點才回來,怎麼不喝死你呀!”
怎料一語成讖。
凌晨四點,老郭突然口吐白沫,搶救無效,腦溢血死亡。
老郭一走,周文雁頓時六神無主,家裡亂成一鍋粥。
念著老郭和自己這些年的好,周文雁強撐著身子,照當地最高的規格處理了老郭的後事。
沒了老郭,小純又年幼,周文雁一個人不知如何打理服裝店的生意,只好關門大吉了。正當她發呆之際,郭敏找上門來了。
郭敏已經24歲了。她的意圖很直接,說話卻還是硬邦邦的:
“之前我爸告訴我,他有50萬存款。雖然你和我爸沒有領證,但我一直都當你是他老婆。”
郭敏說,這筆存款應一分為三,周文雁佔二分之一,她和小純各佔四分之一。
“零頭我就不要了,你直接給我12萬就行。”郭敏句句在理,算盤打得噼啪響。
但周文雁苦笑嘆氣,沒錢可分。
老郭的銀行卡上原來是有50萬,但處理後事就花掉了近20萬,剩下的30萬,周文雁還給親戚了。
當初,資金週轉困難,周文雁曾向親戚借過了錢。如今老郭人都走了,沒有不還錢的道理。
郭敏的臉拉下來了。
“老郭去年借了20萬給他的一個哥們,這筆錢倒是可以分一下。不過,說了借三年的,這會還沒到還款日期呢。”
周文雁有氣無力地補充說明。
郭敏清了清嗓子,說外借的20萬自然是要分的,但她不相信老郭的喪事花了那麼多錢,也認為周文雁沒有權利私自處理老郭個人賬號上剩下的30萬元。
周文雁一聽,來氣了,搬出辦理喪事的各種開銷單據,又解釋那50萬雖然放在老郭的賬號上,但那是他們夫妻的共同財產,她有權處理。
“阿姨,咱們說道理吧。你和我爸沒有領證,根本就不算夫妻。另外,你說那30萬是問借親戚的錢,那你有欠條嗎?”
“都是你們郭家的親戚,哪有打欠條的,你不相信儘管去問問好了。”
面對冷靜而咄咄逼人的郭敏,周文雁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渾身不舒服。
“那我就不得不懷疑你是轉移了我爸的錢了。”
郭敏依然擺事實,講道理:
“不過,沒關係。你只要把屬於我的12萬轉給我就行。”
人有時候需要道理去支撐信念,但也可能被道理框死。周文雁張口結舌,根本拿不出12萬元。
更讓她氣得跳腳的是,郭敏竟然要求賣房,房款她和小純一人一半。
那可是她周文雁的房子啊!原本想著,等到五年後,免費過戶回來的。豈料,還沒到五年,老郭就突然嗝屁了。
周文雁一張嘴,怎麼也解釋不清了。
郭敏認定房子是老郭買來留給她和小純的,與周文雁無關。情急之下,周文雁找來了郭敏的姑媽對質。
豈料,姑媽卻理直氣壯地站在郭敏這邊:
“這房子當然是我弟買給他兩個女兒的,房產證上不寫著嗎?怎麼會是你的呢?”
“姐,我這些年對你和郭敏不薄,你怎麼就不能說句實話呢?”
周文雁急得哭起來了。小純看到母親哭,也不明所以地流淚。
“我說的就是實話!”姑媽終於說出了實情。
原來,當年老郭喊她幫忙購房時,就明明白白地說要寫兩個女兒的名字。
姑媽也是有心的,翻出精心儲存的,她和老郭的聊天記錄給周文雁看。
這對周文雁而言如同晴天霹靂,她也恍然大悟,當年老郭就是動了私心,想偷偷把一半房子留給郭敏,才主動提議讓姑媽幫忙買房,從中動手腳。
而在她找姑媽理論時,老郭還故意串通姑媽演戲。
所謂五年之後再過戶一說,也不過是老郭的權宜之計。他們從頭到尾,根本沒有想過把房子還給她!
周文雁心如死灰,虧她還念他的好,幫他風光厚葬。
有了姑媽的支援,郭敏更加得理不饒人了。
爭執無果,周文雁只好到法院上訴。但因證據不足,她沒有成功。再次上訴,還是沒有成功。
身心疲憊的她,回過頭來低聲下氣地求郭敏。
郭敏卻堅稱自己所做的一切符合法律和道德,還說,其實老郭剩下的30萬,只有她和小純有資格分的,如果不是看在周文雁以前對她不錯,她還不會讓她分走一半呢。
周文雁啞口無言,看著老郭的黑白照片,恨得咬牙切齒,毫無辦法,苦不堪言。
9年同居,人財兩空。周文雁拼不贏,只好含淚把房子賣了,一半房款給郭敏,自己的一半房款中再撥出12萬給郭敏。
“你心腸這麼硬蠻不講理,不怕遭報應?”
周文雁恨恨的看著郭敏和姑媽說。
郭敏從容地接過錢:“阿姨,我都是按規矩辦事。我錯了嗎?”
“你沒錯,你爸也沒錯,不過是你們父女倆夥同你姑姑欺負我這個傻子罷了,這世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你們吃虧的時候。”
到了這個份上,周文雁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
鬧翻了臉,周文雁跟郭家再無任何來往。
周文雁帶著小純住進了新租的房子,不知未來如何是好。
小純眨著清澈的眼睛,一臉天真地問周文雁,怎麼不賣漂亮衣服了。
周文雁考慮再三,決定重操舊業。以前她和老郭分工合作,不瞭解整套流程,現在她要嘗試自己一個人扛大旗。
咬咬牙吧,沒什麼做不了,為了女兒也得拼不是,誰叫自己傻呢。
又一個9年過去了。
周文雁因心地善良、為人實誠,又肯吃苦耐勞,終於撥雲見日,生意蒸蒸日上。
小純也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娘倆一起守著生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一天,周文雁出門去進貨。
車開到半路上,一群人圍觀打架堵了路口。下車過去看了看,被打的竟然是——郭敏的姑媽。
她頭髮白了不少,被她老公揍的鼻青臉腫。
那男人打了幾拳,像是看著人越來越多,啐了一口罵罵咧咧的走了。
姑媽被人扶起起來,步履蹣跚,牽著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朝外走。
看到她,周文雁心裡有些不舒服,但時過境遷,此刻對方如此狼狽的碰上,她還是尷尬地打了聲招呼。
姑媽一看見周文雁,眼淚就止不住了,說這孩子是郭敏的兒子。他一開口,周文雁才發現他是個結巴,說話也不太清晰。
“唉,這都是命。”姑媽抹著淚嘆氣。
姑媽說郭敏這些年在工作上混的很不好,不用說,周文雁都能想象,就郭敏那死倔不開眼還心眼不好的性格,能吃開才叫見了鬼。
郭敏找的丈夫也是個普通職員。這些年兩人一起還房貸、養孩子,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
兩年前,兒子突然反覆發燒,郭敏怕去大醫院會被要求做各種檢查,浪費錢,任誰勸都不聽,就一直在小診所掛水。
後來,檢查出得了重病,才被迫轉移到大醫院。
醫生建議做手術,但費用高,郭敏捨不得,抱著僥倖的心態,還是誰勸都不聽,就要再等一陣子看看。
結果,孩子最後昏迷過去了,還是得做手術,郭敏這才到處籌錢。
可惜了,晚了一步,孩子雖然救過來了,但落下來結巴和說話含糊的毛病。
“你跟我說這些幹嘛?”周文雁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看郭敏的兒子,想走,卻被姑媽死死拽住。
“文雁…遇到你也真的還是有緣…你也看到了,我。。。我為了幫郭敏和我家裡那位已經鬧的沒辦法了,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文雁。。。”
姑媽說罷,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周文雁。
原來,郭敏一年前被公司裁員了,自己出來做生意,結果沒弄懂生意場上的彎彎道道,被人騙了,欠下不少錢。
而她的丈夫,因為怨恨她耽誤孩子治療,害的孩子終身殘疾,死活要和她離婚,郭敏不肯,那男人就丟下老婆孩子走了。
現在,郭敏沒有工作,自己帶著孩子,天天被追債,家裡弄得雞飛狗跳。
“文雁,我知道,這些年你生意做得挺好的,看在我那死去的弟弟面子上,你看,能不能借點錢…幫幫郭敏…”
姑媽話音剛落,周文雁立刻制止了她。
“從老郭騙我房子那一刻起,我和老郭的情分就算到頭了。看他什麼面子!當年你幫他女兒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我能跟你打招呼,只代表我將過去放下了,不代表我寬宏大量到可以原諒你們。”
周文雁冷冷地掃開姑媽的手,繞開他們走遠了。
她同情這個孩子,但絕不可能與郭家的人再有絲毫關係。
當日,當郭敏趾高氣揚的把所謂道理說透了的時候,就已經把最後的一點情分也說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