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一出世便是救世英雄。
擁有傾天本事，立過不朽功績。
抗災治水。
降妖伏魔。
濟世安民。
百姓敬他愛他，為他立廟畫像。
是個長了三隻眼的少年郎，鳳帽金靴，左手彈弓，右手刀。
正廟裡，他翹著一條腿，挺腰端坐。幾分威嚴，幾分肆意。
腳邊還趴著一條狗。
凡是經過灌江口的文人墨客，無不為他費盡筆墨。
陸游贊他，威儀奕奕；
吳承恩誇他，儀容清俊。
千年以來，他受萬民敬仰，香火不絕。
直到有一天，跌落神壇。
世人開始罵他貶他。
得志小人。
卑鄙鷹犬。
從一路開掛的爽文男主到人人誅之的萬惡反派。
故事得從一千年前講起。
02
那時他還不叫楊戩，叫二郎。
二郎有個父親，叫李冰。春秋時被派到蜀郡當太守，負責治水開江。
在那裡，他們父子聯手。
降江神，殺猛虎，斬蛟龍。
從此灌江口再沒有水患。
蜀郡的百姓敬他們為神，建了個二王廟。
後來，民間戲曲興盛。
年輕的二郎被捧成逍遙神仙。
百姓有難，他出手降魔。
百姓無事，他歸隱遊玩。
不戀紅塵富貴，不貪功名利祿。
崇道的宋皇給他封侯拜將。
從宋仁宗的靈惠侯，
到宋徽宗的昭惠靈顯王。
地位一朝比一朝高，風頭蓋過李冰。
以至於後來人們覺得二郎神應該是天帝后裔。給他安排了一個母親。
她叫雲花女，是玉帝的第三個女兒。上面有兩個姐姐，天花和金花，三姐妹合稱三花聚頂。
雲花和楊天佑結合，生下楊戩。後來犯錯，被壓在太行山下。
年紀還小的二郎，由王母撫養長大。
此時的王母還是個慈祥老奶奶，等二郎長大後，囑咐他去救母。
於是二郎神擔山趕日，一斧頭劈開大山，救出母親。
當年流行大團圓結局，沒有什麼曬化的殘忍事。
二郎和玉帝關係也很好。
傳說有一回，玉帝起床發現天黑朦朦的，一問之下才知道，是二郎神把太陽太陰藏起來玩。
玉帝跟他要，他不給，只管賴在地上鬧。
最後玉帝不得已，哄他說，讓你一年過兩個生日。他才罷休。
這就是早年的二郎神。
一個站在眾生前的偉岸男兒，有幾分少年天真，幾分逍遙灑脫。
宋人說他，
“為人定似李太白。”
直到他碰上一生的宿敵。
03
二郎神遍地香火時，猴子剛出世。
這時他還不叫孫悟空，叫猴行者。
有人說他從印度來，有人說從民間來。
無論從哪裡來，只知道當時他沒有半點猴樣，是個白衣秀才。
但法力還是高的。
兩人初次見面，在元朝的雜劇裡，就叫《二郎神鎖齊天大聖》。
這時還是二郎為主，大聖為輔。
直到百年後，吳承恩搞出一部《西遊記》。自此以後，猴子所向披靡，成為神話界的頂流。
多少年來，他們相愛相殺。
在《西遊記》裡，一個是兵，一個是賊。
猴子霸氣任性，二郎心高氣傲。
天雷碰地火，一觸即發。
他見他第一面，就拿他的身世開玩笑。
他看似生氣，打鬥起來卻比誰都快樂。
人生能有幾回棋逢對手。
書中，猴子與二郎賭變化拼戰力，三百回合來去，結下不解之緣。
書外，二郎神宇宙與西遊宇宙也正在融合。
差不多這個時候，民間也出了一部二郎神的書，叫《二郎寶卷》。
裡頭猴子成了二郎神的仇人。
在二郎三歲時，雲華女犯的錯，就是不小心放跑“心猿”，後來被他被壓在太行山下。
“心猿”就是孫猴子。
那時玉帝還叫二郎找猴子算賬。
大概世人就喜歡看這種三生三世的恩仇。
後來封神宇宙來了。
清源妙道真君有了確切姓名，叫楊戩。
闡教三代弟子，師從玉鼎真人。
出場時，淡黃道袍，羽扇麻鞋。
“似道非道，似俗非俗。”
這裡的楊戩與早期的二郎神很像。
一樣強，也一樣淡泊。
他戲份不多，卻是隱藏的bug。
陣法變化。
智謀論辯。
後勤補給。
楊戩幾乎貫穿全書，除了團滅局，未嘗敗績。
在此書之前，二郎神有好幾個姓氏，李趙楊。封神之後，二郎神就叫楊戩。
而他的命運自此衰弱。
04
二郎神和猴子流傳時，有一個人物出現了，叫沉香。
他是華山三聖母的兒子，因為母親和劉向結婚，哥哥二郎反對，把她關在洞裡。
後來沉香劈洞救母。
不過此二郎非彼二郎。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三聖母的哥哥都和二郎神沒什麼關係。
華山二郎不過是個脾氣暴躁的小神。
他和沉香打架，擾亂人間。最後，還是玉帝派太白金星來說和，結束這場鬥爭。
清末以後，華山二郎逐漸成了楊二郎。
兩個劈山救母的故事互相融合，屠龍少年成了龍。
或許就如袁珂所說：
“人會隨著所處的地位發生變化。”
時代也是。
牆的這一邊是迂腐老派，那一邊是新生力量。
惡舅舅和向上少年，一人站一邊。
故事的結局必然是，後浪推倒前浪。
於是，當英雄們從書中走向螢幕，在影視劇裡大放異彩時，楊戩成了唯一的壞蛋。
他在西遊宇宙裡，淪為朝廷鷹犬。
口吐汙言，猥瑣好色。
魔改之後，連紫霞仙子也打不過。
在封神故事裡可有可無。
像2001年，香港無線翻拍的《封神榜》中，楊戩的定位是個老實人。
一天吃N碗米飯，只有蠻力，毫無謀略。
給人的印象是傻人有傻福。
更不用說《寶蓮燈》。
1999年，上海美術電影製作了一系列經典動畫。
其中《寶蓮燈》裡的反派就是二郎神。
一個盲目遵守天規，不顧親情的冷血官僚。
順便一提，這部動畫第一次把沉香的師父設定為孫悟空。
為兩位英雄繼續相愛相殺埋下伏筆。
那段時間，楊戩成為一個冷血的機器。
追殺主角，奔波勞碌，然後在結局等待被打倒的命運。
強也討人厭。
一千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二郎神消失了。
那時，人人都愛孫悟空，他鬧天宮時象徵自由，打破天，踏平地。
歸佛門後，又是少年成長。
他叛逆的身軀裡承載著情懷。上百章的故事中擁有無限的解讀。
這是悟空的魅力。
人人也愛哪吒，衝動熱血，卻因此獨有一份削骨還父母的決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寄託。哪吒代表了一種，孫悟空代表了另一種。
只有楊戩，一直等到二十一世紀，才迎來他的翻身。
05
說來也巧，
毀楊戩的是《寶蓮燈》，成就他的也是《寶蓮燈》。
2005年，央視版的《寶蓮燈》播出。
徹底扭轉了楊戩的形象。
他出戰時，銀盔甲黑長袍，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不穿盔甲時，金絲白袍，揮著扇。
每走一步都是漫不經心。
最重要是，這裡的楊戩不是壞人。
而是忍辱負重，幫助外甥對抗天條的好舅舅。
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楊戩身上又多了幾分悲劇性。
從前的楊戩清冷淡漠，很仙。
現在的楊戩血氣隱忍，像人。
比如在2011年那版《西遊記》中，他會在孫悟空被暗算後，破口大罵。
“將來我若如這般血性，那金箍打的就是我！”
孫悟空罵玉帝，他會躲在天柱後竊喜。
等聽到孫悟空要被殺時，又露出擔憂。
但他從不反抗。
這麼多年來，孫悟空和哪吒都喊過，我命由我不由天。
只有楊戩沒喊過。
很強，但不能隨心所欲。彷彿是這個時代賦予楊戩的氣質。
像《悟空傳》裡寫的：
“楊戩羨慕那隻猴子，他也很想這麼用盡全身的力氣罵一次。”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身上揹負的東西太多。
親情。
責任。
蒼生。
這些都比自由可貴，更值得他守護。
06
今年《新神榜：楊戩》面世。
楊戩又出現了。
蒸汽朋克的背景。
他駕著船，腳下是一千年前那雙麻鞋。出場時伸了伸腰。
看似頹廢懶散。
但心裡有自己的執著。
這是新一代人對這個英雄的詮釋。
兜兜轉轉，彷彿又回到一千年前。
那個即出世又入世的二郎神，回來了。
我很喜歡二郎神。
他和孫悟空，像人的兩面。
前者壓抑慾望，
後者奮發積極。
一個放肆，一個剋制。
人們崇拜鬧天宮的孫悟空。愛他強大，不被束縛，走自己的路。
又放不下楊戩。
一個心向自由，卻又願意負重前行的人。
就如生活中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