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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的溫補療法與“人參讖兆”

《紅樓夢》的小說敘事貫穿了中國傳統文化各個層面,不僅經史學問、詩詞歌賦佔有一定篇幅,而且舉凡醫卜星象、數術方技,更是以雜學的性質充斥其間,顯示了作者的博學多識和廣泛情趣。作者並非藉此炫耀一己才學,而是充分發揮高超的小說藝術手法,將這些內容穿插得井井有條、自然妥帖。其中,大量和中醫有關的內容直接擷取自作者親身經歷的時代,創作素材的來源與清代前期社會文化環境下中醫盛行的學術流派息息相關。透過挖掘這一時期中醫立方用藥的時尚與特點,可以對小說涉及醫藥或醫案的情節進行新的詮釋和解讀。

一  曹雪芹生逢江南溫補療法的盛行期

曹雪芹的一生正逢溫補療法在江南地區大行其道,《紅樓夢》中很多和中醫有關的情節都與溫補療法有關。溫補學派興起於明朝,是對金元時期劉完素(1120—1200)、朱震亨(1281—1358)濫用寒涼攻伐產生的流弊有所糾偏而產生的學派,晚明的張介賓(1563—1640)、趙獻可(1573—1664)都是溫補學派的名醫大家,著書立說,對後世影響深遠。溫補療法從補脾益腎入手,用於治療陽氣虧損、腎精不足之證,處方中常用人參、白朮、熟地、黃芪、肉桂、附子等溫熱補益藥物,代表方劑則為地黃丸、四物湯、六君子湯、補中益氣湯等。

從明朝中後期開始,江南地區濫施溫補相習成風,醫家為了迎合時好,臨證不問陰陽表裡、寒熱虛實,一概施以人參、桂、附等熱藥,以至藥證相逆,誤診誤治時有發生。明末名醫王肯堂(1549—1613)《醫論》雲:“近世用人參者,往往反有殺人之害,富貴之家,以此為補元氣之妙藥,其身欲壑太過,藉參補養,每見危殆者,乃不明當用不當用之過也,況雜入溫補劑中,則尤謬矣。”[1]清初此風愈演愈烈,名醫徐大椿曾於《慎疾芻言》中對清初江南地區溫補療法的盛況做過描述:

餘少時見問疾者,聞醫家已用補藥,則相慶病者已愈。今則病勢方張,正群然議進參附熟地,豈不可駭。……所以病人向醫者述病,必自謂極虛,而旁人代為述病,亦共指為極虛,惟恐醫者稍用攻削之劑,以致不起。或有稍識病之醫,即欲對證擬方,迫於此等危言,亦戰戰兢兢,擇至補之藥,以順其意,既可取容,更可免謗,勢使然也。此風之起,不過三十餘年,今則更甚,不知何時而可挽回也。[2]

《慎疾芻言》刊刻於乾隆三十二年(1767),自序雲:“數年前曾作《芻言》一冊,欲以醒世,而鮮克聽從。”[3]則文中所述“此風之起,不過三十餘年”的極盛之時大約從雍正時即已開始,正為曹雪芹親經歷之,難怪《紅樓夢》出現許多反映溫補療法的內容。

溫補療法在清初的濫施濫用引起有識之士的抨擊,何夢瑤(1693—1764)指出:“人以溫補為起死回生,而不識熱伏於內而妄投桂、附,竟不明其誤服殺人。”[4]徐大椿批評道:“今乃相率而入於魔道,其始起於趙養葵(趙獻可)、張景嶽(張介賓)輩,全不知古聖制方之義,私心自用,著書成家,彼亦不知流弊至於此極也。”[5]溫補療法趨於極端之時,“概補概溫,謂之王道”,產生的流弊連四庫館臣都看不下去,《四庫全書總目》對於《景嶽全書》提要雲:

其持論則謂金元以來,河間劉守真(劉完素)立諸病皆屬於火之論,丹溪朱震亨立陽有餘陰不足及陰虛火動之論,後人拘守成方,不能審求虛實,寒涼攻伐,動輒貽害,是以力救其偏。謂人之生氣以陽為主,難得而易失者惟陽,既失而難復者亦惟陽,因專以溫補為宗,頗足以糾鹵莽滅裂之弊,於醫術不為無功。至於沿其說者不察證候之標本,不究氣血之盛衰,概補概溫,謂之王道,不知誤施參桂亦足戕人,則矯枉過直,其失與寒涼攻伐等矣。[6]

《景嶽全書》的作者即為前述明代著名醫家張介賓,字會卿,號景嶽,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是中醫史上溫補學派的集大成者,所著《景嶽全書》刻於康熙年間,以康熙五十二年(1713)刊本流傳最廣[7],《紅樓夢》中許多藥方與成藥即出自此書。

▎二  賈寶玉所述藥丸多出自《景嶽全書》

《紅樓夢》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精通醫學,曹雪芹難免會借賈寶玉之口來反映當時醫界的風尚,如第二十八回:

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麼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扎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8]

王太醫和鮑太醫的藥方書中並未交代,而人參養榮丸根據第三回所述是林黛玉進賈府之前就已經在服用的丸藥。人參養榮丸諸家醫書作“人參養榮湯”,未見丸劑,最早出自宋《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主治積勞虛損等症。賈寶玉主張林黛玉服用煎劑之後服用丸藥進行鞏固,“還是吃丸藥的好”,宜緩補不宜峻補,正所謂“湯者‘蕩’也,去大病用之……圓(丸)者‘緩’也,不能速去之,其用藥之舒緩而治之意也”[9]。說明賈寶玉是深明醫理之人,因此人參養榮丸改湯劑為丸劑,隨宜擇用,未嘗不可。

除人參養榮丸外,八珍益母丸、左歸丸、右歸丸、麥味地黃丸、天王補心丹均可於張介賓的《景嶽全書》中見之。左歸丸和右歸丸是張介賓自創藥方,不見於明以前其他醫書,更可說明曹雪芹上述方劑取材於《景嶽全書》。此外,《紅樓夢》其他回目中提及的方劑或成藥如獨參湯(第十二回)、香薷飲(第二十九回)、紫金錠(第四十二回)、活絡丹(第四十二回)也均能在《景嶽全書》中找到出處。

賈寶玉所說八珍益母丸收入《景嶽全書》卷六十一長集《婦人規古方》,主治血氣兩虛等症,配方為人參、白朮、茯苓、川芎、當歸、熟地、炙甘草、芍藥、益母草。此方實為四君子湯加四物湯合稱八珍,再加益母草,藥共九味,補氣兼補血。左歸丸、右歸丸均為張介賓自創醫方,見於《景嶽全書》卷五十一德集《新方八陣》,主治精髓內虧等症。左歸丸培左腎之元陰,配方下補充雲:“如氣虛者,加人參三四兩。”[10]右歸丸培右腎之元陽,配方下補充雲:“如陽衰氣虛,必加人參以為之主。”[11]麥味地黃丸不見於古醫書,實以六味地黃丸為基礎加入麥冬、五味子而成的八味丸。六味地黃丸主治腎水虧損等症,見於《景嶽全書》卷五十三圖集《古方八陣》。天王補心丹也收入《古方八陣》,有寧心保神、固精益血之效,配方包含生地黃、人參、玄參、丹參等十三味藥。

以上取材自《景嶽全書》的藥丸共同的組方特點是多用人參為主藥進行配伍,具有溫補學派用藥的典型特徵。人參是名貴中藥材,《神農本草經》記載:“主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久服輕身,延年。”[12]可見早在漢代,人參的藥用價值就為人所熟知。明代隨著溫補療法的盛行,人參在中藥中的地位越來越高,《景嶽全書》“採藥味三百種,以人參、附子、熟地、大黃為藥中四維,更推人參、地黃為良相,大黃、附子為良將”[13]。據統計,《景嶽全書》收載的2218首處方中,含人參的處方多達509首[14]。

到了清朝,清政府實行人參專採專賣政策,民間社會對人參的消費遂亦達至頂峰。據學者研究:“人參成為溫補醫療中的一項重要藥材,雖然不是始於明清,但要成為社會上一般民眾都能接受的日常消費性藥材,卻是清代才有的特殊現象。”[15]雖然人參成為溫補療法中具有扶危定傾作用的神丹妙藥,但是一些醫家仍然保持著清醒的認識,對人參用藥展開強烈的批評,其中名聲最著又與曹雪芹同時代之人當推清代名醫徐大椿。

▎三  曹雪芹同時代名醫徐大椿對人參的批評

徐大椿,字靈胎,號洄溪,江蘇吳江人。生於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卒於乾隆三十六年十二月初四日(1772年1月8日),因醫術高明兩次被乾隆皇帝召至北京,據《皇清敕贈儒林郎徐徵君墓誌銘》記載,一次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一次是乾隆三十六年[16]。醫家地位不高,一般都是布衣出身,徐大椿也不例外,但他是名門之後,祖父徐釚(1636—1709)康熙十八年(1679)以布衣舉博學鴻詞,授翰林院檢討,纂修過《明史》,是清代著名詩人。徐大椿自己也吟詩作賦,著有曲學專著《樂府傳聲》,詩歌創作則有“道情”(一種說唱文學)多首,結集為《洄溪道情》,自譜新曲,與循舊調作道情的金農(1687—1763)、鄭燮(1693—1766)二家鼎足而三。因此徐大椿不僅是一位醫家,更算得上是一位文人雅士而深諳岐黃之術者,身份的不同使他具備了和士大夫交往的條件,也具備了可以影響士大夫階層的前提條件。

乾隆三十五年(1770),袁枚(1716—1798)曾親自拜訪徐大椿,受刀圭之贈,後將這次經歷寫入《隨園詩話》,並全錄了徐大椿的道情名作“刺時文”(《洄溪道情》作“時文嘆”)。這篇犀利抨擊八股取士弊端的作品被後世諸多文學史徵引,偏好文學的讀者未必瞭解徐大椿在醫學上的成就,卻都對其印象深刻。曲中名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17],令人想起《紅樓夢》第七十三回寶玉對八股文的態度,“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身處同一時代的徐大椿和曹雪芹有許多共同之處,二人不僅都有名動一時的祖父,而且對於八股文的看法也如出一轍。另據學者研究,《紅樓夢》中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隱的《好了歌注》並非一般所認為的普通詩詞韻文,而是融合散說與唱詞的道情表演,“徐大椿《洄溪道情》亦屬此類”[18],可見曹雪芹和徐大椿一樣,都是創作道情的高手。

學界一般認為曹雪芹“披閱十載”完成《紅樓夢》的時間約在乾隆八年(1743)至十七年(1752)[19],而這一時段正是徐大椿春秋鼎盛時期,他的幾本醫學著作陸續刊印,聲名遠播各地。袁枚《徐靈胎先生傳》雲:“所著有《難經經釋》《醫學原流》等書凡六種。其中釽利弊,剖析經絡,將古今醫書存其是,指其非,久行於世。”[20]這六種醫書分別是:《難經經釋》二卷,卷前有雍正五年(1727)自序;《神農本草經百種錄》一卷,卷前有乾隆元年(1736)自序;《醫貫砭》二卷,卷前有乾隆六年自序;《醫學源流論》二卷,卷前有乾隆二十二年自序;《傷寒類方》一卷,卷前有乾隆二十四年自序;《蘭臺軌範》八卷,卷前有乾隆二十九年自序。清乾隆中又有半松齋刊本,將以上六書合刊為《徐氏醫書六種》[21],可能就是《徐靈胎先生傳》雲“所著有《難經經釋》《醫學原流》等書凡六種”的來歷,而袁枚所見也許就是這個叢書本。徐大椿另有《慎疾芻言》一卷,前有乾隆三十二年序言,牌記鐫“半松書屋珍藏”,亦為半松齋刊本,而未被收入“徐氏醫書”叢編,很可能是刊行在《徐氏醫書六種》出版之後。如此則《徐氏醫書六種》的刊刻時間約在《蘭臺軌範》(乾隆二十九年刊刻)和《慎疾芻言》(乾隆三十二年刊刻)之間,應該是徐大椿著作最為流行的本子。

學者根據《紅樓夢》所描寫的醫案,基本上公認曹雪芹也是一位精通醫學的行家裡手,考慮到徐大椿文名之卓著、醫術之高明,晚年甚至有兩次被御招進京的“希世之榮”,作為同時代之人,曹雪芹大機率對其有所耳聞。曹雪芹身後修成的《四庫全書》子部醫家類著錄歷代醫書97部,徐大椿作為“國朝”之人獨佔4部,存目1部,為清代醫家之冠,亦可見其當時聲名之著。

早在乾隆元年出版的《神農本草經百種錄》中,徐大椿就對人參展開了批評:

醫家不論病之已去未去,於病久,或體弱,或富貴之人,皆必用參。一則過為謹慎,一則藉以塞責,而病家亦以用參為盡慈孝之道。不知病未去而用參,則非獨元氣不充,而病根遂固,諸藥罔效,終無愈期。故曰殺人者多也。[22]

《醫學源流論》中的《人參論》是一篇專門批評濫用人參的文章,甚至得到了四庫館臣的好評:“《人參論》一篇、《涉獵醫書論》一篇,尤深切著明。”[23]略雲:

孰知人參一用,凡病之有邪者,死者即死,其不死者,亦終身不得愈乎。其破家之故,何也?蓋向日之人參,不過一二換,多者三四換。今則其價十倍,其所服,又非一錢二錢而止。小康之家,服二三兩,而家已蕩然矣。[24]

文中所言“蓋向日之人參,不過一二換,多者三四換。今則其價十倍”,透露了徐大椿寫此文時的參價大約少者一二十換,多者三四十換。《醫學源流論》一書的出版時間是乾隆二十二年,正與《紅樓夢》成書時間大致相埒。《紅樓夢》第七十七回周瑞家的說:“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三十換”正好落在徐大椿所言參價區間,可見《紅樓夢》雖為小說,但在參價的記錄上堪稱實錄。

曹雪芹逝世的時間約為乾隆二十八年,《神農本草經百種錄》與《醫學源流論》理論上均有被曹雪芹經眼的機會。《紅樓夢》的涉醫情節雖多與溫補療法有關,但對溫補療法的態度卻相當複雜。透過分析涉及溫補學派的常用之藥人參的小說情節,可以考察曹雪芹對於溫補療法的看法。

▎四  《紅樓夢》中的“人參讖兆”

《紅樓夢》中多次提及人參,人參不僅是小說構設醫療養生情節的需要,而且還構成了顯示賈府由盛至衰的意象[25],早已為學者所關注。而人參的配伍選擇,是否對症下藥,除了可供醫學工作者探討中醫文化,其實還有揭示小說中人物生死和命運走向的作用。

《紅樓夢》但凡特意用到人參的藥方效果都不太好,服食此藥方治病不僅毫無療效,而且服食者的結局最終死亡;與此相反,只要不是因誤診而擅用的虎狼之劑(如第六十九回寫尤二姐之死),書中沒有用到人參的藥方反而藥到病除,效驗可徵。種種跡象顯示,這並非只是偶然的巧合,曹雪芹對於人參的選擇具有預示人物生死命運的作用,有點類似於《紅樓夢》中的“詩讖”,頗有“詭為隱語,預決吉凶”[26]之意。《紅樓夢》中人參雖非服食者死亡的直接原因,但人參的書寫卻是一種能夠靈驗地預言吉凶禍福的文字圖記,故稱之為“人參讖兆”。

曾經服食含有人參的藥方最後卻以死亡為結局的例子有三:一、第三回寫黛玉初進賈府,眾人見她怯弱不勝,便知她有不足之症,黛玉說:“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可是從後幾十回來看,黛玉的病情每況愈下,並不見好轉;二、第十回賈珍九月初請了一位儒醫張友士來給秦可卿看病診脈,開了藥方“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第一味藥就是人參二錢,可是第十一回到了臘月初二日,再看秦可卿“雖未甚添病,但是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幹了”;三、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瑞病重,賈代儒出於無奈,來榮府求人參以配“獨參湯”,僅得到了幾錢渣末泡須,賈瑞“此時要命心甚切,無藥不吃”,最後還是一命嗚呼。

反倒是沒有用到人參的方子,效果奇佳。第七回中,寶釵自述症狀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一個癩頭和尚開了一個海上方“冷香丸”,冷香丸的配方雖然有故弄玄虛的成分,但“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第五十一回晴雯傷風,王太醫“診了脈後,說的病症與前相仿,只是方上果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之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到了第五十三回晴雯因病中補雀裘受累,王太醫又重新開了藥方,“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經過幾日,晴雯“便漸漸的好了”。第七十七回大夫給王熙鳳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要用到上等人參二兩,可是第七十八回當王夫人問王熙鳳丸藥可曾配來,“鳳姐兒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

賈母年紀雖大,但前八十回原作中身體硬朗,《紅樓夢》中從未寫她服食人參的情節。第三回她聽說黛玉吃人參養榮丸,道:“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並不能說明賈母自己的丸藥也和人參有關。第十二回王夫人命鳳姐稱二兩給賈瑞治病,鳳姐回說“前兒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藥”,考慮到後來王熙鳳只湊了幾錢“渣末泡須”便回覆王夫人說“都尋了來,共湊了有二兩送去”,可知給賈母配藥用人參很可能也是撒謊,如果不是撒謊,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應賈母要求在為黛玉配藥。《紅樓夢》較少描寫賈母生病和服藥的情景,唯一一次請太醫診視,是在第四十二回中,王太醫說:“如今寫個方子在這裡,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待吃,也就罷了。”後來賈母“吃了一劑藥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向賈母要來一包人參,可是“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賈母的人參當然沒有一百年,但是至少說明在一個很長的時間內,這包人參沒有被賈母服用過。

《紅樓夢》中王太醫(王濟仁)先後診治過襲人、賈母、晴雯、賈寶玉,基本上都藥到病除,給晴雯開的藥方也得到賈寶玉的認可,應該是《紅樓夢》醫家中少有的正面形象,而凡是王太醫所開藥方,均未涉及人參。

《紅樓夢》中只有一處地方人參似乎顯示了效驗,第七十四回因繡春囊事件,王熙鳳連夜帶人抄檢大觀園,勞累過度,請醫診視。書中寫道:

誰知到夜裡又連起來幾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發暈,遂撐不住。請太醫來,診脈畢,遂立藥案雲:“看得少奶奶繫心氣不足,虛火乘脾,皆由憂勞所傷,以致嗜臥好眠,胃虛土弱,不思飲食。今聊用昇陽養榮之劑。”寫畢,遂開了幾樣藥名,不過是人參、當歸、黃芪等類之劑。一時退去,有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等事暫未理。

可是這個包含人參的方劑只在庚辰本、列藏本、蒙府本、戚序本中存在,而甲辰本、夢稿本、程甲本、程乙本都付之闕如。舉程甲本文字為例:

誰知到夜裡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遂掌不住,請醫診視,開方立案,說要保重而去。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之事暫且擱起。[27]

不得不說,缺失這個方劑的情節設定沒有打破全書幾乎一以貫之的“人參讖兆”,顯得更為合理。不過到了第七十七回王熙鳳病有所好轉,大夫又開了調經養榮丸,配方需要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問鳳姐有無,鳳姐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裡用呢。”這又說明王熙鳳的湯藥裡確實用到了人參,可如此一來,“人參讖兆”如要應驗,必然是此後王熙鳳病情又出現反覆。在第七十八回“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這句對王熙鳳病情的描述中,小說敘述者拒絕使用全知敘事,放棄了直接宣告王熙鳳最終痊癒的特權,而是退隱幕後,轉而讓王夫人成為敘述代言人,以她的眼中所見來判定王熙鳳的康復程度,顯然是敘述者並不想為這個說法負責,這樣就為王熙鳳的病情埋下了伏筆。而小說在八十回以後的意外終止,使得王熙鳳的病情更加撲朔迷離,也令人不知要用到上等人參二兩的調經養榮丸後來登場與否,從而無法判斷“人參讖兆”是否將王熙鳳的病情匯入了相反的方向。總之,在《紅樓夢》中,人參的描寫運用“春秋筆法”,表面上雖一再描寫其珍貴難得,但對其療效卻皮裡陽秋、明褒實貶,不僅暗喻著服用者的人生際遇,還表達了對濫用人參的溫補療法的譏刺。

▎五  曹雪芹對於溫補療法的反諷與調侃

雖然《紅樓夢》中人參藥方的書寫似乎可以“一語成讖”地預示著人物的生死命運,但“人參讖兆”並非具有何等神秘色彩,仔細分析曹雪芹的人生際遇和所處的社會環境,可以找到曹雪芹對待人參的態度以及處理人參素材的原因。已為學者注意到的出自《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的兩則大概可以說明問題:

康熙五十一年,曹寅病重,蘇州織造李煦即代奏請賜藥物,康熙硃批:“南方庸醫,每每用補濟,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是人參中來的。”可是聖藥未到,曹寅於七月二十三日辰時一命歸天,享年五十五歲。……曹寅的確喜服人參,這一點他本人都坦率承認,他在康熙十九年十一月初三日所上《江寧織造曹寅奏病已漸愈折》中就坦白道:“臣今歲偶感風寒,因誤服人參,得解後,旋復患疥,臥病兩月有餘,幸蒙聖恩命服地黃湯,得以全愈。”曹寅喜服人參、患瘧疾“亦是從人參中來”而最終亡故這一重大事件,不能不給曹家族人、尤其是曹雪芹本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巨大的陰影。[28]

如果康熙所述“曹寅元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是人參中來的”是實,那給曹雪芹“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巨大的陰影”的,與其說是人參,不如說是當時江南地區盛行的動輒使用人參的溫補療法。曹雪芹在小說中透過以下情節或隱或顯地表達了對溫補療法的微諷:

1. 冷香丸

第七回中寶釵提起因“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而請癩頭和尚配製的一劑卓有效驗的良方——冷香丸,配方如下:

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中醫講究辨證論治,寶釵的“證”在小說裡被認為是一種“熱邪”,肺上的火熱造成了喘嗽,藥物治療上熱因寒用,所以採用了辛涼藥物。冷香丸的四種花均為白色,《本草綱目》雲:“天造地化而草木生焉。……故有五形焉(金、木、水、火、土),五氣焉(香、臭、臊、腥、羶),五色焉(青、赤、黃、白、黑),五味焉(酸、苦、甘、辛、鹹),五性焉(寒、熱、溫、涼、平),五用焉(升、降、浮、沉、中)。”[29]在五行學說上,“五色”中的白色對應的正是“五性”中的“涼”性,所以冷香丸組方中所用四季白色花蕊的藥性皆屬清涼寒性。雨、露、霜、雪四種物理屬性各異的煎藥用水的提取從“雨水”這一節氣開始,雨水還處在民間計算寒天時間的“數九”之“七九”當中,其他三個節氣更是寒涼之日。黃柏性稟至陰,味苦性寒,所以最終成就的冷香丸是一味典型的辛涼苦寒之劑,正是用“冷”來治療寶釵“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符合中醫理論。

冷香丸被薛寶釵稱為“海上方”,所謂“海上方”《紅樓夢》凡兩見之,第一次是指第七回中的冷香丸,第二次是指第八十回中王一貼的江湖配方。“海上方”語含貶義,徐大椿《醫學源流論·單方論》雲:“用而不中,亦能害人,即世所謂海上方者是也。”[30]在溫補療法盛行之下,寒涼療法雖有奇效,卻被貶為“海上方”,正是溫補療法的理法方藥佔了上風之後缺乏辨證施治從而導致劣幣驅逐良幣的時代反映。徐大椿曾嘆道:“愚人喜服補熱,雖死不悔。我目中所見不一,垂涕泣而道之,而醫者與病家,無一能聽從者,豈非所謂命哉!”[31]

2. 秦可卿醫案

曹雪芹借冷香丸情節表達了對溫補療法盛行的不滿之意,接下來又借第十回的秦可卿醫案展開了對溫補療法害人的曲筆隱寫。張友士非本地人,他是馮紫英幼時從學的先生,上京來給兒子捐官。他到底是何方人士,《紅樓夢》裡遍查不到,可是他所開的藥方卻透露了蛛絲馬跡,據專家研究:

“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是補氣補血、健脾疏肝、通氣開胃之用,不過這張藥方屬於南京地區醫生開方的方式,所以有將藥品土炒、酒炒、蛤粉炒等字樣。想來曹雪芹在南京居住過,因為他的祖父曹寅,做過金陵織造的官員。所以寫出來的藥方,近似南京流派。[32]

由此可見張友士來自金陵,正是康熙所謂好用補劑的“南方庸醫”之流。本回回目為“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可是張友士並非太醫,之所以權稱其為“太醫”,蓋為對仗所需,因為金寡婦不知其名字,所以用來對仗的“張友士”只好也舍名不用而換上職業,而“太醫”之稱又名過其實,表面上是尊稱,其實暗含諷刺,而整個“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的情節也並非正面描寫,而是使用了將褒貶寓於曲筆之中的“春秋筆法”,試分析如下:

(1) 張友士的身份不僅不是太醫,甚至並非職業醫生,他是一位時人所抨擊的“涉獵醫書者”,徐大椿的《涉獵醫書誤人論》雲:

又有文人墨客及富貴之人,文理本優,偶爾檢點醫書,自以為已有心得。旁人因其平日稍有學問品望,倍加信從,而世之醫人,因自己全無根柢,辨難反出其下,於是深加佩服。彼以為某乃名醫,尚不如我,遂肆然為人治病。愈則為功,死則無罪。……今之醫者,皆全無本領,一書不讀,故涉獵醫書之人,反出而臨乎其上,致病家亦鄙薄醫者,而反信夫涉獵之人,以致害人如此。[33]

徐大椿此文被四庫館臣在《醫學源流論》的提要中倍加稱許:“《涉獵醫書論》一篇,尤深切著明。”[34]可見其影響力。《紅樓夢》在設定諸醫案的診斷者上,頗費巧思,如第七回寶釵說冷香丸:“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顯然冷香丸是寶釵在金陵時已製成,為了不與“南方庸醫”的角色設定相沖突,提供冷香丸藥方的是作為智慧老人(the Wise Old Man) 原型的癩頭和尚[35],豈是張友士之流所能望其項背,因此冷香丸具有奇效也就順理成章了。又如被寧、榮二府上下都信任的王濟仁太醫,第四十二回賈母道:“當日太醫院正堂王君效,好脈息。”王太醫回說:“那是晚晚生家叔祖。”賈母笑道:“原來這樣,也是世交了。”看似閒聊,實為宣揚中醫一個重要原則“醫不三世,不服其藥”[36],強調臨證經驗積累之重要。而第六十九回胡太醫誤診尤二姐之前,為了不破壞王太醫的良好形象,特意安排王太醫去“謀幹了軍前效力”。由此看來,小說設定秦可卿病案的醫家是張友士而非王太醫,也是為了讓王太醫為秦可卿之死免責。

(2) 診病經過不按照望、聞、問、切四診合參之法,有悖中醫論治之道。《紅樓夢》中醫生為婦女診脈,如遇輕症,望診、聞診、問診自可省略;如遇重症,則須望、聞、問三者合而參觀,如第六十九回胡太醫診治尤二姐,便要求“須得請奶奶將金面略露露,醫生觀觀氣色,方敢下藥”;秦可卿病重期間,也“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張友士見了秦氏,當賈蓉介紹秦氏病史時,張友士說:“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過脈再說的為是。”因此有專家認為:“這種不聽病人家屬介紹病史,以按脈先來顯示自己的高明,就至少不是醫理極精者應有的風範。”[37]而清代徐大椿早就批評道:“人之患病,不外七情六淫,其輕重死生之別,醫者何由知之?皆必問其症,切其脈,而後知之。……今人不按其症,而徒講乎脈,則講之愈密,失之愈遠。”[38]

(3) 張友士的“醫緣”說,有悖醫生的職業操守。賈蓉問秦可卿的病有無性命之憂,張友士笑道:“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因此專家認為:“難道醫生能不能治好這個病,病人服藥後有沒有明顯的療效,是與‘緣’有關嗎?實在令人費解。顯然,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講法。”[39]其實這也正是徐大椿所評之“愈則為功,死則無罪”,乃“涉獵醫書者”之通病。

(4) 在秦可卿醫案當中,錯誤用藥雖然並非死亡的主因,但人參的使用卻加速了她的死亡。清初醫家史典雲:“人知參能補人,不知亦能害人。貴介之家,平日淫慾,事所時有,一當病發,即疑為虛,重投人參。大寒大熱伏在內,始而以參治病,既而用藥治參。病可治,參難治,是兩病也,雖有扁鵲,莫措其手,慎之慎之。”[40]虛症宜補,人所共知,但如果人雖極虛,而邪氣尚伏,則不可輕施補劑。張友士並不知道秦可卿的病是由淫慾所致,以為是陰虛之症,錯用了人參為主的補藥——“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此湯的第一味藥即為人參,徐大椿《人參論》雲:“乃不察其有邪無邪,是虛是實,又佐以純補溫熱之品,將邪氣盡行補住,輕者邪氣永不復出,重者即死矣。”[41]送走張友士後,賈珍道:“他那方子上有人參,就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的罷。”下一回(第十一回)王熙鳳又說:“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這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你,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能夠吃的起。”此兩處對人參的強調並非閒來之筆,預示著這個藥方不僅不會使秦可卿痊癒,而有可能加速她的死亡。

(5) 用婆子的話稱讚張友士醫術“如神”,可見小說對張友士的診斷並非正面描寫:

旁邊一個貼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的如神,倒不用我們告訴了。如今我們家裡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的當真切的這麼說。有一位說是喜,有一位說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那位說怕冬至,總沒有個準話兒。求老爺明白指示指示。”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將年老的婆子們一概貶為“魚眼睛”(第五十九回),雖是寶玉片面而偏頗的成見,但相對於成功蛻變為“慈悲與智慧的大母神”[42]的賈母、劉姥姥等成年女性來說,婆子們顯然是破蛹失敗的半成品,她們的意見隨人附和者多,獨立思考者少,是不值得參考的。婆子說太醫“沒有個準話兒”,而張友士“說的如神”,簡直就是徐大椿《涉獵醫書誤人論》所言“病家亦鄙薄醫者,而反信夫涉獵之人”的生動寫照。徐大椿尚有一篇《病家論》雲:“有遠方邪人假稱名醫,高談闊論,欺騙愚人,遂不復詳察,信其欺妄。”[43]更是對於婆子此處所扮演角色的精準闡釋。

3.“暖香丸”

第二十八回中,在一系列溫補藥物如人參養榮丸、八珍益母丸、左歸丸、右歸丸、麥味地黃丸、天王補心丹等密集出場後,賈寶玉受到啟發,也“發明”了一方包含有人參的溫補藥物:

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只在群藥裡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兒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

寶玉向林黛玉說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瞟著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支吾著我。”……

脂硯齋於己卯冬夜所寫的庚辰本眉批有云:“今顰兒之劑若許材料皆系滋補熱性之藥,兼有許多奇物,而尚未擬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44]脂硯齋命名為“暖香丸”,有揶揄寶釵的冷香丸之意。除此之外,脂硯齋同時還一眼看出這個藥方的材料都是“滋補熱性之藥”,正是屬於溫補一派的路數,並非寶玉信口胡謅。

寶、黛、釵在這一場景的不同反應向來被清代以來持“左釵右黛”的人物優劣論者視為有深意存焉,如太平閒人張新之評曰:“三曹對案,當場質證,其如釵不認而黛不悟何!”[45]護花主人王希廉評曰:“寶釵冷香丸是自己細說,黛玉丸方是寶玉誆說,遙遙關照。”[46]但如果寶玉真有存心奚落寶釵之意,以寶釵之善解人意不會聽不出來,而聽出來後故意假裝不知也不太符合寶釵的性情,如第三十回就有賈寶玉比薛寶釵為楊妃,寶釵勃然大怒的情節,小說後來一再寫道“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寶玉十分討愧”,“寶玉正因寶釵多了心”等等,說明寶玉彼時尚且是無心之失,豈有此時存心冒犯寶釵之理?而且如果坐實“暖香丸”是故意諷刺寶釵,進而討好林妹妹,那麼不僅不符合寶釵在小說裡的人物設定,也未免有損寶玉對待女性溫柔體貼憐香惜玉的美好形象。

寶釵“博學宏覽,勝諸才人”[47],一方面她從小雜書看得多,另一方面家中開有藥鋪,因此略識方藥。寶玉誆說“暖香丸”藥方,寶釵不僅絲毫不以為忤,還“笑著搖手兒”,不是因為她情商高老成持重,而是略通醫術的她聽得出寶玉對溫補療法的諷刺挖苦,二人實為同調。寶玉“眼睛瞟著寶釵”,是向她求援,希望得到在場人士當中這個家中開有藥鋪的“權威”幫腔,當然此時寶釵才真正表現出了她的老成持重,不願意蹚這個渾水。

寶玉一開始說“這些都不中用的”,將前面提及的大部分出自《景嶽全書》中的“滋補熱性之藥”一概否定,可是他自己開出的藥方卻更是一味“滋補熱性之藥”,無非是在藥材的珍稀程度上再下一番功夫[48];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然而萬變不離其宗,“暖香丸”也和絕大多數溫補藥方一樣,人參的使用都是共同的。除去人物塑造、故事推進等文學因素外,曹雪芹透過賈寶玉“誆說”藥方這一情節,用略帶誇張的語言間接諷刺、挖苦了當時社會濫施溫補療法、濫用人參的醫界流俗。

4. 薛寶釵獻妙方

溫補派醫家反對濫用寒涼方藥,極力推崇溫補之法,明代溫補大家趙獻可雲:“既病矣,治病者不知溫養此火,而日用寒涼,以直滅此火,焉望其有生氣耶?”[49]在溫補為世俗所尚的風氣下,雖然寶釵服用藥性苦寒的至陰重劑——冷香丸奏有奇效,可是她無法也不能冒大不韙推薦給黛玉,不過在第四十五回,薛寶釵對林黛玉的用藥勇敢地提出了意見:“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人參、肉桂、燕窩均為補劑,人參甘溫,為溫中之味;肉桂燥烈,為補火之味。人參雖味甘性溫,但與肉桂同投,相當於助火彌熾。燕窩則藥性平淡,為平補之味,成書於乾隆三十四年(1769)的《本草求真》雲:

燕窩書中稱為食物上品,乃為補虛除癆之用。蓋謂此物由於鳥銜海粉作窩,懸於石崖,得陽和風日之氣而成者也。海粉本屬寒鹹,得鳥銜於風高之處而為甘平,洵可入肺生氣,入腎滋水,入胃補中。補胃、潤肺、滋腎,俾其補不致燥,潤不致滯,而為藥中至平至美之味也。是以虛癆藥石難進,用此往往獨獲效。[50]

中醫調理上有虛不受補的說法,人參、肉桂是典型的溫補熱劑,對黛玉有害無益。黛玉未入賈府之前就開始日日服用人參養榮丸,然而病情並不見好轉,咳嗽在這一回裡自述“今年比往年反覺重了些似的”,可見溫補藥物誤人不淺。寶釵提出平肝健胃的辦法,是治療黛玉的最佳方案。徐大椿也反對外感咳嗽濫用補藥,雲:

咳嗽由於風寒入肺,肺為嬌髒,一味誤投,即能受害。若用熟地、麥冬、萸肉、五味等滋膩酸斂之品,補住外邪,必至咯血失音,喉癬肛癰,喘急寒熱。近者半年、遠者三年,無有不死。蓋其服此等藥之日,即其絕命之日也。間有見機而停藥者,或能多延歲月,我見以千計。故今之吐血而成癆者,大半皆因咳嗽而誤服補藥所致也。[51]

按照以上理論,林黛玉如能借寶釵勸說之機就此停藥,或可多延歲月,可在第五十七回又出現了黛玉的丫鬟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交與紫鵑的場景,可見黛玉並沒有遵從寶釵的建議,從而錯失了這次機緣。服用溫補藥物雖非小說設定的黛玉死因,但卻由此可見曹雪芹在安排小說情節時,連如此細枝末節都不放過,作者苦心經營的虛構敘事與真實世界的中醫學說絲絲入扣,達到了均衡兼顧的效果。

溫補療法本是為了糾正金元時期劉完素、朱震亨濫用寒涼、伐陽損氣之偏,在中醫史上自有其貢獻,可是到了極盛,不免矯枉過正,糾偏致偏,最終也成了被糾偏的物件。後有清代醫家李文榮(1772—1854)總結道:“景嶽尤重溫補者,亦補偏救弊之意也。但久之又久,或又狃於景嶽之說,則未免有弊耳。”[52]清初以徐大椿為中堅的醫家對溫補療法進行了強烈的糾偏,卻又力避溫補學派對濫用寒涼矯枉過正之失,採諸家之長,無所偏廢,主張所謂“攻補寒熱同用論”[53],正如李文榮所說:“果醫者細心參酌,遇熱症則用河間(劉完素),遇陰虧則用丹溪(朱震亨),遇脾虛則用東垣(李杲,1180—1251),遇虛寒則用景嶽,何書不可讀,何至咎景嶽之誤人哉?”[54]而在文學領域,《紅樓夢》也藉著小說易於流傳、易被接受的形式,將這種理念間接灌輸給了廣大民眾,中醫終於又走在了辨證論治、良性發展的大路上。

[1][明]王肯堂著,陸拯主編:《王肯堂醫學全書·醫論》,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9年版,第2418 頁。

[2][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慎疾芻言》,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9年版,第361頁。

[3][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慎疾芻言》,第358頁。

[4]見[清]何夢瑤撰,鄧鐵濤、劉紀莎、鄭洪點校《醫碥·趙序》,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年版,卷首第15頁。

[5][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慎疾芻言》,第362頁。

[6][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上冊卷一○四子部醫家類二,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877頁。

[7][明]張介賓著,王大淳等點校:《景嶽全書》第一冊“整理前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卷首第3—4頁。

[8][清]曹雪芹、[清]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本文所引《紅樓夢》如無特別說明文字均出於此本。

[9][元]王好古撰,崔掃塵、尤榮輯點校:《湯液本草》卷二《東垣先生用藥心法》,人民衛生出版社1987年版,第35頁。[10][明]張介賓著,王大淳等點校:《景嶽全書》第五冊,第1739頁。

[11][明]張介賓著,王大淳等點校:《景嶽全書》第五冊,第1740頁。

[12]尚志鈞輯校,尚元勝等整理:《神農本草經輯校》,學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頁。

[13][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上冊卷一○四子部醫家類二,第877頁。

[14]孫文采等:《康熙大帝人參詩解讀——〈紅樓夢〉與人參文化之四》,《人參研究》1998年第4 期。

[15]蔣竹山:《人參帝國:清代人參的生產、消費與醫療》,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3頁。

[16]吳國良:《徐靈胎世系及相關問題考證》,《中華醫史雜誌》1995年第3期。

[17][清]袁枚著,王英志編纂校點:《隨園詩話》卷十二第50條,《袁枚全集新編》第九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45頁。

[18]孫越:《論〈紅樓夢〉說唱描寫的形式及特點》,《曹雪芹研究》2019年第1期。

[19]沈治鈞:《紅樓夢成書研究》,中國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

[20][清]袁枚著,王英志編纂校點:《小倉山房續文集》卷三十四,《袁枚全集新編》第七冊,第713頁

[21]上海圖書館編:《中國叢書綜錄》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723頁。

[22][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神農本草經百種錄》,第57頁。

[23][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上冊卷一○四子部醫家類二,第880頁。

[24][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醫學源流論》,第133頁。

[25]王人恩:《〈紅樓夢〉中的人參描寫意象探微》,《紅樓夢學刊》1997年第3輯。

[26][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上冊卷六經部易類六附錄《易緯》之案語,第47頁。

[27][清]曹雪芹、[清]高鶚著,啟功等整理:《紅樓夢》,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61頁。

[28]王人恩:《〈紅樓夢〉中的人參描寫意象探微》。

[29][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新校注本本草綱目》上冊,華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479頁。

[30][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醫學源流論》,第130頁。

[31][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醫學源流論》,第137頁。

[32]陳存仁、宋淇:《紅樓夢人物醫事考》,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頁。

[33][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醫學源流論》,第158頁。

[34][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上冊卷一○四子部醫家類二,第880頁。

[35]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41頁。

[36][清]梁章鉅《浪跡叢談》:“偶聞家塾中為孫曹講《曲禮》‘醫不三世,不服其藥’,大抵皆沿俗解,以父子相承三世為言。竊記少時讀註疏,似不如此。古之醫師,必通於三世之書,所謂三世者,一曰《黃帝針灸》,二曰《神農本草》,三曰《素問脈訣》。《脈訣》所以察證,《本草》所以辨藥,《針灸》所以去疾,非是三者,不可以言醫,舊注甚明。”(見梁章鉅撰、吳蒙校點《浪跡叢談》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頁)然以陳寅恪之博學明辨,他在《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一)吾家先世中醫之學”雲:“《小戴記·曲禮》曰:‘醫不三世,不服其藥。’先曾祖至先君,實為三世。”(見陳寅恪《寒柳堂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89頁)可見“俗解”入人之深。

[37]沈慶法:《紅樓醫事》,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頁。

[38][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醫學源流論》,第123頁。

[39]沈慶法:《紅樓醫事》,第19頁。

[40][清]史典著,董連榮、張宗芳點校:《願體醫話》,見沈洪瑞、梁秀清主編《中國曆代名醫醫話大觀》上冊,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96年版,第562頁。

[41][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醫學源流論》,第133頁。

[42]歐麗娟:《大觀紅樓·母神卷》,(臺灣)臺大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3頁。

[43][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醫學源流論》,第158頁。

[44][法]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 515頁。

[45][清]曹雪芹、[清]高鶚著,[清]護花主人、[清]大某山民、[清]太平閒人評:《紅樓夢》第一冊,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44頁。

[46][清]曹雪芹、[清]高鶚著,[清]護花主人、[清]大某山民、[清]太平閒人評:《紅樓夢》第一冊,第252頁。[47][法]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第420頁。

[48]黃一農:《〈紅樓夢〉中最珍貴的藥方“暖香丸”新探》,《中國科技史雜誌》2018年第1期。

[49][明]趙獻可著,郭君雙整理:《醫貫》,人民衛生出版社2017年版,第6頁。

[50][清]黃宮繡著,王淑民校注:《本草求真》,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7年版,第30—31頁。

[51][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慎疾芻言》,第362—363頁。

[52][清]李文榮著,鄭炳純點校:《知醫必辨》,見沈洪瑞、梁秀清主編《中國曆代名醫醫話大觀》下冊,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96年版,第1298頁。

[53][清]徐大椿著,劉洋主編:《徐靈胎醫學全書·醫學源流論》,第144—145頁。

[54][清]李文榮著,鄭炳純點校:《知醫必辨》,見沈洪瑞、梁秀清主編《中國曆代名醫醫話大觀》下冊,第12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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