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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她20年,還是說了「離婚」

寵她20年,還是說了「離婚」

有些子女後來發現,自己唯一見過的愛情神話,竟是普通的父母。

作者| 吳找

編輯| 一一

爸媽第一次說出離婚,是在他們50歲這年。

起因是媽媽聽到隔壁屋爺爺吼叫,匆匆跑去,老爺子正怒氣匆匆地拍打滿屏雪花的電視。

媽媽試圖讓爺爺別急,幫著調臺,可怎麼也搜不到他想看的頻道。

爸走了進來,在爺爺的唉聲嘆氣中也操作了一陣。左右晃動天線,重啟,電視發出令人煩躁的哧哧聲。

螢幕裡仍是一片雪花。

“肯定是你故意弄壞的,你就嫌他看電視吵到你。”

爸爸突然發難,把怒氣對準了媽媽。

70歲的爺爺從老家農村來到上海養老,媽媽確實對有所不滿:爺爺會在屋裡隨地吐痰,然後用腳一蹭;吃完飯就把筷子往筷籠一插,自己不刷,也不讓別人刷;他耳朵不太好使,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大。

關鍵還不關門。

無辜的媽媽極力否認,爭吵持續升級,一個事很快演變成另一個事。

爸爸攀扯道:“除了做飯洗衣服,你看你平時會幹點啥,我跟你過得夠夠的,你要是看老爺子不順眼,咱就離婚,去北京找你兒子照顧吧。”

被逼到牆角的媽媽哭了起來,奔出房門。

寵她20年,還是說了「離婚」

兒子是我,親生的,遠在北京工作。租住在傳媒大學附近一間9平米的房子裡,我接到了媽媽哭訴的影片電話。

媽媽走在家門口的小河邊,面部一片漆黑,哭聲之外能聽到潺潺的河水聲。

沒等媽媽複述完前因後果,我已經怒不可遏,一連在家庭群裡怒懟多條資訊,條條指向爸爸。

最狠的一句話是:“自己沒什麼本事,就把情緒發洩在別人身上。”

群裡一時沉寂。過了一會兒,爸爸冒出幾個字:

“你還需要成長。”

話裡帶刺,他是想借此提醒我,照顧自己都難,別說接手照顧媽媽了。

爸爸的這次爆發,事後看起來頗為詭異。和冤家夫妻不一樣,他倆結婚三十年幾乎從不吵架,爸爸對媽媽可以稱得上是寵溺。

媽媽年輕時生得俊俏,卻生性柔弱,頭腦也不太靈光,一遇到複雜的事就迷糊,做超過五個人飯就在廚房不知所措,這些年她幹過的主要工作是打掃衛生。

爸無疑是家裡的頂樑柱,一人照顧四個孩子,兩個姐姐、媽媽和我。媽媽做事糊塗,簡單的算數都怕被蒙,甚至都不敢獨自去買東西。

家裡人包括我都覺得媽媽沒本事,只有爸爸不計較,去村頭商店買瓶醋,兩人都是手牽手去。

性格靦腆的媽媽見了生人一句話也不敢說,惹得親戚們都很不悅。城裡的姑奶奶來到我家,媽媽不叫人,也忘了端茶。

姑奶奶繃著張臉當眾對奶奶說:“你家媳婦也太不懂事了,叫人都不會嗎?”

媽媽躲在爸的身後,爸一直拉著她的手,向姑奶解釋說,媽媽性格慢熱,熟悉之後就好了。

90年代初爸爸去上海打工,春節回家第一件事是問媽媽有沒有受奶奶和姑姑的欺負,如果有,他就會去我家屋後找她們理論。

有一次,奶奶當著鄰居的面,說媽媽是個光吃不幹的貨,媽媽氣得把碗一扔,回屋就哭。等爸爸回來,砸了奶奶一口鍋。

媽媽是一朵花,爸爸一輩子都在護著她。出身農村的他,身上有一種樸素的浪漫,哪怕是日子最苦的時候。

爸爸在28歲那年駕駛拖拉機時,腰意外受傷,回阜陽動完手術,從此不能幹體力活。幾年下來他急的滿頭白髮,40歲後乾脆常年以光頭示人。

在爸爸的寵護下,媽媽一直如少女般天真無憂,頭髮又直又黑,愛美。

寵她20年,還是說了「離婚」

幾年前為媽媽拍的照片

年齡增加,加上對兒子北漂生活的擔憂,讓爸爸第一次開始重新看待自己的婚姻。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打工賺到的錢也有限,他想把照顧媽媽的擔子交給我。

可當時我年近三十,工作、婚戀都沒譜,自己生活能力有限,更別說照顧同樣沒什麼生活能力的媽媽。

爸爸突然的爆發,賺得了媽媽的眼淚和我無知的憤怒,註定沒有任何效果。

寵妻的下半場,還得他自己來走完。

吵架的第二天,很少下廚的爸爸為媽媽做了頓飯。一如他此前做飯一樣,難吃,媽媽還是堅持把飯菜吃完。

飯間無聲無息。等到傍晚,他跟媽媽說了第一句話:

“走,去河邊散散步。”

三月份,上海的天氣還很溼冷,爸爸順手從櫃子裡拿一件紅色呢子大衣,給媽媽披上。

寵她20年,還是說了「離婚」

爸媽在上海打工已經有二十多年。隨著時間推移,兩人租住的房子從市區退到鎮子,再退到松江的這個村子裡。

村子裡住的大都是外地農民工,周圍全是工廠,路上都是貨車,白天路面煙塵滾滾,幾乎睜不開眼睛,微弱的機器轟鳴聲從早響到晚,縈繞在村子上空。

生活環境每況愈下,離家打工的爸爸寵妻有增無減。

在灰暗的廠區,周圍的人平日都穿著藍色粗布工作服上班,媽媽是她們當中的一抹亮色,冬天常穿紅色的大衣、綠色的襖,夏天穿著花色連衣裙。

許多衣服都是爸爸帶媽媽去店裡挑選的,款式、布料、顏色,媽媽一次次從試衣間走出來,在鏡子前左看右看。爸走上前去把她領子捋平,褶皺的部分拉直,只要媽媽喜歡他就去付錢。

偶爾逛街的他們會帶上我,並讓我充分體會到自己的多餘。看到爸爸把巨大的耐心花費在為媽媽買衣服上,我不屑一顧,徑直往沙發上一坐,不管不問。

他倆同在一家吸塑廠上班,爸爸是貨車司機,媽媽打掃衛生。先前媽媽的工作是撿貨,一天要上12個小時的班,她手慢,撿不過別人,又不服輸,於是常常加班,手上磨出不少倒刺。

爸爸買來創可貼,把她的十根手指一一裹上,告訴她以後不撿貨了,乾點輕鬆的活兒。

她有些不開心,爸爸趕緊安慰:“不差你那兩三千塊錢。”其實,他的工資也不過才五六千。

媽媽身上戴著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鍊,都是爸不同時期送她的,有的光澤有所磨損,顏色暗淡下去。

49歲生日來臨前,她在爸爸面前有意無意提過一次,想把這些首飾以舊換新。

生日當天,爸爸開著他的二手奇瑞,帶媽媽去市裡買禮物。

跑了幾家黃金店,爸一口氣為她買了三件金首飾,花一萬多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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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媽媽的金首飾

媽媽為花了這麼多錢感到不快,說:“我是想以舊換新,不是買新的。”

爸說:

“過去的東西有紀念意義,有我們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怎麼能換呢!”

媽媽戴上新的金首飾再去廠裡打掃衛生,成了阿姨當中成為討論的焦點

休息時,她常拿著掃帚走到玻璃門前照鏡子,金耳環在玻璃上搖搖晃晃,項鍊閃閃發光。

隨後,她再用那隻戴著金戒指的右手拿起掃帚,繼續幹活。

工廠區有條小河,貫穿整個村子,河兩岸整齊地排列著一棟棟低矮破舊的二層小樓,灰白兩色的牆體倒映在河水裡。

下了班,他們常常沿著河岸散步,爸像個說書人,歷史、政治、家長裡短無話不談,媽媽是個聽眾。

去鎮上逛街,爸開著電瓶車載著她,雖不到3公里,媽媽從來不一個人去,怕迷路,怕遇到不安全。

寵她20年,還是說了「離婚」

圖 | 村裡的小河

老鄉張叔常與爸媽一起去鎮裡,張嬸很少跟著,平時只在家洗衣做飯,基本不出村。

媽媽和張嬸聊天,知道張嬸不是不願意去,而是張叔不想帶她。

夫妻倆除了孩子問題,在家都很少說話。張嬸比媽媽還要小兩歲,已滿臉皺紋,頭髮黑白參雜,白的比黑的多。

不僅在張嬸眼裡,這些年一回到老家縣城,大姑和嬸嬸們都一致評價媽媽——

是老吳家最幸福的女人。

這話一語雙關,既是誇媽媽,也是誇爸爸。

爸媽都笑而不語。

爸爸對媽媽的寵溺,覆蓋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媽媽平時只能做一家人吃的飯。張叔張嬸和其他老鄉來家裡做客時,她就迷糊了,不知道該做多少飯,炒幾個菜,腦海裡熟悉的做飯模式亂成一鍋粥。

爸要提前給她安排好,芹菜炒肉、青椒炒雞蛋、小雞燉蘑菇、粉絲豆腐湯,甚至會把這些字給她寫在紙上,放在灶臺前,讓她邊看邊做。

人再多的時候,爸只能把菜切好、配好,媽媽只需把它們炒熟即可。

爸自知做飯難吃,不過也有積極下廚的時候。

我讀大四那年,有一次爸夜裡去送貨,媽媽在家突然肚子劇烈疼痛,坐在床上,兩手捂著疼痛部位,有種暈厥感。

她以為忍過去就沒事了,沒給爸打電話,爸凌晨兩點回來時她的肚子仍在疼痛。二話不說,爸開車帶她去了市裡醫院。

爸一向開車很快,尤其是他那輛二手奇瑞,減震超差,在小路上能開出拖拉機般的顛簸感。

媽媽說,那天晚上他開得很慢,鄉間小道減速帶較多,爸每過一個減速帶車速都控制在10碼以內。她坐在副駕駛上幾乎感覺不到顛簸。

到醫院掛上急診,媽媽被查出急性膽囊炎,需要做個微創手術。

她總共住院五天,爸跟老闆請了假,一直在醫院寸步不離地陪護。廠里老板找不到人開車,只好親自坐上駕駛室。

出院回家後,媽媽本已無大礙,她想去做飯被爸制止住。爸爸讓她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他是時候練練廚藝了。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媽媽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忍耐著吃了一個月爸爸做的青椒炒雞蛋。

寵她20年,還是說了「離婚」

我曾是個對生活極沒耐心的人,從不會去超市買菜,也不願陪女友逛街買衣服,無法將完整的自我分攤到他人身上一絲一毫。

與女友相處的前兩年是段艱難的磨合期,爭吵過後有時會想起爸爸說的那句話:

“對人家好一點。”

這句話不斷將我的視角往他和媽媽身上轉移,窺見他們真實而細膩的情感,再拉回當下我與女友相處的境況,一些想不通看不透的東西漸漸清晰。我身上有了爸媽感情的投影。

和女友每週固定逛一次超市,我從一個“推車人”變成一個菜價敏感者,蘿蔔、白菜的價格哪怕漲一分錢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陪女友逛街買衣服,坐在店裡的沙發上玩手機已是過去式,布料、顏色、羊毛含量、乾洗還是水洗,都成為我參考衣服質量的指標。

有一次女友說:

“你的生活技能被我練出來了。”

而我腦海裡閃現出的是爸媽買衣服的情景。

我們住在姚家園兩年,她有時在家辦公,兩人都在工作壓力很大的網際網路公司上班,出門時我會給她一個愛的親吻,並豎起拳頭喊一聲“Fighting”。

去公司的時候她九點半才能回來,在北京朝陽站下公交車,幾百米的距離,我去接她。

冬天,她常拎著一串糖葫蘆和一袋板栗下車,我把她冰涼的手揣進兜裡,路上一邊分食酸甜的糖葫蘆,一邊聊一天的工作情況。

感情順利向前推進。2020年國慶,我們決定邀請雙方父母來北京玩一趟,也商討一下婚姻大事。

四位爸爸媽媽都很開心,風塵僕僕地趕來。我們去慕田峪爬長城,給他們拍照時,女朋友的爸媽離得很遠,露出尷尬地表情,更別說做出摟挎動作。

我媽卻非常自然地挎著爸的胳膊,露出少女般的笑。

我和女友面面相覷。

我突然理解她爸媽的扭捏和不適,這或許才是大多數普通夫婦日常的關係模式。

我爸媽反而是為數不多的那一對。

這幾年,媽媽因為身體不太好,爸已不再讓她上班。媽媽成天待在家裡,在陽臺上養了很多花,花開得正豔時,她會拍下來發朋友圈,配上一句感性的文案。

大姐來上海玩,當她說媽媽的不是時,爸爸會為媽媽辯護,比如善良、心細,做事雖然慢,但是很認真,能把屋子打掃的一塵不染。

去年我結了婚,妻子也已有孕在身。

媽媽為了過來看娃,也為了婆媳之間不會產生矛盾,開始在家錘鍊廚藝,每天做不同的菜讓爸爸嘗試,如果爸爸覺得不好吃,她就重新再做。

爸坐在桌前一道道品嚐,提出建議:這個菜油多了、那個菜鹽少了、你又放雞精了吧,孕婦最好不要吃雞精。

從上海到北京路程遙遠,媽媽不敢一個人坐高鐵,爸爸親自護送她過來,一家人也在一起過個年。

出乎意料的是,爸只用三天時間,匆匆辭掉那份幹了十多年的工作。

原本我一直以為媽媽離不開爸,這事讓我意識到,爸對媽媽同樣有著很強的依賴。他又怎能忍受一個人在異鄉生活呢。

妻子的預產期在今年四月,我們商量要不要讓媽媽去月嫂培訓機構學學,到時就不必再請專業月嫂,以後她也能憑這個技能去工作。

媽媽說自己不會坐公交和地鐵,北京這麼大,完全摸不清方向,能否學會就更難說了。我們勸服不了她,有些恨鐵不成鋼。

爸爸又開始為媽媽辯護說:

“不是所有人都得有事業,我們年齡大了,學東西不是你們想象的那麼簡單。”

媽媽的行為方式是與他黏在一起幾十年塑造而成的,我們無法改變。

大年初三爸就要離開北京,前往杭州下沙,打算來年和叔叔一起修補輪胎。前一天晚上,我和妻子帶他們去吃壽司,媽媽偷偷拍了一些短影片,發時配上文案:“要分居兩地了,有些難過。”

爸是清晨8點走的,我拎著他的行李包,送他去北京朝陽站坐公交。朝陽站離我住的小區只有幾百米,我們一路沉默著,天氣有些冷,有風,低矮的陽光從樓宇的縫隙中照射到路面。

在站內等車時,他說:

“你媽就是這麼個媽,沒什麼大能耐,先讓她在這住著,以後如果有什麼矛盾,買張火車票再把她送到我那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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