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他的爺爺，從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一直到八十年代，癱瘓在床將近二十年，就是兒媳婦、也就是我同學的媽媽一直照顧。

這照顧，洗澡擦身，是最起碼的。

多少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有一個星期天，我們跟同學一起去他家玩耍，一進門，他媽高興地說：“好！勞力都回來了。”說著，就把手裡一個兩人抱的大木盆，遞給我同學。我同學一聲不吭，接了盆，往樓上走。

他們家住三層小樓，全是老式純木頭建築。癱瘓在床的爺爺，一個人住在二樓一間屋子，吃喝拉撒都在裡面。

在院子邊上的廚房門口，蜂窩煤爐子正在燒灑水壺那麼大一個鐵皮水壺，不遠處，放著木炭盆子，已經架起好多木炭，看起來，下面紅，上面黑，火還沒有燒起來。

他媽對我們也不客氣，指揮著，讓先把木炭火往樓上搬，把木炭盆剛抬上去，同學媽又喊都下來提水。

地上的鐵皮桶，已經接好一桶涼水。這時，爐子坐的水，也開了，噗噗往外溢水。同學負責開水，我們負責冷水，費勁地往樓上提。

身後，同學他媽媽，一隻胳膊搭了兩條毛巾，另一個手裡，提著個放有小東西的小籃子，踢踏踢踏上來了。

那時候，已經快六月，天已經熱了，他爺爺還穿薄棉襖睡在被窩裡，為啥知道是棉襖，因為老人把手放在外面，露出了藍棉襖袖子。

可能常年不見陽光，老人尖瘦的臉，乾乾癟癟，有些泛黃，見我們進來，眼睛慢騰騰找著打量。

木炭火，放在離床不遠的地方。大木盆就在床下邊。具體的擦洗過程我就不細說了。這中間，他媽媽指揮幹這幹那，記得幫忙翻了幾次身，感覺老漢身體飄飄輕的，一點也不費勁。

他媽媽自始至終手上輕柔，嘴上是呵斥小孩子的口氣。公公也不出聲，乖乖地聽從指揮，讓不動就不動，失了神的眼睛，盯上一個地方，就不動了。

他媽媽往他爺爺身上撣粉，完全像對待小孩那樣，粉撣的地方，也是往嬰兒身上必須撣的部位。

說這麼一個細節吧。從開始到結束，我那個同學，讓幹啥就幹啥，一句話也不說，機械地執行，特別是到了最重要的環節，同學臉憋得通紅，好像他們家的重大秘密，全讓外人窺視了，發現了。

說實話，我們也尷尬極了，有點不知所措。那一刻，心裡實在太震驚了。

當時到底年紀小，覺得太不可思議：一個女的，竟給個男的洗澡擦身子，儘管這人，是娃子他爺、自己叫爹的公公，但，那也是男人呀。

我這個同學的爺爺，家裡過去是大地主。這麼說吧，縣城西邊大部分割槽域，包括直通西關最繁華的西大街，所有的門面，全都是他家的。

現在他們家旁邊那棟樓，地區供銷社所在地，也是他們家的。解放後，公私合營，家裡所有的商鋪、產業，都統統上交給國家，幾個兒女，也都進了國營百貨公司工作。

聽說，同學他爺爺快不行的時候，把兒子女兒孫子外孫，全都叫到床邊。圍在床邊的一大家子人，自然兒子女兒坐得更近，媳婦女婿離得遠些。

老漢從枕頭下方的鋪蓋下面，抓出個紅領巾系的包袱，然後，用眼睛到處找。兒子女兒都在床邊，找誰呢，找大兒媳婦！

老漢抬起手，不斷左右搖晃著，示意兒子女兒都讓開，把主角請到他跟前來。

同學她媽往近站了站，老漢把這個包袱遞給她。他媽自然是不會要的，說：“這怕得給你兒喲！”

老漢把包袱搖了幾下，表示搖頭不同意她這個提議，把包袱努力往前送，一直塞到她手上，她接穩了才鬆手。

包袱裡都是啥？

聽同學說，其實，裡面除了現金和存摺，最值錢的，是一沓子地契！

城西面他家那麼一大片地方，被私人，甚至公家單位佔了不少，其實，只是佔了地方，地契，可還都在老漢手上。

說實話，當時沒覺得這有啥用，誰想到，改革開放以後，靠著這些鐵證如山的憑證，他家，要回了不少屬於自家的房子；實在要不回的，比如地區供銷社，也賠了他家不少錢。

改革開放後，他家先是把前面的房子，當門面租給了一家眼鏡店，後來，索性全拔了，改擴建了一棟樓，開了好大好大一個賓館。

這麼說吧，我同學當兵回來，分到百貨公司站櫃檯，沒幾年下崗了，可找的媳婦，是市直機關的。憑啥呀！

最打臉的是我們，一與他幹壞事被老師批評，老師就會擰著我們臉說：“xxx不學習，半個城都是人家的，你們有啥！”

我這個同學和他爸一樣，是那種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養狗，養鳥，喝小酒，打麻將，家裡裡裡外外，都是他媽媽一個人打理。

對了，他們家公公癱瘓多年，兒媳婦伺候洗澡擦身的事，到底還是被公之於眾了。

那是一九八三年，我們家鄉發大水，大家從廣播上聽到的事蹟：兒媳婦揹著癱瘓的公公向安全地帶疏散……

廣播裡還說，每半個月洗一次澡，一個月請人來理一次髮……二十年如一日照顧癱瘓多年的老公公，體現出中華民族孝老愛親的傳統美德！

百善孝為先。這個先，我理解，是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把孝擺在首位，哪怕做起來有悖常理，哪怕需要打破常規。照顧像這樣喪失了行動能力的老人，就如同照顧幼兒，說什麼“男女大防”“授受不親”都是無稽之談。

順便再說一句，好人有好報。同學的媽媽，如今快九十了，身體硬朗很，幾個兒女包括兒媳女婿都十分孝順敬重她。

這也是良好的家風影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