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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棵歪脖子梨樹,幾千年了,一直在掛蒼見山山腰上。

“我是一個側妃。”

只是側妃而已,從她奪舍時就知道,那個人心裡以前沒有她,以後也不會有。

她是一棵歪脖子梨樹,幾千年了,一直在掛蒼見山山腰上。

她接住過許多跳崖的人,女人,男人,有人後悔了,爬了上去,有人不悔,跳下去摔成了肉餅。

不疼嗎?這些人可真奇怪呀,年年歲歲,朝朝代代,總有人要跳崖,有時候她正欣賞腳下的雲霧呢,好嘛,一個人咻的掉下來,給她嚇一哆嗦。

為什麼呀?做人一定很苦吧?

可是,他們起碼還能自己給自己撓癢癢嘛,有時候鳥兒來啄蟲子吃,癢癢的撓不著,她快羨慕死那些能動的人了。

不過做一棵樹也挺好的,還有哪裡的視野比這高聳入雲的山上更好呢。

因為高,有時候,她還能看見神仙飛過。

一天,一個男人從九重天上飄下來,他是神仙,也長著神仙樣貌,俊逸冷肅,連眉宇間都飄著仙氣。

他可不是跳崖的,只是飲了仙釀,吃醉了。

“好美的一樹梨花,你若是個女子,我便要娶你上天宮了。”他醉醺醺地坐下來,倚著樹睡了三日。

梨樹聽得心念一動,花開得越發爛漫。

男人醒來後並未立刻就走,他坐了很久,看著梨樹說,你在這這孤絕懸崖數千年,一定很寂寞吧?

寂寞?這是個新詞,她幾千年一向如此,不知道什麼叫寂寞。

但男人說了,她便知道了,原來靈魂空空無所依附的感覺叫寂寞。

或許是此處風景甚好,又或許這是個休憩的好地方,男人連著來了幾日,真把梨樹當了人似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話。

東一句西一句的,梨樹聽不明白,但是心裡高興。

她喜歡聽他說話,也喜歡他坐在這裡,幾千年來從沒有人像他一樣在這裡停留過,也沒人跟她說過話。

男人還給她起一個名字,叫小梨子,梨樹高興壞了,要是能動,她早就高興得蹦起來了。

小梨子,她叫小梨子了。

有一天,男人不知為何沒來,小梨子樹生頭一次,想把自己的魂兒拔出來,飄到九重天上看看他。

可她不能,她還沒有那樣的修為。

過了好久,男人寂寂然地回來了,看著遠處的皚皚的雲霧,很安靜。

小梨子只顧高興了,心裡吵著,你來啦,說話呀說話呀。

他終於說話了:“小梨子,你說做神仙有什麼意思?”

嗯?這是什麼話?

做人的說做人沒意思,做神仙的說做神仙沒意思,難不成,大家都想做棵樹麼?

他站了起來,天雷忽地炸響,小梨子嚇得一哆嗦。

“別了。”他一掌擊碎自己的仙骨,踉蹌了一下,張開雙臂向懸崖下倒去。

小梨子懵了,他,摔死了。

為什麼呀,她不明白,也問不了他。

她第一次這麼痛恨自己沒有手,不能抓住他。

那僅僅閃過片刻微光消失了,生命又一次陷入了長長的孤寂。

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人間早已過了一個輪迴,而對於梨樹來說不過是漫長生命中的一瞬。

有一天,一位老仙人飛呀飛,不小心摔了下來,被她掛住了。

老仙人哼哧哼哧爬起來,細細端詳一番,道,原來是棵將成正果的小梨樹,你救了我,可有什麼願望嗎?老夫一定滿足你。

小梨子想想,她從來沒有什麼願望,一定要有的話,她想再見見那個人。

老仙人捋捋鬍子說,不行啊,他動了凡心,如今正在歷情劫,你若近他的身也會遭遇災禍的。

不怕,小梨子心裡喊著,我不怕呀。

老仙人叉著腰想了半天,說也罷也罷,我便送你去人間走一遭。

老仙人大手一揮,小梨子便感覺自己飄了起來,幾千年來她從未離開過紮根的懸崖,這一下忽地拔起,安全感頓失,她嚇做一團,意識也漸漸迷離了。

再醒來時她只覺得身上溼漉漉的,冷得厲害,四周人聲嘈雜,這讓她很不舒服,她從未聽過這麼多人說話。

身體漸漸能接受控制了,她睜眼看了看,自己也有了一雙纖纖玉手。

她高興呀,摸摸自己,又看看四周。

形形色色的人圍在左右,目光不大友善,刺得她發疼,為什麼呀?她做錯事了嗎?

她慌慌地坐起,只聽一人喊道:“醒了醒了,娘娘醒了!”

刺耳,刺耳,她往後縮了縮,前面的人忽地散開,一雙織金皂靴停留在眼前,她抬頭看,鞋子的主人薄唇輕抿,一張臉稜角分明,劍眉下的幽邃眼眸似乎蒙著一層寒霜。

她認得那雙眼睛,是他!

可男人卻沒有認出小梨子,他冷淡啟唇道:“溫離,你可鬧夠了?”

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想讓他認出自己,於是努力地開口說道:“我,我是……”

這具身體不好控制,她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男人似乎早沒了耐心,凝眉道:“今日之事本王不與你計較,若再有下次,便將你送回溫家。”

小梨子茫然地看著他,他怎的這般冷酷?一定是因為沒有認出她就是小梨子吧?若他認出她來,一定會很高興吧?

她用盡了力氣,可開口說話卻好難好難,數千年來她都只是一段木頭,何曾學過如何開口說話。

“我是,小梨……”

她說不出來,男人卻早轉身離開了。

她被人扶了回去,伺候她換衣裳的婢女戰戰兢兢地喚她:娘娘。

什,什麼叫,娘娘?

她問婢女,婢女雙膝一軟,噗通跪在地上,道:娘娘,您是王爺的側妃呀!

於是她知道了,她叫溫離,男人叫裴顧,如今她是他的側妃。

什麼叫側妃?就是伴在他身側的妃子嗎?她有點高興。

不是啊,側妃就是,就是妾室。

哦,是這樣,她不高興了一下,轉而又笑了起來,總之,能再次見到他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那,正妃是誰?

婢女惶恐道:沒有正妃,但王爺……有意立一個名叫勝雪的風塵女子為正妃。

勝雪,白衣勝雪,他喜歡的一定是個神仙樣的姑娘吧,真想看看她是什麼樣。

幾天過去,她說話仍然困難,一句話要斷成幾句說,於是王府裡便有了傳言,說溫妃跳湖後落下了口吃的後遺症。

府裡的人見著她便竊竊地笑,她不在乎,她只想見他。她要努力學說話,爭取有一天能好好跟他聊聊天,說說那些前塵往事。

“王爺,在,哪?”

“娘娘,王爺在勝雪姑娘那裡。”

她得到的回覆總是這樣,裴顧好像只屬於勝雪姑娘一個人。

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想要去見他,也想要看看勝雪是什麼樣的。

她找到了勝雪在的那家酒樓,“歡樓。”,她在樓下默默唸了遍這個名字,提起裙子滴溜溜地跑了進去。

她沒有見到裴顧,去的時候只有勝雪倚在琴邊小憩,她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笑,真是個神仙似的姑娘。

勝雪被她看的臉紅,問她:“你看什麼?”

小梨子結結巴巴地開口道:“你,你真好看。”

勝雪笑笑,取一下一枚花釵問她:“這是王爺新送我的釵子,好看嗎?”

小梨子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好看。

“過來仔細瞧瞧。”勝雪朝著她笑,她像是被魅惑了一般,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才碰了碰,也不知怎麼,那花釵不受控制地揚起,從勝雪的面龐劃過,鮮血從凝脂般的肌膚上滑落。

她慌了神,忙解釋:“我,我沒……”

勝雪卻已伏跪在地:“溫妃娘娘,勝雪不知哪裡冒犯了娘娘,求娘娘恕罪!”

她在說什麼?她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被人推開。

“勝雪!”

裴顧不知何時進來的,一抬眼,便瞧見心愛的女子正跪在地上給溫離賠罪,面上的劃痕觸目驚心。

他扶起勝雪,看著一臉無辜的溫離怒火中燒。

“溫離,你今日做得太過了!”

小梨子心裡惶急,口吃便更重了,她忙擺手道:“不,不是我……”

裴顧只覺得忍無可忍,當初,她就是這樣給他下藥,還裝作一副無辜的模樣去太后跟前哭慘,逼迫他娶她進門,害他負了勝雪。

“溫離,我念在太后的情面上一直對你頗為忍讓,如今你越發惡劣,我也不會再遷就你。”

“來人!”

守在樓下的侍衛跑了上來,裴顧下令道:“送溫妃回王府,關入柴房反思三日。”

小梨子急出了眼淚來,可裴顧的命令不容違抗,侍衛們將她塞進馬車拉回了王府,她一路辯解,卻是半點用也沒有。

入夜時,柴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她抬起頭,便瞧見了裴顧頎長的身影。

“裴,裴顧。”

她跑到他跟前,希望他能聽她一句解釋。

裴顧厭惡地退了半步,道:“勝雪還在為你求情,說更深夜涼,怕你受不住,溫離,你傷她的時候可曾想過她受不受得住?”

小梨子忙搖頭,總算是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我,沒有傷她。”

裴顧冷笑道:“你沒有,難道是她劃傷自己來誣陷你嗎?你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下作嗎?”

小梨子張了張嘴,卻再說不出什麼。

他只在乎勝雪,偏聽偏信,如何聽得進她的辯解。

她頹然坐下,看著裴顧走遠,心頭說不上來的憋屈。

因為勝雪的求情,她當夜就被放出來了,並沒有被關三日,照裴顧的說法,她還得去找勝雪道謝。

她自是不肯去的,壞女人,我才不理她,她氣鼓鼓地想。

過了兩日,裴顧將勝雪接回了王府,他說,要娶她做正妃。

那日晴光瀲灩,小梨子站在水榭邊看魚,勝雪從遠處走來,她一身雪白,像是墜入凡塵的仙娥。

“聽說你落水後,不僅口吃,腦子也壞了,我本來將信將疑的,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勝雪面上的傷口將將結痂,不僅不難看,反而為她添了幾分媚氣,她瞧著小梨子,勾唇淺笑,絢爛如帶血的往生花。

小梨子用力道:“你,騙他。”

“騙?我何曾說過半字虛言,說到底,只是因為他不信你。”

是,他不信她,因為她從前的種種劣跡,也因為他心中早就有人,眼裡裝不下第二個。

是她來晚了。

她看著趾高氣揚的勝雪,第一次感到無力。

自勝雪入府,裴顧回來得也多了,小梨子也得幸能常常見到他。

他看勝雪的眼光溫柔得讓人能陷進去,小梨子便在一旁痴想,從前,他也是那樣看崖邊的梨樹的。

裴顧有時候會注意到她,心裡納悶,總覺得她哪裡不一樣了,卻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大概,眼神沒那麼討人厭了。

中秋那夜,小梨子跟著裴顧入了宮,她不記得那些人都是誰,只生怯怯地躲在裴顧身後。

有個被人叫做太后的婦人心疼地抱著她哭了半晌,說好端端的一個丫頭,怎麼落了水就傻了。

她只能痴痴地解釋:“沒,沒傻。”

這一解釋,大家便更確信她傻了。

她受不了讓人盤來盤去的,滴溜溜地躲回裴顧身後,裴顧也難得地心疼了她一回,一直陪著她沒敢走遠。

他看著她不禁疑問,難道她是真的傻了麼?若說裝,倒也不至於裝得這麼像,可是,他想起她那日欺負勝雪,神色便又凜了凜,她素來詭計多端,大概又是在玩什麼把戲吧。

回府路上兩人相對無言,裴顧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你近日安分了許多。”

小梨子抬頭,笑笑。

這一笑竟讓裴顧心絃為之一動,像是在哪裡見過一般。

他移開了眼睛,再不敢看她。

七日後,王府張羅了起來,裴顧說要娶勝雪進門。

訊息是勝雪親自告訴小梨子的,她握著小梨子的手,親熱地說:“姐姐,從今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小梨子嫌惡地收回手:“誰,誰跟你一家人。”

勝雪吃了癟也不生氣,得意地帶著貼身丫鬟出府挑首飾去了,可這一去,卻再沒回來。

裴顧焦急地遣人去尋,無果,倒是宮裡傳來了訊息。

太后傳了口諭,人,她抓的,放,不可能。

他自是知道太后此舉是為何,她對自己一向冷淡,溫離是她極疼愛的侄女,如今裴顧要抬一個風塵女子壓溫離一頭,她自然不肯。

他自出生便被壓制,從來沒有自由,他們要他削減護衛,他削了,他們要他娶溫離,他娶了,可他處處退步忍讓,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

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讓別人為自己做決定。

他入了宮,太后卻不肯見他,他便在太后行宮外跪著,太后不放人他便不起,相識的老太監來拉他,說,王爺,為了一個女人得罪太后,不值得。

他冷笑,得罪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即便沒有今日之事,太后又何曾正眼瞧過他。

裴顧兩天沒有回府,小梨子慌了神,匆匆入了宮去。

在太后行宮外,她看見那個人仍然筆挺地跪著,一身的不甘。

她跑過去,和他一道跪著。

裴顧問她:“你來做什麼?”

“陪你。”

小梨子討厭勝雪,可是她看見裴顧這樣憔悴,心裡便疼得厲害,她見不得他受苦。

裴顧怔了怔,垂下眸子不再看她。

她跪了沒多久,門突然開了,一個嬤嬤急急地跑出來摻起她,帶她去見了太后。

太后抱著她紅了眼,嗔怪道:“阿離,你跪什麼?你這是戳姑母的心窩子呢!”

小梨子不明白她哭什麼,低著頭怯怯地說:“放了勝雪吧。”

太后揉了揉她的臉,語重心長道:“傻孩子,你是真的傻了麼?姑母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呀!”

“可他不高興。”

小梨子垂著腦袋,拉拉太后的衣袖說:“他不高興,我也不高興。”

她這一低頭,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受不住,太后連連嘆了幾聲,終是喚了裴顧來,只要他答應不給勝雪名分,她便放人。

裴顧壓住恨意,應下了,接勝雪回去要緊,名分的事,以後再說。

勝雪在宮中受了些苦,裴顧抱她回去時,她還發著燒,虛弱地抱著裴顧哭著:“王爺,我好害怕。”

小梨子看著緊緊相擁的兩個人,一時不知道該為裴顧高興,還是該為自己心酸。

入夜後,她在院子裡發呆,裴顧那邊該是紅燭暖帳,而她只有一捧幽寒月光。

明明就在那人身邊,可她卻比在蒼見山時還孤獨。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她循聲望去,便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裴顧。

裴顧看著院裡煢煢孑立的人影,竟有些心疼。

他知道今日若沒有溫離,太后不會輕易放人,他欠她的。

可他能還她什麼呢?

小梨子問他:“你怎麼來了?勝雪呢?”

他笑笑:“她睡著了。”

他走近了,看著小梨子亮晶晶的眼,道:“今日還要多謝你,你可有什麼想要的,或者有什麼心願?儘管說,我,就當還你。”

就當還她,好生分啊,這就是他們的關係,他不願欠她的,也不願和她有瓜葛。

小梨子苦笑,她看著他,明知不可能,卻還是說出了那句話:“我想有你陪著,一日三餐,歲歲年年。”

裴顧看著她的眼睛,心一縮,好一會兒,才道:“溫離,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是啊,她知道不可能的,她來得晚了,他心裡已有了別人,不會有她。

“你好好歇息吧。”

裴顧匆匆離開,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走得那麼急,好像再多待片刻,他便要心軟,再無法從她身邊走開了。

勝雪雖無名分,卻和裴顧同吃同住,府上的人都看出來了,溫妃是個不受寵的,雖然她孃家權勢大,可這畢竟是王府,誰能得王爺寵愛,誰便是主母。

下人們一個個絞盡了心思討好勝雪,小梨子這邊,竟是冷冷清清,半點人氣也無,原來分到她院裡的丫鬟婆子瞧著沒有出頭之日,也就怠懶了。

秋日裡落了一層葉,積了三天也沒人掃。

小梨子也不怪她們,本來麼,跟著她確實不會出頭的。

裴顧不知怎的,總會莫名其妙想起溫離,想起她那天說想要他陪著,一日三餐,歲歲年年。

奇怪,當初那麼討厭的人,如今卻讓他開始有些在意,他想,或許是溫離變了,又或許是他自己變了。

過了幾日,他終於忍不住便往她那邊去了,一推門,一地的落葉踩得吱吱響。

不必細想也知道她如今是個什麼光景,他沒再進去,轉身尋來了管事細問,管事只說,是溫妃不要人伺候,

他哪裡知道勝雪和府中下人早已串通一氣,只當溫離如今喜清淨,不要人打擾。

那便隨她吧。

歲末時,勝雪有了身孕,裴顧高興了幾日,府裡所有人都領了賞,小梨子也沾了光,有心情好的下人可憐她這邊冷清,也曉得照拂她一些了,把勝雪剋扣的炭火偷偷添了回來。

這個冬日極冷。

小梨子還是一棵樹時,不知道什麼叫冷,她窩在被子裡發抖,想著,其實做樹也有做樹的好處。

做樹不怕冷,也不怕清冷。

一場大雪降下,把低溫推到了極點,沒過幾日,太后害了一場急病,怏怏的,眼看就要不行了。

裴顧去探病,卻被皇帝一頓冷嘲熱諷,說太后這病被他氣出來的。

他二人自幼不和,但凡有點機會,皇帝便要拿他開涮。裴顧忍著沒有說話,他遲早會讓這個草包哥哥付出代價的。

雖已盡心照顧,太后卻還是在除夕前的夜晚撒手人寰。

裴顧失神,不知該不該為這個名義上的母親傷心。

她對所有人都好,哪怕對身份低微的宮女太監也不曾冷過臉,卻獨獨厭棄他一人。

太后死了,一直平衡裴顧和皇帝的力量也就沒了,二人之間的弦便繃得越發緊,離反目也越來越近。

他看不慣皇帝佔著高位卻沉迷聲色,無所作為,皇帝暗諷他大逆不道,包藏禍心。

這是真的,他確實有謀逆之心,從削減護衛開始便已開始暗地屯兵,等待時機奪取皇位。

只是如今看來,形勢越發不明朗,他不能再等了。

春日裡,他寫了一封和離書,放在袖中去找溫離。

起兵是無奈之舉,她自嫁入王府便不曾得過他一日陪伴,若自己失敗,也不該連累了她。

說來也怪,他曾經最不喜歡她,如今最不想連累的也是她。

那日蜂飛蝶舞,微風吹面不寒,小梨子坐在地上研究如何做紙鳶,這是她的陪嫁丫鬟教她的,只是如今那丫頭忙著去討好王府未來的主母,沒功夫細教她。

怎麼弄都弄不好,她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來。

她聽見有人進來,抬頭看,是好久不見的裴顧。她眼睛亮了亮,舉著紙鳶叫他:“裴顧!”

裴顧瞧著興高采烈的小梨子,袖中的和離書捏了又捏,最後還是沒拿出來。

他走到她身旁,拿起紙鳶瞧了瞧,道:“你這樣做是飛不起來的。”

他坐了下來,重新為她調整骨架,教她糊紙。

“改日尋個開闊的地方去放,王府太小了,玩不盡興。”

“好。”

小梨子抱著他做的風箏,如獲至寶。

她問他:“你今日怎麼過來了?”

他僵了僵,說:“只是無意間走過來了。”

小梨舉著紙鳶看了又看,高興地問他:“那,以後你會教我放嗎?”

他看得心軟軟的,笑笑說:“會的。”

和離書終究沒給她,不知道為什麼,裴顧看著她滿懷期待的樣子,就沒法說那樣殘忍的話。

改天吧,改天一定要說了。

他這樣安慰自己,可形勢逼人,他等不到那天了。

皇帝不斷施壓,弦繃得越來越緊,他若再不動手便要錯事先機了。

在朝堂上,他假意與大臣爭吵,吵到他脫了冠,嚷嚷著要從此隱退,再也不參與朝政。

當天夜裡,他便大張旗鼓地乘馬車去了京外的別院,只帶了勝雪一人,一是她如今有孕,若不在眼前他不放心,二是帶的人多了,皇帝難免起疑心。

至於溫離,他會再想辦法接她出城。

可他沒想到,他沒機會了。

皇帝確實起了疑心,在他剛要出城時便想過遣人攔住他,只是不知哪個昏聵的老東西反覆勸說他不要打草驚蛇。

待皇帝反應過來,派人去捉時,裴顧早已經跑出城了。

當夜,裴顧斬殺了前來捉拿他的使君,起兵圍攻京城。

第二天清晨,小梨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院裡,丫鬟站在一旁哭泣不止。

“別哭了,有什麼用呢。”

她訓了一句,看了看掛在牆上的紙鳶,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昨天夜裡裴顧走時,她以為只是像從前那樣,去去就要回來。

他帶著勝雪,說京郊環境清幽,適合養胎,她還真信了。

她不知道他要造反,也不知道他會狠心拋下她。

她什麼也不知道。

她為他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為他學說話,學做人,學忍氣吞聲,學委曲求全,到頭來在他心裡就是這樣的份量。

輕如鴻毛,說丟就丟了,多可悲。

丫鬟仍在哭著,有人踹開了門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地將她拖走。

她心如死灰,也不願再掙扎,由著他們拖拽。

裴顧的軍隊勢如破竹,一天就攻下了京城,他騎著戰馬,劍指皇宮。

皇帝手下那些昏聵無能的謀士一個個沒了主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皇帝投降。

他是皇帝,即便降了又能有什麼好下場,他揮劍斬了謀士,明知沒了希望,卻還是登上城樓,要與裴顧決一死戰。

他看著逼近的裴顧,幾近癲狂。

對了,他手裡還有裴顧的側妃。

他將小梨子抓了過去,即便知道沒用,卻還是用將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裴顧退兵。

自然是沒用的,小梨子喘著氣,不敢看城樓下的裴顧。

皇帝已經瘋了,可她沒瘋,她知道自己在裴顧心裡幾斤幾兩。

明知如此,她還是不敢看裴顧,她怕聽見他親口說不重要,怕他立刻就要放棄她。

總之都是要放棄,不如由她自己來說。

“裴顧。”

她叫了他一聲,淚珠滾落,卻倔強地笑起來。

她嚥下委屈,嚥下滿腔的不甘,說:“我不給你添麻煩。”

她握住架在脖子上的刀,用力一拉。

皇帝未反應過來,便已被濺了一手的熱血。

“溫離!”

裴顧嘶聲大喊,但她聽不見了,城樓上那個小小的人影倒了下去。

他心臟驟然緊縮,幾乎無法呼吸。

那天事發突然,他沒有想到皇帝當夜就會派出追兵,也沒有想到自己沒有機會接出溫離。

他以為自己沒那麼在乎溫離的,但他錯了,起兵後,他滿腦子都是她。

她一定以為自己放棄了她吧?她會有多難過啊,一想到那雙永遠充滿期待的眼睛,他便止不住的心痛。

用最快的速度攻城,也許會來得及救她吧?他設想過最壞的結果,最壞,就是她恨他,可那沒關係,只要能救她出來,只要她能活著,她恨他也沒關係。

可他沒有想過她會在他眼前自盡,也沒有想到她會說那樣的話。

“我不給你添麻煩。”

她果然失望透頂。

裴顧紅著眼,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嘶吼道:

“殺!”

宮城迅速被攻破,鐵蹄所到之處無人生還。

皇帝看著混亂的宮城,慘淡一笑,自城樓上一躍而下,年輕帝王的生命就這樣草率了結。

裴顧衝到了城樓上,顫抖著手將溫離從血泊中抱起。

“溫離。”

他喚了一聲,她仍有餘溫,卻再也不會迴應他了。

那雙總是亮亮的眼睛永遠不會睜開了。

他虧欠她太多,可若只是虧欠,又何止於傷心至此。

心好像被挖了一個窟窿,他痛苦不已,卻不知道是什麼被挖走了。

差一點就能救她的,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差一點,這一點,要他用一生的時間去追悔

裴顧做了皇帝,勝雪理所當然地成了皇后,生產那天,兩個孩子平安降世,她血崩而亡。

勝雪註定要死的,這是裴顧的情劫。

但勝雪死時裴顧卻只剩下木然,他沒有力氣難過了,就好像溫離死的時候,已經耗盡了他一生的難過。

很久以後,他才敢回原來的王府,去整理溫離的遺物。

她幾乎什麼也沒留下,只有牆頭上掛著他為她做的紙鳶。

它已經破了,在沒有人氣的房間裡獨自朽爛。

裴顧取下來看,紙鳶的一角,是溫離寫的歪歪扭扭的一個“顧”字,一個“梨”字。

為什麼是這個字?她也喜歡梨嗎?

裴顧喜歡梨,梨花,梨樹,一切關於梨的東西他都喜歡,說不清緣由,就好像前世帶來的一樣。

他喜歡勝雪也與此有關,初見時,她著一襲白衣從天而降,出塵不染,遺世獨立,像一株開在絕壁上的梨花。

就因為那一眼,他認準了這個姑娘,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娶她。

裴顧放下紙鳶,慘淡一笑,如今他什麼都有了,卻也什麼都失去了。

他往外走了兩步,奇怪的記憶突然闖進腦中。

一顆絕壁上的梨樹,還有溫離的臉。

他頭疼欲裂,記憶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幾乎撐爆他的腦袋。他往碎片深處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記憶消失了,他心口仍痛著,卻只有一片茫然。

後記:

自毀仙骨下凡歷劫的司顧仙君回來了,聽說他在凡間的一世過得很苦,日日辛勤理政,不捨晝夜,在六十歲時終於累死在書房中。

幾個小仙童湊在一起八卦,一個仙童道:“華豐仙君這回寫的本子委實歹毒,聽說司顧仙君後半生鬱鬱寡歡,幾乎是沒再笑過了。”

路過的華豐啪地敲了一下小仙童的腦袋,道:“胡說八道什麼?這可不是我寫的,我與司顧君多年的交情,哪會這樣坑害他。”

小仙童摸摸腦袋,疑惑道:“那是為什麼呢?”

華豐君捏了捏筆,嘆道:“這世上的事,並不都在本子上,總有些是連神仙也控制不了的,若真想知道原因,還得問司顧本人吶。”

“司顧仙君呢?”

“噢對,司顧仙君呢?”

蒼見山:

司顧坐在崖邊愣神,蒼見山如今光禿禿,極為荒涼,那棵梨樹也不見了,她生長過的地方只留下了些蟻蟲啃食過的殘根。

“這裡原有棵梨樹,她去哪裡了?”

老仙人捋捋鬍子,說:“自然是死了,本就是一棵老樹,經不住蒼見山荒涼,枯死了。”

“我是說,她。”

“噢。”老仙人笑笑,說:“司顧,你見過她的的,那時候她還叫溫離。”

溫離,果然是她啊。

他曾有過直覺,可惜那時候凡人之軀,看不破那層迷障。

他問:“她會去哪裡?”

老仙人伸伸懶腰,道:“誰知道呢,她是蒼見山靈主,若要回來,隨時都能回,若不回來,誰也不知道她會去哪裡。”

司顧頹然一笑,人間六十年,真是最荒唐的一場大夢。

他為她動了凡心,下人間歷劫,她因他一句醉話,奮不顧身。

情字果然最毒,他們誰也沒能過得了這一劫。

“蒼見山草木重生之日,便是她歸來之時。”

司顧苦笑,好,那他,便一直等。

距蒼見山萬里之遙的一處絕壁上,一棵小樹正在奮力伸展枝丫,她將會守一方寧靜,護一方平安。

也將在這裡忍受千千萬萬年的寂寞。

關於人間的一切,她會用幾千年去忘記。

她是一棵歪脖子梨樹,幾千年了,一直在掛蒼見山山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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