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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未讀懂漫山白雪

他們本質上是詩人,是悲觀主義者,離死亡比哲學近,離痛苦比智力近,離血比墨水近。他們的作品,就像山頂的漫山白雪,不試圖彰顯意義,但只要存在,就能讓世界睜開眼睛。我不計較是否能讀懂它們,駐足觀望就已讓我滿足。一定程度的不可知,正是詩的精髓。

我還未讀懂漫山白雪

阿巴斯

去年夏天,我們去了瑞士。

它以高原山地為主,地廣人稀,小國寡民。此行尋訪的建築,位置大多偏僻,比如塔馬諾山頂小教堂,雷曼湖畔的母親住宅,沙恩鎮的巴蒂工作室,阿爾卑斯山區的帕斯普爾學校。一路驅車,山川自相應發,使人應接不暇。路過格勞賓登州的村鎮,山野莽莽蒼蒼,據說有境內唯一尚存的狼群。洛桑至日內瓦途中,梯田層層相連,兩側的拉沃葡萄園,枝葉蔭綠。抵達朗鄉教堂山腳的清晨,霧氣氤氳,空氣浸染出潤碧溼翠。在盧加諾的夜晚,聖洛倫佐教堂外,火車穿梭過舊城,聲響驚擾不到清夢,反倒給這闃靜,平添了煙火氣。

第七日,離開庫爾,前往聖本尼迪克教堂。山路環繞,遍植楊樹。樹影外的山坳裡,零星散落村莊。遠山蒼翠,偶有岩層裸露,如國畫裡的皴法。下車後,徒步許久,方至教堂。它外覆火烤後的木瓦,南面變黃,北面變黑。風光雨雪中,竟有了時光爛熟之美。內部是魚骨形木結構,纖細直挺。教堂外,牛羊安閒,松濤陣陣。

想到這些,無非是近日看阿巴斯的電影,讓記憶盡皆復甦。

影像裡的遙遠世界,不一定是陌生的異鄉之景,它們在我們身上引發的,有時是回家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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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逝》

他的電影,大多在伊朗拍攝。除了地理上均為高原地形外,兩地並無太多相似。但記憶就是這樣,不一定在最恰當的時刻造訪。彼時,我並不知目光所及的近景、中景與遠景,有著與他電影類似的悠長和深遠,只知道貪戀滿目的風景,捨不得眨眼。而今,

我更願意想象,那些連綿的山上,或許該放攝影機,面對廣袤大地和蜿蜒山路。其中,我們是移動的黑點,穿行在山林湖海旁,草木雲影間,不捨晝夜。

每想至此,

電影和記憶,遠離了轆轆車輪聲,裡面的每個人都成了軟心腸,每處景物都有了生命。

阿巴斯說,

樹能理解關於我的、大部分人都不理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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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斯攝影作品

在哈登施坦因,找卒姆託工作室時,有個孩子突然停住,捧著的木籃,向後傾倚,落出三個網球,在地上彈動數次後,沿坡滾下。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跟隨著它們。阿巴斯電影裡,也有類似經驗。他和和黑澤明有過對談,倆人認同

「要用半閉的眼睛看這個世界。我們需要看到整個世界,但只有在這個瞬間,我們才能凝視真相。」

《隨風而逝》中,工程師在二樓切蘋果,其中一個,落到樓板上,往復滾動,如尋覓逃脫路徑。它順著排水溝往下掉,底下的小男孩,想一腳踩住,沒想到落了空。整個鏡頭都在記錄蘋果運動,它迫使人去凝視。我並未從中獲得真相,

我愛這些「無用」的時刻。聊勝於無的日常,好過意義紛雜的現實。

阿巴斯說:「與其強調人們之間的不同,我尋找相似性和普遍性。」我向來覺得,

生命本質上是虛無,且無意義的。一個人,可以多大程度忍受生存在無聊的現實中,無非是個人意志強度的差異。可在某些生命罅隙裡,人和人很相似,不再為意義所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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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

阿巴斯的電影中,最觸動我的,是《隨風而逝》。它和我的記憶,微妙地重疊。

17年4月,隨導師去黔南野記村出差。村子僻遠,從貴陽機場,坐高鐵到三都縣,再坐數小時車,方至野記村。山路極窄,山岩陡峻,一峰半塹。村中遍佈吊腳樓,層層疊疊,連綿成帶。路上馬牛並行。村中鮮見年輕人,唯一的商店,生意冷清,老人們坐在條石上,啪嗒著吸菸,打量我們一眾人。廣場上的小學,經年不用。離開村子前,得知我是建築師,老木匠允許我參觀他的房子。裡面堆著刨、斧,大木樑架還散發清香。戶牖通開,陽光灑地,面向梯田和鬥牛場。他一個人住,沉默寡語

。在幽清無倫的境況裡,待得愈久,不一定就清風明月,恬淡怡然。人害怕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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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中,那個叫「黑谷」的村子,也是如此,林木蓁莽,但孤絕。裡面的人們,同樣落寞地生存著。

經過曲折的山路,空曠的麥田,抵達黑谷。房子沿著山體層疊而上。屋頂高低交錯,相望且互通,曬著穀物。小路上常有牛羊經過。年輕人離開村子,出門耕種,村裡只留下孩子,老人和婦女。它有獨特的殯葬習俗,尋覓而來的工程師,真實身份是攝影師。他的任務是拍攝葬禮場面,並提交報告。所以,他一直在打聽病危的梅萊克太太的狀況,等待她離世。

在阿巴斯的鏡頭下,人也成為風景的一部分。可這景色,略顯荒蕪和蒼涼。他們寂寞地活著,忙著生,忙著死,有時對於生命,近乎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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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逝》

工程師打電話的高地,是村裡墓地。下部,有個挖溝渠的農民。工程師讓他扔上一根人的大腿骨,比劃一番後,滿是戲謔,就把它放在車裡。兩週多的時日,他遇到很多人。瘸腿的老師說起母親臉上兩道疤,是葬禮的遺存,老師不願再去觸及痛楚。在黑暗的地窖裡,工程師給擠奶的女孩,念法羅赫扎德寫的詩。

那片漆黑裡,不是燈,而是這詩,成為她生命的光。

死亡的厚重,與生命的艱辛,疊加在身上,改變了他。他把骨頭扔到河裡,看著它隨水流漂遠。我很喜歡這處細節,骨頭是生的證據。

而死,讓人對生莊重。它是最好的生命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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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逝》

我曾做過東京垂直墓地設計競賽。幾年後,當來到日本,才發現他們確實不避諱死亡。我常在高樓林立的間隙,瞥見墓地。隨處可聞的烏鴉聲,被視為超度亡靈。生與死的界限,模糊且曖昧。阿巴斯的態度,與之類似。接受《電影手冊》採訪,他談起拍《生生長流》時,遇到村民正在洗孩子的裹屍布,與此同時,他們也在洗桌布。

這個畫面,遊移在生命與死亡之間,像是他的電影。

人,死亡,生命,共同構成了阿巴斯電影裡的風景。他還拍過兩部有關風景的影像,《24楨》和《伍》。這兩部作品裡,人的有無,不再重要。寂寥的風景裡,有這個世界所有的秩序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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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楨》

看阿巴斯電影的同時,我還在看馬爾克斯。

在十八歲時,沒能讀進去的小說,八年後,卻足以看到啜泣。第一代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蒂亞被捆在慄樹下,囚禁多年,第七代長出豬尾巴的羅德里戈,被螞蟻吃掉。當初那個種滿巴旦杏樹,還未被有死亡造訪的馬孔多,最後成了連飛鳥也厭棄的貧瘠之地。奧雷里亞諾破解出羊皮卷的瞬間,整個馬孔多在颶風中化作瓦礫與塵埃。很多細節,是纏縛的絲線。譬如,大屠殺後,馬孔多的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所有的居民,都浸在聽天由命的悲慼裡,等待雨停後死去。南方漫長梅雨裡,讀到這些,不由感到無盡窒息。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來自文字,還是室外那固態且靜止的空氣。

也許,時間在某個閱讀間隙迸裂,讓我得以感受,另一個時空裡的孤獨與灰燼。

有些東西始終蟄居在體內,等待某個時刻。而恰好,馬爾克斯的文字,和阿巴斯的影像,喚醒了它們,那些尚未在現實裡泯滅的想象與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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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

對於真實,阿巴斯曖昧不定,儘管他電影有紀錄片之感。早在拍攝《特寫》時,這種態度就已顯現。桑頓·懷爾德在《三月十五日》,引用過凱撒的話:一個人最終一定會變成他人心目中的那個他。《特寫》是個虛構出自我的故事。

自我本就是流動,能被外界建構的。

面對鏡頭,不止薩布奇恩,每個人都在「表演」,像是米蘭昆德拉語境下的「舞蹈家」。最後,馬克馬爾巴夫與薩布奇恩會面,阿巴斯把兩人的錄音弄得斷斷續續,讓電影外的真實,更加撲朔迷離。

《生生長流》的片段,在《橄欖樹下的情人》中,被髮展出更廣闊故事,侯賽因和塔赫莉的情感,成了戲中戲。而《生生長流》中,導演去庫克尋找的男孩,在《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中飾演阿穆德。途中,他們遇到魯西爺爺,他演過送阿穆德回家的老人。藍眼睛的小孩,也出現在前部電影裡。「村莊三部曲」中,互文的細節,不勝列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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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法副本》

阿巴斯有他的狡黠。他公開電影的「騙術」,實現虛與實的懸置,被戈達爾評價說「電影始於格里菲斯,止於阿巴斯。」更遑論《合法副本》裡,他大膽地將副本與原作的價值等同。

倘若電影是製造夢境,那麼,阿巴斯慣用的,是拆掉西洋鏡,在真實與虛構間,自由往復。

在這點上,阿巴斯和馬爾克斯一致。把《活著為了講述》和馬爾克斯的小說一同閱讀,能發現,

一個作者願意多大程度上忠於記憶,而又會在哪些邊界處超越它。

馬孔多的原型,是他出生地阿拉卡塔卡,位於大沼澤。他身為上校的外公,與人決鬥後,搬遷至此。從此,鋅皮屋頂,毒辣的陽光,午後三點的驚雷,被回憶擊垮、沉默寡言的人,無可逃遁的宿命,成為他的記憶。父母的愛情,被他寫在《霍亂時期的愛情》裡,也在《百年孤獨》中的不少人身上出現。比如,阿瑪蘭妲和皮埃特羅,梅梅與馬烏里肖。

每個被情愛所苦的人,都帶著共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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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沐愛河》

阿巴斯的《如沐愛河》,和馬爾克斯的《苦妓回憶錄》,同樣在講述步入晚年的學者,面對自己的情慾危機時的倉皇。電影裡的退休大學教授,對明子交織著慾望與憐愛。明子男友襲擊他家時,他慌亂的踱步流露出的恐懼,令人唏噓。衰老並不總是體面的事。小說裡的專欄作者,在守護黛爾加迪娜的過程中,陷入痛苦的愛戀。她從西印度卡塔赫納歸來後,他因幻想出的背叛,變得苦澀,暴怒。兩個故事,都暴露出人共同的境遇:孤獨。

這種折磨過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折磨過費爾明娜·達薩的東西,正在並將繼續,折磨所有人。在這個層面上,阿巴斯的鄉村與都市,與馬爾克斯杜撰的小鎮,沒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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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是我朋友的家》

真實或虛構,就像奧雷里亞諾第二和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是否互換過名字一樣,難以分辨。每個人都在經歷無中生有的夢境,也在感受真切的幻滅。兩者的分別,不那麼重要。至少對我而言,

我偏愛敘述者的態度,而非知識與技巧,他們審視自我時的誠實,更容易把我打動。

如阿巴斯所說,

現實如此漫溢,有說服力,以至於沒有必要寓言式地表現事物。只要架好攝影機,面對面,正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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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

有兩個導演,經常在電影中運用詩。一位是塔可夫斯基,另一位是阿巴斯。

塔可夫斯基的父親是詩人,叫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在《鄉愁》中,安德烈也是詩人,他問尤金伲亞,你在看什麼?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她說。他又問,俄文的?她說,不,翻譯的,譯得很好。他說,扔了吧。她問,為什麼?譯者是很優秀的詩人。他說,詩是不可翻譯的,和所有藝術一樣。《鏡子》中,更是出現大段的詩,關乎死亡,黑暗,家園,時間,命運和愛情。大部分旁白,都如同詩,它們揭示著塔可夫斯基內心的隱秘:痛楚,敏感,對母親的負罪感,童年世界的壓抑。

詩,是塔可夫斯基在精神層面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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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逝》

阿巴斯同時是詩人。與塔可夫斯基不同,

他電影裡出現的詩,和他本人寫的詩,都有著俳句的簡潔和明晰,更追求生活的真相,和命運的本質。

在他生活的「永遠充溢著光線」的伊朗,詩是生活的日常,不識字的人也能記住長段詩文。

他們裝飾詩人之墓,陶醉於光和空氣,當無法表達對某樣東西的愛,就會吟詩。

阿巴斯形容詩

「暴露了一個隱藏於人類視域之外的世界。

它超越現實,深入真實的領域,使我們能夠在一千英尺高空飛翔並俯視這個世界。」

古波斯詩人魯米有句詩:「你生而有翼,為何竟願一生匍匐前行,形如蟲蟻?」阿巴斯也引用過一個觀點:我們並非生而為蠶,再變成蝴蝶。

我們出生時是蝴蝶,之後變成了蟲。

詩給了我們可見的世界不能給予我們的東西,它讓我們即便生如螻蟻,也保留汙穢悽苦裡的高貴。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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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裡,醫生騎著摩托車,帶著工程師去醫院,倆人共同在吟詩:「他們告訴我她就像來自天堂的女神那般美麗!而我說,葡萄汁更美好。現實要好過山盟海誓,還有那來自遠方的優美鼓聲。 」這個長鏡頭非常美,風吹過麥浪和赭黃色的原野,遠山靜默如謎。

語言和風景,填補著苦難給生活帶來的缺口。

很長時間裡,我選擇避開塔可夫斯基,和阿巴斯,繞開安東尼奧尼,基耶斯洛夫斯基,伯格曼等導演,讓馬爾克斯在書架上蒙塵。我害怕艱深與晦澀。可在時間被工作壓縮得所剩無幾的現在,卻有了足夠的耐心和沉靜,去面對它們,也不知是出於緊迫,還是被經歷賦予的轉變。在我看來,

他們本質上是詩人,是悲觀主義者,離死亡比哲學近,離痛苦比智力近,離血比墨水近。他們的作品,搖擺在模糊與清晰間,多義的結構和形式,提供更多被解讀的可能性。這是詩才擁有的更久遠的力量。

我還未讀懂漫山白雪

《橄欖樹下的情人》

詩集《一隻狼在放哨》裡,阿巴斯寫道:「對某些人來說/山頂是一個用來征服的地方/對那座山來說/它是下雪的地方。 」

有些作品,就像山頂的漫山白雪,不試圖彰顯意義,但只要存在,就能讓世界睜開眼睛。我不計較是否能讀懂它們,駐足觀望就已讓我滿足。一定程度的不可知,正是詩的精髓。

作者 | 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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