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汽車/ 正文

劉宏回望白鴨山

回 望 白 鴨 山

文/劉 宏

我家就在白鴨山下,一抬頭,就能看見其奇偉的雄姿。在我心中,它是神仙一樣的存在,總想上去看看。直到我在縣一中教書,才在一位叫周樸的師父幫助下,實現了心中的願望。

周樸是學校食堂工友,他的家就在白鴨山南坡的廟裡。周師父是明代名士周之首的後人,熱情開朗,是位很健談的工友。

周族是“西陵世族”,原籍江西鄱陽板橋。元朝末年,有受六、受七兄弟兩人遷居麻城。受六居城南約十里的蕨淡山,受七居西約四十里新店(今屬紅安),子孫繁衍,傳至周之首已歷八代。八代人中,五登進士,七官御史,累世簪纓,冠於一邑。

周之首是個奇人,生於明嘉靖三十二年農曆六月二十六日。《麻城縣誌前編•仙釋》載:

釋道一。名明明。周氏子。父思善。夢白衣道人入室而生。少穎悟超異,胸不入俗。初名之首,應童子試,拔第一,後鄉試往省,及河,見爭渡者有感而返,棄巾衫學仙,遁跡武夷山之大王峰。迨歸裡,隨李卓吾住龍湖。契合,遂祝髮為僧。自號金牛子。

劉宏/回望白鴨山

周之首從小聰慧,六歲時就能背誦一大串王陽明的詩作。八歲時,會提筆作文,十五歲就敢評論古代聖賢。他對丘老師講授的王陽明《參同錄》《悟真書》之類的名家書籍十分有興趣,十六歲時應童子試名列全縣第一。赴省試那年,他來到一條河邊,見一群人為爭渡而大打出手,忽有所感悟,愀然嘆曰:“丈夫自有腳跟下一段大事未明,安事此為?”毅然拋棄科舉,雲遊天下。他初居黃梅五祖寺,後遊歷江西廬山、龍虎山,再遊九華山、黃山、雁蕩山、王屋山、武夷山等,周遊回來後,改名周道一。大概“之首”合一為“道”,“首”又為一;而《道德經》又有“道生一”之說,故號“道一”。

那天,我騎腳踏車趕到山下時,周樸已在山門等我。走近山門,遠見一幅長聯高掛:

人生天地間,未辨為聖為賢,成佛成仙,先看七尺軀,脫幾分俗氣;

客到山林下,又知誰緇誰黃,何童何冠,總於百年內,結一日清緣。

仰望那廟宇,層層疊疊,煙霧繚繞,雖為石瓦茅屋,卻巧借山勢,儼然“小布達拉宮”一般,好不巍峨。

周樸指著山下“大坳水庫”介紹說,這水下原是個大集鎮,車馬輻輳,商貿興隆,是一條貫通吳、楚(東西)的古道,故而山寺香火旺盛。

我們倆邊走邊聊。周樸真像是周族的一部活典籍,又是個極好的導遊。他說,先祖周先生認為能讀《華嚴經》,然後知六經、語、孟無非禪,堯舜周孔即為佛。天下之事,陰中有陽,陽中有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男人一半為女,女人一半為男,彼此絞在一起,難分彼此;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善惡同體,如果硬將其扯開,則無世界生靈了!我知道,道、釋、儒三教融合的觀點源於李贄。周道一十分崇拜李贄。

周樸侃侃而談,不覺兩崖石擋住去路,彷彿門戶,上書“中天門”,左有一碩大巨石,形狀極似一頭肥牛。周樸說,這是鎮山神獸;右邊崖壁上刻有《白臬三教堂疏》雲:

“餘卜築之初,即聞有小終南之識。南山有臺,今名雁臺;山下之水,名為雁池。山不在高,有水即清;水不在深,有石即奇。吾有一卷之白臬,何必千里而武夷!……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斷岸千尺,仰見峁屋,即所構之‘三教堂’也。不寺、不觀、不書院,而題之‘三教’學堂者,豈不欲成一家之實,而徒佔大成之名哉!蓋餘自青袍以至黃冠緇服,苦心二十餘年,一朝勘破,更不信三聖人門下有琴書井灶之分。是‘三教’一家,千古斷案。今之不同,豈立教者之罪哉?由道之不明,學這不講也。餘將與三家朋友聚於一堂,講學以明道,故名‘三教堂’。餘既不為三人謀,則其堂不嫌稍廣,亦寢多,功未半而力已垂竭。譬如車滯中途,必籍眾力以前驅;絕處逢生,賴有萬人緣之一策耳。古人恥獨為君子,高僧不受一家之供。今但乞升米分銀之佈施,以共成此‘三教’學堂之美。夫誰不肯結歡喜緣哉?蓋恃其索也廉,故冀其出也速,其募之也廣,故見其積之也多,然後餘之堂可計日而成焉。堂成之日,圖吾夫子於中,左白頭,右黃面,較之昔日杏壇、桃林、祇園景象,更覺新鮮。三家朋友從此破藩蘺而作大家,未必不自今日始也!”

劉宏/回望白鴨山

讀了碑文,無限感嘆。周道一先師援儒入道釋,合三教於一,真是曠世眼光。儒家教人順性命以還造化,禪宗教人幻性命以超大覺,老子教人修性命而長生。原來,“三教”要義實可熔於一爐。不由感慨:從來山林多隱士,錦繡文章不見名。

周樸也對其先祖主張也很認同,他說:“我先祖從不高談闊論,也很少撰寫詩文,嵐煙之與親,松竹之為伍,常在堂側‘雁臺’禪坐,雲間飛雁下而列至,前來聽先生講經說法呢!”他指著雲中一柱高崖說。

我不禁問:“先師那年赴省城會考,為何中途折返?不然,世間少了位高士,國家多了根棟樑!”

周樸說:“我也曾詢問過族中老人。他們推測說,當年達摩西來,傳缽與木棉袈裟給慧可,其衣缽又依次傳僧璨、道信、弘忍。弘忍見惠能有悟性,就將衣缽傳給了他。弘忍法師知道,承其衣缽,命若懸絲,易惹爭端,不可久留,快走為上。師徒二人夜裡來到江邊。惠能上船說:“和尚請坐,弟子搖櫓。”弘忍卻不肯上船,他說:“本來我度(度與渡通用)你。”惠能頓時悟了,就說:“迷時師度,悟了自度。我想,先師或是不想入混濁的官場,而想做個自由人,或是想‘自度’吧?”。

瞻仰“三教堂”分下院、中院、上院三層。院中塑像,蕩然無存。鴟梟在戶,燕雀辭巢。昔時,上院系道觀,供奉上清、太清、玉清等仙銅像,每座銅像重一噸多;中院系佛寺,寺裡都是銅鐵佛像;下院是孔子、孟子及孔門七十二賢人泥塑像和儒教活動場所。三院分佈雕塑,實反映出周道一對道、釋、儒的價值判斷。

抹過上院牆角,崎嶇山徑,曲折街忂。路邊都是青松翠柏,籬內盡是瑤草琪花。周樸忽指著東南側半畝平臺說,這就是麻城名勝“雁臺”。崖上有詩曰:

石上喚雲來,山僧坐相失。

鐘聲閟方下,高樹落霜慄。

是明人周損的題刻。低頭觀看,滿地盡是巴掌大的鴻爪印跡,像是群雁剛剛踏過似的。山崖突出,凌空峭立,上有古木森森,下有飛泉百丈。相傳每年六月初六,各地高僧、道長都來此傳經、誦經、賽經。方其時,梵唄聲聲,香菸嫋嫋,引來群雁翔集,攏翅聆聽。有民謠曰:“六月六曬經,人見停走,鳥過停飛。”

“你知道為什麼‘鳥過停飛’嗎?”周樸忽然問,“秘密就藏在這雁臺之下:據說懸崖之下有條‘金街’,裡面盡是金磚。”

劉宏/回望白鴨山

劉宏/回望白鴨山

我知道他所說只是傳說,並不當真。此時,白雲在山間流動,白鴨一峰突起,獨柱擎天,北望淮水,南俯江漢,幾十裡丘陵、平原,交錯田疇,裊裊炊煙,像是自天界俯視人間,難怪有“小終南山”之名。在山間行走,如同獨步仙界“金街”。

我似乎忽然明白周樸獨居“三教堂”而不肯移居鬧市的原因。我說:“看山獨語,對月長吁。你在這裡到底過於孤獨清冷了點。”

周樸有沒直接回答我,指著南坡煙霞處說,先師周道一的藏身塔在那兒。據說,周道一建成“三教堂”後,知道大限將至,就在靈塔前搭起帳篷,請來親朋好友與得道高僧,拜祭過天地後,從容入塔,在檀香中坐化了。至今真身不毀,容顏如生。

周樸送我下山時,西邊天空已是殘霞滿天,他口占一首贈我:

城廓山林事事非,石牛猶似舊時肥。

家從馬上看花別,人在天邊乞食歸。

松性養秋無疾病,塔身出雨有光輝。

繙經閉戶殘僧臘,雁字臺高恐鷲飛。

細品詩文,聯絡周樸簡陋的居所,我才知道周師父堅守孤廟而不願移居鬧市的原因——在周樸的精神世界裡至少有周道一相伴,時刻在與先師交流;他將自己的全部情感融進這座大山了,就像這漱石流水,橫嶺白雲。從“繙經閉戶殘僧臘,雁字臺高恐鷲飛”一句,卻又透露出他不祥的預感。

如血的殘陽裡,我回望薄暮裡的白鴨山,感慨萬千,而它卻不為世事滄桑所動,仍像端坐於霞光中的神仙,向每位仰望它的人講述著它的“非常道”。

劉宏/回望白鴨山

劉宏/回望白鴨山

相關文章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