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前，我給媽打電話告訴她，我這次能回家陪她住一段時間。

她卻一口回絕，說，你約晚了，我和你孟姨她們早就說好，一起去香港玩，已經買好機票了。

我這媽也真是的，明明每到假期就催我回家，這次倒好，我回自己的家居然還需要提前預約了。

結果過了沒兩天，我就接到了趙叔的電話，說，讓我彆著急啊，我媽住院了。

我心急火燎地趕回家，從病房門外，看到媽媽正在和旁邊的護工有說有笑，除了稍稍有點疲倦，似乎沒什麼異樣。

我很想哭，想衝進去質問她，太多的情緒夾雜在一起，竟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默默地先去找了醫生，聽到疑似惡性腫的那幾個字，我幾乎崩潰。

老媽一直是個無所不能的超人，我10歲就沒了爸爸，那時老媽還是縣裡政府機關的一名職員，幹了一份薪水不多，但穩定的工作。

我雖然沒了爸爸，卻從沒覺得生活中缺少什麼。

校園裡的小男生想欺負我時，老媽會霸氣地領著我去教訓那小子，給我來開家長會的時候，她又是個讓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媽媽。

後來我開始羨慕其他孩子的名牌運動鞋和價格不菲的鋼琴課，老媽乾脆辭了職，自己做起了食品批發。

每天天不亮就拉著一大車的貨，往下面的鄉鎮裡去做批發，她居然就做成功了，還僱了幾個工人發展成了一個小有規模的食品批發公司。

雖然我一直在單親家庭長大，卻和其他孩子一樣，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生活裡一直充滿了陽光。

這次老媽體檢出了點問題，她自己跟醫生定好了手術方案，自己找了護工。

要不是趙叔幾次到我家沒找到她，這麼大的事她就打算自己扛了。

我抹乾眼淚回了病房，笑著對媽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需要做個切片檢查。

老媽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早已教會了我，困難來的時候就要微笑著面對。

從手術室出來，我那堅強了一輩子的老媽終於表現了一回虛弱。

我喂她吃飯，給她擦身，盡心盡力伺候。趙叔也每天都來看她，我們都緊繃著神經，唯恐一張嘴就洩露了心中那份焦灼。

老媽總想緩和下氣氛，她故意說些八卦趣聞，我卻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敢說，切片結果出來的時候，我和趙叔都大大鬆了口氣，媽媽看著如釋重負的我們，又開始做事後諸葛亮了，說，我就說了嘛，肯定是良性的，看把你們緊張的，新仇舊恨彷彿一起湧上心頭，我憋了幾天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了，說，你還當自己是超人嗎？要不是趙叔打電話給我，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媽，你不覺得這種堅強很自私嗎？你讓別人心裡很有負罪感，你知道嗎？

我越說越委屈，竟然還哭了起來，而且連說話的內容偏了軌道都沒有注意。

你明明知道我想留在成都，想和阿峰在一起，你這麼做是要逼我放棄我的事業和愛情，回來陪你過下半生嗎？

我本來是想表達對媽的心疼，卻說出了滿肚子的抱怨，媽一臉茫然地看著我，一旁的趙叔聽出了些許味道。

他看了看我們，悄悄退出了房門。趙叔是我們的老鄰居了，他也從早就沒有妻子，身邊也沒有孩子，那時小區裡有不少大媽，想把他和我媽撮合在一起，重新組成一家。

看得出趙叔也是很喜歡我媽的，他經常主動到我家來，幫我們把煤氣罐扛到六樓，修好漏水的水龍頭，換掉老化的電線線路。

在趙叔又一次來我們家修馬桶按鈕的時候，媽把他送出去，我躲在樓道里偷偷聽老媽跟他說，老趙，謝謝你。這些活我自己都能幹，你以後還是不要再來了！

趙叔垂頭喪氣走了，媽媽站在那裡失神很久，卻沒人發現我復仇成功般的得意。

一看趙叔沒了戲，小區的大媽們又開始熱心地搜尋新的目標，媽連面都不見，就一一回絕了，慢慢的就沒人再給她張羅物件了。

媽出院後很快就康復了。

我回成都之前，偷偷去找了趙叔，跟他說了個小秘密。

當年我媽拒絕他，不是因為她不喜歡他，而是我故意投了反對票。

可能每個進入青春期的孩子都會有一種感覺，整個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對，忽然有一天我媽的堅強能幹變成了一件很討厭的事。

我在學校裡犯點錯，老師會提醒我，你媽媽那麼努力，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可不能辜負了她。

我回到家，也總有人跟我說，看看你媽家裡家外的忙活，一個女人多不容易啊！

我更討厭自己的一切蛛絲馬跡都逃不出她的火眼金睛，在家的時候，我拒絕跟媽交流，一個人躲在房間裡上網，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朋友，是個很我淵博多識的大姐姐。

她跟我聊北島，博爾赫斯，跟我講莫蘭德，那個畫了一輩子瓶瓶罐罐的傢伙。

最有趣的是，她還認識我喜歡的民謠樂隊的主唱，還說會想辦法幫我去要一張簽名照呢，我也開始跟她傾訴自己的煩惱：周圍人的惡意，自己和老媽的隔閡，還有隔壁班那個笑起來眼睛裡有星星的男生。

直到有一天，我在媽媽的電腦上，看到的還沒來得及關的對話方塊，才明白這一切，只是個陰謀。

媽尷尬地跟我解釋，說，我想跟你做朋友。

我象遭受到羞辱一般，說，別撒謊了，你那只是想窺探我的隱私。

現在想來，那段時間，媽是在很努力的挽回跟我的關係，她是主動要跟我聊，她和趙叔的感情，還諮詢我的意見，我卻根本聽不進去，賭氣地回覆她，除了我爸，我誰也不要，所以才有了樓道里那一幕。

等我上了大學，才意識到自己當年的荒唐，偶爾回家時，我也會勸媽媽找個男朋友。

每次她都笑笑，說，別拿媽開玩笑，都這個年紀了，還找什麼男朋友。

媽才五十出頭，還是很美好的年紀啊，這次我故意在醫院跟她吵這一架，就是為了讓她明白，她再這麼一個人堅強下去，就會連累我的生活了。

半年後，等我再回家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奇蹟，我的媽媽變笨了。

她在機場接我回家路上，好像忘了怎麼開車，一直在不停地碎碎念，這裡限速不限速啊，是該往這裡拐了嗎？咱走的這條路，到底對不對呀？

拜託我的媽呀，你可是開了十多年的車了！媽媽卻說，我有些日子不開車了，去哪兒，都是你趙叔接送。

我回到家之後的第一頓飯，媽居然把飯煮夾生了，番茄炒蛋的時候把糖放多了，我嚐了一口，直齁得慌。

我認真地看著她，你真的是我媽嗎，她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現在都忘了怎麼做飯了，平時都是你趙叔來我家做飯。

那幾天，趙叔這個詞，在我們家頻頻出現。

我們出門要去趟超市，我媽會說，你趙叔說，等他回來，他開車帶咱們去，熱水器跳閘了，我媽又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啊，你把趙叔叫過來吧。

然後她還自己在那感慨，哎呀，現在我真是啥也幹不了了哦。

你這是在跟我變著法的秀恩愛嘛，面對我的調侃，她笑得一臉甜蜜。

前幾天，我親眼看著一向聰明能幹的老媽，變得越來越笨，那種感覺真的很好，我們又像好姐妹那樣睡在一張床上，開睡前的臥談會。

吐槽彼此的男朋友，聊很多很多忘不掉的以往，她跟我撒嬌，當年為了扮演網上那個博學的知心姐姐，她可沒少下功夫。

我笑著質問她，當年如果我沒有發現真相，她打算怎麼去要那個民謠歌手的簽名照？

她居然說，她打算混入那個歌手的後援會，想辦法買一張。

老媽跟趙叔結婚的時候，我替她操辦所有的事物，她快苯的什麼都不會做了。

那天，媽媽慌亂得像個孩子，一會忘了捧花，一會忘了戒指，我挽著她的胳膊，把她交到趙叔手上，在她的耳邊坦白，媽你別生我氣，上次在醫院跟你吵架，不是怕你拖累我，是不想再耽誤你的幸福。

媽說，我當然知道我跟你趙叔結婚，也不是為了讓你安心，是因為他一直對我好，你還真以為我有那麼笨啊？媽媽白了我一眼，又傲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