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年的下午課上，我隔著沒有玻璃的破窗戶看向外面。校園裡有許多竄天白楊樹，有的樹梢扭曲著插在藍天裡，像一副梵高的油畫。
樹蔭底下兩隻水泥板的乒乓球案子，中間一排磚頭歪歪扭扭組成中網。我彷彿看到我的同學張志明把拍子掄圓了拍在李國棟頭上。多好的一副紅雙喜球拍都拍碎了，居然頭上沒有流血，據說李國棟也是個練家子，那頭能碎板磚。
穿過連排的平房縫隙，從我坐的位置能看到遠處操場一角，那裡被教務主任馮老師開墾了一塊三角形菜地。馮老師說這個角常年長著荒草，怪可惜的，真不如種點菜啥的。馮老師說這麼大的操場足夠小野駒們蹦躂了，也不差這個小角。
教務主任馮老師開墾的三角地帶種了幾棵茄子幾棵辣椒幾棵南瓜，在夏日充沛的陽光雨露裡，長勢喜人。只是籃球是圓的，總會滾到菜地裡去，一窪好菜就被不知輕重的小野駒無情地踩踏了，扎籬笆也擋不住正在瘋長的大長腿。馮老師氣得不行，隔三差五就站到各班講臺上宣講一番“維護菜地”政策，“哪位同學哪天吃夠了老鹹菜，你到我那兒去，我給你開小灶，只是請腳下留情，你別踩了我辛苦種下的菜啊。”有同學把頭埋在桌子底下壓著嗓子來一句：“女同學可以開小灶嗎？”鬨堂大笑中，馮老師手一背氣呼呼下了講臺。
教務主任馮老師住校，大約與妻子感情不和，長期分居兩地。炎熱而漫長的夏季，馮老師的辦公室兼臥室一天到晚門窗緊閉，窗戶上糊滿了報紙，他不熱嗎？這樣捂著很容易滋生細菌，全校師生包括鎮上很多領導和群眾都知道。
教務主任馮老師不僅喜歡在操場三角地帶開墾小菜園，更喜歡在辦公室兼臥室開墾女學生的三角地帶。有同學看見馮老師領著女學生到私人診所去打胎，她是我校長得很像劉曉慶的校花，正值十七歲的花季。
操場邊上有一口水井，井口上安著一隻轆轤，學生們常常取水解渴和沖涼，把轆轤搖得吱吱嗡嗡，把井臺子弄得溼漉漉的。溼漉漉的井臺子把政治劉老師滑倒了，摔得“啪嘰”響，同學們袖手旁觀，還偷偷笑，笑劉老師一向不苟言笑的臉如何收場。三十年後公園裡跑步，偶遇連椅上坐著曬太陽的劉老師，她開玩笑說：“沒想到你也笑了，我還以為你不會笑我。”她說的是井臺上滑倒那件事，我很尷尬，解釋說：“本來我不想笑，可是，我不笑的話，他們可能會揍我一頓。”
那口井是全校生活用水之源，井水清澈而甘甜。“壞孩子”王修文曾經往井裡撒過尿，三十年後他還以為壯舉，在同學聚會上自豪地質問同學們：“你敢說當年你沒喝過老子的尿？就連校長都喝過。”王同學結交了一幫社會青年，學會了吸菸喝酒，學會了衝著女的吹口哨。王同學燙髮，小鬍子，花格子襯衣，喇叭褲，胸前吊著耶穌十字架，一副小流氓形象。
校長在全校開大會批鬥他，要開除他，還讓教務主任馮老師下手剪了他的喇叭褲。還要剪頭髮的時候，王同學不幹了，奪過剪刀狠狠地扔在地上，撂下一句話：“別麻煩了，老子走人還不行嗎？士可殺不可辱，老子離了學校照樣能混出一條英雄好漢。”
我仰頭看了一會兒藍天，腦子裡想著該如何寫一封情書。突然發現，藍天不同昨日，高遠而清澈。我只不過抬頭看了一眼藍天，頓覺整個人都是清爽的。
教室裡像平日一樣，有坐得筆直認真聽講的，有趴著打瞌睡的，有交頭接耳說話的，有低頭看課外書的，有拿避孕套吹氣球的，有像我一樣看著窗外走神的。在第三排正中間座位上，秀才王斌正在磨刀，砂紙與刀片親密撫摸發出“殺殺殺”的聲音，給枯燥乏味的下午課堂增加了一點生動活潑。
王斌同學會寫詩，被同學們親切地稱為“秀才”。上個星期他被班長李剛無緣無故地扇了兩個嘴巴子。從那天起，王斌同學突然發現了擁有一把水果刀的重要性。而水果刀的威風並不在於它的鋒利，而是被磨礪的時候發出來的聲音，這足以讓李剛聽得心驚肉跳。
講臺上化學老師張果老正在敲黑板，他總是把粉筆寫得很用力，就像是敲，以至於講臺上都是粉筆頭。就像是他教學很努力，對得起自己的工資。
化學老師是個禿頂的糟老頭子，背地裡我們都叫他“張果老”。每次他上課，襯衣都是汗溼的，皺巴巴貼在後背上。一件月白的襯衣被他穿了一個夏天，晚上洗好到第二天早上接著穿，據說他每天晚上洗自己的襯衣，就像一隻老鳥愛惜自己的羽毛。
張果老敲不敲黑板都不會改變學校教學現狀，跟升學率沒一點關係，跟學生喜不喜歡他的課沒一點關係。就像跟他的禿頂沒一點關係一樣。下面的學生聽講或者不聽講都不能阻止張果老敲黑板，哪怕只有一個學生在認真聽講，都不能改變他認真教學。
學校真窮，連個吊扇都沒有，夏天全靠破窗戶吹自然風。教室裡充滿了汗腥味兒，這是學生們每天都出汗又洗澡不勤形成的必然結果。我很佩服她坐在教室裡認真看書學習的樣子，靜若處子，穩穩地坐在那裡，就好像這個世界與她無關。下課，我從後門走出去是比較方便的，可是我每次都走前門，只為能夠走過她身邊，深深地吸一口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脂味兒。全班二十三名女生，我能從眾多香脂味兒中分辨出她的味兒。
從第一百零八封情書中，我嗅到了我們之間愛情的危機。算起來，我們談了有兩個學期的戀愛，可是我們很少在一起說話，主要是透過情書的形式溝通。那個年代寫情書是談戀愛的必由之路，不會寫情書比不會寫作業更慘，會寫情書的男生都比較帥。不會寫可以學，書店裡有各種《情書大全》售賣，很流行的。我是不屑於比著葫蘆畫瓢，對她對愛情我有自己的理解，我相信我的語文課沒有白上。
我的語文老師周老師是個老牌的文學愛好者，他給我們說他曾經給《紅樓夢》寫過後四十回，還收到紅學會的來信鼓勵。我很佩服他。有一天我在課堂上看小說被他抓了個現行，他戴著瓶子底樣的近視眼鏡，透出放大的眼球，“你竟敢看這本書？你不知道這本書在青少年中間的危害嗎？天啊！新華書店居然還在賣這本書。”他不住地搖頭，似乎好像世界末日已經到來了。那本書的名字叫《少年維特的煩惱》，我那時只覺得它是在戀愛中的青少年中間流傳的一本聖書。後來瞭解到，有青少年或許受了維特的影響而自殺。為情自殺有何不可，被愛情折磨的滋味兒好受嗎？
她是我的初戀，長得算不上校花，但在情人眼裡就是西施。我喜歡她的藍天一樣清澈的大眼睛，整齊的劉海，兩隻梳得光滑的小辮子；我喜歡她走起路來忸怩作態，紅條絨褲子磨得沙沙響，兩隻又細又長的胳膊前後甩動像沒骨的尾巴。
我不想讓我的初戀過早地結束。我是個充滿激情的人，我覺得，我的激情才剛剛被點燃，就像一隻小火爐，它需要充分被燃燒。
這個夏天熱得就像掉進了火爐子裡，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跟我的激情太多有關。是的，我在教室裡看著她的時候，就會渾身冒汗；讀她的情書的時候，我的心裡就像一隻小火苗。
我的同桌陳小偉發誓說要不負青春，也想讓自己燃燒。可是他不會寫情書，寫作業還老是抄我的，再說人長得也不招女生待見，想燃燒基本上很難。他不服氣，偷偷看我和她的情書，趁我不在教室裡，大聲朗讀給所有人聽。她羞得無地自容，趴在桌子上抽泣，有兩天都沒來上課。我知道後，拿刀子在桌子中間深深地刻了一道三八線，從此與同桌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
情書就像地下黨活動的機密檔案，是要嚴格保密的。我作為當事人，犯了保密制度執行不嚴的錯誤，當斬。
晚自習課上，從窗戶望出去，常常見到垃圾堆處有女生點火，映得校園一角暖光明滅閃爍。那是她們在燒情書，在焚燬愛情的證據。即使她們燒的是自己的月經紙，在曖昧的夜裡都以為那是純情的情書。她們焚燒情書的姿態像極了黛玉葬花，看得叫人愛憐又傷感。
每個青少年都有太多的荷爾蒙分泌，這些荷爾蒙需要及時燃燒掉，不然會很麻煩。
荷爾蒙燃燒還可以轉化為摩托車的動力。隔三差五的就有一輛摩托車由大門徑入，停在晚自習課堂窗下，據說他是鎮上的流氓白風習，鎮長都給他遞煙。有兩個女生就像親姐妹，在老師和同學們的注目下，雙雙緊貼著跨在摩托車後座上，一溜煙而去。
就在昨天，校長被人從辦公室帶走了。帶走校長大人的是兩個穿警服的人，上了一輛車頂上安了一隻警燈的軍綠色吉普車。有同學能識別各種警服，說他們不是公安，是檢察院的。
而我們一個個呆呆傻傻地站著看熱鬧，總以為帶走的應該是教務主任馮老師。校長大人神色鎮定，臉上依然帶著在全校師生大會上的威風，好像他是去縣裡參加一場重要的會議。
校長辦公室門口的絲瓜是校長親自栽種的，在夏日裡為走廊一角遮陰納涼，校長每天搬把藤椅坐在陰涼裡看報紙。那絲瓜垂下來，又粗又長，很像驢的那個玩意兒。校長剛走，教務主任馮老師就去摘絲瓜，馮說這個季節絲瓜湯好喝養人。
這個夏天，恐怕大家都感覺到了無處不在的燥熱。燥熱的夏天，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該發生的總是要發生，該過去的也總是要過去。燥熱的夏天，農作物長勢好，青少年長勢也好。
下課鈴一響，我們幾個口渴的人就往井臺上跑去。井還是那口井，像一位思想深邃的哲學家張開黑乎乎的大口，似乎隨時要吞掉我們膚淺而年輕的頭腦。轆轤還是那個轆轤，唱著“吱吱嗡嗡”的歌。
對了，操場邊上還有一個池塘，池塘裡沒有蓮藕和蓮花，也沒有魚，只有水和水草。這樣的池塘毫無實用價值，更談不上美景。很多同學站在池塘邊往裡撒尿，用尿泚青蛙和癩蛤蟆，還有野花。我的同學高傑是一位王子，晚自習後，他喜歡抱一把吉他站到池塘邊彈奏樂曲。那時，月光如水，池塘如鏡；晚風習習，吹亂了他的長髮。夏天雨後的池塘裡還有蛙鳴，那也是三十年後我們對校園的回憶。
劉利軍說今天這井水好涼啊！我喝了一口，確實很涼，昨天不是這樣子的。孟凡雨同學突然想起來，說：“今天立秋”。
怪不得，池塘裡的水也突然變得清澈如鏡，映出藍天白雲。藍天真藍，像我們的青春；白雲真白，像我們的理想。池塘也映出我們的模樣，像畢業合影照那樣稚氣、青蔥，那樣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