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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長篇豔情奇書《姑妄言》全文閱讀(三)

第三回 瞽女矢心擇婿 虔婆巧說迎郎

話說那鐵化次日打扮得齊齊整整到錢家來,竹思寬昨晚未回,已在此拱候,見他來到,迎了進來。郝氏出來相見了,讓了坐下。鐵化家人送上禮物,郝氏看見約值百金,喜出望外,拜謝收了,然後扶出錢貴來,見禮坐下,鐵化一見,果然生得美貌非常,雙目雖瞽,卻不癟塌。不凸暴,眼皮微垂,似好目人含羞略閉一般。滿心歡喜,如雪獅子向火,不由得酥了半邊,與火氏比並起來,那一個美而淫惡,這一個麗而嬌羞,如何不愛。

少頃安席,搬上酒餚來,上面鐵化坐了,竹思寬下面相陪,錢貴在東,郝氏在西,共坐而飲。那錢貴雖是妓家之女,還是個未破瓜的女孩,嬌羞滿面,低頭坐著,一語不發,鐵化越發看得中意,心愛得了不得。撤席之後,拉了竹思寬在背處,煩他講梳籠的財禮,竹思寬自然是為郝氏的。假意兩次三番,說定了二百兩銀子,衣服被褥首飾在外。鐵化也算一個財主,這些須他那裡吝嗇,一應都依,又擺上換席來,吃了一會。鐵化面前放著這樣美人,一時不能到手,心癢難抓,那裡還坐得住,約定了日子就起身回去。

次日請竹思寬到他家,就煩同他家人送了禮物來,額外又是二十兩酒席之費。到了吉日,他到錢家,郝氏預備了精緻豐盛的酒席,叫了一班彈唱的雜耍,熱鬧了一番。

後來有人知道鐵化梳籠了錢貴,都道可惜一塊好羊肉落在狗口裡了,就有會打油的人,編了四句口號。說他道:

一顆顆珠圓又圓,奇珍應讓你為先。

今朝誤落村夫手,異寶全埋實可憐。

且說這錢貴,他雖只十三歲,卻聰慧異常。滿心想遇一個風流才子。付此一點元紅,只是女兒家此話不好出口,只得聽父母主張。今失身於此狂且,怨恨之氣充滿肺腑,不覺傷心,枕上含淚,隨口編了一調《二郎神》道:

憂心悄,斷送一生身窈窕。惡姻緣偏向奴身繞,吹簫誰和,梅花片落江皋。空思弄玉諧同調,沒緊要的良宵偏杳。窗欞小,恨那冷月偷窺,使人煩惱。悲悼,嗟容貌如花命似草,魂消魄落,一天風雨飄飄,滿地落紅誰個掃。好含恨,狂且惡少把玉山攪。霎時間,夭桃嬌柳,摧殘傾倒。

悲拗不已,欲睡不能,又成了一調《囀林鶯》道:

滿腔悲怨多縈繞,聲聲啼血噍嗷。恨難消,似美麗的更難曉,何不把殘生來棄了。驀想梁國夫人後從良,嫁著韓王好。怒難消,望他年好景,且耐今宵。香驅相伴狂且嬲,好似烏鴉綵鳳同巢,傷心恨怎消?此情試問人知否,只有空煩惱。倒不如惜花園內雙飛鳥,難忍淚珠拋。嘆今朝花謝,昨日曾嬌。

此二詞他後來常常自唱,故爾傳出,他每日眼含珠淚那一種萬不得已的光景,每每現於詞色。況這鐵化是三十多歲,嘴唇上的鬍子剪得齊齊的,偶然親嘴馧腮,將他那粉粉森森的嫩臉戳得又疼又癢,好不難過。

錢貴自幼愛潔,他每日渾身上下,被褥以及衣服,定用好香薰得撲鼻。鐵化教門中常享用的是牛羊等物,他那身上的一種羶臭,自十萬八千毛孔中透出,甚是難聞,那裡有夜深私語口脂香?那錢貴不由得氣苦,在那暗中的眼淚不知落了多少,怎得還有心情同他歡樂。

這鐵化雖然愛他,總不見他有一毫喜色,不上一月,他一個財主性兒,只要人奉承他,今反要他去奉承別人,如何行得。他雖會奉承火氏,那是名正的夫妻,拋棄不得,二來怕服慣了,無可奈何。今在錢家雖費了數百金,倒也不在他意中,況且又有個厭舊取新之意,因此也就漸漸淡了。先還三日五日一來,後來或十日半月來一次,到數月之後不復再至矣。

這錢貴自從梳寵之後,心中只憂憂不樂,又過了多時,雖又歷過數人,都是竹思寬引來的麒麟楦,總非他之所願。他雖然雙目皆瞽,秉性原極聰明,常靜夜自思:我門戶人家,人所重者無非色藝,人人盡道我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但今損卻雙眸,未免減了許多風韻,老天,老天!既生我如此嬌姿,何吝秋波少許,何苛刻若是耶?若是留得我雙目,雖不敢與天下之美女爭銜,在這平康隊裡或博得個風流榜首,還擇一個才貌情郎,終身有托,於不可知。豈料今日至此,奈何,奈何!他心中傷感。遂題了自嗟薄命的四首詩:

其一:

定是前生作孽多,教儂今日目無波。

幾回辜負菱花鏡,空有嬌容用彼何。

其二:

憶兒幼讀女兒經,眾口鹹誇貌娉婷。

孰意十齡遭此疾,煙花日日類浮萍。

其三:

不知天暗與天明,但聽傍人說雨睛。

獨有琵琶能解恨,調中哀怨訴幽情。

其四:

可憐晨夕伴狂且,怨雨愁雲那得舒?

只有更闌方少息,將明又喚把頭梳。

此詩一出,聲名愈重,鬨動一城。往來之人無不憐愛。但他自己另具一段隱衷,常想道:“我之此目已經雙瞽。無策可療。我之此身雖落火坑,尚可自拔,於當拿定主意,萬不可隨波逐流,誤卻終身。倘有緣得遇一個有才有貌的情郎。當以此身相許,若只圖財帛,與輕薄兒郎醜陋子弟為伍,不但人笑我心盲,我於豈不自誤?”他因執定這個主意,那來訪的人定要選擇才留,這話在他胸中,無人可告。真所謂: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錢貴矢心立了個擇婿之念,要覓一個伶俐丫頭託以心腹。凡是來訪之人妍媸,叫他預報,這主意不肯向娘說,只說要尋一個好丫頭作伴。那郝氏此時靠他如泰山一般,敢不遵依來命,四處託媒人找尋,不惜重價。

一日,媒人領了一個丫頭來,說是童百萬家打發出來的,小名仙桃,才十四歲,郝氏看了,果然生得性格溫柔,齒牙伶俐,就買了與他。

過了數日,錢貴見這丫頭動止端莊,至誠可託,細問他的來歷,也還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因父親不才好賭,將他賣出,幼時曾讀過書,又還識字的,這錢貴甚喜,竟待之如親妹一般,不叫他做一點重活,食必同桌,若無客一來,臥必同榻。這丫頭也感激不已,錢貴遂將心腹告之,丫頭也盡心允諾,替他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看不見,取其代已雙眸之意。

話分兩頭說,且說童百萬家是南京城中數一數二的財主,如何賣起丫頭來,內中有一個可笑的緣故。

這童百萬名自大,原籍徽州府人氏。他高祖之上,在元朝曾做到行省平章政事,掙下了一個偌大家俬。因愛江南繁華,遂留寓於此,已經數代。到他祖父,雖不曾出仕,卻善於經營,專於刻薄,所以做了有名財主。他父親名童山,生他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他哥哥名喚自宏。父親故後,兄弟拆居,哥哥搬回祖籍新安去了,只他一人在此。

這童自大雖算不得奇蠢,也有三分呆氣,既是一字不識,卻又半分難捨。他娶的妻子就是鐵化之妹,這鐵氏不但生得性子兇暴無雙,且嬌容更長得奇異無兩,有幾句讚語贊他的妙處,怎見得:

兩道濃眉闊如柳葉。一雙怪眼,大勝桃姿。櫻桃口,三寸還寬。蒜頭鼻,一拳稍小。面如皮鼓,兩腮肉有十斤。體似綿包,渾身重餘二百。拳真柳鬥,足寬鯿魚。高聲大喝,不亞虎嘯空山;細語低言,還像洪鐘夜度。仰眠綠榻,肥乳峰一尺猶高;側坐牙床,胖屁股十圍還大。走來時,儼同一座肉山;睡下時,全然一隻皮袋。

請教這樣一位佳人,令人害怕不害怕,童自大自娶了他來家,也不曾領教過他的打罵。只見了他那一種不惡而嚴,不怒而威的樣子,真如鼠見貓,如獐見虎相似。那鐵氏天性萬種咆哮,只有一件與丈夫相合,卻是千般吝嗇。這鐵氏在家時,見他令嫂管教他令兄的那些法則,學了個滿心滿耳,本要拿厥夫做個小試行道之端,不想這尊夫心悅誠服得很。每見他雙眉略皺,不覺屈膝尊前,忽然兩眼微睜,早已稽顙頓地。這鐵氏雖然兇暴,古語道:“大蟲不吃伏肉”,他見了這個局面,也竟無所施其威,可以不必用其打了。但只是學了這幾年的閫政來,竟用不著,未免有抱負經綸沉埋草莽之嘆。只好慢慢等待機緣,相時而動罷了。

一日,該他發令施行、開張第一的良辰到了,這是為何?鐵氏在家時,他哥哥鐵化尋了六個丫頭與他媵嫁,買了四好二醜。四個好些的與妹子做針黹,侍梳妝,鋪床疊被。一貼身服侍,兩個粗笨些的,為灑掃漿洗之用。四個好的裡頭有一個頂尖出色的丫頭,他也是好人家女兒,因他父親戴遷好賭,輸了鐵化的錢,無可償還,沒奈何,將女兒算來準賬。那來時才得十歲,就與了妹子。鐵氏見他生得乖巧伶俐,心愛非凡。每日替他梳頭打扮,與他好的吃好的穿,替他起了個名字,叫做仙桃。這丫頭也讀過二三年書,因他資性聰明,竟識許多字,還動筆寫得來,女紅件件都略知些,說話行事能看人眼色,鐵氏這樣一個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別的丫頭一打非數百不饒,一罵非半日不住的,三四年來,不但惱彈不曾彈他一個,連哼也不曾哼他一聲。自嫁到童家,丫頭跟了過來,已差半載有餘。

那一日清晨,鐵氏在窗前一張桌子上放了鏡臺梳頭,童自大就在桌橫頭一張椅子上坐著,看他抹脂膩粉,刷鬢掃眉,看得十分親切,只見他:

醬色臉上,濃堆鉛粉,襯成青紫二色。闊大唇中,重點胭脂,染做血紅兩片。牙黃齒垛,真像金嵌玉山。面白頸烏。果是銀杓鐵靶。發像金絲,也學個時樣梳妝。腕如鐵桿,還帶副起花金鐲。

童自大見了,不由得膽怯,心中凜凜然起來。他打扮已完了,要水洗手,忽見仙桃掇了一銀盆水來。只見他:

黑臻臻青絲細發,喜孜孜俏麗嬌容。面上紅白相兼,身材高矮廝趁。裙下一對小小金蓮,盆邊十個尖尖玉筍。頭上簪一朵嬌滴滴仙花,耳上帶一雙黃烘烘金墜。

童自大看了這半日的魔母,忽然見了天仙降世,頭頂上錚的一聲,魂已出竅,痴呆呆大張著嘴,口水順著嘴丫流出,不轉睛的望著。

難道丫頭來了這些時,童自大不曾見過不成,為何今日忽做此形狀?但他每日看見鐵氏,都是梳洗過了,妝飾起來,雖然醜陋,看慣了還不覺得,今日細窺底裡,見了本來面目,真正醜到十分地位。二來每常因俱夫人的虎威,丫頭偶然一見,不敢詳視,不過偷目一覷,況又另外站著,也不覺十分俏麗,今日忽主婢在一處,相形起來,佳者更覺其佳,醜者愈增其醜,不覺出神,竟看痴了。

那丫頭掇著水,一抬頭,忽見姑爺的這個呆樣,不由得嘻嘻一笑,他也並非有心。這一笑剛被鐵氏看見,這鐵氏身子胖大,他有這個放樣的肥臀,特做了一張放樣的大杌做坐具。他洗手時側過身子去的,所以不曾見乃夫的尊容。今見丫頭笑得有因,急轉身一看,那童自大忽然見丫頭一笑,以為有情到他,益發昏了,還待著臉痴呵呵的。

鐵氏見了他這個形狀,把那幾年學的閫政施將起來,數月鬱的醋氣發將出來,伸出胡蘿蔔粗的五個嫩指,兜臉一掌,一手的水,異常響亮。童自大正在妄想之際,被這一下,嚇得攛得老高,打得個發昏章第十一。正打得愣愣掙掙的,被鐵氏擰著一隻耳朵,拎將過來。冤家路窄,適才丫頭們撣桌子上灰的一個雞手撣帚還不曾收,恰巧放在旁邊,被他抓將過來。有毛的一頭攥在手中,將那一頭有大指粗的紫竹杆,往光脖子上就是十多下。打得童自大頸如刀割,淚似雨流。跪在地板上亂轉。鐵氏罵道:“殺剮的奴才,你好大膽。在我眼跟前公然對著丫頭調起情來,你揹著我,兩個不知偷了多少回數,實實地說來,饒你一死。”童自大哀哀告求:“奶奶你冤死我了,我成日守著你,寸步不離,或是有事就往外邊去了。我遵奶奶的王法,每常連丫頭們看還不敢看,可還敢生這個心腸?就有這樣狗心狗肝,也沒有地方去做,你請詳情。”那鐵氏雖然性如烈火,聽他說得頗有情理,又見他脖子上腫得一條條比指頭還粗,便道:“我饒過你這一遭,下次再要大膽,休想得活命,起去罷。”童自大如鬼門關放赦,不住道:“謝奶奶天恩。”爬起來,揉著脖子,往前邊去了。

鐵氏餘怒末已,叫過丫頭來要打。這丫頭雖從未曾嘗過此味,主母的酷刑是常常見過的。今聽要打,真嚇得心膽地,跪著哭道:“我跟隨姑娘這幾年,蒙姑娘恩典,如此待我,我何敢欺心?適見姑爺的樣子好笑,實忍不住,笑了一聲。敢有甚私情別意?求姑娘開恩饒恕罷。”鐵氏數年來罵也捨不得罵他一句,一時如何打得下去。見他柔語悲啼,似梨花帶雨。心中暗想道:這個妖貨,我看了這個樣子,還疼愛得了不得,何況男子漢見了,可有個不愛的?這個禍根放在跟前不得,我腦後無眼看不得許多。古人說:“老虎還有打瞌睡的時候。”倘弄出來,那時悔就遲了,不如趁此時打發掉他罷。主意定了,說道:“我跟前如何許你弄鬼,我養你幾年,也不忍打你,你只收拾收拾,打發你別處去罷。”丫頭痛哭起來。道:“我服事幾年,蒙恩抬舉,今日非有心之過。姑娘如何就要棄我?我情願被姑娘打死,我總是不願出去。”鐵氏見他哭得傷心,胸中也覺慘然,因醋念橫在胸中,違著心罷,定頭不允。那丫頭知不能留,雖感地數載之恩,又懼觸了他此時之怒,磕了個頭,哭著收拾他的衣服被褥去了。鐵氏聽他哭得甚是悲慘,心中好生難過,叫了一個家人童佐弼來,吩咐道:“將這丫頭帶到媒人家去,不拘身價,揀個好人家與地做媳婦去,不可混配了人,坑了這孩子。”童佐弼答應,領著出去了。

鐵氏復沉思道:“這三個像樣的丫頭也是禍根,萬不可留在上邊。”將家中選了三個無妻的僕人,即日配了下去,單留兩個醜婢,一個名葵心,一個名蓮瓣,在旁使用,終放了心。有一調《西江月》贊這兩個醜婢道:

面黑難施膩粉,發黃罩個包頭。腰粗全仗汗巾收,大腳幸虧裙覆。掃地鋪床能事,尿瓶馬桶常丟。料然難與主人偷,可免姑娘獅吼。

不想仙桃這一笑,倒便宜了這三個丫頭。即日得嘗妙物,只當是替他們做了一個媒人,真可謂一笑姻緣,卻是總成了別個,與自己倒不相干。

這童佐弼領了仙桃到媒人家來,因見他生得有幾分姿色,又主母吩咐不拘身價,思量在他身上發一主橫財,遂暗暗與媒人商議,許他加一酬謝。媒人道:“非賣與門戶人家不得重價。”適逢錢家要買丫頭,講明身價銀八十兩,賣與他家去了。媒人分了八兩,童佐弼落起六十兩正,只拿了十二兩銀子來回鐵氏的話。假說受了財禮十二兩,嫁與江西一個木商做兒媳而去。鐵氏聽得,心中慘切了一會,見說與木商做媳婦倒又替他歡喜。

那童自大被打了這一頓出來,到書房中想道:“我一個大財主,誰不敬我三分,我這樣小心奉承他罷了。倒還這樣凌辱我,我見他就怕,是沒奈何,我去告他一狀,後來或者好些,也不可知,別的大衙門我不敢去,我到縣裡去告。”又想道:“這個狀子不好僱人寫的,用口訴罷。”又道:“不好,一堂的人聽著,怎麼好說被奶奶打了,不怕人笑話麼?” 躊躇了一會,猛然想起道:“我那姑表大舅魏如豹,他現當著上元縣刑房書辦,何不去同他商議?” 又轉念道:“但恐他為護表妹,未必肯管。”又想道:“甚麼相干,做衙門的人,世人說的,公人見錢,如蠅見血。要有幾個錢給他,告他的娘他還未必管呢,何況遠房表妹?我許他個厚禮,他自然肯為我出力。”定了主意,遂到魏家去尋魏如豹。

只見他哥哥魏如虎迎出來,道:“舍弟不在家,妹丈請裡邊坐。”童自大到了廳上坐下,魏如虎道:“老妹丈尋舍弟說甚麼?”童自大道:“尋他商議一句要緊的話。”魏如虎道:“他衙門中有事,清早起就去,到晚方得回來。若要尋他,明日絕早到縣門口就尋著了。”忙進內捧了兩鍾茶來,讓童自大吃著。又道:“老妹丈有甚麼要緊的話,也可以對我說得麼?” 童自大嘆了一口氣,將護領卷下,伸著脖子與他道:“請驗驗傷痕。”魏如虎見都是指頭粗的紫印,腫得老高,驚道:“甚麼人敢大膽打老妹丈?了不得,了不得!”童自大道:“還有誰,就是令表妹了。”遂把無心看丫頭被打的話告知。魏如虎大怒道:“豈有此理,天地間那裡有這樣的事,婦人都凌虐起丈夫來,不要怪我說老妹丈,你太不濟,容他放肆,要是我麼?哏!” 還不曾說出下句,聽得屏門後他妻子介面道:“要是你,便怎麼樣呢?” 他說話時手中正拿著一杯茶,聽得問了這一聲,打了一個寒噤,把杯子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面上便失了色,答道:“要是我,我就咬著牙死死捱。”童自大暗暗含笑,上前作了個揖,那夫人也回了一福,便把眼望著魏如虎,瞪了一瞪。他低著頭,面如死灰。童自大見不是好光景,也不再坐,就辭了出來。魏如虎送客,伸著舌頭悄聲道:“倒是沒有說甚麼別的話呢,造化造化。”童自大笑道:“我看你比我還怕,你怎麼先又說那硬話?”他忙伸手把童自大的嘴捂住。道:“我的少祖宗,你悄聲些,不要替我惹禍,”因附在他耳朵上低聲道,“怕老婆的人,難道硬話也不許說一句麼?” 二人哈哈大笑,一拱而別。

童自大回家,見四個標緻丫頭都不見了,只剩醜婢二人,又不敢問。晚間見鐵氏惡狠狠的睡了,他在床腳頭穿著衣蹲了一夜,也不敢睡。次日起個大早,悄悄下床,出來看見童佐弼,私問他四個丫頭的下落,方知三個配了家人,仙桃已經賣去。他恨了幾聲,就出門到縣前來尋魏如豹。

見衙門口靜悄悄也沒有人,等了好一會兒,見魏如豹手中拿著兩個膏藥,一瘸一跛的走來,他一眼看見童自大,忙拐著上前問道:“昨日失迎,老妹丈清早到這裡有甚麼貴幹?”童自大道:“有一件事特來尋老兄商議。”魏如豹道:“這門首不是說話的去處,請到裡面科房中坐了再講。”遂同他進了儀門內,到科房中一條凳上,讓童自大坐下,他就捱了坐著,問道:“老妹丈有甚麼事見教?” 童自大道:“我受令表妹的氣,實在過不得了,我又不敢奈何他,想要告他一告。要僱別人寫狀子不好意思的,要借重老兄寫寫。”因把脖子伸給他看,道:“傷痕現在便是幹證了。”

魏如豹聽了,只是嘆氣不做聲,童自大道:“我不白勞老兄,少不得個薄儀奉謝。”魏如豹忙道:“倒不是為此。”低聲道:“實不相瞞,我寒家祖墳上的風水有些古怪,大約是陰山高,陽山低,祖傳代代有些懼內。到了我愚弟兄,越發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我家兄那樣個好漢,咱衙門裡算他頭一名,番子二三十人也打他不住,憑你甚麼狠強盜,見了他,俯伏在地。家嫂那樣個肌瘦人兒,到他跟前,才打到他奶胖,老妹丈是常見的,家嫂間或一時動怒,要打他一百,打到九十九下,不但不敢爬起來,連動也不敢動。我不是說大話,我每常打到捱不得的時候,還大膽討討饒,他連饒也不敢討,啞巴似的咬著牙死捱。因他叫魏如虎,外邊人知道這事,說當年李存孝會打虎,是個肌瘦小病鬼的樣子,恰巧家嫂也姓李,又生得小巧,人都叫他母存孝。大約老妹丈也有所聞,到了弟益發可憐,說起來連石婆婆也掉淚,那些作踐的事也說不盡。一句結總的話,也不怕老妹丈見笑,他此時若叫我死,大約也不敢再活。也怨不得,一來我的賤體比老妹丈小了好些,賤內的尊軀與舍表妹相彷彿,他要打起我來,一隻手像拎小雞似的,輕輕就撂在地下,一屁股坐在脊樑上,就如孫行者壓在五行山,還想動一動麼?憑他揀著那一塊,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我叫做抬轎的轉彎,滿領就是了,總是我賤名的這個豹字當初起的不好。”童自大道:“怎麼見得?”他道:“我賤內姓師,獅為百獸之尊,豹見了獅,可有個不怕的?我常想就是豹子真見了獅,不過是個死罷了,也未必怕到這個地位。我見了他,心驚膽碎,說不出的那個怕法。若見他個笑臉,我就比做神仙還快活,但見他有些怒容,我渾身肉都亂顫,那心撲撲的跳到口裡來,話都說不出一句。我背地上了他個尊號,稱他為九靈母元聖,這是《西遊記》上太乙天尊騎的九頭獅子的名號。那是個獅祖,必定才這樣利害。”因笑著把那膏藥與他看:“你說我買這東西做甚麼?” 童自大道:“據老兄說起來,想是被嫂子打傷了那裡了?” 魏如豹道:“那打提他做甚麼?老妹丈,你脖子上那幾條傷痕也算得個打麼?要在我賤軀上,就算天字第一號的輕刑罰了。可憐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渾身上下那一處沒些傷痕,若貼起膏藥來,不但沒這些錢賣,竟把衫子、褲子、襪子總攤了膏就是了。”說著,將襪帶解開,把褲腳擄起來,只見他兩個膝蓋紅腫有飯碗大,全是碎血眼。

童自大忙問道:“這是怎的來?” 魏如豹笑道:“冤屈死人,昨日一個敝友請我吃酒,回家去遲了些,我是個官身子,每常回去或遲或早,都是家兄出來開門的,他也還沒得甚麼說,昨日家兄不知同老妹丈說甚麼來,家嫂著了惱,從昨日午間在屋裡,家嫂叫他頂著淨桶跪著,不放起來。是賤內出來開門,驚動了他了,發起性來,說我定是在外邊嫖老婆,不然為甚麼深更半夜回家。我把嘴都分說破了,他也不信,真是口中淌出鮮血來,他還說是蘇木水,你有甚麼法?他拿些碎磁瓦,砸爛了墊在我膝下,足足跪到天亮,也還罷了,他又把一塊死沉的大槌衣石,叫我頂在頭上,壓得那碎磁都戳進肉裡頭,你道刻毒不刻毒?到了今早還不放起來,虧我苦哀求,再三告說,今日衙門裡有要緊公事,恐怕誤了,才饒了起來。我出來時張了張,家兄還像空陽文,頂著個花盆在那裡跪著呢。我到了外邊,一步也挪不動,看了看全是血眼子,都是那碎磁戳的,兩腿幾乎要折,沒奈何,只得慢慢的捱到外科藥鋪裡,買了兩個膏藥來貼。為甚麼今日來得遲些,你不見我方才走路一瘸一點的麼?我若替你寫了這狀子不打緊,後來設或舍表妹知道了,會著我賤內一說,我還想活麼?那就是真正的死無葬地了,就是老妹丈也有些不妙,這事不是兒戲的,性命相關,不可輕舉妄動,我勸老妹丈忍忍罷。”

童自大聽他說了這些話,也不知是真是假,見他有些作難,袖中取出個草紙包兒來,送上道:“這算不得甚麼,老兄買一鍾茶吃,果然替我出了氣,我後來還有重謝。”魏如豹一見包兒,便一臉的笑道:“我倒想了個主意,不知可做得來?” 假推道:“一個至親家,如何好受禮的?” 童自大道:“老兄既有主意,你要不收這薄意,我也不敢奉求了。”塞在他手裡,他也就接過去,道:“老妹文既如此說,我且權收下。”便裝入衣袋中,然後說道:“據我想,這件事也不必定要告,況本官病了,這幾日不曾出堂,不見衙門口靜悄悄的麼?就有狀子也告不進去。內邊管轉桶的管家巨大爺巨金,同我最相厚,等我請他來同他商議,煩他稟聲老爺,出根籤,差兩個人到你府上,只說官府查訪得他欺凌丈夫,要拿來處治,嚇唬嚇唬他。舍表妹一個婦道家,到底膽子小,他聽得自然害怕,若後來改過,也就罷了。況且你我都站在不敗之地,沒有甚麼干係,不怕他們知道。一興詞動訟,那就有指實了,你說可行得麼?”童自大見說官府不上堂,也沒奈何,只得說道:“聽憑老兄尊意罷。”

魏如豹煩了個門子到客堂後去請巨金。等了一會兒,見他來了,童自大看他好一條大漢,方面大耳,一部落腮鬍須,左手捏著一塊藍袖手帕,將左眼捂著。二人起身,讓他坐下,他問魏如豹道:“這位是誰?” 魏如豹道:“這位是舍親童百萬。”巨金忙施禮道:“得罪得罪,聞大名久了。”魏如豹道:“數日不會,不知大爺患目,失候得很。”巨金哈哈大笑道:“我那裡是害眼。”魏如豹道:“不是害眼,是怎麼的來?” 巨金笑著說道:“魏師付你不是外人,童大爺既是令親,也都是自己人,實不相瞞,前日敝恩上同主母偶然角口,敝主母就拿我賤荊出氣,罵了一頓。我正在家裡吃酒,桌子上放著一把大壺,賤荊回來,摔碗摜碟的,我又不曾敢說多話,只說你在上邊受了奶奶的氣,怎到家裡來使性子?魏師付,你就是說我這句話也沒有衝撞了他,我不曾防備,被他拎起酒壺來,夾臉就是一下,虧我躲得快,打在眉毛頭上。幸得是我這樣個漢子,也還掙住了,要是軟弱些的,不死也有個頭髮昏。一來是祖宗保佑,二來虧我靈泛,不然眼睛珠子也打出來了。他一把揪住我耳朵,還要抓鬍子,幸喜我的力氣大,死命掙脫了,往桌子底下一鑽,才得跑掉了,要是捋掉半邊,今日還不得出來會你呢。”因把汗巾拿下,道:“你看看。”魏如豹同童自大一看,眉稍骨烏青,眼睛腫得像桃子一般,只有一縫。

魏如豹道:“這一下利害呢!”巨金道:“先還腫得大,連眼都睜不開,這兩日好了許多了。”便問道:“你尋我說甚麼?” 魏如豹遂將童自大的事對他說了。他盡著搖頭諮嗟。魏如豹道:“舍親不敢白勞,少不得還要奉酬。”巨金道:“魏師付,不是這個話,我們是好朋友,我若可效力,童大爺難道還不值一個相與麼?內中有個緣故你不知道。”因低聲道:“前日敝恩上偶然同主母說頑話,敝恩上說‘大凡做官得人,誰沒有幾個小老婆。你今將五十歲的人了,也該讓我娶個小,樂一樂。’還哈哈的正笑著,不想被主母跑上去,把臉同脖子抓得稀爛。一條條的血口子,好不難看。怪是也怪不得敝主母,原是敝恩上的不是,這樣的話可是亂說得的?還虧主母很心疼的一位小相公,有八九歲了,每常老爺帶他出來頑,你也見過。是他哭喊著抱著老爺,奶奶才饒了,不然還利害。因上不得堂,故推病這幾日呢。我賤荊受氣,我造化低,都同在這一日了。如今敝恩上在主母面前千小心、萬陪罪的時候,我若去一稟,家主母一知道,要怪我替男人告妻子狠惡,這還了得。敝恩主正在奉承的時候,不要說用刑,只吩咐我賤荊處治,那就即死無疑。是這個緣故,所以不敢奉命。”向童自大道:“尊夫人還算賢慧呢。一個少年的標緻丫頭,見了還遠遠的躲開,還怕惹是非,那是大膽望著得的?這是自已失於檢點,如何怪得人?不曾打斷脖子梁骨就算萬幸了,要是敝恩主同我犯了這樣的法,哏,恐怕連性命都難保。我奉勸是好話,請息息怒,此後凡事小心些,樣樣自己留神,就不妨了。”因立了起道:“不能奉陪,賤荊上去了,一早起,恐要回來吃飯,我照看去。”拱拱手去了。

童自大隻是嘆氣,魏如豹道:“我為老妹丈,不過如此盡心罷了,說不進去,卻沒奈何。老巨說的也是好話。老妹丈得忍就忍;我有幾句護身符的藥言奉傳。你但記熟了,便可保無後患。

他要打區區,區區先睡倒。他若罵區區,區區只贊好。他又省力氣,我又省煩惱。這個波羅密,的是個中寶。但能知道此,保身直到老。

老妹丈千萬記著,請回吧,衙門中無事,弟也要返舍了,倘回去得遲,又生禍患。”童自大見他如此說,只得別了出來。

因大清早來尋他,此時又渴又餓,到一個茶館中去吃了一壺茶,軟飽軟飽。正坐吃茶時,聽得隔座幾個人在那裡說笑,一個道:“江寧縣喜老爺,做官也風厲,人品也生得好。五短三粗的一條漢子,一嘴連毛胡,頗有三分殺氣。他是福建人,酷好男風,他衙門裡有個門子,姓董名混,叫做小董賢,生得細皮嫩肉,比女人還嬌媚些。喜老爺愛上了他,在奶奶面前說衙門中事繁,日間辦不完,夜裡還要料理,一個月倒有二十日在書房中同小董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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