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字是要跟一輩子的,不能亂取。
江家老疙瘩就是這樣。他叫江守村。
“守村啊,還是你腦袋好使啊!用手拿著雞腿啃,肚裡有油,這臉上也油光發亮的。桂花得老稀罕你啦!”桂花是在村西頭住的一個寡婦。
十幾個人的飯桌上,一個方頭臉、胡茬縱橫的糙漢子一臉壞笑地說道。
同桌眾人聽到後,也同樣放肆地大笑起來。
守村卻用力地嚥下嘴裡的雞腿,又把剩下的放入自己的碗裡。用油汪汪的手背擦了擦鼻子,很委屈地說道:
“你們不要壞我名聲啊!我就是幫她家挖了一口袋餵豬菜,進去連一口水都沒喝。我告訴你們不能瞎說!”
說完又拿起雞腿賣力地啃了起來。
其他的糙漢子,則是完全把話題轉移到了村西頭寡婦桂花上面:
“那誰,前天進屋呆了半天才出來!嘖嘖!”
“那算啥,前天有人放羊時看到的。還有那誰和桂花,手都拉到一塊兒啦!嘖嘖!”
眾人又是一陣怪笑。
“你們不能壞我名聲啊!”守村嚥下最後一口雞腿,義正辭嚴地說道。他有點喜歡人們把他往這件事兒上聯絡。
“不能,守村啊,我現在相信你啦!你真的一口水都沒喝到,白搭上了一口袋野菜了。”
方頭臉漢子認真地對守村說道。
“你咋還不信呢!我真的啥也沒幹!”守村喝了一口白酒,臉色有些泛紅。
“你咋還沒完了呢!剛才就逗你一句。你的兜比臉還乾淨,就是送一年餵豬菜,桂花也看不上你啊!”
糙漢子說的話重重地壓在了守村的心上,他被憋得臉通紅,一句話都不說了,只是低頭不斷地喝著酒。
今天老王家開了兩桌席,守村也上桌了。
過去蓋房子封房頂,需要的人比較多,一般一個小村子的男勞動力,都去幫忙。今天就是老王家新蓋的廂房封頂。
守村知道了,主動幫助運土。
守村在生產隊時,就一直當“半拉子”,就是當不了整勞動力用的意思。二三十歲時,幹活也是磨磨蹭蹭,永遠的尾巴尖。
一般人家有啥活兒,請人幫忙,也不愛叫他。活兒幹不了多少,吃的飯能趕上兩個人的了。
可有時候守村主動幫你忙,你也不能把人攆走不是?
這一年,守村都四十多歲了。村裡的桂花在守了寡以後,這名聲一直不太好,男男女女們都在傳揚著她的閒話,人們一聽這個話題,就津津有味,對於真假,沒有人真正感興趣。
這可能也是守村一輩子中,唯一的一次緋聞。他大多數時候,都是和女人不沾邊的。家裡面
擁有村裡唯一的土胚房,屋裡兩代四個老光棍,註定沒有人給他提親的。
其實在合作化生產隊的時代裡,生活條件比較平均才對。沒有人能弄明白,一家四口都是男勞動力的守村家,為什麼那麼窮。
老江頭自己帶著三個兒子,沒能續上老伴兒,這個倒是說得過去。可幾個兒子先後成年了,都錯過了娶媳婦的年齡。
他們家斜對面的劉老漢重重地抽了一口自己的菸袋鍋,小聲地道出了玄機:
“老大的時候,人家要一個炕櫃,兩個大箱子,沒有;老二的時候,人家要臺縫紉機,沒有;老三?老大老二都沒有,自然也沒老三的事兒啦!”
日子不知不覺地過去,最後一家人就剩下也老了的守村。
村裡的地並不多。當有人外出打工後,很快就引起了連鎖反應。村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出去打工了。
守村五十歲時,也被老鄉帶著出去了一年多。
回來後,人們差點兒沒認出來他。瘦得如皮包骨一樣,眼神呆滯,臉上總是有一道一道的黑色,像是沒洗乾淨似的。
每當人們笑著說:
“守村啊,這一年多一定沒少掙錢吧?”
守村馬上就支支吾吾地走開了。
望著守村的背影,知情人嘴一撇:
“傻乎乎地,被騙到小煤窯幹了一年,差點累死裡面。這一年,比他幾十年乾的活兒都多了。”
“一點兒也沒掙到錢啊?我聽說下井的,不少掙啊。”
“他能活著,就是撿條命了。工資都讓和他搭夥兒乾的兩個人拿跑了。找人家老闆要,老闆根本不認。你知道麼,就這種小井,出現過不少害了人,然後去訛老闆的。弄不好,帶他去的人就安的這個心。可能因為什麼事兒,沒動手,就跑了。”
有人搭茬好奇地問:“他不是和咱村的人一起出去的嗎?誰拿跑了他的錢啊?”
“是村裡人帶他出去的,可是到了工地,他啥也幹不明白,人家最後就沒要他,後來不知道在哪兒遇到的那兩個人,把他帶煤窯上去了。”
“哎呀,這守村,人太慫了!咋整!也行啊,就像你說的那樣,撿了條命。”
“可不是咋地!他以後再也不敢出去了。守村,守村,咱這村子住的人越來越少。這守村啊,就替咱們守著吧。”
好在守村還有幾畝地,他自己隨便種種,也夠一年吃飯了。
只是他種的地,總比別人差得多。人家都要用高產的種子和化肥,守村覺得留一兩袋子種子,第二年種就行了。卻不知道,現在的種子都是隻能種一年的。
他的地,年復一年的,產量越來越低,只夠他自己吃的。幸虧他後來做了五保戶,一年還給點兒錢,不然他這點地,吃飯都成問題了。
回村一年後,守村漸漸地恢復過來了。只要沒人提,煤窯裡那一年給他帶來的痛苦,似乎也忘了。
每天只要天好,他就會坐在院外的一棵大柳樹下,那裡有半片青石磨盤。有別人在時,他就坐著聽別人聊天。沒別人時,就躺在那裡望天。
過去他很喜歡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的。五年前,就改了這個習慣了。
方頭臉糙漢子每次提起這個,就會不屑地說道:
“桂花在那年嫁到外地去啦!守村再也看不到人家啦!”
這時,即使守村在場,他也不會說“你不要壞我名聲啊!”這樣的話了。
只是繼續望他的藍天,或者呆呆地笑著。
守村的壽數,是個吉祥數:66歲。
他是死在了自家炕上,人們覺得他是壽終正寢了:橫豎一天也沒什麼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