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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搶記憶:父親的汗水

1

前幾天,我去參加一個捐資助學的公益活動。以往我對這種活動的某些環節都有一些成見:

我認為不一定非得讓那些品學兼優但家庭困難的孩子上臺,因為這是大型活動現場,很多媒體在現場拍照攝像,這些孩子家庭困難,他們不一定願意公開自己的照片,但迫於活動方的要求,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上。

作為一個公益人,理解並維護受益人的尊嚴,非常重要。

但那天孩子們上臺,紛紛說出自己考上什麼大學時,我看到他們的內心是明亮和歡快的,言語中透露著一些自豪。

那一刻我想到了自己,20年前,如果有人請我上臺,我也會很自豪地告訴大家:我考上了重點大學!

雙搶記憶:父親的汗水

接下來是一位女學生代表發言,這是一位來自湖南西部大山裡的女孩,她說自己的家在深山裡,而且房子建在高山上,在政府的幫助下才建了一棟磚瓦房,後來山洪暴發,把新房子沖垮了一些,又在政府的幫襯下重新修好。

她考上的是上海一所重點大學,當她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既喜又憂,喜的是終於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學,成為家裡人的驕傲,憂的是在大上海這樣的地方,生活費肯定要不少,家裡沒有什麼收入。父親在工地做工,母親在家務農。

“有一次,我跟父親影片,父親正在工地上,我看到他滿身泥濘,汗水溼透了他的衣衫,我感覺他把衣服脫下來,能擰出一桶水。

母親每天天不亮,就揹著揹簍上山去掰苞谷、種花生、黃豆,然後把收成拿到集上去賣,換取一些錢給我做生活費……”

女孩的講述很平靜,臺上有一位著名主持人在互動,臺下坐著很多領導。

我戴著口罩,聽到父親的汗水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擦了擦溼潤的眼睛,她的話喚起了我的回憶。

雙搶記憶:父親的汗水

2

我讀初中時就體會到了父母的不易,家裡的收入全部來自父母種田和養豬。

當時,叔叔和阿姨都外出打工,父母把他們10幾畝的田全部包了,那時還沒有機械化,全靠雙手和肩挑背扛。

印象最深的是雙搶時節,這個詞估計新一代的人都沒聽過,雙搶,顧名思義,就是要搶一季稻的收割,收割完後馬上要犁田、耙田,並搶種二季稻。

如果搶的時間慢一點,錯過了氣候,就會影響到收成。

我和姐姐雖小,但一直被要求在田裡一樣勞作,割稻子、遞禾、扯秧、插秧、送水等,能做的都要做。因為父母擔心我們考不上學校,連種田都不會,到時候養不活自己。

七八月的湖南,正是最悶熱的三伏季節,但太陽越大,越好曬稻穀,所以在收割稻穀的時候,我常見的景象是這樣的:

凌晨4-5點,我睡夢中聽到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這是母親起床煮粥的聲音;

早上7點左右,我聽到撞門的聲音,這是父親挑了一擔谷回來的聲音;

早上8-9點,我和姐姐吃完早餐並送到田裡,看到父母正飛快地揮舞著鐮刀割稻子,原本金黃一片的稻穀已經被收割了一大半,這是因為清晨涼快,父母趁早可以多收割一些;

雙搶記憶:父親的汗水

上午10-11點,我們一家四口開始通力協作,把割下來的水稻稻穀脫粒,父母踩脫粒機,我和姐姐遞禾,脫粒機被踩得震天響。

田裡的蝗蟲、臭蟲夾雜著稻屑漫天飛舞,有時候運氣好,能逮到幾隻鳥,運氣不好,會遭遇幾隻田鼠甚至蛇。

此刻的太陽像一位惡霸,高傲地俯視著人間一切,熱氣像皮鞭一般抽打著勞作的人們,空氣中沒有一點風。

踩了一會兒,脫粒機的稻穀已經滿了,父母便開始出桶,我叼著一根稻草,躺在田裡得以休息一會兒,人早已跟稻草一般蔫。

父親一雙粗糙的大手,在滿是尖銳且毛癢的稻穀裡穿梭,把夾雜在其中的稻草挑選出來,然後用撮箕把稻穀撮到籮裡,然後矮下身子,把這一擔溼潤而沉重的稻穀挑到曬穀坪上晾曬。

這時候,我看到大顆大顆的汗水,從父親的額頭滾到臉上、衣服、衣角,再掉到田裡、水裡,整件衣服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用手一擰,感覺汗水能浸潤整塊田地。

小時候,覺得父親力大無窮,什麼事都難不倒他,他能挑動幾百斤的谷,能挑起一座山,能挑起整個家庭的壓力。

所以那時候總想偷懶,一旦得到可以回家的命令,如獲大赦,撒腿就跑。

有一次在離家比較遠的地方收割稻子,母親早早就預料到我們無法按時收工,讓我買了一個西瓜存放在陰涼的水溝裡,等到餓的時候就啃瓜。

等我們全部勞作完,已是下午2點,吃進去的西瓜早已化作汗水揮灑乾淨。為了防曬和防蟲,我在雙腿上塗滿了泥巴。

在回去的路上,我拎著一雙涼鞋,打著赤腳(因為很多泥巴),那時候鄉間小路還全是泥土路,被太陽暴曬一天後,泥土變得滾燙,我剛一踩上就被燙得跳得老高,最後沒辦法,只能挑有草的地方走。

這時候我看到父親挑著一擔穀子向我快步飛來,不一會兒他就追上了我,豆大的汗珠從身上各個地方,爭相往地上跳,汗珠砸在泥土上,發出噗噗的聲音,激起一陣灰塵。

我加快腳步,幾乎追趕不上。後來在學《挑山工》時,語文老師問:挑擔子和走路哪個走得快,我非常堅定地回答“挑擔子走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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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湖南的午後經常會下一陣暴雨,學了地理課後才知道那叫對流雨,從起雲到降雨經常只有一會兒,而從下雨到停雨也經常只有幾分鐘。

我們在辛苦一上午後,吃完中飯,睡得正香,突然聽到一陣雷聲或是鄰居大喊一聲“落雨了”,我們就會從床上立即彈起,像救火一般衝向曬穀坪。

父親力氣大,用木板把穀子迅速收集在一起,母親快速揮動掃帚,把散落在各地的稻穀收攏到一起,我和姐姐拿著小掃帚加入戰鬥,頓時塵土飛揚,父親汗如雨下。

但這時誰也顧不上汗水雨水了,只想在暴雨來臨之前把穀子收在一起,並蓋上薄膜和稻草。

有時候跑得稍微慢一點點,暴雨驟降,就把穀子淋溼了,遇上天氣好能迅速曬乾,如果不好的話,萬一稻穀發了芽,那這一年的辛苦就要打水漂了。

雙搶記憶:父親的汗水

嘗新是我們的重要節日,每年嘗新(山家故事|嘗新),我們會邀請外公外婆來家裡。記得外公經常跟我說的一段話是:

“你爸媽辛苦一年,拿個小耙頭一樣,這裡耙一點,那裡耙一點,到你們一開學,你們大耙頭一耙,這一年耙的錢就都給你們耙走了。”

那時候每年暑假,我都期望早早結束,早點回到學校,脫離辛苦的雙搶歲月。母親也每每在這時對我進行苦難教育:“如果不好好讀書,以後就種一輩子的田。”

高中時候的我已經能理解話中含義,頂著巨大的壓力學習,心中只有一個執念:讀書再累也只有三年,但若考不上大學,就要累一輩子。

雙搶記憶:父親的汗水

高考的時候,正是流火季節,父親話不多,聽別人說專科不好,於是就丟給我一句話:“考上本科就讀,考上專科就去打工。”

聽到這句話,我壓力並不大,似乎覺得考上本科應該問題不大,也知道父親向來不擅長表達。

考完那天,我回到家,發現房門掛著一把鎖,於是我走路去外婆家,發現父母果然在給外婆家割水稻。

母親問我考得怎樣,我感覺考得還可以,但不敢說大話,只好說:如果好的話可能是一本,正常的話是二本,但也有可能是專科。這句話說了等於沒說,但給自己留足了進退的空間。

父親抓著一把割好的稻穀,聽完我的話後,還是那句話:“考上本科就讀,考上專科就去打工。”說完又低頭去勞作了。

後來成績出來,我果然考上了一本。別人恭喜父親時,父親說:“考上大學又不能說明什麼,關鍵看以後能不能分個好工。”言語中表示不屑,但語氣裡滿是開心和自豪。

上大學那天,父親送我去學校,等我辦完所有手續後,他就回家了,他說擔心趕不到回去的車,要是在外面住宿的話要花不少錢。

然後他抹了一把汗,匆匆地走了。據後來母親告訴我,看到我走進宿舍大樓的那一刻,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突然想掉眼淚。

多年後,我閱讀龍應臺的《目送》,感覺這個場景特別眼熟,書裡說: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用背影默默的告訴你: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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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畢業後我去了北京,漂了8年後又回到湖南。父母離開熟悉的鄉村,跟隨我們在城市裡生活幫我帶孩子。等到孩子大了後,他們執意要回農村。

村裡人都覺得很奇怪,問難道城市不好嗎?要什麼有什麼,農村又苦又累,為何要回去受這個苦?

母親的第一回應不是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維護我:“兒子兒媳婦沒得說,他們對我們都很好。就是想呼吸農村這口新鮮空氣。”

村裡人聽到後,也覺得這句話沒毛病,其實所有去過城市的老人都想回農村。前些年,一位國學老師對孝順一詞作了三重解釋:

一重是孝物,即逢年過節送點吃的用的;二重是孝人,即送這些吃的用的,父母不一定捨得吃和用,他可能送給別人了,但只要父母開心,我們也要尊重父母;

三重是孝心,孝父母的心,父母最大的願望是兒孫過得好,子女和順,所以我們要過好自己的生活,讓父母安心。

而在跟父母生活的這幾年,我想到了第三重孝“孝心”的衍生含義,即遵循父母的內心,讓父母找到價值感。家裡親戚都希望父母不種田和土,這麼大年紀就應該享清福。

但我的觀點是,如果父母啥都不做,他們會覺得自己沒用了成了家庭的拖累。

所以不如讓他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等我們回家的時候,享用他們種的菜、養的魚、喂的雞,他們會很有成就感。

雙搶記憶:父親的汗水

今年中秋節沒有回家,打電話回去,得知父親今年種的兩畝田,收割2000多斤稻穀,是請收割機收的,所以並不累。

真正累不累我也不知道,但母親在電話裡很開心,說等我國慶節回去,開車去把稻穀碾成米,到時讓我帶一些自家種的米回去。

很久沒回去,對農村的一些場景已經忘記了。有一天,我帶著孩子玩耍,天氣特別炎熱,太陽炙烤著大地,我感受到水泥建築像烤爐一般,炙烤著大地。感覺這個情景特別熟悉:

是了,此時正是下午三點左右,

父母要下地勞作,我要去放牛,路邊的草瘋長,大地沉默,池塘裡偶有一條魚跳出水面,遠處有一些草帽在移動,脫粒機在怒吼著,一堆蚊子聚集在牛的周圍飛舞,天空中沒有一絲風,空氣中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的味道,我牽著一根牛繩,心裡想:這何時是個頭啊!

想著這麼多年我生活在城市,差點忘記了這個場景,突然覺得自己有種背叛的感覺,心裡一愧疚,就差點流出眼淚來。

我是穀子,出身農村,曾謀職帝都,做過媒體,現居南方某城市,經常寫點鄉村文字,如果你對鄉村故事感興趣,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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