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RTAND上偶遇藝術家嚴澤明新作的一幅布面丙烯油畫，名稱叫《一起走過的路》：在星光閃耀的夜空下，一位長著犄角的外星人站在湖邊上，右手拉著騎在他肩膀上的娃娃的小手，左手拿著一根尾部跳躍著火苗的樹枝；湖的對邊，是一望無垠、被黑夜籠罩得分不清天際線的世界。
畫不大，只有50×40cm，乍一看有點“阿凡達”的意思。作品附帶的說明非常簡潔：“我希望能一直看著你長大，我也希望一直陪著你變老！”
嚴澤明作品《一起走過的路》丙烯（布面尼龍），雨露麻布，丙烯顏料，50×40cm，2021
網路科技，成了藝術進入生活的最佳捷徑。對著作品的照片，我凝神了不到10秒鐘，就決定把它買下來，送給我一歲9個月的女兒。
交易完成後，我不無得意地在朋友圈分享了自己的心得，一天竟收穫了近百個點贊。有些人點贊，可能純粹是一種生活習慣。但有些人，則確確實實被畫面傾注的滿滿父愛所感動。
藝術家和演員不同。他們在畫別人的同時，其實也是在畫自己。
嚴澤明的藝術起源故鄉陽江，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是個人生活的真實寫照。2018年以前，他的畫風偏灰冷。後來兒子患病，嚴家意外得到大量愛心人士的幫助，使得他的創作理念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從原來的灰色調慢慢過渡到用明亮、溫暖的色彩來表現人性中的各種美好，把友情、愛情、親情、責任、擔當、博愛等精神元素融入畫中。
《一起走過的路》這幅畫作的背景雖漆黑一片，但父親手上那根燃燒著真、善、美的花把，就像希望一樣照亮著眼前的湖面，讓整個夜空變得格外溫暖。父親對孩子的那份溫暖的愛意，就像五彩斑斕的湖水一樣，靜靜流淌進每一位讀者的內心。
相信每一位看到這幅畫的讀者，內心都會有種強烈的代入感，把自己視為畫面裡邊的主角。我的內心，也有著同樣的化學反應。
在世上幾乎所有的父親面前，女兒都是他們要用自己的一生去陪伴和保護的“小情人”。不管前路埋伏有多少兇險和困難，我們都要做“小情人”屁股下面最可靠的肩膀。在這個純粹靠作者個人想象力營造出來的奇幻世界裡，我想象自己就是那位頭上長著犄角、脖子上騎著孩子的父親。
說實話，我的寶貝女兒還小。作為父親，我對她的愛才剛剛開始。如果把一份還處在起步階段的愛，描繪得過於深沉和偉大，難免給人虛假和矯情的印象。但不管怎樣，買嚴澤明這幅畫，至少說明了我的理想抱負，就是要一輩子心甘情願、責無旁貸在當女兒的保護傘、大靠山。
一個星期後，畫作跨越千山萬水快遞到了廣州。當我把畫掛上牆後，女兒窩在我的懷裡，用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注視了片刻，嘴裡咿咿呀呀地說了一通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外語。這不是食物，也不是玩具，所以，她似乎並沒有馬上要去佔為己有的意思。但我猜想，她一定被畫面裡奇異繽紛的色彩所吸引。
整個下午，我都在為女兒的幾句咿呀自鳴得意。直到傍晚，娃她媽下班回到，我終於忍不住在她面前表揚了自己：“看，我多會買東西。從女兒出生第一天開始，你就開始一路給她送各種各樣的禮物。有吃的，穿的，玩的……你一路送，她就一路扔，沒有一件能留下來。哪像我這樣，送了一件可以陪伴女兒一輩子的禮物。以後，它就是我們感情的最好憑證。”
不過，自豪的聲音還未繞樑三尺，娃她媽就利索地接過了話頭：“就你那也能叫給女兒買禮物？那是你藉著女兒的名義娛樂自己吧？你問過女兒她現在最需要什麼嗎？”
直擊靈魂的三問，瞬間就把我哽住了。果然，不能輕易去跟生活中的女人辯論，她們永遠都是可以隨時秒殺直男邏輯的最佳辯手。
只是簡單的一個回合，“給女兒送禮”就愣是給娃她媽掰成了我“給自己送禮”。而朋友圈保留的那筆價值100個讚的無形資產，反倒成了鞭策我不要再以自我為中心的不良記錄。
娃她媽的無情反駁，讓我連續幾天都憤憤不平。
某天，我到收藏家高爺家裡喝茶，聊起藝術就順帶跟他講起了這件事。高爺一臉讚賞地對我的行為表示了支援，同時也從色彩、創意、構圖等方面對嚴澤明的畫作給予了點評。
讓我頗感意外的是，去年高爺女兒結婚，他也剛好送了女兒一件畫作。我眼睛一亮，問是送的哪位畫家的作品。“畢加索的一幅版畫，”他笑言，“能討得女兒的喜歡真不容易。”我馬上豎起了拇指。
巴勃羅·畢加索（西班牙語：Pablo Picasso，1881年10月25日～1973年4月8日）。資料圖片
“女兒的性格，跟我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倔！”高爺坦承，因為意見不同，父女倆平時沒少吵架。但每一次激烈辯論，女兒都沒有輸過。“一發現說不過你，她就門一甩，走人。”從小對父親的收藏耳濡目染，長大後趁著出國留學和旅遊又把全世界的頂級藝術博物館看了個遍，高爺的女兒其實非常喜歡藝術，而且對每一位藝術家的作品都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嚴澤明的作品，高爺初時還想著也送一幅給自己女兒。誰知道女兒看了回信說，色彩不錯，她很欣賞，但這不是她心頭好，她喜歡怪的。
我問高爺什麼是怪的。“就是不能太正統，最好藝術語言或思想表達有點離經叛道的，”高爺說，這才符合她的個性。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
這句話讓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年輕一代都有了自己的思想。每一個父親都希望做自己女兒的心靈導師。然而，我們真的瞭解自己的女兒，並且確信自己有能力做他們的心靈導師嗎？
我和娃她媽屬晚婚晚育。女兒出生，我已是不惑之年。從年齡來算，女兒差不多接近“20後”了，父女間隔了將近兩代人。現在女兒不諳世事， 我就自作主張為她買了一件藝術品，還美其名曰是送給她的禮物。“20後”的世界觀和審美觀是怎樣的，我知道嗎？現在新生代瘋狂追逐草間彌生、村上隆、奈良美智的東西，我們已經覺得不可思議了。若等到女兒成年，這個世界也許又得發生翻天覆地的新變化了，如果思想觀念上沒有重新整理，他們如何去適應和創造新的時代！
雖然高爺經常自嘲與自己的女兒水火不容，但是，在做好一名父親這件事情上，我與他的智慧起碼相差兩個等級。至少以收藏中國畫等傳統藝術起家的他，還能夠站在女兒的角度思考，送女兒一張符合她審美價值觀的畫作。而我，連基本的換位思考的意識都還不具備。怪不得畫作送來的當晚就遭遇了娃她媽的強烈擠兌。
嚴澤明的畫作好不好？在我、娃她媽和高爺看來，當然都是好的。甚至連在藝術上見多識廣、一向目光挑剔的高爺女兒，亦不吝溢美之詞、給予了肯定性的評價。問題的關鍵在於，好不好，不應該由我們說了算。既然是送給女兒的禮物，自然就應該把審美的話語權徹底交到女兒的手上，否則就成了父親一廂情願的決定。
其實，在我們身邊，不乏那種自認為對家人、對親友、對同事，或者對其他任何人一片好心的人，經常揹著後者做出一些讓人哭笑不得、難以接受的事情來。正因為對自己的想法和能力過於自信，又沒有好好去了解和尊重別人的實際需求，最後竟然成了剝奪他人基本權利的始作傭者。
兒童是國家的希望，民族的未來。尊重他人的選擇權，其實就是對文明秩序和社會規則的最好守護。只有當每個人的權利都都能夠真正得到尊重和維護的時候，一個社會的創造力和包容性才能夠得到更充分的發揮，從而推動整個國家的繁榮昌盛和文明進步。
一次平常的送禮，背後卻隱含著一個並非人盡皆知的隔代相處的道理。人生的路很漫長，一家人共同相處的時間少說也還有幾十年，如果是你，你會送一件什麼樣的畫作給女兒？
【評論員】馮善書（南方產業智庫副主任 南方+收藏線上負責人 藝術投資專欄作家，著有《看懂藝術市場潛規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