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幫派紛爭,竹馬為救我,被剁掉五根手指。
而我卻拋棄他,跟其他人走了。
七年後我逃到緬北,竹馬卻成了這裡最大販毒集團的二把手。
水牢、電擊、毒打——這些都是他用在我身上的刑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求他給我個痛快,他捏著我的下巴:「你不配!」
1。
好疼。
江鬱冉其實知道的,我最怕疼。
上學那會兒,我手指破了點皮,都要疼得眼淚汪汪。
我爸笑我:「這點傷得趕緊去醫院,再晚點,就該癒合了。」
於是我眼巴巴盯著江鬱冉。
他那時候最心疼我,煞有其事地給我貼創可貼。
我再一鬧,他就心甘情願,幫我把作業寫了。
江鬱冉的女伴笑得花枝亂顫,「你看這女的,好像一條狗啊。」
江鬱冉這時才正眼看我。
目光認真。
他長著一雙很漂亮的桃花眼。
垂眼時,最是溫柔多情。
可這雙眼睛,如今像刀子,裡面盛滿了鄙夷和厭惡。
一刀一刀將我凌遲。
「是啊,像條狗。」
江鬱冉以前,從來不會對我說這種話。
他會像只小狗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
溼漉漉的眼睛,明亮又澄澈。
看向我時,盛滿了愛意。
他變了。
他不是我的小狗了。
我忽然嘔出血來。
江鬱冉退開一步,嘴裡發出一句不耐煩的「嘖」。
在他眼裡,我是個髒東西。
碰到我,是會倒大黴的。
再這麼打下去,我會死吧。
在緬北,讓一個人消失,是件多麼容易的事情。
可我還不想死。
我一點一點朝江鬱冉的方向挪動。
不知道是誰,往我腦袋砸了一拳。
應該不是拳頭,是磚頭。
拳頭哪有那麼硬呢?
溫熱黏稠的血劃過額頭,遮住了我的視線。
我有點看不清他了。
江鬱冉在哪呢?
我爬不動了。
我只能朝著他在的方向,艱難而又緩慢地說:「我錯了。」
他要的,就是這句話。
可他還不打算放過我。
「盛茉啊,狗都比你有骨氣。
「現在求饒,晚了。」
他又撒了一把鈔票。
那些人更瘋了。
他們把我拉到角落,劃破我的衣服,叫囂著。
我沒力氣反抗了。
這樣也好,這樣就不用捱打了。
反正,這些年,我都是這麼過來的。
一塊石頭砸破了我身上人的腦袋。
血濺到我嘴裡。
江鬱冉隱在黑暗裡,聲音陰冷:「我說過,怎麼樣都可以,別弄髒她。」
其實誰都知道的。
我早就髒了。
2
江鬱冉是爸爸為我養的小狗。
他陪我玩,陪我鬧,陪我長大。
他從來不會忤逆我。
爸爸說他忠誠護主。
他說他只為我而活。
可我的小狗,什麼時候變了呢?
3
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夢裡太美好,我不想醒來。
但總是事與願違。
有人拿水潑我。
一桶水對著我的臉直接淋下來。
窒息感如約而至。
我猛然驚醒,大口喘氣。
像從前無數個夜晚。
「她的傷剛包好,這樣容易感染……」
江鬱冉一斜眼,女醫生就不敢再說話了。
疼痛感後知後覺地湧上來。
我緊咬著唇,額頭浸滿汗珠。
「疼嗎?疼就對了。」
江鬱冉冷著臉,對我的痛苦視而不見。
「帶她下去,幹活。」
4
等人走後,女醫生又為我處理了一次傷口。
「他明明給你住這麼好的地方,為什麼又要這麼折磨你呢?」
我也不知道。
明明我已經知道錯了,明明我已經盡力朝他趕來了。
他為什麼還不滿意?
是因為我髒了嗎?
可我也不想這樣的啊。
我想到一句話,愛得越深,恨得越狠。
我對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可笑。
他怎麼還會愛我?
他不會愛我了。
我親手弄丟了我的小狗。
5
江鬱冉什麼都做。
販毒,賭場,詐騙……
但凡能掙到錢的,他都會摻一腳,還都做得不錯。
比我爸當年厲害多了。
他的手下光頭把我帶到了賭場,讓我發牌。
我不會。
我知道哪些話最好聽,知道怎麼哭最讓人憐。
但發牌,我真不會。
「沒用的娘們。」
光頭打我一巴掌,打得我頭暈目眩。
還沒緩過勁,我就被他拉去給人端茶倒水。
我有一張好臉,這些年被人打了那麼多激素,原本豆芽似的幹扁身材,也逐漸曼妙起來。
有好多人打我主意。
他們做得也不是很過分。
這裡捏一捏,那裡掐一掐。
跟撓癢癢似的。
但碰到傷口的時候,還是很疼。
有個客人朝我吐口水,「媽的,什麼劍貨,你不會躲嗎?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以前會躲的,還會反抗。
可換來了什麼呢?
我的左耳被人打聾了,牙齒也落了幾顆。
從那以後我就明白,接受就好,忍著就好。
我還想見到我的小狗,我不能死在別人床上。
那太丟人了。
6
賭場來了貴賓,正到處找人接待。
我都聽到他們的對話了。
他們想要漂亮的、聽話的。
貴賓室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賭場不會找他們麻煩,頂多賠錢了事。
畢竟緬北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人命。
有人攛掇光頭,說讓我去。
光頭有些猶豫。
「你怕什麼?這女的就是個啞巴,又不會向二爺告狀。
「上次她被打得半死,你看二爺眼睛眨了一下嗎?」
賭場經理說著,塞給光頭幾張鈔票。
原來我的小狗,看到我受傷,連眼睛都不會眨啊。
以前我從樹上摔下來,他都會不眠不休地守我一天一夜。
我說疼,他就唱歌逗我開心。
小狗五音不全,唱歌最是難聽。
他心高氣傲,從不在人前暴露缺點。
可我不一樣。
我爸說,就算我要天上的月亮,江鬱冉那小子也會替我摘下來。
我轉頭就把這話告訴了他。
他說:「月亮那麼大,我摘不下來。
「但我可以去當宇航員,把月亮上的土帶回來,用月亮土給你做個小月亮。」
他說他不為國家,只為我。
我笑他小家子氣。
其實我們都知道不可能。
我爸臭名昭著,而他是我爸培養的接班人。
將來,也是要在陰暗的地方活著的。
我們這種人,怎麼可能為國家。
但這些年啊,我總想起他說大話時的樣子。
星光璀璨,意氣風發。
他眼裡的光芒,不再觸及我。
卻依舊照耀我。
7
我還是到了貴賓室。
這裡剛發生過什麼,充斥著淡淡的血腥味。
我盯著腳尖,發呆。
這幾年,服用雌性激素的弊端也逐漸顯現出來。
我總覺得力不從心,集中不了注意力,總是想吐。
簡直糟糕透頂。
「這怎麼杵著一根木頭?」
有個胖子注意到了我。
「過來,給爺開牌。」
我走上前,照做。
大概是很好的牌,胖子把我摟進懷裡,往我臉上親了一口。
包廂裡大家都在笑。
昨天的傷口隱隱作痛,我笑得不太好看。
胖子也沒追究,拿出一沓票子,往我胸前塞了幾張,又指著沙發方向:
「你加把勁,讓他心甘情願脫褲子,這錢就是你的。」
沙發上坐著個很漂亮的少年。
他正垂頭拆卸手槍。
那些駭人的零件在他手裡,就如同孩子的玩具般輕巧服帖。
他拆了又裝,裝了又拆,如此反覆,耐心十足。
我垂著眼,「我不幹這個的。」
再這樣,小狗該不開心了。
少年抬眼看我。
光風霽月,灑脫張揚。
和江鬱冉那時候,如出一轍。
胖子推我一把,「老子就沒聽說緬北有什麼貞潔烈女的!」
我一個趔趄,跪倒在少年面前。
膝蓋傳來鑽心的疼。
「姐姐倒也不必一上來,就行這麼大的禮。」
他朝我伸出手。
姿態懶散,眸光卻認真。
我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竟然也真的牽住了他的手。
少年笑得恣意,露出一顆俏皮的虎牙。
江鬱冉也有這麼一顆虎牙,長在左邊。
咬人時很疼。
在很早以前,小狗就惡狠狠地說過:「你敢不要我,我就往你身上咬一口,要你之後的每一天,只要看到這個傷口,就會想到我。」
我把他丟掉的那天,他言出必行,還真紅著眼咬了我一口。
很疼。
眼淚混著口水,像要刺到人的心裡去。
可我到底也沒推開他。
牙印一直留在我的肩頭,已經很淡了。
8
少年手上使力,將我帶了起來。
然後,將我丟給了一旁的刀疤臉。
「給你了,好好玩。」
他臉上掛著惡作劇般的笑容。
刀疤臉長得駭人,一半火燒過,一半被刀砍過。
長長的傷疤,從眼睛一直延伸到嘴角。
這些年我看的男人多,一眼就知道,這是個狠角色。
他也不客氣,一隻手箍住我,手勁很大,掐得人生疼。
我逃不了。
他解了褲腰帶。
包廂裡這麼多人,沒人朝我伸出手。
我牙齒打顫:「先生,我不幹這個的……」
胖子笑得最歡,「剛剛爺疼你,讓你伺候少爺你不願意,偏要去招惹這個閻王。」
解釋的話還沒出口,刀疤臉便將我摁到牆上。
天旋地轉。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牆上,黯淡又單薄。
這具看上去再怎麼亮麗的皮囊,內裡的靈魂,都腐爛得不像話。
難怪小狗不愛我了。
這樣也好。
「來打個賭,看這女的能堅持幾分鐘!」
「我賭比上個久。」
剛剛的血腥味,原來就是我們這種人留下的啊。
我身上一涼。
裙子被撕了個粉碎。
「刀疤你今天享福了!」
周圍好吵鬧,我又想吐了。
門是在這時候被推開的。
9
「幾位好興致。」
江鬱冉走了進來,眾星拱月般。
我想向他求救。
可觸及他冰冷的目光時,懇求的話語,就堵在了喉嚨裡,不上也不下。
少年笑著拍了拍沙發,示意江鬱冉坐下。
「二叔來得巧,剛好有場好戲。」
刀疤對發生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只繼續他的動作。
江鬱冉坐上沙發,雙腿交疊,似乎不打算出手。
我突然不想掙扎了。
他反而會覺得我可笑吧。
一個髒東西,還裝什麼烈女。
我剛閉上眼,身上卻一重。
江鬱冉給我披了件外套。
少年挑眉,「二叔連一個女人都捨不得?」
江鬱冉緊抿著唇,側臉線條冷硬,「她不行。」
少年一臉興味,從上至下,細細打量我。
用一種審視貨物的目光。
「我還以為這女的是二叔你的仇人呢,怎麼現在看著,你還挺在意她的?
「二叔,虐待自己的小情人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啊。」
江鬱冉沒回話,只讓人把我帶下去。
胖子要上前阻攔,被少年擋住。
少年露出虎牙,對我說道:「姐姐,我叫吳庭,我們還會見面的。」
10
我坐在車上,等江鬱冉出來。
巷子裡傳來慘叫聲,不絕於耳。
他們出手極重,拳拳到肉,刀刀見血。
光頭和賭場經理鼻青臉腫,連連求饒。
我裹緊外套,昨天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
我爸從前總說,江鬱冉心太軟,日後怕鎮不住手下人。
可過了這麼多年,當初那個寬容慈悲的少年,早就消失不見了。
光頭竭力掙脫束縛,飛奔過來敲我車窗:「嫂子,你幫我跟老大求求情,我就是一時鬼迷心竅,我真的知錯了……」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突然出現的江鬱冉踹出好遠。
車門開了。
江鬱冉邁腿進來。
他眼角沾染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幾分冶豔,幾分駭人。
他一隻手拿著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機械手。
我忍不住鼻酸。
都是我的錯。
我們的人生,在最美好的十八歲,急轉直下。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
我接到一通電話,我爸出了車禍,當場身亡。
天突然在那一刻塌了。
我的世界在那時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內裡的不堪與腌臢。
原先和善的叔伯兄弟爭搶地盤和生意,三天兩頭就要鬧出人命。
江鬱冉那時很忙,忙著處理層出不窮的麻煩和爭鬥。
他的確出色,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
可總有人有異心。
王禮把我綁了。
他是幫派裡的二把手,陰狠毒辣。
「你爸那個老不死的,只想著開賭場、收保護費,那能賺幾個錢?
「現在人人都販毒,我們不搞,根本就沒活路!
「大侄女,你別怪我心狠,要怪就怪,江鬱冉那小子也和你爸一樣頑固不化!」
他害死了我爸還不夠,還要搞垮江鬱冉。
誰都知道,我是江鬱冉的死穴。
我的小狗啊,為了我,被人剁掉了五根手指。
我光風霽月的少年啊,跪在雪地裡,痛得顫抖,幾乎昏死。
他一隻手滴著血,另一隻手卻還哆哆嗦嗦地擦我的淚。
「別哭了茉茉,這樣也好,我們可以去過我們想要的生活。」
可惜到最後,他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我們都沒過上當初想要的生活。
11
「看夠了嗎?」
江鬱冉斜眼看我,本該熠熠生輝的眼裡,此時盛著快要溢位的恨意。
我動了動唇,如鯁在喉。
「每當我看到這隻手的時候,就會想起你。
「我一直在勸說自己,原諒你吧,你太怕疼,你只是選擇了一個不那麼疼的活法。」
我該怎麼跟他說,其實我過得並不好。
至少,沒他想象中的那麼好。
我每時每刻都在後悔,都在想,為什麼我沒死在那個雪夜裡?
車輛開動,周遭景物迅速倒退。
如同我走馬觀花般的七年。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
太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熬不下去。
可到如今,回頭看一眼,那些陰暗艱難的時刻,好像也只是一個個抽象的符號,記錄著我糟糕的過往。
活著,其實也沒那麼糟。
至少,讓我回到了他身旁。
江鬱冉點了一根菸。
煙霧繚繞,我太明白,我應該說些什麼,換得他的憐憫和原諒。
可有些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願意說,他不會信。
我的小狗啊,被我丟下以後,就誰也不信了。
「盛茉,你為什麼還活著?你就該死的。」
我扯開唇角:「是啊。我就該死的。」
這句話不知道怎麼惹怒了他。
冰冷的機械手掐上我的脖頸。
他一臉怒意,秀麗的眉毛高高皺著,如同一座我怎麼也越不過的山丘。
「盛茉,你憑什麼那麼作踐自己?」
這是重逢以後,我第一次直視他。
我艱難地吐出字句:「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力。」
他恨我。
如果我活得很好,他會恨我丟下他,恨我貪慕虛榮、貪生怕死。
可我過得不好。
過得不好,這會讓他覺得屈辱——
他竟然曾迷戀過我這樣差勁的人。
他竟然曾把我當作人間理想,妄圖與我共度餘生。
機械手鬆動了分毫,「你有。從來就沒有人逼你。」
我沒有辯解,只是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緬北嗎?」
江鬱冉沒有答話。
他指尖猩紅的火光,隨著他的顫抖,落在地上,滅了。
其實他知道的。
我的聲音很輕:「我殺了王禮。」
那是我一次殺人,溫熱的、腥甜的。
我一閉眼,那股味道就縈繞在鼻尖。
因為殺了人,所以我只能逃到這處三不管地帶。
江鬱冉嗤笑一聲:「路是你自己選的,怨不了別人。」
我動了動唇,解釋的話語顯得蒼白又無力。
七年的恨,早成了一種習慣。
要說放下,談何容易呢。
12
江鬱冉鬆開了我,別過臉看向窗外。
我們明明這樣近。
但我們之間,的確隔著一道無形的鴻溝。
我邁不過去,他不願意過來。
我拼盡全力來到他身邊,不是為了這個結果。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發澀:「那你要怎麼才肯原諒我?」
他一頓,靜默很久,久到車子停了。
他才終於丟給我一把刀子。
「毀掉那個紋身,我看著,覺得很噁心。」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那是一隻小狗,小狗嘴裡,銜著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
它們鐫刻在我的胸口,那個離心臟最近的位置。
我一垂頭,就能看見。
我拿著小刀,握住刀柄的手緊了又緊,卻遲遲不肯動作。
江鬱冉握住我的手,沒有一絲猶豫。
刀尖在肌膚上蜿蜒。
血肉綻開,小狗和茉莉分離了。
我忽然落下淚來。
淚滴在紋身上,盛開了一朵朵血花。
其實這些年,我不怎麼哭了。
就算哭,也只是為了示弱,為了服軟,為了惹人心疼。
好讓自己過得舒服些。
可這次,淚水決堤,來勢洶洶。
他質問我——
「你憑什麼哭?憑什麼覺得痛?
「這都是我經歷過的。你走後的這些年,我都是這麼過的!」
江鬱冉是我爸一手培養出來的,就算一無所有,也能在緬北這種吃人的地方混出名堂。
他現在,已經不會捱打了。
我沒說話,一刀接著一刀。
血肉模糊。
這道紋身,是有一年我過生日,求著江鬱冉偷偷帶我去紋的。
他那時真的很寵我。
明知道犯錯後被罰的是他,也由著我的性子來。
在他身上同樣的位置,曾經也有這麼一道紋身。
在七年前就沒了。
他當著我的面,親手剮掉了那一塊肉。
該多疼啊。
那時候我連回頭看他一眼都不敢。
怕一回頭,心就軟了。
我的小狗,肯定痛了很久、記了很久。
他從沒想過要我的命,他只是想讓我嘗一嘗他當時的滋味。
如他所願。
刀尖一寸寸深入,疼得我咬牙。
「住手!」
江鬱冉像一頭髮怒的獅子,滿臉狠戾。
「把李醫生喊來!」
他打橫抱起我,往車外衝去,路上還不停問我:「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也想問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都快不認識我自己了。
13
江鬱冉不怪我了。
我成了他的女人,要什麼有什麼。
他們都說我手段了得,這麼一會兒,就把江鬱冉哄得服服帖帖。
那些打過我的人、使喚過我的人,現在在我面前,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但其實我知道的,江鬱冉還恨我。
七年前,江鬱冉的兄弟們拼了命才把我們救出來。
死的死,傷的傷。
最後,竟然只剩下了我和江鬱冉。
可他被人剁掉手指,右手再也拿不起槍。
牆倒眾人推,青城有太多人在找我們,要把我們獻給王禮。
我們被逼得一無所有,只能四處躲藏。
青城那時候下了好長時間的雪,天寒地凍。
江鬱冉反覆發燒。
我們躲在一個爛尾樓裡,連治病的錢都沒有。
我在外面找食物時,被趙以誠抓了。
他是個十足十的瘋子。
怪我,從來沒注意他藏在鏡片後的狂熱目光。
他說他愛我,很早以前就愛我。
他說要把我綁在他的身邊。
尖銳的針管發出凜冽的寒光。
他說:「茉茉,很舒服的,你會愛上這個玩意兒的。」
短暫的眩暈過後,腦中炸開一道白光。
眼前色彩斑斕,恍惚間,我分不清這是天堂還是地獄。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清醒過來。
好疼。
趙以誠輕吻著我,「江鬱冉怎麼忍住不碰你的?」
一個念頭後知後覺地湧上來:我髒了。
他的下一句話,將我推向更深更黑的深淵——
「茉茉,這樣的你,他還會愛嗎?」
江鬱冉不是一出生就成了孤兒的。
他本來有漂亮溫柔的媽媽、事業有成的爸爸。
還有疼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和世界上所有幸福的小孩一樣,他被很多人愛著。
但一場大火毀了一切。
放火的人是個老毒蟲,他吸食毒品以後,出現幻覺,放了一把火。
那把火,讓江鬱冉成了孤兒。
其實他們無冤無仇。
這一切的源頭,是毒品。
我啊,成了他最討厭的那種人。
這樣的我,怎麼奢求他還愛我?
所以當他找上門來時,我丟給他一沓鈔票,告訴他,我不愛他了。
我盛茉,從來不會喜歡一個殘廢。
他一臉錯愕,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懇求語氣:「茉茉,別開這種玩笑……」
我冷笑,「我沒說笑,要怪,就怪你太窩囊,太沒用。」
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我上了車,望向後視鏡。
他步履蹣跚地走著,像個遲暮的老者。
滴答滴答。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開出幾朵冷豔的梅花。
雪沒過他的腳踝。
他突然摔了一跤,懷裡摔出一個烤紅薯。
我最喜歡的烤紅薯。
等他走後,我才讓人又開車繞回來,撿起那個烤紅薯。
我拍掉上面的雪。
紅薯的賣相不好,有一半都烤糊了。
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烤的。
這傻小子,連買紅薯的錢都沒有,還來找我幹什麼?
入口很涼。
其實我沒什麼胃口,吃完又吐得厲害。
趙以誠拿著針筒,將我摟入懷裡,安撫道:「很快就舒服了,茉茉,聽話。」
聽話,聽話。
他總這樣說。
給我打針時,要我聽話。
把我推給別人時,要我聽話。
送我上手術檯時,也要我聽話。
好在,他死了,再沒人會對我說這句話。
14
半夜醒來時,窗外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一時之間,我分不清臉上的溼意是雨還是淚。
江鬱冉躺在我身邊,呼吸沉穩。
他如今的脾氣越發怪異。
總有點陰晴不定,總要人哄。
過了這麼些年,我們倆的位置倒像顛倒了。
從前是他哄我,現在是我遷就他。
我心疼他。
他下巴有道細長的疤。
差一點,就要劃破頸動脈。
情到濃時,我曾大著膽子吻過那道疤。
他說我裝模作樣。
我也就低垂著眉眼,不說話。
他最恨我這副樣子,就要掐著下頜來吻我。
又兇又狠,活像一匹要吃肉的餓狼。
「誰都可以可憐我,你沒資格,盛茉,就你沒資格。」
我低聲辯解:「是心疼。」
他忽然就不動了,良久地沉默。
天快亮了,他率先開口,告訴我,這道疤,是他剛到緬北的時候,得罪了人,被劃了一刀。
差點沒命。
他說:「他已經死了,我親手開的槍。他全家七口人,我一個都沒放過。」
斬草除根,他學得很好。
他的機械手把玩著打火機,笑容譏諷,說:
「莫欺少年窮,你說啊,怎麼總是有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莫欺少年窮,莫欺少年窮。
瞧啊,我當初說的那些話,他都還記著呢。
15
嗓子癢得厲害。
我沒忍住,捂嘴咳了幾聲。
這些年折騰得太厲害,我的身體已經很差了。
明明正值壯年,卻總被些小病小痛纏得徹夜難眠。
江鬱冉醒了過來。
他睡眠很淺,左手邊總放著槍。
要他死的人太多了,有時候就連枕邊人,也不例外。
他點了一根菸,遞進我的嘴裡。
癢意退了點。
我啞著嗓子:「吵到你了吧?你去小意那邊睡吧。」
他皺著眉,一臉燥意,叼走我嘴邊的煙猛吸一口。
然後掐住我的腰,全都送進了我嘴裡。
我嗆得厲害,死命咳嗽。
「盛茉,別做這副大度的樣子給我看。」
他的女人有很多,明豔的、清純的、可愛的……
各式各樣的都有。
其實想想也知道,到他那個位置,多的是人給他送女人。
大多是逢場作戲。
但總有例外。
小意就是那個例外。
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堪堪才滿十八歲,最美好的年紀。
聽手下人說,小意是被騙來緬北的。
山裡的小姑娘,年紀小,沒見識,不懂什麼人心險惡,只哭鬧著要回家。
就這麼碰巧,她第一次出逃,遇到了江鬱冉。
江鬱冉沒耐心,當即便掏出槍。
槍管抵上她的額頭,他卻遲遲沒有扣下扳機。
「老大當時直髮愣,跟鬼上身了似的,兄弟們喊了幾聲才應。
「我們當時就猜啊,這不得是一見鍾情吧?」
手下人說得繪聲繪色。
我彎了彎唇角,笑容卻苦澀。
後來啊,小意沒回家,進了江鬱冉的寨子。
我有幸見過一次江鬱冉對她的縱容。
那時我和江鬱冉剛和好,他讓人騰出個院子讓我養傷。
正巧就在小意對門。
那天下午,我一開門,就看見江鬱冉坐在對面院子裡,懷裡抱著一個穿白裙的姑娘。
小姑娘噘著嘴,大概是在鬧脾氣。
他垂著頭,不知道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接著,便開始哼歌。
他唱得不太著調。
而小姑娘窩在他懷裡,和我當年一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們鬧作一團。
大概很難有人想到,緬北最大販毒集團的二把手、暴戾乖張的江鬱冉,會放下身段,這樣逗弄一個姑娘。
他曾說過的,只會唱歌給我一個人聽。
可如今,這份溫柔,他已經不肯施捨給我了。
小意看見了我,脆生生地叫我:「盛姐姐。」
心臟傳來一陣鈍痛。
像有誰拿著一把早就鏽蝕的刀,在我心臟上來回切割。
切不開,卻磨得疼。
我承認我嫉妒。
我嫉妒她年華正好,嫉妒她在最好的時候遇到現在的江鬱冉,嫉妒他們感情順遂、蜜裡調油。
我笑著應好,和江鬱冉打了聲招呼,轉過身時,就流下淚來。
關上門,我佝僂著腰,忽然覺得疲倦。
我好像老了。
在沒有和他重逢的那些日子裡,都像是度日如年。
數著數著,這麼些年也就過去了。
後來小意總來找我,說話間,還有那股子天真勁兒。
江鬱冉大概將她保護得很好。
在緬北這樣的地方,憑一己之力,為她建造了一個樂園。
她沒見過鮮血,沒見過骯髒的東西。
她活在他給她的美夢裡。
他讓她與緬北這種地方格格不入。
我很嫉妒,但我強求不了。
16
江鬱冉其實是個很沒安全感的人。
看上去心狠手辣、獨當一面,其實骨子裡還是幼稚。
他不止一次沒關院子門,讓我看他和小意親熱。
當著他的面,我沒什麼反應。
這些年我都戴著面具生活,演一個面無表情而已,並沒有多難。
後來有天夜裡,江鬱冉闖進我的院子,一腳踹破大門,厲聲質問我:「你不在意嗎?為什麼?」
我在意的。
沒有人比我更在意。
他本來是我一個人的小狗。
「阿冉,我沒資格。」
我自己都成了這個樣子,我沒資格要求他。
他喝醉了,這才透露出幾分平時沒有的脆弱。
「那誰還有資格?」
他掐著我的腰吻了上來。
胡攪蠻纏,橫衝直撞。
這樣聽著,小意彷彿只是個工具。
到底是真喜歡她,還是想利用她來引我吃醋。
或許江鬱冉自己都不清楚。
但我清楚。
他喜歡她的。
她身上有我的影子。
她最像十七八歲時的我。
他追逐著那個影子,又放不下這個完全變了模樣的我。
真矛盾。
陽光落在臉上的時候,江鬱冉醒了過來。
陰了好久的緬北,終於迎來一個豔陽天。
我就這樣靜靜地盯著他,盯了一夜。
等他醒來,我才換了坐姿。
半邊身子已經麻了。
他嘴裡罵著,身體卻很誠實地幫我揉肩捶背。
我動了動酸澀的眼珠子,輕聲說:「阿冉,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我們已經錯過很多了。」
彆氣我。
那不值得。
他動作一滯,罵聲停了。
「好。」他說。
他似乎被我這句話哄得很高興,推了正事,帶我去逛街。
他給我買了很多翡翠,說這顏色最襯我。
在拐彎的地方,我們遇到了一個老婆婆。
她抱著一大塊原石,一個勁兒地向我們推銷。
我不懂翡翠,也不會賭石,看一眼也就過了。
江鬱冉卻很有興致。
他問我要不要賭一把,輸的人答應對方一件事。
我們以前就愛玩這種遊戲。
我笑著答應了。
他走上前,將手電筒對準原石的切口,看了又看。
我笑他:「你這麼怕輸?」
「怕。以前不怕,一無所有,輸了再來。現在卻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