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和被我渣了那天,連吐血帶流淚。
他哭著對我說,總有一天,他要打進皇城,嚐嚐皇后娘娘的好滋味。
我沒當回事。
可十年後,他真的打了進來,紅著眼圈,把我困在了他的床上。
1
「娘娘,城破了。」
清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柔得讓人如沐春風,
只是橫在我脖子上的那把鋼刀卻不那麼和煦。
我右手緊緊攥住手心的物件,望向刀的主人。他此刻正笑盈盈地望著我,俊美一如十年前。
戶部尚書柳大人最拿不出手的庶子,曾愛我成狂的柳成和,他現在拿刀比著我的脖子。
刀鋒在我面板上劃來劃去,帶起陣陣涼意。
他似笑非笑地開口:「我說過,總有一天要打進皇城,嚐嚐皇后娘娘的好滋味。」
濃烈的血腥味衝進鼻端,我看看他那被血染紅的盔甲,再看看殿外的火光沖天。
大梁至高的皇宮,被燒成一片廢墟,到處血流成河。
我手攥得更緊,抬頭問他:「你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就為了睡我?莫非我是仙女,睡了能成仙?」
柳成和失笑,聲音冰冷刺骨:「仙女?娘娘真會說笑,你這種出身也配提仙女二字?」
我覺得心口被刀刺了一下,比脖子上那把還鋒利。
我垂下眼眸。
柳成和已經不是十年前的柳家庶子了。
可心中還有一絲不甘,我又輕輕地問一句:「那你還心心念念要睡我?」
「我也是爛泥一攤,爛人睡爛人,豈不正好?」他拿刀背拍拍我的臉。
心頭像被巨石砸過。
我深吸口氣,衝他綻開一抹笑:「你覺得般配,可我覺得雲泥之別呢!畢竟……」
他陰下臉來,讓我感到一陣快意,稀釋著心頭的血肉模糊。
我嘻嘻一笑:「畢竟我好歹是嫡女,而你只是個不入流的庶子呢!」
話說完,不等他發怒,我猛地往刀鋒上一撲。
「撲哧!」
這是我皮肉被割開的聲音。
眼睛立時被飛濺的血矇住,什麼都看不到。右手無力地鬆開,手心裡的木雕小人被柳成和一把奪過。
然後我就聽到柳成和發抖的聲音:「洛輕塵,你今天要是敢死,我就讓整個大梁給你陪葬!」
可惜,我無力說話,想給個冷笑都不能夠。
我都要死了,還管得了那麼多?我又不是菩薩。
威脅失敗。
老孃非死不可。
意識漸漸模糊,身上越來越冷。
隱約聽見柳成和在我身邊瘋狂咆哮,叫手下去找太醫。
沒用的,我這二十七年的人生已開始在我眼前快速飄過。
按老人的說法,我是瀕死了。
我看著我的五歲、十歲、十二歲一一閃過,然後定格在十四歲。
十四歲,多好的年紀。
這年,我與柳成和初識。
2
我出身於大梁丞相府,是丞相唯一的嫡女,註定榮華一生。
前提是如果十四歲那年的某個下午,我沒去東嶽書院尋哥哥。
那日哥哥忘帶了書,恰好我閒著無事,便去給他送書。
京城貴公子聚集的書院,以紈絝居多,我向來不喜歡。把書交給哥哥,我便準備回去了。
誰知一陣淒厲的狗叫傳到我耳朵裡,聽得我心生不忍。
我看看書院眾人,從先生到書童,都像是習以為常,不為所動。
我那時好管閒事,便循聲到了一處偏院,抬腳邁了進去。
狗叫是從牆角狗窩傳來的。
我邊走邊寬慰狗兒:「你莫怕,我是來幫你的……」
走到近前,我猛然住了口。
狗窩裡赫然坐著一位清瘦少年,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靜靜與我對視。
他灰頭土臉,卻俊美非凡。
見我呆望他,少年垂了垂眸,鴉羽般的睫毛遮住了神情:「這位小姐可有事?」
我看看角落那隻身形高大卻瑟瑟發抖的大獵犬,心下疑惑,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待在狗窩裡?」
少年站起身來,身形頎長,動了動手腳:「我在這裡磨鍊心志。」
我捂著鼻子皺了皺眉。
那狗兒的便溺在地上,臭味沖天,不知有什麼可磨鍊的。
「你是不是傻。」我被這臭味燻得不行,退了一步。
少年尚未說話,我突聽身後傳來一聲大喝:「柳成和!誰讓你站起來的!」
我回頭,就見戶部尚書柳大人的嫡長子柳成重,帶著一眾同窗走來。我哥哥也在其中。
柳成重走到少年面前,掄起胳膊,照他臉上就是一耳光:「狗東西,誰讓你站起來的!」
他抬起腳,一腳將少年踹得跌坐在狗窩的便溺裡。
我目瞪口呆,沒想到,父親的好友柳大人,竟生出這般跋扈的兒子。
少年卻面無表情,坐在地上平靜道:「是我錯了。」
他低頭瞅著地面,淡淡地說:「下次不站了。」
柳成重回頭跟同窗們嬉笑:「你們看他樣子,像不像條狗?就這種狗東西也想考科舉,這不是白日做夢?」
同窗沉默,沒人為少年說話。
我湊到哥哥跟前小聲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哥哥對我耳語:「他是柳大人跟妓子生的。柳成重嫌他丟人,不准他讀書,每日到了書院便踢他來狗窩。」
「先生不管的嗎?」我又問。
「那妓子死了,柳大人也不大管這個兒子,先生沒必要為他得罪柳家嫡子。」
我心生不忍,可終究這是別人家事,不便多嘴,便想回去。
可剛轉身,我就聽見「咚」的一聲。
回頭一看,少年被柳成重踢得撞在牆上。
柳成重騎在少年身上,一雙拳頭狠砸:「你喪著個臉給誰看!就你這賤種也配考科舉?還妄想你娘風光大葬?做你孃的白日夢吧!妓子的兒子就配去做龜公!」
滿地鮮血,少年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任柳成重拳打腳踢。
沒有一個人阻攔。
我知我家與柳家交好,可聽著柳成重左一個「賤種」右一個「妓子」,觸動了我的死穴。
怒火驟起,我衝過去推開柳成重:「柳成重!你也算個大家公子?茅坑都比你嘴乾淨!」
柳成重被我推了個踉蹌,兇巴巴地瞪我。
我護在少年身前:「我今日算開了眼,柳家長子叫弟弟狗東西?若他是狗東西,你是什麼?」
柳成重一愣,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氣得臉漲得通紅,衝我擼起袖子。
哥哥閃身護住我:「柳兄,你我兩家是世交,輕塵可是我家唯一的嫡女。」
柳成重咬咬牙,放下拳頭,瞪我一眼,甩袖走人。
哥哥皺眉指指我,也匆匆走了。
眾人走光後,偏院只剩我與柳成和。
我轉頭問他:「你沒事吧?」
柳成和看了我幾眼,開口道:「沒事。剛才多謝你。」
我想想柳成重方才罵的話,便覺柳成和窩囊:「你怕不是個傻子吧?他折辱你,你不會反抗?」
柳成和低了低眸,什麼話都不說,竟又坐了回去:「先生要講課了,小姐回去吧。」
我頓覺無趣。
得罪了柳成重,卻救了個不領情的傻子。
我跺了跺腳,轉身就走。
可出院門時,總覺得後面有人盯著我。
我回頭看去,只見柳成和垂下頭,逗弄那發抖的獵狗。
身影單薄,冷冷清清。
3
我以為我與柳成和,只會見那一次面。
畢竟身份差得太大,難有交集。
可萬萬沒想到,僅僅兩個月後,我們又見面了。
那天七月十六,是我的生辰。
丞相府都知道,我從不過生辰。每到生辰,我必要早早出府,晚上才回的。
我那日帶著丫鬟在午後的街上游蕩,無處可去。
想到哥哥與一眾同窗每月十六在醉仙樓有詩會,我便想去尋哥哥。
走到醉仙樓下,我頓住腳步。
眼前一個頎長的少年,低頭靜靜地看著扔在地上的裙子和胭脂水粉。
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
我也好奇,想湊熱鬧。
誰知剛站定,就聽柳成重煩人的公鴨嗓從樓上傳來:「柳成和,剛不還想打我麼?我告訴你,你今天不塗脂抹粉繞街走一圈,我就不說你娘葬在哪裡!你不是想讓她入祖墳嗎?想就快點!」
少年抬起頭往樓上看,黑沉沉的眸子閃過一絲狠戾。
我望著那雙凌厲的鳳眼,頓時想起來,這不是柳成和麼!
柳成重還在樓上哇哇亂叫:「我數三個數,你要還不動,我放野狗刨你孃的墳,讓她全屍都保不住,你信不信!」
柳成和的拳頭緊緊握住,我都能看見手背上的青筋。
可下一刻,他又慢慢鬆開。
他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鉛粉塗在臉上,胡亂拿胭脂點唇,又脫下長衫,在鬧市中換上那件裙子。
他塗脂抹粉,花紅柳綠,在柳成重大笑聲中抬起頭,正正與我視線對上。
我分明見他渾身一僵,又慌亂地把頭低下。
柳成重在樓上得意:「小賤種,剛不還想跟我動手麼?你那點兒出息呢!」
我腦袋「嗡」的一聲。
我聽不得「賤種」二字,聽則暴怒。
我衝過去把柳成和扯到身邊,指著樓上大罵:「柳成重你個狗日的!誰拿刀逼你爹去青樓了?誰拿刀逼你爹讓妓子懷孕了?與其在這覺得他賤,不如回去把你爹那賤玩意剁了最省心!」
……
整條街鴉雀無聲。
樓上的公子哥們面面相覷,宛如白日見鬼。
丞相府的千金撒潑罵街,他們做夢都想不到。
柳成重驚得都忘了回嘴。
而我絲毫沒有罵贏的豪氣,反而把自己氣哭了。
我真的怕聽「賤種」二字。
眼淚不聽使喚地往外湧,擦都擦不盡。
柳成和的手涼得嚇人,在我手心微微一僵。
我以為他要屈於淫威跟柳成重低頭,便更加死命握住。
他突然就那麼溫順下來,任由我握著。
柳成重這會兒回了神,從樓上一溜煙跑下來,抬腳便踢柳成和,被他閃身躲過。
我擋在他身前,與柳成重對峙,大眼瞪小眼。
柳成重扭頭找我哥評理:「洛輕風,丞相府是這麼教女兒的?聽聽你妹妹說的話,鄉下潑婦也說不出口吧?這是跟誰學的?」
我哥哥沉了臉:「柳兄,你若再出言侮辱我妹子,咱們朋友沒得做。」
柳成重氣笑了:「你妹子對我出言不遜你怎麼不說?罵了我,她還哭上了?怎麼這麼心機?」
他瞪著我,又瞪著柳成和,突然想到什麼,轉頭對我哥笑得不懷好意:「洛兄,你妹妹不是看上柳成和了吧?」
我哥氣得臉紅了。
我氣得手抖了。
而柳成和,不動聲色地掃了我一眼,低頭不語。
4
我哥沉下臉:「柳成重,你是想讓我把你扔清河裡洗洗嘴麼?」
柳成重冷哼:「自家妹子不檢點,你卻想封我的嘴?」
我哥頓時炸了,撲上去就給了柳成重幾拳,與他廝打起來。
其他人忙去阻攔,我趁亂帶走了柳成和。
我不擔心哥哥。
他自幼習武,不是柳成重這種紈絝可比的。
我拉著柳成和走得飛快,直奔醉仙樓邊上的清河而去。
柳成和異常順從,任我牽著走。
我吩咐丫鬟去成衣鋪子買件長衫,自己拉著柳成和到了清河邊,沒好氣道:「把脂粉洗乾淨!像什麼樣子!」
柳成和卻不動,只盯著我看。
我納悶,我哭得跟花臉貓似的,有什麼好看的?
「看我幹什麼?洗臉!他們叫你賤種,你就真的作踐自己?」我皺眉道。
他收回視線,低低道:「也叫不了多久了。」
我錯愕了下,一時沒聽懂。
趁我呆住,他伸手從我臉上沾了顆淚珠,細細地看。
看了幾眼,他回頭問我:「這淚,是為我流的麼?」
我:「……」
我真覺得他有病,索性把他推到河邊:「你要頂著這副樣子讓人笑話多久?」
他這才蹲下,就著河水洗臉,邊洗邊含混不清地問我:「你閨名,叫輕塵?」
我不回他,靠著河邊柳樹發呆。
「賤種」二字在我耳邊徘徊不去。
直到丫鬟捧著衣衫回來給柳成和換上,我眼前一亮,才回過神來。
他一身青衫,劍眉鳳眼,骨相凌厲,說不出的好看。
只是仍舊散著發,帶著幾分狼狽。
我嘆氣,叫他在樹下坐好,以指為梳,為他束髮。
一邊束,我一邊訓他:「柳成重那畜生擺明了要整死你。他就算拿你娘威脅你,可你娘若有靈,會想看你因為她而被人作踐嗎?」
柳成和沉默。
過一會兒才開口,卻答非所問:「你剛聽見了,我娘是青樓出身。」
我手一頓,恨恨道:「青樓怎麼了?沒有嫖客,哪來青樓?要唾棄,就先唾棄那些逛青樓的男子。進門時自命風流,出門就道貌岸然,什麼狗東西!」
柳成和身子突然一震,回頭幽幽地看我,看得我有點不自在,往後一退:「髮束好了。」
柳成和起身拱手:「多謝。」
「不必客氣。」我擺擺手便要回去。再不回去,母親又該生氣了。
沒走幾步,就聽柳成和在我身後叫我:「輕塵。」
我回頭,見他站在柳樹下,一身青衫,頭髮簡單束起,雙目幽深:「你剛才那滴淚,是為我流的嗎?」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
我為誰哭,答案絕對不能讓人知道。
於是我垂下眼去,一言不發,轉身走遠。
5
剛一回府,我就聽說母親找我。
我匆匆去了母親院裡。
母親坐在椅上,淡淡地問道:「輕塵今日又出去了?」
我低頭:「出去逛逛便回來了。」
母親讓我抬頭,我只抬起一半。
她盯著我的臉:「輕塵長得越發媚了。」
我立馬把頭低下:「母親過獎了。」
母親揮手讓我下去。
我出了屋,丫鬟指著牆角的血跡偷偷地說:「小姐,今日夫人又打殺人了。」
我連忙叫她噤聲,快步走回院裡。
回去坐下,我靜待哥哥來興師問罪。
哥哥與我是雙生子,自幼待我親厚,但我今日潑婦罵街,他必要教訓我的。
果然,幾個時辰後他氣沖沖地來了,進門便興師問罪:「你知不知道你害了人!」
我不以為意:「柳家與咱們家交好,柳大人還仰賴父親,我罵柳成重幾句,能害著咱家誰?」
哥哥氣道:「哪是咱們家,你是把柳成和的前途毀了!」
我不信:「你說害他捱打我信,可毀他前途不至於吧?我看那柳成和也沒什麼前途可言了。」
哥哥沉下臉:「你以為就你會路見不平,就不想想,你哥哥我是那麻木不仁的人?能眼看柳成和被那般欺負也不願管?」
我撇撇嘴不說話。
哥哥拍了我一把:「柳成和聰明著呢,他要不想挨欺負,就柳成重那豬腦子,怎麼都欺負不到他頭上。」
「那怎麼又是狗窩又是穿裙子,讓柳成重作踐一溜還不夠?」我不相信。
哥哥嘆了口氣:「柳成和的娘死後,不知讓柳家主母草草葬在哪裡。柳成和一心想把他娘屍骨收殮回來,讓他有個祭拜的地方。」
他又道:「他想考科舉,求個一官半職,讓柳家看在官身的份將他娘重新安葬,這才寧進狗窩也要跟去書院。先生偷偷說過,以柳成和之聰敏,出了狗窩,必上皇榜,我不出頭,是怕惹火柳成重,害他沒書讀!」
我沒想到內情是這樣。
可想到柳成和挨的打,我還是不平:「柳成和老捱打也不行啊,早晚打出事來。」
哥哥嗤笑:「你真以為柳成和打不過柳成重?柳家有位重金請來護衛的高手,柳成和一直叫他師父,跟著練了多年,他一根手指頭都能戳死柳成重。現在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都是為考科舉麼!」
「那我救人救錯了?」我撓撓頭。
「廢話!」
哥哥恨鐵不成鋼:「濫好心!你今日一鬧,柳成重徹底容不下柳成和,回去就攛掇柳大人,叫柳成和經營家裡生意去了。京中沒出息的官家弟子才會經商,皆因本朝重商輕仕,一旦經商,就與仕途無緣了!」
「啊?」我人傻了。
我想不通:「柳成重蠢得像豬,柳大人難道看不出柳成和比他強?」
哥哥攤手:「可柳夫人孃家勢大呀,再說柳大人庶子眾多,真不缺一個柳成和。」
我聽得滿心後悔,十分懊惱,平白毀了一個人的前途。
可心裡也暗自奇怪。
若柳成和真聰明過人,那我今日一鬧,他未必不知以柳成重的脾性後果會如何。
那他為什麼,還任由我牽著離開呢?
6
時光如梭,轉眼三年過去了。
我再沒見過柳成和。
聽哥哥說他自請去西域為柳家開一條新商路。
我心裡一直抱愧,卻無緣當面道歉。
每每經過清河,我總會想起,曾有個少年在這裡讓我束髮……
這幾日,京中賞花會要開了。
賞花會賞的是各家小姐親自種的花,比的不是花,是哪家小姐細緻耐心,是皇子選妃的一個參照。
母親對賞花會很有興趣,難得與我多說幾句話。
我這幾年逐漸長開,不少人說我長得明豔。
母親不大高興。
她說女子以德為榮。偶有下人誇我貌美,她聽見了便是三十板子,生死不論。
府裡如今沒人敢說我好看,我也越發小心謹慎。
這回母親讓我去種紫牡丹,要我在賞花會拔得頭籌。
可紫牡丹極其難種,父親請了京城最好的花匠幫我,也無法讓其開花。
母親生了氣,說我若不能拔得頭籌便不必回府了。
我心裡也氣悶,索性撇了花出門散心,不知不覺走到清河邊,靠著大柳樹嘆氣。
我這丞相府的嫡女,做得好沒意思。
我有點想我乳孃了。
乳孃沒死的時候,我是天下最開心的人。
後來她自盡了,我再沒真心笑過。
我很想她。
眼淚不覺淌下來,順著臉頰流到嘴裡,挺鹹的。
我抬手要擦,不防一隻修長的手從旁伸來,替我揩掉眼淚。
清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輕塵怎麼又哭了?」
我嚇了一跳,一抬頭就看見一雙鳳眼在深深地看我。
「柳成和?你回來了!」我一眼便認出來。畢竟心裡惦記了許久。
柳成和唇角輕勾,指尖上盛著我那滴淚,挑眉問我:「輕塵這次,又是為誰流淚?」
7
我不好意思地抹把臉:「我又不是菩薩,天天為人流淚。」
柳成和好奇道:「那你是為何?」
我找了個藉口:「還不是賞花會,家裡逼得緊,想讓我拿頭名,可我那花卻不給面子。」
「原來如此,」柳成和笑了笑:「不是為旁人就好。」
我趁機端詳他。
他依舊一身青衫,料子樣式都與我買的那件一樣,頭髮也還是簡單束著。
好不容易見到他,我連忙道歉:「柳成和,對不住,是我把你害了。我要知道後果就不那麼魯莽了……
柳成和笑著擺手:「縱沒有你,我也八成踏不上仕途。」
我知道,可我還是愧疚。。
畢竟我是那個導火索。
我還想道歉,突聽見河邊畫舫裡有人叫柳成和的名字。
我一看,畫舫裡都是朝中大人的公子們,似乎跟柳成和很熟,一個勁地招手。
柳成和朝他們揮了揮手,又低頭看我:「今日本不想來的,幸虧來了,遇見了你。」
我倒替他高興。
有幾個公子我知道,家裡位高權重。
看來柳成和比三年前混得好了。
我連忙告辭,讓柳成和快去。
柳成和點點頭,突然問我:「你想在賞花會拿頭名?」
我撇嘴:「家裡逼迫。」
他朝我擺擺手:「你先回府,晚上給你送盆花,讓你豔冠群芳。」
我覺得他是吹牛。
他大概不知賞花會是天下名花爭奇鬥豔的地方。
再說他大晚上如何給我送花。
柳成和笑著跟我道別:「你安心等著。」
我敷衍地應承著,回了府。
我覺得柳成和說話神神叨叨,八成是在西域被折磨成這樣。
是夜,我睡到三更,聽到有人敲窗。
我頓時清醒,悄悄喚丫鬟。
可丫鬟睡得異常死,根本喚不起來。
我正要喊人,忽聽外面有人說話:「小的奉主人之命,為洛小姐送花!」
我突然想起柳成和白天說過的話。
他還真有本事躲過護院,送花過來?
我怔忪著下床,開啟窗戶。
一盆花被放在窗臺。
似紫牡丹,卻又鑲著三道金邊,開得絕美。
「主人說,這花名叫念念。」窗外人匆匆說完,便隱於夜色之中。
我捧著花疑惑。
念念?
沒聽過這種花啊。
8
第二日的賞花會上,我還在驚訝。
柳成和不過三年,已經有了那樣厲害的手下,那樣神通的手段。
京城諸大人都弄不到的奇花,他半天不到就能送來。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賞花會和往年一樣,獻花,賞花,由宮裡幾位貴妃評出花冠。
今年的花冠是我那盆念念。
母親以為我種出了變種紫牡丹,沒有疑心我換花。
宮裡的石貴妃,十分喜歡我的花,賞了我一串珠子。
我達成了家裡的期望,鬆了口氣回府,尋哥哥打聽柳成和的事。
他出息了,我愧疚能少一點。
哥哥跟我感嘆,說人若有本事,壓是壓不住的。
他說柳成和這三年在西域,給柳家賺回數不盡的銀子,現在頗得柳大人信重。
在他們這個圈子也廣結善緣:愛女人的送以西域舞女,愛美酒的贈以葡萄美酒夜光杯,愛習武的有西域彎刀……
加之柳成和人識趣又會辦事,被不少朝中大人與公子哥們奉為座上賓。
哥哥最後說道:「柳成和成了氣候,柳成重就危險了。三年前我就知道,柳成和不聲不響,其實最不好惹。」
我想起他昨日眯著眼問我為誰流淚的樣子,點頭贊同。
他那神情,分明像匹巡視領地的孤狼。
9
賞花會後家裡突然逼我習字,說石貴妃寫得一筆好字,我也得練,討貴妃歡心。
母親為我請了先生。
先生來的第一天,給我拿了本字帖照著臨。
上面的字剛勁凌厲,揮灑自如。
只是寫出的東西卻辜負了那股氣勢,多是什麼「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之類的幽怨之詞。
我笑這人像個怨婦,先生彎下腰:「這是主人的字。」
「主人?」
我問:「你說的不是柳成和吧?」
先生點頭:「正是。」
我服了。
我扯住先生袖子:「你說清楚,他派你來幹嘛?存的什麼心?」
先生把袖子揪回來,敲敲字帖:「存的什麼心,小姐多看看就知道了。」
說完他扭頭走了,我卻驚得碰翻了字帖。
一張字條掉了出來。
上面有一行字:「七月十六,醉仙樓見。」
10
我盯著那行字,打消了告訴哥哥此事的念頭。
七月十六,我的生辰。
自從乳孃自盡後,我已有十年沒過生辰。
只因母親總在那天格外暴躁。
我若不躲出去,她就會找茬打死我的丫鬟。
所以我一個丞相府嫡小姐,伺候的人寥寥無幾。
我不敢多添人。
每年七月十六,我都像個遊魂,無處可去,無人陪伴,思念乳孃。
我實在太想有個人能在那一天陪我了……
等到七月十六,我一早帶著丫鬟逃出府去,給丫鬟放了假,自己去醉仙樓。
醉仙樓前人來人往。
我卻一眼就看見了柳成和。
他站在門口,負手而立,極為顯眼。
看見我,他迎了過來,笑盈盈地將我帶到樓上,坐在三年前柳成重坐過的那個包廂。
他笑得太溫柔,惹我一陣心慌。
柳成和斟了酒,朝我舉杯:「你哥哥說過,你酒量極大,在外偷喝家裡都看不出來。」
我暗罵哥哥抖我老底。
又聽柳成和低低道:「輕塵,生辰快樂。」
我鼻酸。
很久沒聽過這四個字。
他舉杯與我碰杯。
我卻被他手心和腕上的疤痕嚇住了。
白皙的肌膚上,疤痕猙獰,一看就知,當時必然深可見骨。
「怎麼弄的?」我指指疤痕。
「在西域經常收服馬賊,得硬碰硬。」柳成和雲淡風輕。
我咂舌:「西域很難熬吧?」
「分時候。」
柳成和淡淡道:「受傷不難熬,夜深想故人時,難熬。」
他的雙眸明亮,灼灼地看著我。
我似乎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我拍拍胸口,生硬地轉換話題:「那你給我過生辰,禮物備好了沒?」
柳成和往懷裡一掏:「當然有,就是不值錢。」
他掏出一隻小匣子:「在西域閒來無事,自己雕的,重在心意,輕塵別見笑。」
我開啟匣子,墨黑的絲緞上,靜靜躺著一個木雕小人,是個女孩,眉眼明豔。
她的眼尾處,嵌著顆微小的金剛石,像是一滴淚珠。
11
「這雕的是誰?看著眼熟。」我拿起小人細細地端詳。
柳成和看著我:「輕塵看不出來?」
我看看腕上石貴妃賞的珠子,搖了搖頭:「看不出來。」
柳成和悠悠道:「這木雕,名叫不忘。」
我心怦然跳了一下。
我別過眼不敢看他,一口飲盡杯中酒。
他也舉杯,與我對飲兩個時辰。
醉得一塌糊塗。
我很鬱悶。
哥哥說,柳成和回京後在酒局號稱千杯不醉。
我嚴重懷疑哥哥在胡說八道。
眼前這人哪有一點千杯不醉的樣子。
他東倒西歪,手撐著臉對我笑:「輕塵,你是第一個為我流淚的人。」
我想起小人臉上的那粒金剛石。
他又點點我額頭:「你不許為旁人哭。」
我無奈點頭。
跟個醉鬼我能說什麼。
他的手不老實,又扯上我的頭髮,與他的發並在一起,纏纏繞繞,像小孩子般玩得極開心。
我邊把頭髮扯回來,邊站起身:「你醉了,我陪你下樓吹風醒酒。」
再喝下去,我怕得扛他出醉仙樓。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抽冷子牽起我的手。
這人醉了,怎麼還出手如電呢?
我甩了甩,力氣太大甩不開,只得由他牽著下樓,朝著清河走去。
行至河邊大柳樹下,他輕輕道:「輕塵,今天是我孃的忌日。」
12
???
一句話殺我個措手不及。
我提醒他:「你剛才在給我過生辰。」
他靠著大柳樹朝我笑:「是啊,我孃的忌日,你的生辰,你說巧不巧?」
這種巧合我並不想要。
他又搭著我的肩膀:「輕塵,一定是我娘走的不放心,怕我孤苦,所以送個人來陪我。」
我覺得不是,真要攀扯的話,我覺得我是他娘轉世這個原因更靠譜。
我又聽見他低喃:「所以你才會為我出頭,為我掉淚。」
我也不好意思說我當初不是為他哭,只能聽他繼續唸叨。
柳成和指指身後:「我出生娘就沒了。現在他們也不肯告訴我葬在哪裡。我只有她一根簪子,去西域前一天,把它埋在大柳樹下了。」
我抱著胳膊,離柳樹遠了點:「不太好吧,這裡多吵鬧啊。」
他看著清河悠悠流過,低聲道:「可這裡是我在京中最難忘的地方,其他地方我都不喜歡。」
我心裡一酸,聽他又問我:「你這樣的名門貴女,是不是要高嫁?」
我點點頭:「不出意外,是的。」
心中不經意想起石貴妃慈和的眼神。
「那你們一定很重名節。」他低了低頭,上前牽住我,往清河邊上走去。
我掙了掙,掙不出來,只得點點頭:「反正不能跟男子牽手。」
柳成和笑了笑:「名門高戶很難熬,急脾氣的小丫頭熬不住的。」
他手貼在我腰間:「但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我一愣,只覺腰間的手掌猛然發力,將我一把推得朝前飛起,又栽下去。
「撲通!」
我落入清河,聽到岸上驚呼:「有人落水了!」
我嗆得滿鼻子滿嘴都是水,手刨腳蹬,卻一直往下沉。
誰能想到,遇上柳成和這麼個瘋子,生日變忌日。
我害怕憤恨了一陣,卻意外發現,清河裡出乎我意料的安靜。
沒有丫鬟死前向我求救的聲音,沒有乳孃傷心欲絕道別的聲音。
安靜得我甚至想放棄掙扎,就留在這裡。
我閉上眼,停止了手刨腳蹬。
我不想死,可我真的很久沒這麼安靜過了。
我剛往下沉了一下,一隻有力的胳膊打斜刺裡伸過來,摟我在懷,「嘩啦」一聲衝破水面,在河面飛奔,很快到了岸上。
我聽見有清冷的聲音在我耳邊低喃:「輕塵,那麼多人看見我抱你了,你別高嫁了……」
之後,我便失去了知覺。
13
我被送回丞相府,昏睡了幾個時辰。
哥哥氣得要死。
他說:「你這麼大人了,還跑水裡玩?還讓柳成和溼淋淋地抱回來?傳了出去,石貴妃該怎麼看你?!」
他邊罵邊餵我喝藥,我邊喝邊問:「那現在石貴妃怎麼看我?」
哥哥把個木雕小人扔給我:「幸虧有父親在,石貴妃只是生氣,卻沒說別的。」
他又訓我:「這是哪裡買的?虧柳成和細心,這麼小個玩意也給你拿回來了。」
我拿著小人,一時無語。
石貴妃沒有雷霆震怒,柳成和那個瘋子算是白忙活了。
我被他推落水,卻不恨他,也不怎麼怕他。
可能我也是個瘋子,只渴望有人為我費盡心思、處心積慮,因為這種感覺,我從未有過。
我突然就懂了,為什麼一滴淚,柳成和能惦記三年。
哥哥還在訓我,擔心我出嫁後脾性不改會吃苦頭。
我垂下頭,在哥哥的訓話中嘆了口氣。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活得最輕鬆。
晚間,母親來了。
她冷笑:「我不信你蠢到落水,又恰好被柳家小子救了。我告訴你,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你嫁給石貴妃所出的三皇子已是板上釘釘了,就算你死了,牌位也得嫁過去!」
我垂下頭,喝了口藥。
定得這麼死?那太好了。
母親冷眼看我:「你這不守婦道,是隨了誰?」
我把藥碗放下:「你不是我母親嗎?你說我是隨了誰?」
母親一愣,狠拍桌子:「孽障!真是不要臉!」
我坐直了身子,抬起頭來。
幾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抬頭:「母親,這就算不要臉?你說我要再不要臉些,成婚當天告訴三皇子我不是處子,那算不算欺君之罪?」
母親臉一白:「你瘋了!你想讓咱們被抄家滅族?」
我嘻嘻一笑:「母親,我十年前就瘋了。從你逼死乳孃那晚,我就瘋了。」
「你說什麼?」母親大驚,跌坐在椅子上。
「乳孃自盡那晚,我根本沒睡著。」
我輕輕道。
「你說,她是個下賤妓子。」
「你說,你不能生育,你要借她肚子。」
「你說,你恨父親喜歡她。你有孃家撐腰,你偏不給她名分,就讓她做個下人。」
「你說,我和哥哥記事了,我又長得像她,她不死,我和哥哥就不會把你當母親,留著就是禍害。」
「你說,你只給她一晚的時間,要她想好,保命還是保孩子。」
我重複著她當年說過的話。
雖然那時候我聽不懂,可我記性好。
我穿鞋下床:「你把世上最疼愛我的人逼死了。你還打死了我四個丫鬟。」
她抖得厲害。
我彎腰拍拍她的臉:「母親,現在你孃家沒落了。父親把寶押在我和三皇子的婚事上,他輸不起。你說在他眼中,是我重要,還是你重要?如果只能留一個,他是保我,還是保你?」
她癱軟在椅子上。
我開啟門,要去父親書房,與他好好談判。
我的娘沒名沒分,十年孤墳。
現在她的女兒終於等到機會,能為她討回公道。
跨出門檻時,我想起一事,又停了下來。
我回頭問母親:「你逼我娘自盡那晚,我記得你說她在青樓有個好姐妹,七月十六難產死了,你故意在那人死的當天告訴我娘,害我娘悲痛,讓我娘同天早產,想讓她也出事來著,對嗎?那個姐妹,是被哪位大人接進門的?」
母親強撐著坐起來,恨恨道:「就是你柳家姘頭的娘!沒想到吧!你們這種狐媚子賤種,真的該死!我就該學柳家主母動點手腳,讓你娘像那柳家賤人一樣出不了產房!」
我靜靜地聽她謾罵,笑得開心:「可是你親手把我這個賤種送到石貴妃面前,讓我有了籌碼踩你的臉,我還得謝謝你呢!」
她氣得發狂,我施施然出門。
可走到院門口的時候,我還是沒忍住,問出我心中最大的疑惑:「你真覺得錯的都是妓子?你真覺得父親一點錯都沒有?你真不覺得,你是個倀鬼?」
母親咬牙切齒:「都是你娘下賤狐媚,勾引男人,都是她的錯!」
我轉身就走。
14
我與父親談判一夜。
從書房出來,母親被打斷腿軟禁了。
因著她號哭咒罵,嘴也被堵上了。
第二日,我孃的名字出現在族譜上,平妻。
她被重新收殮,葬進了祖墳。
重新下葬時,我和哥哥去了。
哥哥因著家裡的變故心情不好,是被我拉去的。
他疑惑地看著孃的墓碑:「我記得她不是乳孃麼,什麼時候成了平妻了?」
我沒回答,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拉著哥哥也磕過後才走。
曾經風光的丞相府主母,現在生不如死,仇只能報到這裡了。
再往下會曝出哥哥的身世,毀了哥哥的前程。
哥哥應該去走他的陽關大道,不要像我,與仇恨為伍,表面光鮮,內心瘋癲。
晚上,我輾轉反側,想著孃的模樣。
窗戶被輕輕敲響。
丫鬟再次睡得死沉,無法喚醒。
我心狂跳,披衣開窗。
窗外,柳成和一襲青衫,長髮束起,負手而立。
「怪我嗎?」他看見我便問。
我不知說什麼。
他利落地從視窗一躍而入,小心翼翼地探尋我的表情,帶著一絲討好:「名門大戶真的齷齪,誰都不會比我對你好。」
我亦在他臉上尋找他孃的影子。
我們的娘,都曾是貌美溫順的女子。
可惜雙雙不得善終。
我想起他那日醉酒時眼中微不可查的水光,嘆氣搖頭:「我不怪你。」
因為我懂。
我懂那種害怕失去心愛的人,所以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笨拙地想守住的感覺。
柳成和一把將我抱在懷裡。
他的胸膛勁瘦結實,胳膊有力,將我摟得死緊。
他在我耳邊低喃:「輕塵,我去西域後,每夜都夢到你為我哭,我為你擦淚,就靠著做夢,撐到了回來。我想見你,抱你,得到你……」
我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想了想,低聲道:「我打聽過,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昨日也是你的生辰,我欠你一句生辰快樂。」
他將我抱得更緊:「輕塵,你是第一個記得我生辰的人。」
15
從那天起,每個深夜,柳成和都會跳窗來看我。
但從來沒有逾越過。
有時我們說說話,有時只是相擁而坐,一起等天亮。
他不知道我家和石貴妃的交易。
皇子們在朝中各有支持者,我父親和柳大人支援三皇子,因為他好控制。
為了分到最大的利益,父親瞞著所有人與病入膏肓的石貴妃達成交易。
她答應與我家兒女聯姻,我父親答應她保三皇子登上皇位,讓她走得安心。
柳成和不知此事。
我知道我不該瞞他。
可再沒有人會像他那般,眼裡只能看見我一人。
我的將來已經可想而知,不是被困在皇宮老死,就是奪嫡失敗賜死。
他是我這一生唯一能抓住的溫暖了。
我鑽進柳成和懷裡,緊緊抱著他,像是抱著寒夜裡唯一的星芒。
柳成和摸著我的發:「我不想報仇了。」
他極認真地說:「我爹能讓我重回仕途。輕塵,我不想你嫁得太低,我若報仇,你就只能做商人婦。」
他摩挲著我的臉:「我想把我娘安葬後,讓你風光大嫁,與你生兒育女,白頭及老。輕塵,你比仇恨重要。」
我看著他憧憬的樣子,張了張嘴想說話。
可寒夜太冷,柳成和的懷抱太暖,我什麼都說不出。
16
我知道騙來的東西早晚會丟,可我沒想到,會丟得這麼早。
秋涼後的某天,柳成和與我說好偷偷帶我遊河。
我天色剛晚就等在房裡。
左等,柳成和不來。
右等,柳成和不來。
一直等到我倦極睡著,夢見雪花飄在臉上,化成淚滴。
我猛然驚醒,一睜眼,柳成和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我滾進他懷裡:「你怎麼才來?」
柳成和不說話。
他全身都在發抖。
我忙從他懷裡起來,抓著他的手腕:「你著涼了?」
他一張口,嗓子嘶啞不成聲:「今天宮裡有人給我遞訊息,石貴妃宮裡的。」
我渾身血涼。
他抓住我的肩:「你的親事早就定了,是真的嗎?」
我頭腦一片空白。
柳成和盯著我,等我回話。
我別開眼,點了點頭。早晚都有這麼一天。
他手猛地一緊,抓痛了我。
我咬唇忍著,也不掙扎。
過了一會兒,他啞著嗓子開口:「我不怪你,你一定有苦衷,你別怕,我來想辦法……」
我打斷他:「我沒苦衷,是我自願嫁的。」
我不知他會想出什麼辦法,但我不像他無牽無掛,我還有哥哥要保,不能在這節骨眼出事。
他臉驀地白了:「你剛說什麼?」
「我是自願嫁的。」我仰起頭,逼自己面對他:「我想嫁進皇家。」
他打斷我:「你撒謊!」
我深吸口氣,掙開了他:「柳成和,我沒撒謊,你那麼聰明,難道不知,這天下誰不盼著嫁進皇家,雞犬升天?」
柳成和看我如看陌生人。
過了會兒,他伸手拉我,放柔聲音:「輕塵,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這世間的牽掛,唯你一人而已。你若嫁了,我會瘋的。」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逼自己不要心軟。
不然哥哥怎麼辦。
「你瘋不瘋,我都非嫁不可。柳成和,我只是看你長得不錯,消遣幾天。」
柳成和搖頭:「不可能,你為我哭過,你……」
「我那天,根本不是為你哭。」我打斷了他,一字一句道:「我是被母親氣的,罵柳成重是遷怒。」
「不可能,你騙我……」他肩膀一下垮了下來,像有人把他精氣神都抽走了一般。
我咬碎了牙,迸出幾個字:「我若騙你,不得好死。」
他陡然安靜。
燭火搖曳,照出他變幻不定的雙眸,那雙黑到極致的眼,被慘白的面色映得如深淵寒潭。
他突然笑了,對我淡淡道:「洛輕塵,只有處子才能嫁進皇家。」
我立時警覺:「你想幹什麼!」
他伸出一隻手在我背上輕輕一點,我立刻全身發軟,無法言語,倒在床上。
他探出冰涼的手解我的衣裳,笑著問我:「你為什麼對我好,對我好了,又為什麼離開我。」
他解了青衫,覆在我身上,啄了啄我的唇,笑得淒涼:「輕塵,我已經放不了手了。生死都放不開了。」
冰涼的液體滴在我臉上。
我怔住了。
柳成和麵上在笑,可眼圈卻紅了。
他哭了。
受過那麼多折辱,吃過那麼多苦頭,從未掉過淚的柳成和,哭紅了眼眶。
我眼窩發酸,閉上了眼睛。
命運這個王八蛋,可真會玩弄人啊。
很快,我與柳成和肌膚相貼,下一刻,我就要變成他的人。
可就在這一刻,我的淚也滾落下來,沾溼了他的唇。
柳成和僵住了。
他停住所有動作,靜了一會兒,默默地坐起來,將衣裳一件件給我穿好。
然後轉身開門,消失在夜色裡。
三個時辰後,天亮了,我能動了。
宮裡來了聖旨,賜婚我與三皇子。
17
柳成和再也沒有來過。
丞相府忙著為我備嫁。
父親志得意滿,被軟禁和被自盡的女人,他早就忘了。
我真的不信,他能從一介白身當到丞相,怎麼就看不清後院的女人是為何凋落,為何丟命。
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我無數次想要把砒霜撒在他的茶水裡,讓他給那些女子謝罪。
可看著日日拉著我說話,不捨我出嫁的哥哥,我忍住了。
我已經失去了柳成和,我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親人了。
出嫁前一天,我枯坐等天明。
窗戶被輕輕推開。
柳成和立於黑夜之中,臉色蒼白,與我隔窗相望。
他跳進來,拿起我的嫁衣抖了抖:「我在西域時為你準備了一件,比這好看。」
他把嫁衣扔到地上,走到我面前:「我查了你爹莫名其妙下葬的平妻。」
我屏住呼吸。
他用拇指拂過我的唇:「你娘和我娘是好姐妹。你看,我們在一起是天意,違逆了會有報應。」
我後退一步。
走到現在,若還是藕斷絲連,我們都要完蛋。
他眼裡閃動著瘋狂的光:「你不就是想嫁進皇家嗎?我可以為你做到啊!我送你到西域,你等我十年,等我將你迎入大梁皇宮,好嗎?」
我嚇得汗毛都豎起來。
他在自尋死路。
「柳成和,放手吧。求你了。」
我哭了。
我不想他因為我,落得個千刀萬剮的下場。
柳成和雙眸黑得嚇人,啞著嗓子,怔怔地看著我:「今天柳成重喝醉了,他說我娘當年被扔進亂葬崗了,早就被野狗吃了,找不回來了。他之前是拿我逗悶子。」
心狠狠痛了一下,像被刀狠狠地扎。
他又說:「柳家人騙我,你也騙我。」
他又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來,牽住我的手,半是求懇半是認真:「輕塵乖,不要嫁,我會瘋。我真的只有你了。」
他瘋了。
我看得出來。
我心痛如刀絞。
可我不能讓他被我和柳家聯手毀了。
於是我做了我這輩子最難做的決定,下了最難下的狠心,我抬起手來,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滾!你這種人下輩子都配不上我,我是要穿鳳袍的,你少來攪擾我的好事!」
收回手的這一刻,我痛到幾乎站不住。
柳成和捂著臉,怔怔地看我,想要說些什麼,可一張嘴,一口鮮血直直噴到我臉上。
我嚇得腿都軟了,上前要扶他坐下。
他一把打開了我的手。
我忍無可忍,痛哭出聲,哭得渾身抽搐。
他卻看著我樂了:「輕塵,你這次也不是為了我哭吧?」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不停搖頭。
柳成和身子晃了晃,一步一步走了出去,站在了月色下。
他背對著我,一字一句說道:「你記住了,總有一天,我會踏破皇城,把今日之痛,加倍奉還。洛輕塵,你一定要等著。」
18
我出嫁那日,排場驚動京城。
過了不久石貴妃撒手人寰,同一日,皇上駕崩。
哥哥偷偷說,這是石貴妃為兒子鋪的最後一條路。三皇子最不得聖寵,皇帝不死,他就沒法出頭。
三皇子人蠢,風流,但他怕我父親。
丞相府是他唯一的靠山。
我成親後便稱病不讓他碰,他雖不滿,卻無可奈何。
我父親信守承諾,把三皇子送上了龍椅。
我順理成章做了皇后。
新皇登基後耽於享樂,朝政全由我父親和柳家把持。
我哥哥進了兵部,年輕有為,前途光明。
我當著皇后,管著後宮,日子安穩。
只是夜夜夢多,總是夢到一棵大柳樹,樹下站著個人。
聽說那人,再度離開了京城,杳無音訊,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想我的命運,大抵望到了頭,孤獨冷清,老死宮中。
終生與那人,不得相見。
19
可是命運這東西,它總是戲弄我。
我都準備老死宮中了,卻又聽到了柳成和的訊息。
那是八年以後了。
這八年,大梁動亂。
各地暴動,天災人禍不斷,隱隱有了大廈將傾之像。
而皇帝依舊日日玩樂。
我性子變得孤僻,不愛說話,一個人獨守正陽宮。
這一年的七月十六,我格外寂寞,不想面對偌大的宮殿,便去御花園自斟自飲,深夜才回。
回到宮裡,我發現枕邊不知何時放了個檀木盒,盒上有張字條。
字條上寫著兩行字,字跡剛勁凌厲:「異日重逢,鏡裡花難折。寶篆香消煙漸歇。」
我心頭猛地一跳,顫著手開啟盒子。
裡面是一件大紅的嫁衣,西域的衣料與織繡,看著有些年頭了。
皇后宮裡,被人不知不覺放了這麼大的物件,可我卻毫不害怕,也不擔憂。
我只是傷心。
那件嫁衣,真的比我出嫁那日穿的好看……
20
嫁衣被我妥善收了起來。
與那小木雕一樣,日日都要摩挲兩下。
我開始相信,八年前柳成和說過的話,不是氣話。
又過了兩年,哥哥已經做了兵部侍郎。
每日焦頭爛額。
大梁各地的暴亂,慢慢匯成了一股亂軍,勢如破竹,連下多城,眼看離京城越來越近。
聽說他們的頭領姓柳。
亂軍離京城還有四百多里時,我與哥哥見了一面。
哥哥憔悴不堪:「我準備好了人手,一會兒將你藏在車裡送出京城。銀子給你準備好了,你隱姓埋名過餘生吧。」
我垂下眸,斟了杯酒給哥哥:「這一別,就再難相見了。哥哥,我們多年沒對飲了。」
哥哥紅了眼圈:「若早知道大梁氣數已盡,我說什麼都不讓你嫁入皇家。」
他端起酒一飲而盡。
隨即一睡不起。
我的酒裡有藥。
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他著想了。
我將他裝到他準備好的車上,送他出京。
哥哥,隱姓埋名過完這一生吧。
我再不能陪你了。
21
亂軍幾日後就攻入了京城。
第一日,他們燒了柳家,放了婦孺,卻將柳大人和柳成重在京城一座青樓中活活凌遲。
據說是亂軍頭領親自動手。
第二日,他們圍了洛家,將我父親雙腿斬斷,要他與母親在府中等著餓死。
幸虧哥哥被我送出去了。
第三日,他們把皇帝綁出去,在鬧市中閹了再斬首。
我對這個行為表示疑惑,幹嘛要多費一遍刀工呢?
第四日,亂軍大舉踏進皇宮。
我坐在正陽宮中,靜靜地等著我的命運。
宮人勸我自盡,免得被玷汙。
我沒有。
我還想再見那人一面。
我等了幾個時辰,最後等來了一個陌生的柳成和。
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刺骨。
他把刀比在我脖子上。
他用我的身世來羞辱我。又被我狠狠羞辱回去。
任何人都可以辱我,唯獨他不行。我受不了。
我心心念唸的那個柳成和,已經在這個世間消失了。
我也沒什麼眷念了。
我撞在刀上,割開了脖子。
再他孃的見,這糟心的人間。
柳成和發瘋般嘶吼,叫我的名字,威脅我讓我醒來。
可我累了。
今生我放棄了。
我想去修來生。
但願來生,我能做個尋常女子,然後遇到尋常的他。
22
我再睜眼時,脖子生疼。
疼得我立刻確認,我還在人間,沒有變鬼。
我呻吟出聲。
身邊「咚」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人撞倒了桌子。
我睜眼一看,是柳成和衝了過來。
他見我醒來,忙喊太醫來。
待到七八個太醫確認我已經沒有危險後,他遣走了所有人,與我單獨相對。
我閉上眼,不想看到這個陌生的柳成和。
他彎下腰,唇貼著我耳廓,溫柔地笑:「輕塵,你若死了,你哥哥在天牢一定很難過。」
我猛地睜開眼:「你說什麼?!」
柳成和笑得陰鬱:「輕塵,逃命的機會你都能讓給他,我真是嫉妒他。」
我一陣害怕,低喊出聲,撕扯著喉嚨生疼:「柳成和!不關我哥哥的事,你別遷怒他!」
「你在命令我?」他挑眉。
我深吸一口氣,逼自己低眉順眼:「不,我是求你。」
「今後還尋死嗎?」柳成和用拇指摩挲我脖子上裹的棉紗。
我閉了閉眼,緩緩地搖頭:「不了。」
柳成和直起身子:「那就好。世間只剩一粒斷續丸,已被你服了。你若再死就救不活了,到時候你猜,我會怎麼拿你哥哥撒氣?」
我吃了一驚。
怪不得我不但能被救回來,還這麼快就能說話。
斷續丸我聽過,生死人肉白骨,一共十粒,歷經幾朝,越吃越少,是無價之寶。
他把最後一粒給了我吃。
那是不是,對我還有情義?
我燃起一絲希望,試著求他:「把我哥哥放了行嗎?他是無辜的。」
柳成和呵呵一笑,像看個笑話一樣地看我:「你不會還以為,我還喜歡你吧?洛輕塵,我救你只是不想讓你死那麼痛快,我要你活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懂嗎?」
我極盡難堪。
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已經不是從前的柳成和,我卻還是從前的洛輕塵。
柳成和俯下身子,雙臂將我圈住,一雙眼鷹隼般地盯著我:「洛輕塵,既然是求人辦事,就要有所付出。你有什麼砝碼讓我放人?」
我左思右想,我還真沒什麼砝碼。
權勢財富,我都沒了。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具身子的白璧無瑕。
我咬著唇,扯開衫子:「只有這個了。」
柳成和嗤笑:「你脖子上的疤太噁心了,我看不上。」
我像是被狠扇了一個耳光,可為了哥哥,我只能咬牙賠笑:「熄了燈,就看不著了。」
23
黑暗中,我緊緊抱住柳成和,無聲哭泣。
他死死箍著我,像要把我揉進他骨頭裡一樣,狠狠地折騰我,將我弄得生疼。
不知他在想什麼,非要我穿上他兩年前送進宮裡的舊嫁衣才肯要我。
他的汗滴在我臉上,吻得我喘不過氣,將我骨頭快撞散架了。
我都二十七了,才初經人事,痛得兩腿發麻。
他在我耳邊調笑:「洛輕塵,難為你裝處子裝得辛苦。」
我一口咬破了唇,腥甜味瀰漫在口腔,讓他吻了去:「真狠心咬啊?和那蠢皇帝這般時你也這麼賣力麼?」
滿心恥辱,痛過千刀萬剮。
我用力推他,他反而更加使勁,痛得我拼命捶他掐他咬他,他越發狠勁折騰。
一個時辰後,我倆遍體鱗傷。
我縮在床角,覺得呼吸都費力,卻還記得要替哥哥求情。
他站起身,摸黑披上衣裳:「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可惜,你這點籌碼怎麼有臉求我放人?」
他冷笑著走了。
我將嫁衣浸在水裡,把那片落紅狠狠搓淨,捂著臉痛哭失聲。
第二日,他依舊來了,帶來哥哥身上的玉佩。
我熄了燭火,被他折騰到脫力。
第三日,他又來了,帶著哥哥的字跡。
我麻木地脫衣,熄燈,躺下。
第四日,他餵我喝了一碗湯。
我好歹在皇宮待了十年,知道那是避子湯。
本已枯槁的心,又被萬箭齊發,穿了個透心涼。
我端起碗,一口喝乾,衝他行禮:「多謝你想得周全,我前兩天還想著讓人煎來喝的。」
柳成和立馬陰了臉。
這人真奇怪,讓我喝的是他,看我喝光不高興的也是他。
他叫人來為我梳妝打扮,將那舊嫁衣給我穿上,將我帶去宮宴。
柳成和要與一起打江山的功臣們齊聚一堂慶祝勝利。
我一個前朝皇后出現在這裡,有說不出的突兀。
宮宴上大臣們不時地偷看我,議論紛紛。
柳成和一把將我扯到他腿上坐著,用嘴把酒渡進我嘴裡。
大臣們露出瞭然的笑容,對我指指點點。
「她好看麼?」柳成和問大臣。
一個武將醉醺醺地大喊:「好看!帶勁!」
柳成和笑眯眯地賞了他杯酒,鉗著我的腰,讓我靠在他懷裡:「這是前朝洛丞相的女兒,當初可是哭著喊著要嫁到皇家穿鳳袍的。」
喝醉的大臣口無遮攔,笑得曖昧:「真真是亡國的皇后不如妓,當初貪慕虛榮,現在任人玩弄。皇上,她滋味如何啊?」
柳成和的手僵了一下。
可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不錯。」
我的嘴唇咬出了血。
在這皇宮呆了十年,我從未發覺,這裡這麼冷。
冷得如墜冰窟。
是夜,柳成和喝醉,又到了正陽宮。
我一反常態,如蛇般纏繞著他,瘋狂索取,讓他來不及熄燈。
柳成和一邊發狠,一邊不錯眼地盯著我,聽著我的嬌喘:「這才是你的真面目?以前你也是這麼浪蕩?」
我媚笑:「亡國的皇后不如妓,我這種人,貪慕虛榮,天生下賤,浪蕩不是正常的麼?」
話是這麼說,可我還是忍不住流淚,邊笑邊流淚:「不知我伺候得還行嗎?大爺您玩得開心嗎?能放過我哥哥了嗎?」
柳成和停住了動作,翻身下來。
我狠狠擦了把淚。
我真沒出息,為什麼總在柳成和麵前流淚?
為什麼只在柳成和麵前流淚?
他下床熄燈,又躺回我身邊:「睡吧。」
我愕然。
就這麼結束了?
我閉上眼,聽著他綿長的呼吸,卻怎麼都睡不著。
一直熬到天邊放亮,我才迷迷糊糊地閉上眼。
朦朧中,有隻冰涼的手,抹過我的臉,為我拭乾殘淚。
24
第二日,我哥哥被放了出來。
成為大梁第一個活著的降臣,還被派去禮部。
可哥哥已經被磨掉了所有的稜角心氣,再沒有當初的意氣風發,一夜蒼老。
柳成和依舊每夜來我宮中,清晨送來避子湯。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不再熄燈,反而把宮裡弄得燈火通明,在每個顛鸞倒鳳的夜裡,不錯眼地盯著我的臉看,時不時問我,當初在那狗皇帝身下,我是否也如此妖媚。
我徹底放下了羞恥心,笑得浪蕩,浪得柳成和幾次都拂袖而去。
我們就這麼互相折磨著。
哥哥的仕途倒是很穩。柳成和很看重他,還許他時不時來看我。
反正宮裡就只有我一個,也不怕哥哥被議論穢亂宮闈。
哥哥兩鬢生了白髮。
他勸我和順些,別讓柳成和厭棄了。
我笑而不答,轉而勸他看開些,人這一輩子就這麼回事兒,你想要什麼,命運偏不給什麼,習慣就好。
哥哥哭著說父親和母親餓死了,屍骨被扔進了亂葬崗。
我無動於衷。
我孃的墳沒動就行。
25
轉眼過去半年。
哥哥的官升得飛快,已至禮部侍郎。
我宮裡添了幾個宮人,是新閹的少年。
宮人很忠心,私下勸我對柳成和多上心,說我現在還沒個名分,別等柳成和立了皇后封了皇妃,我失了聖寵下場悽慘。
我還能悽慘到哪去?
別人再悽慘不過是個死,我連死都不行。
哀莫大於心死。
哥哥給我帶來一味奇香,床笫之間能讓人達到極樂。
他也要我邀寵。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把香收下。
哥哥變了,以前他從不在這些事上費心。
我勸他多操心正事,他笑笑沒說話。
轉眼又是七月十六,這個於我無比倒黴的日子。
柳成和喝得酩酊大醉,來到我的宮室。
他看見香爐,要我點香。
我手頭只有哥哥送的香,叫宮人拿出來點上。
柳成和摟著我,跟我笑:「輕塵,生辰快樂。」
他拿出一根簪子,為我別上:「我孃的簪子,我回京後挖出來了,送你。」
感動是沒有的,我怎麼想怎麼晦氣。
我不謝恩,他也不以為杵,抱著我往床上走去:「這幾日沒見你浪蕩,怪想得慌。」
我擠出一個假笑,今日實在打不起精神。
總覺得渾身沒勁。
他伏上我身子,手指在我脖子上摸來摸去:「輕塵,你對我是真狠心。」
我聽他問得奇怪,可無力回答。我手腳發軟。
他的手越來越重,掐痛了我脖子上的傷口。
我看見他眼中狠戾一閃而過,殺氣騰騰。
大約他是要立後了吧,聽說想往宮裡送女兒的大臣很多,不然哥哥怎麼急著要我邀寵。
我也該給新人騰地方了。
我乾脆閉上眼睛,手在床上摸索著,找我的小木雕。
柳成和不來的時候,我每夜都要握著它入睡。
如果今天要走,我想帶著它走。
我摸到小木雕,緊緊握住。
柳成和的手一頓,漸漸地鬆開,往我身邊一栽,便沒了動靜。
我奇怪,轉頭看他一眼,見他軟軟倒在我身邊嘆氣:「洛輕塵,你給我下藥。」
我大驚失色,試圖爬起來看他,可我自己也動不了了。
我們都中招了。
我邊掙扎著起來邊道:「我也全無力氣,和你一樣。」
他笑:「你沒力氣沒關係,你的幫手有不就行了。」
他朝外面揚聲叫:「是不是,洛輕風。」
26
我哥哥帶著人進來。
是最近新添的那幾個宮人。
凡是勸我邀寵的,一個不少。
原來他們都是京中舊臣的旁支庶子。
柳成和苦笑:「一時好心,卻給自己留了禍患。」
哥哥苦大仇深,抽出刀照他胸膛就是一刀:「柳成和,我父母何辜,你讓他們連全屍都留不下。」
柳成和的血噴出來,卻毫不在意,還有精神跟我開玩笑:「你哥哥有點傻,是親的麼?」
他絲毫沒有命在旦夕的恐懼,我卻嚇得不行。
我以為我恨他。
可此刻我卻發現,我不想他死。
「哥哥,咱家的事另有內情,你聽我說完,你先放過柳成和!」我虛弱地叫。
柳成和與哥哥同時看過來,一樣的一臉詫異。
「事到如今,莫非你對他還是有情?你長點心吧!」哥哥猙獰著臉,面目扭曲。
「哥,你先把刀放下,你聽我說,說完再殺他不遲。」柳成和的血還在往外流,我急得要死。
哥哥氣得青筋迸出:「說吧,我倒要看看你胳膊肘往哪拐!」
我吸了口氣,理理思緒,從乳孃自盡那個深夜開始說起。
時間不等人,柳成和在流血,我儘量長話短說,將洛家這點秘辛全部說了出來。
哥哥傻了。
他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在聽天方夜譚。
等我說完,他呆了足有半柱香。
我歇了口氣,接著勸他放過柳成和。
他突然大吼:「不可能!我是丞相府嫡子,我不是妓子生的!你騙我!你為了柳成和騙我!」
他又舉起了刀。
我淒厲地叫出聲:「哥!你要殺他先殺我!我肚裡有他的骨肉!你想讓外甥沒爹?」
柳成和胳膊猛地一動。
我卻沒有注意。
哥哥殺紅了眼,一刀劈了下來。
我這一生,連重活都沒幹過,更何況此刻中了藥,我都沒想到我能爆發出這麼大力氣,擠出吃奶的勁,撲到柳成和身上。
我看見柳成和的眼,黑白分明,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彷彿還是十年前我喜歡的那雙眼睛。
「撲哧!」
熟悉的聲音。
刀破皮肉的聲音。
世間只有一粒斷續丸,上次讓我吃了。
我朝柳成和笑笑,第一次主動啄了他的唇:「我這回是完了。下輩子再見吧。」
「……」柳成和默了一默,突然抬手拍我的頭:「你完個屁!」
我替他擋刀,他還罵我。
反正哥哥也造反了,今天他倆肯定得死一個,我索性豁出去了:「柳成和你個王八蛋!你以為後來我過得好嗎?!我在宮裡度日如年,沒讓皇帝碰我一下!我一個人守著這麼大的宮殿過了十年!就靠睡著夢見你才勉強活著!你卻羞辱我,罵我,還給我喝避子湯!你個王八蛋!」
我罵著罵著又哭了。
我又沒出息了。
眼淚掉在柳成和臉上,我看見他神色急劇變幻,然後眼圈紅了。
他抬起胳膊摟住我:「輕塵乖,不哭了,以後再也不喝避子湯了。」
他突然想起什麼,緊張地問:「你真有了?」
我瞪他一眼:「有個屁!老孃早上才喝的避子湯!下午我哥就把我砍了,我還能有個屁!」
誒?
說著說著,我覺得不對勁了。
我哥呢?
怎麼沒動靜了?總不能是在一邊吃瓜看我倆吵架吧?
我扭頭往床邊看,目瞪口呆。
我哥軟軟倒在床下,恨恨地望著我們,像是被點了穴。
其他宮人,不知何時已經被侍衛悄無聲息地制住,我連他們什麼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
我呆若木雞,又回頭看柳成和,這才後知後覺,他早就能動了,不然怎麼把我摟在懷裡。
「你不是動彈不了麼?」我直接蒙了。
「輕塵一哭,我就能動了。」他臉色雪白,卻笑得開懷,坐起身將我摟緊。
我被他一抱,後背一點撕裂的疼痛都沒有。
我探手去摸,衣服沒裂開,卻沾了不少血。
我突然反應過來,抓過柳成和的胳膊一看。
皮開肉綻。
他替我擋了那一刀。
我說他臉色怎麼那麼白。
「你沒事吧?」我又慌了。
他把臉埋進我懷裡,像個小孩一樣,過了一會兒才搖搖頭:「沒事。開心。」
這瘋子又犯病了。
他裹好傷,便湊過來緊緊地摟著我,怎麼都不肯放開,從午後一直摟到傍晚。
我腿都麻了。
其他宮人都被帶下去了,就剩我哥孤零零地躺在床下,眼睜睜看著他的妹妹被柳成和左一口、右一口地啄。
邊啄還邊不滿:「為什麼不專心?」
廢話。
我小心翼翼地指指我哥,笑得比哭還難看:「求你了,再饒他一回。」
他看了我哥一眼,朝窗外吩咐:「押下去給他娘守墓去,什麼時候清醒了,什麼時候放他自由。」
我鬆了口氣。
好歹把命保住了。
他挑眉:「但我有條件。」
我料到了。
他不跟我提條件才怪。
哥哥被帶走了。
房裡只剩我和柳成和。
我準備聽聽柳成和又想如何折磨我。
他傷口還往外滲著血,卻理都不理,一個翻身把我壓下:「條件就是,給我生個孩子,要像輕塵一樣惹人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