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市井間的閒話,壽安君都知道,可她不在乎。
她都被人議論三十多年了,年輕氣盛的時候都無所謂,老了更不看重那些,唯一有點擔心的,是英國公府會不會因為皇上教訓了陸濯,遷怒到外孫女魏嬈頭上。
壽安君叫來魏嬈,將那些閒話告訴了她。
魏嬈自責地低下頭:“都怪我,跑來閒莊,連累您也跟著我挨數落。”
壽安君彈了她一個爆慄:“誰要聽你說這個?我是讓你心裡有數,回去後探探英國公夫人的態度。”只要英國公府不介意,其他人說得再難聽,對她們祖孫倆來說都相當於過眼雲煙,連屁都不如,至少屁還能噁心到她們。
魏嬈哦了聲,隨即納悶起來:“皇上怎麼管起我們的事來了?他可不像還念著我孃的樣子。”
愛屋及烏才會關心她,但元嘉帝將母親、弟弟丟到西山行宮那麼久了,元宵節時還有閒情逸致出宮獵豔,可能連母親都忘了,怎麼會關心她?
魏嬈想不明白。
壽安君自有猜測:“你與你娘加起來也比不上神武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皇上怎麼會為這點小事訓斥世子,換言之,就算皇上真教訓了世子,也不會四處宣揚,訊息應該是別人放出來的,故意挑撥你與英國公府的關係。”
這麼一說,魏嬈立即懂了,敢編排帝王謠言的,只可能是太后娘娘。
“那位怎麼就這麼閒呢。”魏嬈低聲嘀咕道。
壽安君笑道:“把你放在那個位置上,你也閒得慌。”
魏嬈只慶幸自己不用做宮裡的女人。
到了休沐日,魏嬈提前叫碧桃、柳芽收拾好了行李,只等陸濯第三次登門。火山文學
她與陸濯有約定,知道陸濯今日肯定會來,王氏母女可不知道,一大早上,周慧珍就與王氏猜測陸濯會不會來了。
“不來才好,叫她任性,看她怎麼收場。”周慧珍頗有些嫉妒的道。陸濯是什麼人啊,神仙一樣的公子,魏嬈走了狗屎運嫁過去竟然還不知道珍惜,屁大點事就鬧著回孃家,真是可氣。
王氏瞪女兒:“不許這樣說,出嫁前你們姐妹可以耍小孩子脾氣爭強好勝,出了嫁就得互幫互助了,嬈嬈在英國公府過得好,你在西亭侯府也有體面。”
周慧珍哼了哼:“那也得她過得好才行,否則只會拖累我。”
王氏看看窗外,提醒女兒道:“你千萬記住嬈嬈這次的教訓,嫁過去後能忍則忍,可別隨便耍小性。韓世子成過一次親,後院又有數房美妾,你若跑回家,韓世子大可以去小妾屋裡睡,不像陸世子,家中不許納妾,自然著急接嬈嬈回去。”
周慧珍不以為意,她這樣美貌,豈是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日頭漸漸升高,終於,王氏派出去的丫鬟跑回來了,喜氣洋洋地說世子爺又來接表姑娘啦!
王氏欣慰地拍拍胸口,都第三次了,這次魏嬈肯定要回去了吧?
周慧珍回憶陸濯俊美的臉,對魏嬈羨慕得不行。
閒莊的會客廳,壽安君請陸濯落座,關心道:“我聽說因為嬈嬈胡鬧,皇上責備世子了?”
陸濯笑道:“沒有的事,不知誰散播的謠言蜚語,老太君不必上心。”
壽安君哪能因為他笑得好看就信了?
陸濯來到壽安君面前,低聲耳語了一陣。
壽安君眼睛一亮,難以置信地看向陸濯。
陸濯慚愧道:“罪婿苦想多日,唯有此法能稍微消減嬈嬈的怒氣,幸而皇上願意成全。”
壽安君很是感慨:“世子有心了,嬈嬈就在燕園,你自去尋她吧,告訴她這個好訊息。”
陸濯行禮告退,由小丫鬟帶路前往魏嬈居住的燕園。
他走了,柳嬤嬤好奇地問壽安君:“老太君,世子爺與您說了什麼?”
壽安君笑道:“不便與你說,總之是好事。”
根據陸濯的話,她一下子確定了兩件事。
第一,皇上沒有責備陸濯,陸濯、英國公府也沒有遷怒外孫女。
第二,皇上並沒有忘了她的女兒與小外孫。
其實還有一樁好事也隱隱冒出了眉頭,只是壽安君還要繼續觀察觀察,才能得到確切結論。
。
閒莊很大,院落眾多,可惜周家人口不興,大多數院子都空著。
魏嬈長到可以獨居一院的年紀後,她來閒莊小住,壽安君讓她隨便挑,喜歡住哪就住哪兒,魏嬈就挑了母親小周氏進宮前居住的春園的隔壁——燕園。
燕園內有片小巧玲瓏的荷花池,池中心有座小小的涼亭,早春時節,荷葉都沒有影,一圈六尺來寬的清澈活水繞著涼亭潺潺地流淌,十幾尾巴掌長的小紅鯉繞水嬉戲,魏嬈丟點魚食進去,小魚兒們爭先恐後地追過去,生趣盎然。
魏嬈喜歡閒莊,喜歡屬於她的燕園,喜歡這小小的荷花池子,給她這麼一座莊子,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會覺得無趣。火山文學
荷花池位於上房後面,陸濯一來,碧桃便跑過來知會主子。
魏嬈有話問陸濯,不急著走,叫碧桃請陸濯來這邊小坐。
稍頃,陸濯出現在了通向後院的走廊上。
魏嬈抬眸看去。今日陸濯穿了一件茶白底竹鶴紋的錦袍,那樣清貴的顏色,襯著他如玉的俊美面容,乍一出現,彷彿中秋夜高懸半空的朗朗明月,令繁星黯然失色,又似遠離塵囂獨自翱翔於天際的仙鶴,清高不俗。
這樣的世子爺,外人見了都要讚一聲絕,恐怕現在也都在非議她驕縱胡鬧,頻繁勞累尊貴的世子爺在京城與閒莊往返。
收回視線,魏嬈懶懶地趴在美人靠上,又往池水中丟了一點魚食。
小紅鯉魚蜂擁而上。
魏嬈心想,陸濯就像這魚食,把他丟到世家閨秀中間,閨秀們也會爭先撲到他懷裡吧,她不撲,還要被人質疑不識好賴。
走廊之上,陸濯一過來,目光便落到了涼亭中的魏嬈身上。早春處處灰濛濛的,偏她穿了一件海棠粉的褙子,妖若無骨地趴在美人靠上。她一手灑著魚食,一手搭在靠背上,那白皙的下巴墊著手背,頭望向池水,露出一片修長雪白的後頸。
絲滑的綢緞褙子貼垂著她單薄的背,勾勒出驚人的腰線,一襲緋色長裙瀑布般從她腰間一直垂到地上,只露出一隻粉色緞面的繡花鞋鞋尖。
這樣的魏嬈,就像一朵豔麗妖嬈的芍藥,等著人去嗅她的花香,等著人去折她柔弱的花枝。
陸濯垂下視線,下意識地覺得她這樣不妥,太妖了。
可轉念一想,這是她的園子,除了丫鬟再無外人,她為何要約束自己?
可是,他來了,她就不怕被他看見她這般媚態?
又或許,她根本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模樣。
又或許,她太厭惡他了,並不在乎他怎麼看待她。
思忖間,陸濯來到了亭外的石階前,從這個角度,魏嬈纖細的腰線更加明顯。
非禮勿視,陸濯垂眸跨進涼亭,見魏嬈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陸濯挑了側對魏嬈的石椅坐下。
魏嬈灑完最後一點魚食,拿著空碟轉過來,看眼陸濯問:“你我的事,真驚動了皇上?”
陸濯對著石桌道:“是驚動了太后,太后想下懿旨責備我,皇上攔住了,召我過去,提醒我儘快解決此事。”
太后還想下懿旨?
魏嬈氣笑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太后多心疼我。”
陸濯瞥眼她綺麗的裙襬,歉然道:“此事皆因我而起,我已向母親祖母解釋過了,她們並不在意外人如何議論,只希望我能得到你的原諒。”
腦海中浮現英國公夫人慈愛的臉龐,賀氏期盼她與陸濯快點開枝散葉的雙眼,魏嬈嘆口氣,站起來道:“罷了,我叫世子過來便是為了皇上責備你的事,既然只是謠傳,我也沒有什麼好問的了,咱們這就回去吧。”
陸濯叫住她道:“我還有一事與你商量。”
魏嬈疑惑地看過來。
陸濯請她落座。
魏嬈就坐到了他對面。
陸濯問她:“你知道錦城嗎?”
魏嬈自然知道,本朝有二十個州,錦城乃北地青州的府城,這些東西,凡是世家子弟閨秀啟蒙初期都會學習背誦。
陸濯竟然質疑她連這個都不懂,魏嬈不由地瞪了他一眼。
陸濯避開她的視線,解釋道:“神武軍要招收新兵,我負責錦城一帶,過兩日便啟程前往錦城,來來回回,可能要離京三個月。”
魏嬈心中一喜,可算不用與陸濯住在一起了,不過她沒有流露出來,漠然道:“你去錦城,與我何干?”又不是真夫妻,她才不關心陸濯外出。
陸濯看著她道:“錦城距離西山行宮,快馬加鞭,半日可到。”
魏嬈猛地看向他,雙眸亮如繁星。
陸濯竟被如此明亮的眸子看得心神微亂,正色道:“我口出惡言傷了姑娘的心,姑娘與令堂多年未見,故而我想,如果我帶你同去錦城,尋機前往行宮拜訪麗貴人,姑娘或許能原諒我之前的冒犯。”
魏嬈攥緊了膝蓋處的裙子,心動無比卻又覺得陸濯只是在哄她:“那可是行宮,外人不得擅闖,你憑什麼帶我進去?”
陸濯自是有備而來,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到了魏嬈面前。
那是一卷明黃聖旨,魏嬈展開,裡面果然是允許他她與陸濯去行宮拜見母親的旨意,字不知道是誰寫的,但聖旨角落,確確實實蓋了璽印。
魏嬈捧著聖旨的手微微顫抖,看向陸濯道:“這,這是你向皇上求的?”
陸濯道:“是,還要多謝皇上成全。”
魏嬈再看那聖旨,想笑,淚珠卻吧嗒掉了下來。
她十一歲那年臘月落水養病,纏綿病榻一年多,後搬到閒莊跟著師父習武強身,等她徹底痊癒,母親卻因為生下皇子被太后找茬由元嘉帝下旨送到了西山行宮,掐指算來,她已經有四年零兩個月沒有見過母親了。
魏嬈再思念母親,都不會當著陸濯的面大哭,掉了兩滴淚便穩住了情緒。
“以此做賠禮,姑娘可否原諒我之前的冒犯?”見她又在看聖旨上的字跡了,陸濯試著問道。
魏嬈是個注重實惠的人,陸濯言語辱她,她生氣憤怒,但想開了其實也沒什麼,她與陸濯又不是真夫妻,湊合過幾年便要分道揚鑣了,何必在意陸濯對她的看法,陸濯在她心裡,與那些長舌百姓沒什麼區別,只是陸濯膽子最大,敢當著她的面說那些難聽的話。
現在陸濯送了她一個探望母親的機會,這是切切實實的大實惠,足以抵償陸濯對她的冒犯。
捲起聖旨,魏嬈直視陸濯問:“我原諒與否,對世子重要嗎?”
陸濯道:“重要,我與姑娘無冤無仇,我傷了姑娘,若姑娘不肯原諒我,陸某將為此虧欠姑娘一生。姑娘若原諒我,我便可無愧天地。”
魏嬈明白了,將聖旨收進自己的袖子,道:“我會隨你去錦城,只要世子真的能帶我見到母親,你我從前的恩怨便一筆勾銷,以後繼續扮恩愛夫妻就是,直到協議結束。”
陸濯笑了笑:“如此便好。”
商量好了,魏嬈與陸濯一起去向壽安君辭行。
壽安君笑道:“急什麼,吃過午飯再走,不差這會兒功夫。”
確實也快到了用飯時間了,魏嬈看向陸濯,陸濯自是願意。
招待外孫女婿,壽安君仍然沒有讓王氏露面,菜餚一盤一盤地端上來,準備齊全後,壽安君將伺候的丫鬟都打發了下去。
“嬈嬈,你要隨世子去錦城嗎?”壽安君關心地問。
魏嬈點頭,問外祖母:“您有什麼話要我捎母親嗎?”
壽安君笑道:“她都多大人了,用不著我惦記,我是怕你路上貪玩胡鬧,給世子惹麻煩,世子這次去錦城,是為了給神武軍招收新兵,到了外面,你一定要聽世子安排,不要催促世子,耽誤了徵兵大事。”
魏嬈看眼陸濯,小聲嘀咕道:“我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嗎?您只管養您的老,不用替我操心。”
壽安君搖搖頭,轉頭對陸濯道:“嬈嬈性子野的很,到了外面沒人約束,行事可能更加肆無忌憚,世子千萬替我盯緊她,免得她闖禍。”
魏嬈聽了,惱得放下筷子,瞪著外祖母發射怨氣。今日外祖母怎麼回事,明知道她與陸濯只是假夫妻,怎麼還說這種話?她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知道分寸,此行只是與陸濯一起走,用不著陸濯盯著她什麼。
陸濯笑著對壽安君道:“老太君放心,我便是招不到新兵,也會將嬈嬈毫髮無損地帶回來。”
魏嬈惱怒的視線立即又落到了陸濯臉上,這裡又沒有不知情的人,他亂叫什麼嬈嬈?該稱呼她四姑娘才是。
然而壽安君與陸濯就像親外祖母、親外孫女婿一般,無視魏嬈的抗拒,你一句我一句相談甚歡。www。hsrnsw。com
魏嬈禁不住想,外祖母一定是怕她捨不得離開閒莊,便故意氣她。
用過午飯,壽安君沒有再留小夫妻倆在這邊歇晌,親自送他們出莊子。
“外祖母,您多保重。”臨別之際,魏嬈抱住老太君,還是不捨了。
壽安君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在她耳邊道:“道途遙遠,一切都聽世子的,別亂跑。”
魏嬈煩躁道:“這話您都說多少遍了,我能跑哪兒去?”
壽安君便將她推了出去:“快走快走,你嫌我囉嗦,我還嫌你呢!”
魏嬈哭笑不得,最後看眼外祖母,轉身上了馬車。
陸濯笑著朝壽安君行禮,翻身上馬,接離家快半月的小妻子回家。
經過雲霧鎮時,街道兩旁看過兩次世子爺攜禮去賠罪的百姓們一見世子爺身邊多了一輛馬車,就知道世子爺這次終於成功了。鎮上的百姓都敬重壽安君,所以說的話也好聽些,只管打趣馬背上溫潤俊美的世子爺:“世子爺笑得這麼好看,少夫人終於原諒你了嗎?”
陸濯笑著點點頭。
“那世子爺以後可要對少夫人好點,別再惹少夫人生氣啦!”
“不敢不敢。”
魏嬈隱在窗簾後面,見陸濯一副老好脾氣的虛偽模樣,倒是有些佩服他這份涵養。
一個時辰後,車馬進了京城,路邊的議論忽然換了調調,多是替陸濯打抱不平的,責備魏嬈脾氣驕縱,受不得半點委屈。
沒有人高聲議論,但嗡嗡嗡的閒言碎語也清晰地傳進了車廂。
魏嬈只覺得好笑,她便是驕縱,折騰得也是陸濯,她名義上的夫君,陸濯乃至英國公府都不介意她這般做派,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怎麼一個個義憤填膺的,好像她是他們家的兒媳婦,折騰的是他們家的男人?
因為她的名聲差,覺得她不配讓陸濯對她這麼好?
再看街邊那些一個個替陸濯惋惜不平的爺們或婦人,魏嬈的驕縱脾氣還真上來了,眸光自街邊的一溜鋪面掃過,魏嬈突然挑起一角窗簾,朝馬背上的陸濯輕輕咳了一聲。
窗簾之下,她只露出了半邊白皙的臉龐,但那嫩若花瓣的肌膚,頓時令有幸窺見這一幕的街邊百姓失了聲。
陸濯示意車伕停車,驅馬靠近車窗,低聲問道:“夫人有事?”
魏嬈用僅他一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折騰的是你,他們氣個什麼?”
嬌滴滴的聲音,帶著三分惱火。
那些議論,陸濯其實也聽到了,他要與魏嬈演恩愛夫妻,若有人公然跳出來指責魏嬈,陸濯定會義正言辭地訓斥回去,可百姓們只小聲議論,陸濯總不能每個人都說一頓。
他只是聽客,作為被議論的正主,魏嬈自然聽不下去。
“終究還是怪我,他們不知道我傷你之深,便都誤會你小題大做。”陸濯再次賠罪道。
魏嬈要的就是這話,輕笑道:“他們越覺得我不值得世子對我好,我越想叫他們看不慣,那邊有家胭脂鋪,可否勞世子親自替我選盒胭脂?”
陸濯聞言,掃眼附近探頭探腦的百姓們,完全能想象出來,他真去買胭脂了,百姓們會有什麼反應。
能想出此招的魏嬈,還真像個恃寵生嬌的新媳婦。
陸濯對她沒有寵,卻有歉疚,如果不是他氣跑了人,魏嬈也不會招此閒話。
為著這份歉疚,別說買胭脂,便是魏嬈命他牽馬,陸濯也會做。
他笑了笑:“夫人喜歡什麼香的胭脂?”
魏嬈想了想,道:“桂花味兒的吧,不要太濃的。”
陸濯記下,翻身下馬,在周圍百姓好奇的目光中,直奔斜前方的胭脂鋪子。
鋪子裡有四五位女客,有母女有姐妹,本來都站在鋪子門前看世子爺的熱鬧,此時見世子爺朝這邊來了,慌得連忙躲進了鋪子。
陸濯視若無睹,進來後直接問胭脂鋪的女掌櫃:“可有香氣清淡的桂花胭脂?”
女掌櫃激動極了,馬背上的世子爺俊美無雙,此時站在她的鋪子中,一身貴氣簡直如神仙下凡。
“有有有,世子爺要什麼樣的?”女掌櫃光顧著盯著陸濯的臉,慌不擇言地道。
陸濯笑道:“最貴的,內子用不慣俗物。”
女掌櫃一聽,立即去櫥櫃裡取本店的鎮店之寶,她拿出來一個紋絡精美的紫檀木匣子,裡面擺了四盒粉彩胭脂盒。陸濯低頭去看,女掌櫃熟練地介紹道:“這四盒胭脂乃是一套,名做花想容,分別是海棠香、牡丹香、桂花香、梅花香,世子爺看看如何?”
陸濯從未買過胭脂,這次買也只是給魏嬈做面子,見四個胭脂盒精緻小巧,盒子都這麼好看,裡面的胭脂也應該不錯。
“就要這套吧。”陸濯似乎認真地品鑑了一番,道。
女掌櫃喜道:“一共五十兩。”
陸濯笑著從懷裡取出一張百兩的銀票:“不用找了,再拿一套。”
財從天將,女掌櫃高興道:“對對對,世子爺與少夫人夫妻恩愛成雙成對,這套花想容當然也要成雙成對。”
女掌櫃手腳麻利的裝好兩套胭脂,笑容滿面地端到陸濯面前。
陸濯接過胭脂,笑如春風地走出鋪子,來到馬車前。
“夫人,胭脂買回來了。”
魏嬈挑開車簾,見他直接遞了兩個長條盒子過來,驚了驚:“這麼多?”火山文學
陸濯笑眼看她:“此套胭脂名為花想容,很配夫人。”
魏嬈好像聽哪位姐妹提及過“花想容”,眾目睽睽之下,她嬌聲向陸濯道謝,伸出一雙纖纖玉手接了匣子端進車中。
陸濯上馬,一行人繼續出發。
魏嬈開啟一盒胭脂,四種花香的都聞了聞,味道的確清淡,抹在手背上試了試,胭脂細膩輕盈,很是舒服。
外面的百姓們可能都在震驚陸濯對她的寵愛,一時之間都忘了繼續說閒話。
回到英國公府,魏嬈先去給英國公夫人賠罪,為驚動了宮裡的貴人。
英國公夫人捧著魏嬈的小手道:“回來就好,那些都無關緊要。”說完又訓了陸濯一頓,要陸濯保證以後不許再惹魏嬈生氣。
陸濯恭聲應下。
離開忠義堂,魏嬈低聲問陸濯:“那兩盒胭脂,花費多少?”
陸濯道:“不多,算是我送你的賠禮。”
魏嬈:“賠禮你已經送過了,胭脂算我買的,不能叫世子破費。”
陸濯目視前方道:“錦城之行是傷你心的賠禮,胭脂是害你被人議論的賠禮。”
魏嬈繼續拒絕:“議論的事,世子親自去買胭脂已經足夠補償我。”
陸濯只好道:“既如此,兩匣胭脂,一共五十兩。”
魏嬈估測也是差不多的價,共用晚飯時,她還了陸濯一張銀票。
陸濯默默收好。
銀錢上的賬了清了,魏嬈轉而問起陸濯具體何日出發前往錦城。
陸濯:“看你,你若無事,後日就走。”
魏嬈道:“那就後日吧,明早我回趟伯府,與祖母道別。”
她與陸濯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雖然投奔外祖母前就與祖母打了招呼,祖母肯定也著急壞了。
陸濯不假思索道:“一起去吧,我也要向老太太賠罪。”
壽安君至少知道他與魏嬈是假夫妻,魏老太太可一直都矇在鼓裡,越是這樣,他越該去。
魏嬈聞言,朝他那邊瞥了一眼,這位世子爺,氣人的時候氣人,但在履行協議一事上,陸濯的確做到了面面俱到,該他做的,半句不用魏嬈先開口要求。
“明日世子不用去軍營?”魏嬈問。
陸濯道:“嗯,接下來我只需要負責錦城招收新兵。”
魏嬈有點好奇:“你要招多少人?”
陸濯:“八百。”
二十四個州,平均每個州要招四百人左右,不過根據每個州往年兵源的情況,徵兵人數會酌情分配。青州一帶男丁普遍高大健碩魁梧有力,更容易招收到符合神武軍條件的新兵,所以分配的徵兵人數比較多。
魏嬈點點頭,端碗用飯,吃了兩口,想起一事:“我與你同去的事,與母親、祖母說過了嗎?”
陸濯:“先前不知道你是否會應,暫且還沒有告訴她們,飯後我再去走一趟。”
魏嬈就有點擔心,英國公夫人會不會反對?
陸濯單獨去知會的英國公夫人。
英國公夫人一臉震驚:“你竟去求了聖旨?”
陸濯低聲解釋道:“祖母是知情人,我那般傷她,除了此法,實在想不到還能做什麼讓她原諒我,不過祖母放心,孫兒並非一時衝動莽撞,從咱們兩家沖喜到現在,皇上對她屢加關照,所以我才敢去請聖旨。”
英國公夫人奇道:“除了安排尚衣局趕製嫁衣,皇上何時還關照過嬈嬈?”
陸濯便將正月十四一家兄弟出去賞燈,元嘉帝單獨召見他與魏嬈之事說了出來:“祖母,皇上想讓我善待魏嬈,大可在我進宮的時候交待我,當晚皇上那些話,應該是說給魏嬈聽的。祖母有所不知,當時簾內還藏了一女子,孫兒斗膽猜測,那人是麗貴人。”
如果是普通宮女,沒有膽量偷窺。
如果是皇上微服出宮與民間美人幽會,皇上抓緊時間寵幸美人便可,何必叫兩個不相干的人登船打擾雅興?
既關照魏嬈,又藏了美人,陸濯便有七分確定,那美人正是魏嬈的母親。
元嘉帝登基多年從未選秀,一後三妃都是東宮舊人,唯一讓元嘉帝例外新迎進宮的便是麗貴人,恐怕也只有麗貴人,能讓元嘉帝做出“出宮獵豔”之事。
元嘉帝允了他的請旨,恰恰證實了陸濯的猜測。
英國公夫人徹底被長孫的話震住了,元嘉帝對麗貴人,竟如此念念不忘?不惜冒著得罪太后的風險派人去行宮將麗貴人接回京城一起過節?
可回想元嘉帝在女色上的態度,對魏嬈的關照,船中的美人確實非麗貴人莫屬。
沉默半晌,英國公夫人瞪著陸濯道:“你既然猜到皇上仍然寵愛麗貴人,為何還敢對嬈嬈說那種話?若非嬈嬈懂事,忍了你,否則只要傳出去半句,皇上那邊都饒不了你。”
陸濯汗顏,當時他鬼迷心竅,認定魏嬈侮。辱母親嬸母,衝動之下哪裡能想的那麼周全?
英國公夫人看著長孫俊美的臉龐,心中微動:“無論船裡的是不是麗貴人,皇上明面上都在冷落她,你竟然願意為了嬈嬈去向皇上開口,這份補償之心,著實超出了祖母的意料。”
陸濯低頭道:“犯了多大的錯,就要賠多大的禮,這點道理孫兒還是懂的。”
英國公夫人:“那你現在對嬈嬈的看法呢?還是不喜歡她嗎,覺得你們性情不投,只想與她做五年假夫妻?”
陸濯微怔,他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不過,也不必想,無論他對魏嬈有沒有改觀,魏嬈都不待見他,一直在強調那五年之約。
“愣著做什麼,說話。”英國公夫人似笑非笑地催促道。
陸濯便道:“先前我是不喜她,覺得她行事做派非大家閨秀所為,後來經祖母、母親教誨,孫兒已明白人各有活法,她心性正直,是個好姑娘,所以孫兒對她並不再存任何不喜。至於那五年協議,乃魏嬈所願,孫兒簽了契書,自會守約。”
英國公夫人哼道:“你真以為嬈嬈只想與你做五年假夫妻?你試著想想,五年到了,你們倆和離了,便是找好了藉口,外人會怎麼議論嬈嬈?嬈嬈又不是傻子,如果能一直做咱們家的媳婦,一直做人人羨慕的世子夫人,她為何還要自找苦吃和離改嫁?”
陸濯道:“祖母覺得咱們家好,她或許只想嫁心儀之人。”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權勢,魏嬈從得知他的身世起就沒有給過她笑臉,顯然不在意這個。
英國公夫人:“你的意思是,嬈嬈從未想過真嫁你?那可就錯了,當初我去承安伯府提親,嬈嬈祖母與我約定的清清楚楚,你們倆要麼做舉案齊眉的真夫妻,要麼做分房而睡的假夫妻,這條件,嬈嬈肯定也首肯了的。”
陸濯皺眉,直視老夫人道:“可我醒來,問她有何打算,她只說了五年協議。”
英國公夫人氣道:“你個傻子,嬈嬈擬好五年協議,便是怕你嫌棄她的名聲,怕你不願意與她做夫妻,所以提前給自己找條後路,你醒來的時候但凡對嬈嬈客氣些,她都不會跟你提什麼五年之約,是你把第一條路給堵死了!”
陸濯仔細回憶大病初醒後與魏嬈的對話,頓時面現慚色。
他當時的態度,魏嬈那麼驕傲,怎麼可能說出要與他做真夫妻的話?
“現在知道錯了?”英國公夫人看了他一會兒,問。
陸濯知錯。
他先病的,才有了祖父祖母求魏嬈給他沖喜,魏嬈有與他做真夫妻的打算,卻被他逼著選了一條對她、對承安伯府的清譽都有損害的路。
“我是真的喜歡嬈嬈,你若也有一星半點的喜歡她,便趁這次去錦城對嬈嬈好一點,找機會把那什麼五年契書毀了,人家好好一個姑娘,真被你耽誤五年,還不能聲張你們倆從未圓房的事,一旦和離,能找到什麼如意姻緣?”
陸濯不知道該如何應承祖母。
也許魏嬈剛嫁過來時想與他做真夫妻,事到如今,他得罪她那麼多次,魏嬈未必還肯接受他。
“時候不早,孫兒先告退了。”
“你,你個倔驢!”
這個晚上,陸濯歇在了後院的西屋。
他一直沒睡,魏嬈去院中練劍,他雙手墊在腦後,默默地聽著。
如果魏嬈沒有過真嫁之念,陸濯一定會尊重她的五年之約,可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她想做英國公世子夫人,想一直讓外人羨慕下去。
兩個月前的陸濯,不希望魏嬈做他的妻子,兩個月後的他,卻覺得娶魏嬈為妻,也沒什麼不妥,重要的不是魏嬈像不像大家閨秀,而是她與自家眾人能不能和順相處,顯然,魏嬈很受長輩們喜歡。
陸濯又想到了元宵節那天晚上,魏嬈對那兩個說四嬸閒話的小丫鬟的處置,從這點看,魏嬈也很會管家。
陸濯能接受魏嬈做他的妻子了,關鍵就在於,英國公夫人這個名分能帶給魏嬈的好處,能否抵消魏嬈對他的厭惡,從而讓兩人假戲真做,兩全其美,誰也不必因對方承受任何委屈。
翌日早上,陸濯陪魏嬈去承安伯府給魏老太太請安。
得知他們來了,魏嬈的大伯母郭氏、堂姐魏嬋不請自來,母女倆都很好奇經過這場風波,陸濯對魏嬈的態度會變得如何。
魏老太太同樣好奇,就沒有閒心理會兒媳孫女,巴巴地望著門口。
魏嬈與陸濯並肩沿著走廊往前走,快到門口了,魏嬈仰頭看向陸濯。
陸濯心領神會。
魏嬈放慢了腳步,陸濯率先出現在門口,見到魏老太太,陸濯露出一個慚愧的笑容,正要進去,注意到魏嬈耷拉著腦袋攥著帕子一副犯了錯羞於見人的模樣,陸濯便收回已經跨進去的右腳,目光變得溫柔,一手握住魏嬈的手腕,拉著羞答答的小妻子走了進來。
進來了,魏嬈看眼魏老太太,再看眼郭氏、魏嬋,她好像更難為情了,抓著陸濯的袍子躲到了他背後。
陸濯偏頭看她,笑得一臉寵溺:“事情因我而起,我都沒怕祖母責怪,你怕什麼?”
魏嬈這才從他身後探出頭來,水汪汪的眸子忐忑地望著主座上的魏老太太。
魏老太太最擔心的是小夫妻倆因為這場鬧劇離了心,此時親眼見到兩人這黏黏糊糊蜜裡調油的樣子,所有的擔心便都長了翅膀飛走了,只繃起臉,佯怒地訓斥魏嬈道:“你個混賬,有臉與世子鬧脾氣,就沒臉見我了?”
魏嬈一聽,終於不躲了,乖乖地走到魏老太太面前,跪了下去:“祖母莫氣,我知道錯了。”
陸濯馬上跪到她身邊,主動攬了過錯道:“祖母,都是我一時衝動傷了嬈嬈,您要怪就怪我吧。”
郭氏看得眼睛難受,搶著問道:“世子,你與嬈嬈究竟為何爭吵?”
陸濯看她一眼,慚愧地低下頭,難以啟齒狀。
魏嬈紅著臉道:“都是酒後的胡鬧,就不說給祖母、伯母聽了。”
酒後胡鬧?
郭氏瞧著魏嬈小狐狸精似的臉,心中有了猜測,定是陸濯初嘗人。事血。氣方剛,禁不住魏嬈的美色,欺負人欺負得狠了,魏嬈又素來嬌氣,臉皮薄把男人的疼愛當羞。辱,這才氣跑了。
如此看來,陸濯待魏嬈明明是恩愛過了頭,與她們期盼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遠行在即,魏嬈與陸濯就沒有在承安伯府留到用飯,坐了半個時辰就回了英國公府。
陸濯有他的事情要安排,魏嬈在後院看丫鬟們收拾行囊。
“聽說北地春天來得晚,姑娘帶兩件斗篷吧?”
“姑娘認床,床搬不走,帶兩床被子去。”
“首飾也要多戴一些,世子爺到了錦城,地方官肯定會設宴邀請,姑娘跟著去吃席,不能打扮得太素了。”
柳芽、碧桃忙忙碌碌的,一邊收拾一邊嘀嘀咕咕,有時候是自言自語,有時候互相詢問。
魏嬈就坐在榻上,笑著看著,丹鳳眸亮晶晶的。
柳芽整理好一個箱籠,回頭看到榻上的姑娘,莞爾道:“能出去玩,姑娘就這麼高興啊?”火山文學
她們只知道魏嬈要去錦城。
前往西山行宮需要保密,魏嬈連身邊的心腹丫鬟都瞞得嚴嚴的,整個京城,只有她、陸濯、壽安君、英國公夫人,以及宮中的元嘉帝知道這個秘密。
“姑娘嫁過來這麼久,世子爺總算做對了一件事。”碧桃放好棉被,半是高興半是嫌棄地道。
魏嬈見四個箱籠收拾地差不多了,對碧桃道:“你也回屋收拾吧,這邊讓柳芽伺候就好。”
這次出門,魏嬈只方便帶一個丫鬟,她選了活潑愛笑的碧桃。
碧桃腳步輕快地去了。
沒多久,賀氏來了。
賀氏將魏嬈拉進內室,說了好多貼己話,當婆婆的,賀氏主要擔心一點,怕魏嬈在外面的時候有孕,路途奔波動了胎氣。
魏嬈羞道:“母親放心,真有了,我會小心的。”
兒媳婦這邊交待過了,賀氏又去看兒子。
陸濯的箱籠早已收拾妥當,這會兒正在書房看書,得知母親來了,陸濯來廳堂與母親說話。
心情好的時候,陸濯便是最溫潤的君子模樣,待母親十分敬重。
賀氏只怕冷臉兒子,這樣的兒子她是不怕的,囑咐了一些日常瑣事,賀氏咳了咳,先喝口茶,再對著兒子的靴子道:“遠行在外,若是嬈嬈有了身孕,你記得請個靠譜的婆子照顧她,嬈嬈與孩子最要緊,你別隻顧著自己。”
陸濯笑道:“兒子知道,便是嬈嬈沒有懷孕,兒子也會把她的喜樂放在兒子前面。”
賀氏:……
她指的是一旦兒媳婦有孕,兒子就不要與兒媳婦同房了,兒子的回答怎麼好像理解岔了?
委婉的兒子聽不懂,賀氏只好直言道:“嬈嬈真有了,你們倆就分房睡,行了,你們抓緊時間收拾,我走了。”
丟下兒子,賀氏快步離開了。
陸濯苦笑地去送母親。身孕?除非做戲需要,他現在敢碰魏嬈一下,魏嬈能揮劍殺他。
第二日一早,英國公府門前就排了兩輛馬車,一輛坐人的,一輛放箱籠的,阿貴帶著松竹堂的小廝陸續將六隻黃花梨的箱籠搬到後面的馬車上,箱籠上面都做了標記。另有一隻長藤條箱子,給隨行的僕人放包袱用。
放好包袱,馬廄小廝還牽了陸濯那匹通身漆黑髮亮的寶馬良駒來,拴在第二輛馬車後面。
要動身了,英國公夫人、賀氏、二房、三房、四房眾人都出來相送,輕易不出門的四爺也來了。
魏嬈一一向長輩們辭別,來到四爺夫妻這邊,魏嬈還沒說什麼,四夫人的耳根先紅了,垂著睫毛不敢與魏嬈直視。那一晚兩人躲
在竹林裡說了最私密的話,黑漆漆的沒什麼,如今大白天的,四夫人總是羞於見魏嬈。
四夫人如此羞澀,魏嬈便沒有多說,最後看眼英國公夫人,魏嬈與陸濯前後上了馬車。
車輪轉動的瞬間,魏嬈輕輕地撥出了一口氣,可算走了,這一大早上的應酬,委實累人,她笑得臉都快僵了。
“以前出過遠門嗎?”陸濯忽然問她。
魏嬈倚著左側的車角,閉上眼睛道:“最遠便是雲霧山。”
陸濯看眼她花瓣般嬌嫩的臉頰,提醒道:“此去錦城,若無意外,路上要用七日,除了用飯下榻,其他時間都在車上,可能會很累。”
魏嬈淡淡道:“世子照顧好自己便是,不必擔心我。”
無論是第一次出遠門,還是要見到母親了,都讓魏嬈興奮地睡不著覺,昨晚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到三更天還非常清醒,強撐精神應酬了一早上,現在不用再裝了,魏嬈只想補個覺,懶得聽陸濯嘮叨什麼。
為了讓陸濯自己識趣,魏嬈抬起團扇,掩面打了個哈欠。
陸濯果然沒有再打擾她。
馬車出了城門,八個神武軍的都頭已經在此等候了。
一個都頭掌管一百個小兵,陸濯此去錦城要招八百新兵,那些新兵便會分派給這八個都頭訓練。
都頭們下馬,要給陸濯行禮。
陸濯挑起半邊車簾與他們說話,魏嬈悄悄睜開一條眼縫,透過陸濯與車簾的縫隙,看到兩個單膝跪在地上的都頭,年紀都在二十五歲的樣子,古銅般的膚色,健碩魁梧的身軀,看起來就很靠譜。火山文學
“上馬,出發吧。”
陸濯說完了話,魏嬈馬上閉上眼睛。
八個都頭重新上馬,與陸濯的長隨趙松、趙柏一起守在馬車前後左右,也算充當了陸濯此行的護衛。
。
行路枯燥,尤其是馬車裡還有一位彼此關係並不融洽、無話可談的同伴。
魏嬈補了一個時辰的覺,被馬車的一個顛簸顛醒了。
揉。揉撞到車板的腦袋,魏嬈睜開眼睛,看到陸濯正在倒茶。
“渴不渴?”陸濯倒好自己的,注意到她醒了,看過來問。
這茶水是碧桃按照她的口味準備的花茶,陸濯喝了她的茶水,幫她倒茶也不算魏嬈佔他的便宜。
魏嬈就嗯了聲。
陸濯拿起一個青瓷碗,替她倒了七分滿,託在掌心送了過來。
魏嬈捏著茶碗上沿接過來,刻意避免碰到他的手。
茶水溫熱,魏嬈一手端茶,一手挑開旁邊的窗簾,入目便是一個端坐馬背上的神武軍都頭。那都頭專心騎馬,沒料到車簾會被人挑起來,下意識地看過來,便對上一張堪比花嬌的豔麗臉龐,都頭愣住,反應過來這女子的身份,他立即收回視線看向前方,只是一抹異樣的紅卻自他的臉龐升起,一直蔓延到耳根。
魏嬈好笑,放下簾子,扭頭對陸濯道:“叫跟著的官爺往後退一些,別擋了我看風景。”
那都頭若不退,魏嬈敢繼續看風景,對方怕是要緊張壞了。
剛剛陸濯也發現屬下的異樣了,一個深閨女子毛手毛腳被外男看去了容貌,若魏嬈是他的妹妹,陸濯定會訓她一頓。可魏嬈不但不是他的妹妹,還是一個脾氣非常大的經常去雲霧山跑馬狩獵的假妻子,陸濯便不能出言教訓。
“天氣尚冷,樹木花草尚未返綠,並沒有什麼景色可賞。”陸濯換了個方式道,只要魏嬈不挑簾子四處張望,便都不算失禮。
他聰明,魏嬈也不傻,一聽就明白了陸濯的意思,這位自命君子的世子爺,又諷刺她不懂規矩了。
好好說話他不配合,魏嬈笑笑,直接把她這邊的窗簾掛了起來,興致勃勃地看向遠方。
這下子,不用她或陸濯開口,跟著的那位都頭自己掉頭繞到了後面。
魏嬈心想,陸濯的屬下可比他識趣多了。
窄榻另一頭,陸濯看著魏嬈上揚的殷紅唇角,忍了忍,從三層櫥櫃中抽。出一層抽屜,拿了一本書出來。
魏嬈看夠了風景,重新放下了窗簾,繼續閉目養神。
中午的時候,一行人來到了一座小鎮。
“有什麼想吃的嗎?”陸濯一邊透過窗簾縫隙觀察路過的商鋪,一邊低聲問道。
魏嬈只想快點下車活動筋骨,隨口道:“隨你安排,有乾淨的淨房便可。”
看似要求不高,可小戶人家都是茅坑,能提供專門的淨房的,只能是大酒樓。
陸濯便選了鎮上看起來最氣派的酒樓。
淨房在酒樓後面,魏嬈想叫碧桃一起去,陸濯竟然跟著她們一起過來了。
魏嬈只當他也有需要。
淨房分男女,魏嬈站在外面,先派碧桃進去觀察情況,若有礙眼的地方碧桃先收拾乾淨了她再進去。
兩間淨房中間隔了一堵石牆,石牆上面開了一扇雕花軒窗,魏嬈用帕子捂著鼻子,目光四處亂掃,落到軒窗這邊,忽然發現陸濯就在那邊站著。
就在此時,陸濯進去了。
魏嬈收回視線,很快碧桃出來了,笑道:“少夫人進去用吧,這邊還挺乾淨的。”
魏嬈解了手,手也洗乾淨擦好了,與碧桃一起走了出來。
陸濯已經在那邊等著了。
酒樓的飯菜與英國公府裡的比較起來只能說是尚可,魏嬈這桌只有她與陸濯,趙松等十人分兩桌坐下,碧桃與趙松、趙柏兄弟倆以及兩個都頭分了一桌,男人們喝點小酒大口吃肉,再照顧照顧碧桃,吃得很是熱鬧。
對比起來,魏嬈、陸濯這桌可謂冷冷清清,唯二溫暖的,便是兩人臉上的假笑。
趕路要緊,吃完飯一行人繼續出發。
這下魏嬈是真困了。
車裡備著坐墊,陸濯取出一個坐墊放到靠近車門的地方,然後背對窄榻坐了上去,低聲對她道:“你可以躺著休息。”
魏嬈看向旁邊的窄榻,國公府的馬車非常寬敞,這窄榻也夠長,她微微蜷腿就能躺下了。
“多謝,等我醒了,換你躺會兒。”魏嬈禮尚往來地道。
陸濯:“嗯。”
魏嬈看看他的後背,學他,脫了繡鞋,也揹著他面朝車板側躺了下來,雙足縮到裙襬底下。
馬車規律的晃動讓入睡變得更加容易,魏嬈無聲地打了幾次哈欠,睡著了。
陸濯一直在看書,直到口渴。
他轉身要倒茶,橫陳在窄榻上的美人背影卻衝進了視野,她枕著右臂,左臂也搭在前方,順滑細綢包裹著的身子便如被陽光碟機散了雲霧繚繞完全坦露出來的秀美峰巒,卻又縮小了無數倍,被一雙無形的手託獻到了他面前。
車輪每轉一下,那身子也跟著輕顛一下。
燥。熱來得毫無預兆,陸濯不敢多看,茶也不喝了,默默轉身,繼續看書。
馬車走得很穩,魏嬈這一覺居然睡到了紅日西沉。
車廂裡只她一人,魏嬈揉著發酸的肩膀坐起來,挑開一絲簾子,就見陸濯騎在馬上,他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錦袍,坐在馬背上的身姿挺拔又自然,不像京城的一些紈絝子弟,喜歡騎馬裝風流瀟灑,其實要麼駝背要麼動作生疏,難看極了。
世子爺如人中龍鳳,他那匹馬同樣出彩,漆黑髮亮的皮毛沒有半點雜色,順滑的鬃毛迎風起落。
魏嬈從馬頭看到馬尾,又從馬尾看到馬頭,很是眼饞。
陸濯目視前方,但餘光已經察覺了魏嬈的窺視。
她偷看他看了這麼久,在看什麼?
陸濯微微握緊了韁繩,飛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揚起馬首。
魏嬈及時放下了簾子,饞也沒有用,陸濯這匹馬有價無市,等閒人想買都買不到。
燦爛的夕陽中,一行人跨進了一座縣城的城門。
縣城比小鎮熱鬧多了,街邊的商鋪也更繁華,魏嬈坐了一天的馬車,如今到了這繁華地帶,便再也坐不住,挑起一點簾子,朝陸濯飛了個眼色。
陸濯靠近馬車。
魏嬈與他商量道:“我想下來走走,順便在外面吃了晚飯,你們先去客棧如何?”
前後都有人看著,陸濯笑了,說出口的話卻是否決:“老太君交代過,出門在外,一切聽我安排。”
魏嬈笑道:“祖母也讓世子善待我,世子做到了嗎?”
陸濯抿唇,老太君不管用,他只好與魏嬈講道理:“你自己逛,如何知道我們訂了哪家客棧?”火山文學
魏嬈自有考慮:“你們就訂這條街上最大的客棧,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陸濯算是聽出來了,她今晚非逛不可。
“先去客棧,換了男裝再出門。”他妥協一步道。
魏嬈看看身上的綢緞裙子,想到她這樣行走在街上必然會引來一些注視議論,同意了。
陸濯雖然是世家子弟,但他在邊關歷練了八年,更曾親赴戰場,吃過不少苦頭,若沒有魏嬈,他帶著這幫屬下入住破廟都能湊合一晚,可顧及到魏嬈嬌生慣養吃穿用度處處講究,今晚陸濯便挑了城內最好的客棧。
客棧分三層,底下是用飯的大堂,上面兩層都是客房,二層房間普普通通,三層更好一點。
趙松打聽清楚了,來請示世子爺、世子夫人如何訂。
陸濯看向魏嬈。
魏嬈帶了面紗,輕聲安排道:“三層訂兩間,二層訂五間。”
趙松明白了。
他去訂房,趙柏跟著碧桃,將主子們今晚要用的東西搬到了三樓。
陸濯猜到魏嬈要換衣裳,叫八位都頭各自去安置,他坐在大堂裡等著。
三樓,趙柏離開後,魏嬈叫碧桃關好門窗,她脫了衣裙飛快換上男裝。
碧桃為她梳頭。
魏嬈解釋道:“等會兒你就待在這間房裡,世子上來後你叫他去隔壁,讓他自己睡一間。”
碧桃驚道:“姑娘要自己出去嗎?”
魏嬈:“我在馬車裡還能躺會兒,你曬了一路坐了一路,晚上早點睡吧,免得明天沒精神。”
碧桃不放心。
魏嬈笑她:“帶上你你就放心了?真出事還得我分心護你。”
道理是這樣,可碧桃就是擔心。
然而魏嬈已經打定主意要自己逛了,帶上荷包,命令碧桃坐在椅子上不許跟著她,魏嬈神清氣爽地走到走廊盡頭,踏著木板樓梯蹬蹬蹬地走了下來。到了大堂,魏嬈隨意一掃,卻見陸濯單獨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瞧見她,陸濯站了起來。火山文學
魏嬈走向門口。
陸濯看著她,在她跨出門檻的時候,他也跟了出來。
魏嬈皺眉道:“你也要去?”
陸濯:“我向老太君保證過,會護你毫髮無損地回去,如今出門在外,若因為我的放縱害你出事,我無法向老太君交代。”
他又來裝君子,魏嬈不屑繼續爭辯,徑自走向了大街。
夕陽尚未完全消散,家中富庶的百姓們三三兩兩地進出各種鋪子,魏嬈晌午吃得不多,此時飢腸轆轆,連著看了幾家飯館,終於看到一家很是氣派的酒樓。
“兩位客官是一起的嗎?”
小夥計笑臉迎了上來,目光在魏嬈與陸濯臉上分別轉了一圈,問先進來的魏嬈。
魏嬈眸光微轉,想到去行宮還需要陸濯帶路,需要陸濯向行宮侍衛出示他英國公世子的腰牌,遂笑道:“一起,可有雅間?”
並非逢年過節,雅間尚有空餘,小夥計將兩人帶了過去。
魏嬈點了三道招牌菜,陸濯添了一道。
小夥計走了,魏嬈朝陸濯笑了笑:“我這一路給世子添了不少麻煩,這頓算我請客。”
陸濯敏銳地察覺了她態度的變化,之前還不高興他跟過來,現在竟然笑得這麼好看。
“同行而已,並無麻煩之說,況且錦城之行是我提議的,路上的花費自然也不必姑娘費心。”陸濯從袖子裡取出一錠銀子,當做飯錢提前放到了一旁。
一頓飯錢而已,魏嬈不與他爭。
四道菜陸續端了上來,魏嬈點了三道,只有一道合她的胃口,剩下兩道她都只是嚐了嚐。
她不吃,陸濯每盤都吃了一大半。
但凡上過戰場嘗過飢一頓飽一頓滋味兒的人,都不喜歡浪費糧食。
結了賬,走出酒樓,魏嬈朝西走去。
陸濯叫住她,指了指東邊,他們是從東邊過來的。
魏嬈笑道:“時候還早,我想看看這邊有沒有賣馬的。”
陸濯:“你要買馬?”
魏嬈點頭:“坐車太累了,我也想隨時都可以騎馬透氣。”
陸濯想到了同行的八位屬下與趙松趙柏兄弟,低聲道:“雲霧山周圍少有行人,適合跑馬,可官道上車輛來往,你……”
魏嬈早被他嫌棄過多次,再來一次也沒什麼,只莞爾一笑:“我自己都不在乎,世子計較什麼?路上的行人與我無關,我為何要在乎他們看不看我?至於趙松等人,他們都是世子的心腹與屬下,你我成親時他們就該聽說過我不是那些循規蹈矩的大家閨秀,我騎騎馬,他們還能大驚小怪不成?”
陸濯竟無言以對。
非親非故,丈夫也只是名義上的,他確實沒有資格管束魏嬈。
別的閨秀忌憚人言,一舉一動都力求端莊,魏嬈偏反其道而行之,我行我素慣了,名聲早就壞了,所以便可以繼續任意妄為,沒有後顧之憂。
看著魏嬈沒入人群的背影,陸濯的心底突然冒出一絲憂慮。
如果他與魏嬈真的做了夫妻,將來魏嬈生兒子還好說,若生了女兒,女兒也學魏嬈這般率性而為,該當如何是好?
夜幕悄然降臨。
魏嬈真找到一處馬坊,都快關門了,突然來了一對兒儀表不俗的翩翩佳公子,馬坊主人笑著招待了起來。
魏嬈對白馬情有獨鍾,馬坊主人看出來了,極力向魏嬈推薦一匹白馬。
陸濯自己在馬廄逛了一圈,然後停在一匹棗紅馬的馬廄前,示意魏嬈過來。
“大公子慧眼識珠,這匹是汗血寶馬,傍晚剛從外面運過來的,兩位公子晚來一日,這汗血寶馬都被人買走了。”馬坊主人摸著鬍子笑道。
魏嬈盯著棗紅馬打量,陸濯靠近她道:“不是汗血寶馬,但也是匹良駒,可以買。”
魏嬈看得出這匹棗紅馬的強健,可……
魏嬈猶豫地看向另一匹白馬。
陸濯不想她花錯銀子,隱晦地提醒道:“這匹馬跑得快,換成那匹,半日的路程可能要延長几刻鐘。”
魏嬈一聽,當即定了主意,掏銀子買了這匹棗紅馬。
馬坊送了她一套馬鞍,離開馬坊,魏嬈熟練地翻身上馬,想要試一試。
快宵禁了,街上幾乎沒有其他行人,魏嬈拍拍馬頭,棗紅馬便放開蹄子朝前跑了起來,眨眼間將陸濯甩在了後頭。
陸濯目光跟隨馬背上的姑娘,腳步不緊不慢。
魏嬈跑出一段,調轉馬頭,又跑了回來。
她戴著冠帽,一頭如雲的烏髮全都藏在了帽子中,只露出一張白皙嬌嫩的臉,她策馬而來,從街邊商鋪門前懸掛的燈籠灑過來的光暈在她臉上流轉,陸濯彷彿看見一個美人自旋轉的花燈上飛了出來,朝著他的方向,越飛越近。
在她發現之前,陸濯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魏嬈勒馬,坐在馬背上低頭看他:“這馬是世子挑的,世子要試試嗎?”
陸濯詫異她的熱情,想到祖母的囑咐,他點點頭:“也好。”
魏嬈笑著跳到地上,將韁繩遞給他。
陸濯如她那般跑了一個來回。
等他下馬,魏嬈期待地問:“世子覺得如何?”
陸濯:“不錯,可送去軍營當戰馬。”
將士要精挑細選,戰馬也是一樣的道理,棗紅馬若能聽懂神武軍副將給它的評價,定會高興地叫幾聲。
陸濯摸了一把馬脖子,準備將韁繩還給魏嬈。
魏嬈沒接,送了陸濯一個嬌俏無比的笑:“既然世子也覺得這馬好,那我把這馬送給世子,換世子將飛墨借我騎幾日,可行?”
在魏嬈開口之前,陸濯的確被她罕見的笑容亂了心跳,然而發現魏嬈竟然覬覦他的坐騎,陸濯的目光瞬間恢復了清明,一邊將棗紅馬的韁繩塞到魏嬈手裡,一邊淡淡回了兩個字:“不行。”
魏嬈看著他前行的背影,失望之餘,倒也佩服。
她只是提議換騎一段時間,換成別的男人,肯定答應了,陸濯還真是惜馬如命。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她這張被人說成狐狸精的臉,對陸濯沒有任何作用。
回到客棧,棗紅馬交給趙松牽去馬廄,魏嬈與陸濯沿著樓梯上了三樓。
走廊裡靜悄悄的,陸濯提著燈籠,目光瞥向身邊的魏嬈。
在外要演恩愛夫妻,所以,今晚他與魏嬈會睡一間客房。
陸濯猜測她會讓他睡地上,可男女獨處一室……
魏嬈停到了她的客房前。
“少夫人?”門內碧桃已經等候多時了。
魏嬈:“是我。”
碧桃鬆了口氣,迅速開啟門。
魏嬈問她:“隔壁的鑰匙?”
碧桃一直握在手裡。
魏嬈接過鑰匙,轉身遞給陸濯,什麼都沒說,只做了一個讓陸濯去隔壁睡的手勢。
陸濯瞥眼門內的碧桃,拿了鑰匙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