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爺是遠近聞名的“自私鬼”，無論是他的兩任老婆、四個兒女，還是六個孫輩，提起他的時候，總忍不住地說“他這個人真的挺自私的”。讓人覺得不理解的是，我姥爺一輩子始終覺得，自己才是全家的核心，享受著一點點“特殊化”，其實並不算什麼。

一、當姥爺的第一任老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他卻忙著參加學校的會議，可憐大老婆走的時候，身邊就一個兒子。

這是我大舅講給我們聽的。

因為我們這個家庭是一個重組的家庭，姥爺和大舅是一個家庭，姥姥和我媽是一個家庭，兩個喪偶的家庭重組之後，陸續生下了小姨和小舅。

所以，對於姥爺的第一任老婆，也就是大舅的親媽，大舅的發言還是挺有公信力的。

當然，大舅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絕對不能當著姥爺的面講的，因為這將有損他“一家之主”的威嚴，這些往事，都是在姥爺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之後，

大舅在同兄弟姐妹聊天的時候，說出了內心深處對父親深深的責備。

當時，姥爺和大老婆的身體都不是太好，但是姥爺由於是師範學校畢業，肚子裡面有點墨水，所以畢業後被分到了鄉中心小學當教辦主任，

所以，姥爺的手上是沒有繭子的，不種地、不幹家務活，只讀書。

當然，學校裡面的大大小小事情，他還得自己親自過問的。

當年為了給姥爺“補”身體，遠近的鄉里鄉親平時在汪塘、大田地裡面捉的泥鰍、黃鱔、甲魚都是要送到姥爺家的，

因為在60年代，我們這個地方是不吃這些“怪物”的，但是姥爺讀過書，知道這些是好東西，平時要麼讓大老婆“清燉”，要麼就是“清蒸”，所以在那個捱餓的年代，姥爺的營養配置還是很均衡的。

但是姥爺的大老婆日子就不太好過了，

家裡面的細糧都是姥爺吃，家裡面的粗糧還得想著兒子吃，平時地裡面的活還不能落下，

加上偶爾有個頭疼腦熱自己也捨不得錢去衛生院看，時間長了，居然得了“癆病”，然後躺在床上就再也起不來了。

當時大舅看見自己的媽媽動彈不得，就連做飯、下地都是個問題，於是跑到學校去找姥爺，說媽媽不行了，讓姥爺回家看一看，最起碼帶媽媽去醫院拿點藥。

可是姥爺的工作原則很強，說現在正在開會，離不開他。

結果大舅跑回家，說姥爺撒手不管，擔心影響工作，耽誤自己進步。

大舅的媽媽一聽，氣得一口氣沒喘過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口氣沒有喘過來，徑直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這是大舅心中永遠的恨，沒有什麼比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母親病倒在床上這麼絕望，沒有什麼比父親的冷漠卻還擔心自己的進步讓人心涼，那一年，大舅才8歲，在幼小的心靈中，就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二、姥爺的第二任老婆接下了“伺候祖宗”的“接力棒”，這一伺候，就是50年。

60年代是好多家庭命運的轉折點，也是50、60後的童年記憶。

那一年是1953年，姥姥的男人因為去縣城裡開會，回來的時候被破壞分子盯上了，他就拼命地騎著馬朝家裡面跑，剛到家，就心臟病發作，倒在了姥姥的懷裡。

沒有了男人的姥姥心裡面也沒有個主心骨，在悲痛之餘，發現自己已經懷了身孕，當一個女娃呱呱落地的時候，整個家族對她也徹底失去了信心——

因為姥姥生下的是一個女娃，不是一個男孩，這就是我的母親。

姥姥帶著母親因為種種原因被安排到了村裡比較偏遠的房子中，娘倆靠著姥姥做民辦教師微薄的收入維生，

有時候當學生交不起學費，學生家長用南瓜或者山芋來抵學費的時候，姥姥都是默默地收下，然後用自己的工資給學生繳學費。

日子實在揭不開鍋的時候，有媒人上門，介紹了姥爺。想想看，一個民辦教師，另外一個是小學的教辦主任，公辦教師，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姥姥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聽母親說，當時姥爺的哥哥挑著一個扁擔，前面的筐是半扇豬肉，後面的筐是豬下水，然後來姥姥的孃家下聘禮，當時村裡面的人都轟動了——這聘禮也太有排面了！

婚後，姥姥才發現，姥爺不僅僅是個“知識分子”，還是個“老煙槍”、“藥罐子”，動不動就要“進補”，動不動就要“調理”，而且因為工作角色關係，一天一包煙的錢是絕對不能少的，因為姥爺是“體面人”，不能失了“斯文”。

三、在捱餓的年代裡，姥爺總是“處餓不驚”地踐行著自己不變的“養生哲學”。

我不知道你們家有沒有這種情況，60年代的時候，我姥爺吃雞蛋不吃雞蛋黃，擔心“膽固醇”過高，影響身體。

所以姥姥每次煮雞蛋的時候，總是把雞蛋剝好，把雞蛋白給姥爺吃，雞蛋黃都留下來，被姥爺鎖在抽屜裡——你們都沒有看錯，雞蛋黃是被“鎖”進抽屜裡的。

當時姥姥都生下了小姨和小舅了，一個5歲的小女孩，一個3歲的小男孩，那時候

大舅已經被姥爺找人“送”去了部隊，母親已經被姥爺找人“送”進了工廠。

有一天母親回來的時候，碰巧家裡面的抽屜沒鎖，母親一拉開，發現整整一抽屜的雞蛋黃，都長毛了。

母親就問姥姥“校長不吃雞蛋黃，弟弟妹妹為什麼不能吃”？因為那時候姥爺都當上了小學校長了，我們全家人都給他起外號叫“校長”。

姥姥嘆了口氣——你爸不讓，說怕小孩子看見之後，以後吃雞蛋也“吃白不吃黃”了，怕今後養成壞習慣。

我媽又氣又心疼，問姥姥——兩個小孩子飯都吃不飽了，你還這怕那怕的，浪費糧食叫不叫可恥？姥姥一時語塞。

四、母親在工廠上班的時候，一個月14塊錢，每次發工資的時候，姥爺總是及時出現，探望母親，並且一把把10塊錢拿走，因為——弟弟妹妹得吃飯。

母親說，當時她14歲進工廠，也是長身體的時候，飯根本就不夠吃的。剩下的4塊錢，是這樣分配的，

一天三頓，早晨、中午是稀的

——用刀把鹹菜切成絲，然後加上一點辣椒，用開水一衝，有鹽味有辣味，一喝就是小半鍋，肚子撐得大大了，特別抗餓。

晚上一頓是乾的

——去食堂買點饅頭，在睡覺之前吃，這樣睡覺的時候不至於被餓醒，能一覺睡到天明。

母親告訴我，她小時候經常做一個夢——她在路上走，前面一輛大卡車在開，拉著整整一卡車饅頭，突然卡車翻了，然後熱氣騰騰的饅頭掉了一地，

母親就能一邊幫著撿饅頭，一邊朝自己嘴裡面塞。

母親說，每當她看見卡車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這個夢，能痛痛快快地吃著饅頭，喝著開水，再來上一點鹹菜和辣椒，簡直是人間美味。

當然，一天兩頓的“鹹菜辣椒湯”，也讓母親小小年齡有了胃病，而且長時間在車間裡面，熱氣騰騰地當操作工，後來得了子宮內膜異位症，腰也不是太好，當然，這是後話。

五、80年代姥姥因為“甲狀腺”問題曾經去濟南開過刀，姥爺為了省錢，請醫生“半麻”，結果姥姥差點沒下了手術檯。

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半麻”究竟比“全麻”能省多少錢，反正姥爺只出一半的錢，姥姥就被推上了手術檯。

誰都沒想到，由於打完麻藥之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做手術，加之姥姥的手術時間有點長，結果麻藥的勁兒過去了，大家想一想，當一個人脖子開刀，

麻藥勁兒過去了是個啥感覺——我想，跟小時候殺雞殺到一半的時候，雞突然掙脫，然後滿家屬院一頓“暴走”差不多吧！那時候家屬院的地上、牆上都是雞血，雞已經處於“洪荒之力爆棚、癲狂不能自己”的狀態。

姥姥拼命地掙扎，畢竟是刀在割自己的肉啊，然後醫生徵求姥爺的意見，姥爺才“不太樂意”地同意把另外的“一半”注射進去。但是當時姥姥都昏迷過去了，加上麻藥的“後半程發力”，勉勉強強做完了手術，但是差點沒有下手術檯。因為這件事情，

姥爺後來回憶說——真有點後怕啊，真的怕回頭孩子怨恨他一輩子，把媽媽帶去看病，結果病沒看好，人沒了。

等姥姥出院後，姥爺似乎有點良心發現，作出了他這一輩子最大的犧牲——把煙戒了。

因為錢要省下來給姥姥補營養。

當然，後來聽姥姥講，姥爺為了戒菸，什麼戒菸糖、戒菸茶也沒少開銷，不過姥爺還是憑著“強大的毅力”，把煙戒掉了。

六、90年代後，姥姥、姥爺退休了，也搬到縣城裡面40平方的教師公寓裡面住了，姥爺就開始了自己的“養生之旅”。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看過《家庭醫生》、《家庭中醫藥》等書，什麼“食物相剋”的牆畫貼了一面牆。

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在吃米飯的時候，姥爺非要在米飯中加上“香蕉、胡蘿蔔、山芋、芋頭、山藥、土豆、蘋果”等很奇怪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只能姥爺一個人吃。

姥姥就把我拉到背後，悄悄地告訴我“你姥爺講究養生，一天要吃夠50種”。那時候我不懂，也鬧著要吃，因為這件事情，還被母親打過好幾次。

再講一個笑話，有一次姥爺的公費醫療本好像快過期了，裡面還剩點錢，他就帶我去醫院，讓醫生把剩下的都開成葡萄糖，打到自己血管裡。

當時醫生也說——你好好一個人，沒事打什麼葡萄糖啊？姥爺振振有詞——不打本本里面的錢就浪費了，還是打吧，反正都是營養。

結果我就看見人家護士，那個一個好大好大的針管子，好長好長的針，插進了姥爺的血管，一臉不情願地給他注射了整整一針管的葡萄糖，

當時姥爺的面容都扭曲了，但是還是咬牙，示意護士不要停。等人家打完之後，姥爺都已經疼得下不了床，蜷縮在床上，像個大麻蝦。我跑回家讓姥姥用板車把姥爺拉回去，姥姥說了一句——不要拉，他整天這樣，沒事就給自己打葡萄糖，讓他歇歇、換換氣就行了，自己能走回來。

其實現在回頭想想，那個年代的公費醫療本好像自己的親戚也能用，對吧，

姥爺為什麼不給姥姥開點中藥補補呢？也許姥爺的心裡面只有自己——有病看病，沒病進補，反正自己的光，其他人是沾不到的。

七、你們可能想不到，這麼一個精通養生的老人，居然是因為“帶狀皰疹”把自己帶走的。

姥爺有一個“愛好得病”的情結，因為得病了，能夠躺在床上，接受著兒女孫輩的“探望”，進一步確立自己“家庭核心”的位置。

姥爺在一個夏天，得了“帶狀皰疹”，就是我們俗稱的“飛蛇”，本來去醫院掛個點滴就行了，但是姥爺不，他得——住院、請保姆、立遺書。

大舅因為在外市工作，一聽到“老父親不行了”，抓緊回到家，結果發現父親僅僅是一點“面板病”，又不能遠離，只能和小舅一起“床前盡孝”。

姥爺掛點滴更是“一絕”，他會把掛點滴的速度調整在最低，也就是半分鐘一滴，

這就意味著，本來一上午能掛兩三瓶的鹽水，經過他的“過問指點”之後，只能掛一瓶，下午還得繼續掛水，甚至得掛到晚上十點。

因為這件事，小舅和大舅背後都是叫苦連天——這老先生太會折騰人了。

姥爺請保姆也是“一絕”。前前後後換了十幾個保姆，都是保姆最後受不了“引咎辭職”的。原因很簡單——

姥爺白天睡覺，晚上起來。一到晚上了，姥爺就來精神了，拿著柺棍滿屋跑，不讓別人睡覺，時間長了，保姆都受不了，

就讓小舅來陪著熬，結果小舅熬了一個月，也受不了了，後來終於找來一個遠方的表姨來看護。

結果呢，表姨在院子裡面做飯，姥爺就在院子裡面小便，直接把拉鍊拉開，全部露出來小便。

表姨就去姥姥那告狀——姑啊，姑父怎麼是這樣一個人啊，還當過學校校長，好歹我是個女同志，也是個小字輩，你這樣大白天露出來，當著我面小便，不是欺負人嗎？

姥姥也是生氣，但是不敢說姥爺，因為姥爺是病人——在我們家，病人無論做什麼，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好吧，好吧！

八、由於長時間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加之“養生過度”，姥爺終於得了不治之症——小腦萎縮。

一開始大家都認為，姥爺是在故意“整人”。

比如有時候偷著“藏零食”，有時候突然冷不丁地唱起了跑調的“東方紅”，有時候莫名其妙地談起了工作時候的人和事，有時候會把我當成了表哥，把表妹當成了小小表妹。

但是，後來由於整天朝醫院跑，醫生得出了結論——病人小腦萎縮。這時候，姥爺才逐漸意識到，他真的成了一個病人了。

在體檢的時候，醫生也讚歎——一個76歲的老頭，面板這麼有彈性，一點皺紋都沒有！我們都知道，姥爺平時“參片沒少吃，靈芝沒少喝，純天然食品沒少買”。

姥爺自從被診斷為“小腦萎縮”之後，透過查閱大量書籍，知道這是一種“無法痊癒”的病，精神就崩潰了，

立下了遺書——房子連同存款18萬，一併由小兒子繼承，其他外人不得干涉。

大家看一看，什麼叫外人，無非就是“大舅、母親、小姨”。姥爺一輩子最疼愛小舅，所以把全部的財產都給了小舅。我們一家人還算比較團結了，也都默認了。

姥爺是在一個冬天走的，剛過完元旦。走的時候，

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在姥爺的床單下、枕頭下、之前的衣物口袋中，藏了大量的私房錢，五塊的，十塊的，大大小小一共一千多塊錢。

甚至有的因為時間太長了，姥爺自己都記不起來了。

母親就揶揄姥姥——看看，這就是你最信任的男人，揹著你藏了一千多塊錢的私房錢。

九、結語——姥爺是一個自私的男人，也是一個自私的家長。

1、小時候小姨身體不好，姥爺就弄偏方給小姨吃——生魚膽，直接嚥下去。

現在回頭想想，這個東西是不是有毒啊？反正在我印象中，小姨的臉色都是蠟黃的，結婚後三十歲出頭，頭髮就掉光了，一直靠帶頭套出門。我問母親——咋不給小姨看病呢？母親嘴一撇——他，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2、姥爺吃飯講究七分飽。

什麼意思？就是吃到七分飽的時候，多一口不吃。我就親眼見過，正吃飯呢，吃了一半的時候，姥爺突然說吃飽了，然後把自己碗裡面剩下的湯湯水水一股腦倒在姥姥的碗裡，如同倒給小狗小貓吃一樣。好多次了，母親、小姨、小舅都有意見，說過分了！但是姥姥就是悶頭一頓吃，不反抗，不辯解。

3、姥爺在老家蓋了房子，寧願給自己的親弟弟住，都不給大舅住。

當時姥爺手頭有點錢，就尋思在老家的宅基地上建房子，結果因為弟弟要娶兒媳婦，沒有房子，就借下了新房子。結果呢，這一借就再也沒有“歸期”了。曾經母親對姥爺說——你老家的房子，留給大兒子多好，也是個念想。可是姥爺始終不鬆口，以至於大舅最後，連一個“紐扣”的念想都沒有。

這就是我見過最自私的老頭了，享年76歲。我姥姥一輩子吃剩菜剩飯，當了一輩子老媽子，今年96歲，能吃能喝，也許，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