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對於喜歡跑步的人來說，跑步是一種習慣，同時跑步是表達對一個嶄新的地方的愛的方式。在一個與自己長居之地迥然不同的地方，而且是好地方跑步，那是一種非常難忘的體驗。以奔跑的視角獲得的感受，與徒步、開車的收穫都有不同。跑步的起伏顛簸是被忽略的，跑步加快的呼吸和如風的速度，讓周圍的一切都被賦予了被審視一樣的新意；即便是非常和緩的慢跑，也像是一種從容有趣的檢閱，一種既在生活之中又超拔於生活之上的高蹈。

本就是從未涉足的地方，再加上跑步的新意，那就是新上加新了。

住在南匯這“理想的家園”之中，對院子裡的林林總總都是愛不釋手，每一分鐘恨不能都待在院子裡不離開。但是時間久了，還是要出去走走，一方面是需要活動活動，一方面是瞭解一下週圍的風貌，還有一方面便是出去以後再回來的時候，會因為對比而更愛這理想的家園。

於是下午的時候出去跑步。

跑步的路徑是從院子裡出來直接向東的窄窄小路。小路盡頭是跨越河流的小橋，小橋不能行車，導致小路上也少有車輛往來。路邊有人家，有稻田。這裡的人家不是一家家連成一片的那種北方的鄉村樣貌，而是一排房子順著河道拉成一線的格式。可以保持房子的身前身後都依舊是田地，而不是建築。所以道路不是在人居之前就是在人居之後，而道路的另一側一般來說都必然是田地。這個季節裡，家家戶戶門口都種著很像是高粱的本地甘蔗，扁長的葉子隨風傾斜，高高的莖稈旗杆一樣筆挺，帶著本地物象之下的詩意；田地裡也有各種蔬菜，蔬菜分類分壟，排列整齊，顏色各異；而更多的當然還是微微泛黃的稻田。

泛黃的稻田之上瀰漫著的是稻子才會有的那種帶著潮溼氣味的香，這種香氣比真實的米飯還香，好像一旦成熟之後就不再有如此聞得到、抓不住的馥郁芬芳。它現在可以讓你禁不住深呼吸，禁不住就會越跑越快，因為只有快了才會呼吸更快，呼吸更快才能吸得更多。

這是在稻田中跑步動力可以永不衰竭的優勢。當你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其實跑步就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身體運動，而成了審美，成了自己瀏覽大地和熱愛大地的最恰當方式。這樣跑起來，不會累，不會單調，只有興奮。

過了橋就是大路了，所謂大路不過是對向的車輛剛剛可以擦身而過的寬度。在這寸土寸金的水鄉，不會給道路留下過分寬闊的餘地，這種剛剛好的格式已經是大家預設的夠用即好。太寬的路總是排斥行人的，只有窄路才是給徒步和跑步者的。

在鄉間一條不寬的路上跑步，會有一種既往時代的恍惚，會因為“不寬”而與周圍的草木建築無間的融合；這種融合感是在高樓大廈之下需仰頭才見天空的跑步完全不一樣的，它近似一種鄉愁，恍惚一種童年境遇。

跑過一戶戶人家，跑過一片片菜地，跑過小橋流水，跑過一望無際的稻香。陽光強烈地照射著，卻因為田園上的風隨著奔跑的腳步源源不斷地到來，而不覺著有什麼不可忍受；一如在海濱會忽略陽光。

在下午強烈的陽光下跑步，經過沿河建設的別墅民居，河邊苦楝樹的倒影與美人蕉的紅花都在安詳的氣氛裡。草木花朵也因為這種安詳氣氛而顯得格外整齊整潔，具有某種兒童畫式的線條與色彩。

偶爾有一棵高高的水杉樹，就成了前進的目標；達成目標之後，遠遠的下一棵立刻就又成了下一個目標，讓人樂此不疲，永遠可以跑下去，跑到地老天荒。

才不願意跑到地老天荒呢，就始終在這樣優裕的田園之中奔跑才是最好。這是中國最富裕發達的鄉間，是鄉村人居與自然融合得水平最高的所在。值得慶幸的是，不管你怎麼永動機似地跑，也跑不出它的範疇，整個上海郊外，整個蘇浙滬長三角地區，大抵都是如此，儘管放開了腳步去跑。

理想的家園既是那個院子，也是那個院子所在的這個環境。於間奔跑馳騁，就是對整個家園的巡禮。它們在戶籍意義和地產意義上都不屬於你，但是在當下你置身其間的角度上，的的確確又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