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文 | 衿語
要說人類的感情，實在是很神奇的存在，它不會因為時代、國度、種族的差異而不同。
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可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在人和人之間相互作用的規律和邏輯，卻是亙古不變的。
特別是愛情，它缺少親情間的血緣連線，又比友情有著更嚴苛的標準。可偏偏是它，古往今來不知道讓多少痴男怨女欲罷不能。
儘管很多人都經歷過愛情，卻並不是誰都能真正懂得愛情。愛的魔性，就在於它常常會把你變成另外一個自己無法理解的人。
能把這“該死”的愛情用文字還原地極為細膩的人，我能想到的第一個，就是林夕，他把痴嗔怨念都寫進了歌裡。
另外一個人，是在百年之前，就把林夕的那句“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寫成了一本書的法國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亞克。
今天，我想聊聊的，就是莫里亞克的這本創作於1925年，斬獲195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愛的荒漠》。
法國在文學歷史上，無疑出過許多有名的作家。而莫里亞克在1970年去世時，被當時的戴高樂將軍稱為“
代表了法國文學的精粹，是嵌在法國王冠上最美麗的一顆珍珠
”。
《愛的荒漠》引進我國後，其實也相繼出過多個譯本，而這本由尹永達翻譯的最新版，即使不做對比，也讓人不得不歎服他對原著深刻的領悟解讀，以及對作者“跳躍性和模糊性”著稱的行文，純熟的拿捏把握。
因此，這樣一本接近百年前的小說，如今讀來竟毫無晦澀感和年代感。反而被莫里亞克所描繪的人物內心世界和感情波瀾，所深深吸引和折服。
如果單純從故事情節上來看，它其實可以說是一個略顯俗套的愛情故事：
習慣於玩弄女人感情的老男孩雷蒙·古雷熱，在酒吧重遇17年前對他來說標誌著“愛之初體驗”的女人瑪麗亞·克羅絲。
於是，一段深埋的愛恨情仇被回憶重新鋪陳在陽光下晾曬。
保羅和雷蒙父子二人同時愛戀瑪麗亞。先後喪夫、喪子的瑪麗亞是個難以獨立的文藝女青年，她被波爾多豪貴拉魯塞爾被動包養，卻並不交心。
她在道德層面接受著“好人”保羅·古雷熱醫生的慰藉和鼓勵，在心理上則對陰鬱少年雷蒙產生愛慕之情，然而這兩種精神寄託最終都以幻滅告終。
當瑪麗亞終究成為拉魯塞爾第二任太太后只想安定地生活，然而，十七年後的古雷熱父子對他們昔日戀慕的物件仍然念念不忘。
看起來似乎是關於“海王”和“渣女”的爛俗故事，但如果僅僅如此，是無論如何也成為不了諾獎作品的。
這就好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八卦別人的感情故事，吃瓜者能看到願看到的只是表象，因為這是有意思的談資和笑料。
而作者莫里亞克用這個表面俗套的故事，要表達和刻畫的卻是深陷愛情中的人們才能深刻體會的內心世界，而這卻恰恰是對外人無法傾訴和解釋的。
譯者
尹永達對作者文字的評價是：
他對小說人物內心世界變化的描寫不能完全用“細膩”二字概括，除細膩之外，還異常精確恰當，即切入點極佳，這說明他對人生百態的體察非常到位。
翻開這本《愛的荒漠》，你會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窺探內心的旁觀者，看到的是那個在愛情中掙扎糾結的自己。
01
瑪麗亞·克羅絲
愛而無望的孤立感
這個讓兩父子傾慕抓狂的女人瑪麗亞，到底是不是所謂的“渣女”？
我只能說，每個人的立場和出發點，甚至是隱秘的情感不同，看到的同一個人，也會有不一樣的認知和判斷。
就像雷蒙和保羅這一對父子，對瑪麗亞的認識和評價，也是截然不同的。
雖然這對父子到最後都並不知曉這個女人在對方生命中的意義，但作為父親的古雷熱醫生，顯然相較於年輕氣盛的雷蒙，更懂得也更理解瑪麗亞。
作為瑪麗亞信賴的私人醫生，也可以說是她唯一得以傾訴內心的朋友，古雷熱醫生從瑪麗亞的口中得知她的諸多無奈和無助。
當然，作為一個理性而穩重的中年人，他也能從中判斷出瑪麗亞面對生活的懦弱和隨波逐流。
如果再結合作者對瑪麗亞遭遇名利場上所謂的“朋友”的背叛和詆譭的描述，就能理解她為何宅在拉魯塞爾讓她看管的房子裡，封閉自我懷念亡兒，將閒言碎語隔絕於外的那種孤獨和鬱悶。
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朋友，這個世界上當然沒有比她更孤獨的人了，可是和孤立感相比，孤獨又算得了什麼呢？
《愛的荒漠》
然而，醫生終究還是無法觸及到她柔軟的內心，對於滿足她對道德虛榮心的這個男人，她只有尊重和尊敬，卻又對他如此心不在焉，無法因為傾訴而掀起愛的漣漪。
而真正讓她心生情愫的，卻是那個在嘈雜擁擠的電車上邋遢靦腆的17歲少年雷蒙。
最初的偶遇，到後來相互間一次次的刻意相遇，彼此無聲的凝視，再到兩個人終於鼓起勇氣的搭訕，這段漫長的醞釀，足以讓一個孤獨的女人，淪陷在這場無望的愛戀之中。
事實是如此刺眼，讓人不敢直視。
首先，她會把他當做未成年人，覺得擾亂這顆少年的心是卑鄙的；
其次，她記得他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
而且，那張還有一點兒孩子氣的面孔會讓她想起死去的兒子，甚至她幻想靠近他時，心中也是熾熱的羞愧。
《愛的荒漠》
然而，當瑪麗亞在心底如此煎熬的時候，那個她想愛卻不敢愛的少年，卻因為青春期荷爾蒙的泛濫和孩子氣的征服欲，在算計著如何佔有這個別人口中不正經的女人，她的身體和靈魂。
當骯髒的企圖曝光，只剩下女人心碎的聲音和對愛情的絕望。
多年後作為他人的妻子，在酒吧重遇那個仍然還在覬覦她，卻對自己給她造成的傷害全然不知的男人，瑪麗亞能回報的只有嫌惡和逃離。
她感覺不到他的觸碰，他對她不能產生絲毫影響。
讓我飽嘗折磨的那些人終將不配我多看他們一眼。
愛一個人時很可怕，轉身不再愛他時卻感到很不好意思。
《愛的荒漠》
02
雷蒙·古雷熱
求而不得的挫敗感
有些女人，哪怕到了熟女的年紀，面容裡仍然透著童真。
也許正是這份永恆的童真引發了我們的愛情，並使它擺脫了歲月的侵擾。
她的年輕，是屬於十五年前綻放後便凝固了的那種年輕——
總之，她的那種年輕不是今天年輕人年輕的樣子。
她的額頭上洋溢著女人少有的智慧光澤，
那光澤不同於小酒吧裡閃爍的燈光在它上面照出的光芒，
那是令人感動的光澤，它讓我們明白思想、理念、智慧、理性是屬於女性的詞彙。
《愛的荒漠》
這是17年後，雷蒙在酒吧的昏暗中重遇時，看到的瑪麗亞。
17年前，青春期的叛逆和玩世不恭，讓所有人對他避而遠之。一大家子的生活中沒有他的存在感，老師和同學的眼裡，他是無可救藥的頑劣分子。
一位少年的悲劇在於別人告訴他如何卑劣，他就相信自己如何卑劣。他自己也厭惡自己，認為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敵意永遠無法與世界對自己的敵意抗衡。
這個年紀可憐可嘆的自尊心和絕望的自卑心在作怪。覺得自己被全世界當做笑料中的笑料，這是雷蒙的心病。
可當他在電車上看到比他大9歲的瑪麗亞的那一刻起，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意義。
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在潛移默化中，從那個邋遢的孩子蛻變成了陰鬱帥氣的少年。
“我們都曾被愛我們的人鍛造並一再鍛造，只要他們堅持不懈，我們就會成為他們的作品——他們自己未必認可的作品，他們始料未及的作品。
”
人生若只如初見，一切都會如此美好。可當雷蒙知道電車上的女人就是大家口中的瑪麗亞·克羅絲之後，萌動的情愫卻變成了粗暴的征服欲。
當他的獸性在瑪麗亞面前碰壁後，他像只被羞辱了的公獸，因失手而憤怒，過度膨脹的生理自豪感受到了最深刻的創傷。
日後獵獲再多的豔遇，日後傷害再多在他面前卑微無措的女人都不足以慰平這第一次被羞辱帶來的灼痛。
哪怕是在多年後，看到44歲依然風華正茂的瑪麗亞，他滿腦子想的還是如何激怒和報復她。
而瑪麗亞的冷漠，才讓他真正意識到，他以前所佔有的東西竟毫無意義，只有他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才有價值。
03
古雷熱醫生
古雷熱醫生
最讓人感到
可悲可憐的
，
在我看來
，還是這位
老父親
。
“他的善良藏於內心深處，被活活地埋沒著，全靠他實實在在的所作所為替它陳白。”
他是穩重而受人尊敬的古雷熱醫生，可內心深處是滿滿的壓抑和困頓。
一家四代十口人太過緊密地生活在一起，久而久之便相互視而不見。
母親心照不宣的體諒，卻已然無法與之傾訴心聲；
妻子終日糾纏著傭人和孩子的事情不厭其煩；
女兒早已和女婿是一家人，把自己從小對她的疼愛遺忘殆盡；
而那個空氣一般的兒子，總是和自己無法交心……
和瑪麗亞的交往，使這個鬱悶的中年人無法抑制地愛上了她，內心百般糾結和痴纏地進行著單戀的獨角戲。
在他為瑪麗亞千轉百迴心如刀絞的時候，家人卻在擔心他的身體是否欠恙。
在被
瑪麗亞
委婉
拒絕之後，
收拾
起被自己
打翻
了的
內心
平衡，
堅信
一切
就此結束
。
然而，卻在兒子提起她的時候，在她受傷的時候，無可救藥地再次萌動。
甚至
在17年後
，
垂垂老矣地趕來
醫治
瑪麗亞
因醉酒
撞傷了的
丈夫
。
老父親的愛強烈而隱忍，即使在遲暮之年，看到瑪麗亞的時候還是一片溫柔。可惜愛情就是這麼不公平，一個人的瘋狂和激情，也許在另一個人眼裡，只是不屑一顧的多餘。
雖然古雷熱醫生並不完全知道兒子和瑪麗亞的故事，但父親的直覺，讓他感到這個與他迥異，又和他一模一樣的男人——他靈與肉的一部分將在他身上延續。
在《愛的荒漠》裡，有多個描述“等待”的場景，古雷熱醫生等待瑪麗亞的焦灼，瑪麗亞等待少年雷蒙的糾結，以及雷蒙等待老父親時的頓悟……
洋洋灑灑的內心描述，不正是愛情裡每一個無法自拔的靈魂嗎？
莎士比亞說，愛情不是花蔭下的甜言，不是桃花源中的蜜語，不是輕綿的眼淚，更不是死硬的強迫，愛情是建立在共同語言的基礎上的
。
若不是，便是無盡空虛的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