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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對愛起了貪念

作者:

黎荔

讀金庸,每看必落淚的地方:是郭靖小時候牙牙學語,帶著臨安鄉下土音,李萍心酸的覺得應該教他學說他爹爹的山東話。是西夏皇宮中酒罷問君三語,幸運的虛竹,他想的愛的無法尋覓的人,居然正好在這裡,而蕭峰念及阿朱,胸口一痛,一言不發悄然離去。是小龍女中了毒針,無藥可醫,她將人在世間比作去而復來的雪花來寬解楊過。是遊坦之伸手喂冰蠶之前對阿紫說,姑娘別忘了我,我叫遊坦之。是清晨起來,令狐沖見嶽靈珊的墳上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墳中卻又不知如何?是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最終只好在心思浩渺中,騎著小毛驢獨自在江湖上游蕩。

既然對愛起了貪念

讀金庸,常忘神恍惚的地方:是《射鵰英雄傳》的最後,郭靖要忘掉武功,他沉思一個問題:“我是誰?”成吉思汗死前,唸叨的是“英雄,英雄”,他想到自己戰績卓越卻白骨累累的生涯,於是在糾結與不解中走向死亡。是蕭峰曾立誓,終生不殺一個漢人,但聚賢莊一戰,他殺了很多漢人,後來他甚至還親手打死了自己最愛的姑娘阿朱,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約,從此成空了。是虛竹一門心思想做一個標準的和尚,唸經、敲鐘,平凡卻快樂地渡過一生,結果被逐出少林寺,而惡人慕容復、蕭遠山,最終反而可以在少林寺終老。是段譽喜歡上的女子,是自己的親妹妹,再喜歡一個,還是自己的親妹妹。真是“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讀金庸,心頭旋律迴盪的地方:是《倚天屠龍記》裡,小昭在海上的小船上,對張無忌等人唱的小曲:“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還有在光明頂上,明教眾人在面臨覆滅時所唱的歌:“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是袁承志和李巖求見李闖王而不得見,在街上聽一老盲人唱:“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云。歸家更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喜歡那些如泣如訴的旋律,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所來兮何所終!

既然對愛起了貪念

讀金庸,大漠輕煙,黃沙白馬,峰迴路轉,險惡江湖,處處風波處處愁,他寫了那麼多面的人性,虛偽的或者真誠的,慷慨的或者是瑟縮的;悲壯悽麗的,睥睨天下的。有大氣磅礴,天馬行空的筆調,也有楊柳傷春、海棠帶醉的文字,以洗盡鉛華的憂傷,將一段至性至情的傳奇娓娓道來。既然對愛起了貪念,就必須承受那份將會失去一切的恐懼。佛經上所說“得失隨緣,心無增減。”可是菩薩們不知道,一顆心已經深深動了,又怎能真的全無牽掛,說放下就放下。既然放不下,那就遠離吧!

“白馬帶著她一步步地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讀到這裡,總是心頭一酸,凝成一聲長長的嘆息,那一聲嘆息,是“向來痴從此醉昔時因今日意”的婉轉,是“無計悔多情”的感傷,是“天涯思君不可望”的落寞,是“不識張郎是張郎”的依依悵惘。“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一句話道出了人生多少失意,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聽出其中的蒼涼。

既然對愛起了貪念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情之於此,唯有一聲長嘆……

也許,只有一個人不為情所困,那個人,只為自己的人世領悟所困。金庸小說中有一個若即若離的“隱形人”,被公認為金庸小說第一高手(除《越女劍》),但在小說中從未出場過,只在小說人物的口中被提及。我們能在《神鵰俠侶》中看到他“向死而生”的痕跡,能在《笑傲江湖》中聽到追憶他的言談。他名獨孤求敗,隱居深谷、以雕為友,他孤獨的身影卻總在我們腦海中徘徊,揮之不去又呼之來。

獨孤求敗一生使過四柄劍,併為這四柄劍築了一座劍冢。他為每一柄劍分別寫了一段文字:

凌厲剛猛,無堅無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峰;

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士不祥,乃棄之深谷;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

既然對愛起了貪念

與其說這是他令悟劍術的過程,還不如說這是他感悟人生的心跡;與其說這是一座劍冢,還不如說這是他自己的墳;與其說這是一個俠客的故事,還不如說這是一段人生的寓言。獨孤求敗有一套劍法,名為“孤獨九劍”,一套每一招都能化為千萬招的劍法,一套能破任何功夫的劍法(任何功夫都有毛病,有毛病就能破)。獨孤求敗破來破去,什麼都破光了,於是成了一個孤寂的求敗者。從人生寓言的角度看,獨孤求敗是看破了凡塵,悟透了人生的規律。他以虛無洞察一切,認識到人生的荒謬,所謂求敗,不是乞望有人打敗他,而是期盼一種新的對人生的詮釋。太上忘情,孤獨求敗,他忘卻了自己的所有執念,忘卻了自己曾經所擁有的一切,不滯於物,飄然遠引,世間種種,和他再無任何瓜葛。

這個天外高客,到了這個境界,難免寂寥難堪,獨孤求敗連一敗也求不到,豈非做塵俗中人更好。所以,在輾轉反側與淡薄無情之間,還需要葆有一顆空寂的心,深知一切美的無常與易逝,且行且珍惜,相互之間生命的情感,在地球上短暫存在、彼此相遇時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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