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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呢?

夜幕降臨,今天的雨像會喘氣似的,下一陣停一陣,還好現下已經完全消停了。一切都披上溼漉漉的光澤,街道上是一番華麗又野蠻的光景。休息日已然到來,人們像退了皮的守宮一樣煥然新生,三五成群,自在地到處遊蕩。放肆是快樂的一種形式,所以不管男女,此刻都伴著雨後的清新空氣,興奮地在燈紅酒綠中搖曳穿梭。

我們為什麼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呢?

我低著頭站在地鐵門前,右手拎著電腦包,左手的食指尖不停地在地鐵門的縫隙處上下划動。我非常享受這種陷在凹槽處侷促又自由的感覺,在一次無意的嘗試後,我就徹底愛上這個沒意義的活動,幾乎是控制不住地去做這件事。兩隻手的分工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我想過,萬一不小心被地鐵門夾斷手指,也只是左手會殘疾,右手好著呢,什麼都不會耽誤。還有三站才到家,但是我要提前下地鐵——今天難得週五不加班,我向阿萊隱瞞了這件事,所以有兩個多小時的“加班時間”可以讓我自由支配。我拒絕了與同事的聚餐,想獨自去吃個烤魚,配上一碗熱乎的湯飯,再喝上幾杯冰爽的啤酒。一想到帶著泡沫的啤酒清爽地劃過喉嚨,再落在胃裡與食物相會,它們會一起在微波粼粼的胃裡划起小船,我整個人都有精神了。

九點多一點的時候,我卡著時間回到了家。阿萊已經洗漱完了,正側臥在沙發上看電視,她撣了撣菸灰問:“今天心情不錯啊,有什麼高興的事兒嗎?”

“沒什麼,跟平時一樣啊。”我背過臉把襯衫脫下來掛在門口,收斂了一下眼角因為啤酒而帶來的盪漾,換上拖鞋後,才走向沙發。

“你喝酒啦?”阿萊皺著眉頭問道。

“啊,跟同事吃加班餐的時候喝了一罐啤酒。”我扣扣鼻子說。

雖然我知道這個味道不是一罐啤酒能達到的,酒精可是最誠實的朋友,但是話已經說出去了,幸好阿萊沒有再問。她把電視音量調低了一些說:“明天,你帶陽陽出去吃吧。”

“我想的是,還是在家一起吃吧,畢竟一個月只見一次,而且你們兩個總歸也要熟悉一些。”我摸著她的腳腕說。

“我看還沒到那一步。”阿萊用手拖著下巴,短短的菸頭不小心碰到垂下的髮絲,發出“呲”的一聲。

“總會到那一步的。”

“那就到了那一步再說吧,她又不是沒有親媽。你就當行行好,自己帶她出去吃吧,一看見她鬧脾氣我就頭疼。”阿萊把菸頭扔進菸灰缸裡,用指尖惡狠狠地捋了一下燒焦的碎髮,順便把電視音量又調大,這個行為是在告訴我——閉嘴,就按她說的做。

我盯著她,但是她遲遲不肯看向我。於是我點了一根菸說:“那我明天中午帶她出去吃飯,但是下午去海洋館,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嗎?”

“不要,哎呀,只要是你跟你女兒的活動,你就別指望我在了,鬧得大家都不開心,何必呢?我不是沒努力過,你知道的,可是結果呢?上次她來家裡吃飯,陰陽怪氣地說的那些話你也聽到啦,我幹嗎還要找不痛快,畢竟她到現在還以為是我把你們那個像爛雞蛋一樣的家庭攪和散的呢!”

阿萊越說越激動,她直起身子來,脖子上的筋絡和血管也因為音量的提高而若隱若現,她很瘦,面板薄薄的,血色讓面板透出暖色調,像張春餅皮。我看得出神,甚至感覺自己慢慢變小了,而阿萊的筋絡和血管就像是田野間隆起的小路,我開始想像自己在小路上奔跑,我甚至都聽到風從耳邊吹過的聲音了。

晚上,我躺上床的時候,阿萊已經睡著了,她應該在做夢,因為她的眼球此時正在眼皮下快速地晃動。我在夜燈微弱的光芒中看著阿萊,她是如此年輕,她的面板雖不飽滿但足夠平滑,而自己已經四十多歲了,臉上的皺紋像馬上拱出地面的樹根。年輕與衰老的區別並不會先體現在面板上,而是體現在睡眠上。阿萊總是躺下沒多久就能睡著,而我只能等她睡著後再輕手輕腳地去關掉夜燈,然後躺在精心經營後的黑暗中繼續失眠。燈什麼的,只是無關緊要的東西。而人,就是在把能做的一切都做完後才不甘心地發現,最根本的問題往往還是在自己身上。

我跟阿萊訂婚後已經同居三年了,但在避孕這件事上我依舊無比小心。我買了很多牌子的橡膠製品,美國的,日本的,薄的,極薄的,想在保障舒適的同時發揮該有的作用。我對這件事的注意力已經到了一個病態的程度,阿萊剛開始還是笑笑,近來卻總是為這種事數落我,雖然我也不聽。

早上,我賴了會兒床才起來,發現今天阿萊的心情倒是出奇的好,她一早就起來做了家務,把家裡的地板擦得閃閃發亮,還幫我搭配好了舒適乾淨的衣服。我想,這也是良好的睡眠帶給她的改變,睡眠可以消化很多不好的情緒,像把人放在清水裡洗乾淨了一樣。我收拾完畢,剛開啟門,阿萊從廚房走過來,微笑著問:“你幾點回來?”

我一隻手扶住門框,思考了一下,說:“六點左右吧。”

“不要跟你的前妻見面,結束後把陽陽送到家樓下就好了。”阿萊命令一樣地說道。

“這個不用你操心,晚上我們吃咖哩飯吧,冰箱裡還有一塊咖哩。”

“嗯,你按時回來啊,不然我可不等你。”阿萊笑著說。

“好,晚上見。”我向阿萊揮揮手,然後在阿萊逐漸悒鬱的凝視中走下樓梯。

中午,我在補習學校門口接到了陽陽。陽陽今年已經初三了,學習很好,升學上幾乎不用操什麼心,雖然在其他事情上我也沒操過什麼心。她之前一直跟著我前妻過,我們一年只見一兩次,直到這幾年,前妻為了她上學的問題搬回這座城市,我們的接觸才多了一些。她跑出來的第一刻就看向旁邊,然後臉上狡黠的笑容就像蝴蝶一樣飛了出來。我插著兜說:“帶路吧,不是已經選好想吃的餐廳了嗎。”

陽陽把書包遞給我說:“好,能不能幫我拿會兒書包,我肩膀疼。”

我不情願地拎過書包掛在右邊肩膀,和陽陽一起並排走著。今天天氣倒是不錯,陽光將一切都鍍上明媚的金光,風揪住天空中沒找到隊伍的雲彩,向蔚藍的更遠處拖去,旁邊公園的草坪綠油油的,每一棵草都渺小又堅韌,它們都精神地站在那裡,樹枝隨風晃動,樹葉也發出明朗的聲響。目光所及的,目光所不及的,此時萬物都是生機勃勃的。幾隻鳥飛過去,在路邊黑色的車上自然輕巧地留下糞便,看著那輛被裝點過的車,我不禁笑出聲來。

我們為什麼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呢?

“還沒有買車嗎?”陽陽看著我,眯著眼睛問。

“還沒有。”

“你家那位小姐還沒催你嗎?”在陽陽平緩的語氣裡,我聽到了濃度不低的敵意。

“你可以叫她小萊阿姨。”我顛了一下書包說。

“哦——”陽陽拉長尾音回答。

我的好心情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毀掉了。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不算上我已經過世的母親,為什麼身邊的這三個活生生的女性,隨便誰都可以輕易地毀掉我的好心情。但我不想破壞這一月一次的例行見面,免得還要遭受前妻的數落,便還是擠出笑容說:“走快點吧,我都餓癟啦。”

到了餐廳,陽陽突然加快速度,走到我前面帶路。我看著路過的一張張空餐桌,心裡猜不透陽陽又在想什麼。正當我想叫住腳下生風的陽陽時,我一抬頭,發現前妻徐玉就在前面的餐桌上坐著。徐玉看到我後,臉上的肌肉驟然緊縮,笑容也定格在了一個尷尬的弧度。陽陽坐在徐玉對面,把襯衣和書包快速地堆在自己旁邊,我躊躇了一下,坐在了徐玉身邊的座位。

陽陽知道自己的計謀得逞了,炫耀一樣地叫來了服務生,拿著選單開始點菜。徐玉翹起的腿換了一個方向,我也把身子微微朝向外側,我們像同極磁鐵一樣相斥。我看了一眼手錶,還好,只需要忍耐兩個小時就可以了。

我現在坐立難安,挨著徐玉的那一側身體就像有螞蟻爬過一樣讓我陣陣發麻。正在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時,徐玉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大腿,我扭過頭時正好撞上她的眼神。我瞭然於心,不過這種殘餘的默契給我帶來一絲羞恥感,便趕緊錯開目光起身說:“陽陽,我們出去抽支菸。”陽陽頭也沒抬地說:“快去快回,菜一會兒就上啦。”

我和徐玉又站在了一起,上次我們一起站在雨裡,這次我們一起站在風裡。我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兩個成年人,今天卻被自己的孩子玩弄了,就像剛剛道完別向著相反方向走著的兩個人,沒有任何防備地踩空,一前一後掉進了相通的陷阱。我們用各自的打火機點著各自的香菸,還是徐玉先開口說:“我沒想到……陽陽今天真是……”

“你跟她說過什麼沒有?”我抱著胳膊問。

“當然沒有。”徐玉吐了一口煙。

我們為什麼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呢?

“我還沒說是哪件事兒呢。”

“哎呀,隨便你指的是哪件事兒。再說了,你的爛事兒有什麼好說的?”徐玉白了我一眼,我最討厭這種眼神。

“你最好是。”我抖著腿,把目光看向別處。

“我又沒做錯什麼,你趾高氣昂個什麼勁兒啊!”

“是嗎?”我盯著她反問,並且故意帶著一些嘲諷的、想要發笑的語氣。

“神經病,你就是個神經病,看來我是不用給你留顏面了。”徐玉把煙扔在地上,狠狠地捻了幾腳,估計她現在巴不得我就是那個菸頭。

“好啊,那撕破臉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破罐破摔的樣子無賴極了。

徐玉聽到這句話,瞪著眼睛看著我,我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一股屬於食肉動物的陰冷氣息。她用手指戳著我的胸口說:“那可是你女兒!”

“嘁,那又怎麼樣呢?”我撥開她的手,彈掉菸頭,扭頭走回了餐廳。

我坐下時,徐玉也回來了,看得出來她在努力撫平自己褶皺的情緒。食物已經全部端上來了,徐玉撕下一角披薩,像條餓極了的狗一樣,幾口就吃完了,然後擦擦手說:“陽陽,我有事先走了,你玩兒完趕緊回家,晚上還要去姥姥家吃飯。”

“你不跟我們去海洋館嗎?”陽陽停下手裡的動作,抬起頭著急地問。

“你們去吧,媽媽下午有點事兒。”話剛說完,她已經側身擠出來了,她似乎胖了,屁股霸道地把我的胸口頂到桌子邊上,膈得我皮肉生疼。徐玉一邊整理錯位的衣服一邊看著我說:“哎呀你真是的!就不能站起來讓一下嗎,人怎麼能一點長進都沒有啊。”

徐玉拍了拍陽陽的肩膀,然後走出餐廳。陽陽不吃了,咬著吸管一言不發,我用叉子敲敲她的盤子說:“趕緊吃,去海洋館還要半個小時呢。”

“不去了。”陽陽放下手裡的飲料說,“我吃完就回家寫作業好了。”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神一點都不堅定,但是我不想挽留她,小孩子刻意的反話和叛逆在我看來是非常好笑的事兒。我看著陽陽,都說女兒像爸爸,但是以前陽陽其實長得更像她媽媽,現在大了,長開了,還真是有點像我了,尤其是眼睛。我看著那張跟我長得越來越像的小臉,突然明白為什麼我的母親有時看著我會突然流下眼淚,那是同情、懊惱和憎恨的眼淚,我的心裡突然一陣戰慄。我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趕緊點點頭作為回答。吃完飯後,陽陽賭氣地自己背上書包,我和她一前一後地走著,沉默擋在中間,拉遠了我們本來就不近的距離。我看見陽陽抬起手臂擦了下眼淚,但是我心裡什麼感覺都沒有,甚至還覺得有點解氣,今天本該是非常愉快的一天,是她自己自作主張搞砸的,小孩子做錯事也是要受到教訓的。回到家樓下後,陽陽沒有回頭跟我說再見,只是輕輕地擺了擺手作為告別。我們再一次不歡而散,就像十二年前的那個傍晚一樣,只不過她應該不記得。

我給徐玉打了電話,告訴她陽陽已經上樓了,徐玉倒沒有任何疑問,答應了一聲就結束通話了。離六點還有好幾個小時,海洋館也來不及在規定的入館時間前趕到了,我想起了來時路過的公園,便打算過去坐坐。

不出意外,公園裡一片祥和。有幾家人在草地上野餐,汽水瓶子被來回瘋跑的小孩子打翻,不甘心地流向草坪;有男男女女在談戀愛,他們或是害羞或是開放,我用手指當作取景框,隨便框一下都是美好的畫面。不知道為什麼,公園這種地方特別容易受到正在熱戀的情侶和美滿家庭的青睞,我獨自坐在這裡的身影顯得尤為寂寥。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世界確實跟我毫不相關。我一個人恬不知恥地佔著一張長椅,新來的一對年輕情侶看了看我,我用硬邦邦的目光頂撞了回去,最後他們躲開我,選擇在草地上席地而坐。這倒沒有出乎我的意料,反正幸福的人在哪裡都是幸福的,誰會真的來跟我爭一張長椅呢。

我看著眼前這對年輕的情侶,才意識到這種鮮活開心的生活離我已經很遠了。新鮮的情侶就像飄在風裡的羽毛,還沒有落到生活的湖面上被沾住,他們迫不及待地想把一切可以塞滿兩人生活的事兒都做個遍,所以對婚後的暢想都不可避免地會繞到“擁有一個孩子”這件事上。

他們還沒領略過孩子是多可怕的存在——半夜的哭聲,嘔吐出的奶水,顛三倒四的睡眠,莫名其妙的哭鬧。就算不知道這些,眼前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嗎——好好的野餐,一旦出現孩子,就會不可避免地誕生一瓶無辜犧牲的汽水和一地的狼藉。更可怕的是,孩子有時會不知不覺成為家庭中的人質,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都要先考慮人質的安全,畢竟孩子可以是任何事情的藉口。看著他們沉溺在美好幻想中的樣子,我真想衝過去大聲告訴他們,省省吧,孩子就像韁繩,是一定要避免出現的東西,要是真的出現了,你們會變成兩匹馬的。

這時,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小女孩跑過來,撿起滾到我腳邊的玩具球后又快速離去。我想到了陽陽,但她與遠處跟父母嬉笑玩鬧的孩子們的處境卻不同。陽陽的出現對於我來說就是一場不幸的意外,是徐玉在暗中出爾反爾後,藉助我的力量,又在我母親的隱瞞下所誕生的“意外”。

在我外派半年後,回到家開啟門,肚子已經隆起的徐玉和欣喜的母親闖進我的視線裡的那一刻起,被背叛的痛苦便無時無刻都跟隨著我,它化作了我的呼吸、分泌物和角質,跟我形影不離。這種痛苦是我唯一一個無法掌握尺度的痛苦,是讓我寢食難安的痛苦,這種痛苦比海岸線還要綿長。我安慰自己,習慣一下,習慣一下,現在沒有其他辦法,可能孩子出生後就好了。但是直到陽陽出生,我發現痛苦依舊沒有離開的跡象,它已經在我身體深處紮了根,在我的腦子裡開了花,後來我乾脆變得麻木,任其侵佔。我變成了母親口中的“輪迴”和“報應”,上一次聽到這幾個詞,還是在她罵我父親的時候。

我從沒見過我的父親,除了母親偶爾直白的抱怨和辱罵,其餘時間,我很少從我母親嘴裡聽到關於他的事。我只偷偷看過他的照片,在抽屜的最底層壓著,不是和母親的合影,只是他單人的照片。他是個頗為高大帥氣的男人,眼裡還有像風一樣飄忽的東西,只可惜我沒能繼承父親的長相優勢,共同點只有顴骨處的一顆痣。母親一直跟我說父親已經死了,在我不記事兒的時候就被車撞死了,死得慘極了,腦袋都沒了半個。但我能感覺到,他還活著,這是隻存在於骨血間的微妙感應,母親渴望實現的詛咒並不會干擾到這種感應,只要我想起這件事,像電流一樣的酥麻感便會穿透我的身體,即使我們從未見過面。

於是在我有限的人生經驗裡,我始終無法從我的家庭中學會如何去捕捉和飼養幸福,但我不服氣,又愛比較,所以不肯承認,並迫切地想要抵抗。比起沒頭沒腦的逃避,我更想要向他人證明(尤其是我的母親),我跟她和父親不一樣,我起碼具備可以擁有一段完整的婚姻的能力,但是我還是太天真了,是因為侷限、閉塞所孕育的畸形的天真。我是父母的意外,而我自始自終都陷在這個詛咒裡。我只仰頭看到了眼前清澈的水面,卻渾然不覺自己才是水底那攤永遠都無法消失的沉澱物。

母親口中的“輪迴”應驗了,儘管我和徐玉有約在先,我也足夠謹慎,但陽陽還是出現了。她將我捆住,又把我架到看似溫暖的火堆上。即便後來母親因病過世,我和徐玉也離了婚,不過也都於事無補了,因為無論怎麼做,也改變不了一個跟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孩子已經誕生並漸漸長大的事實。徐玉自以為是地用卑劣的方式將陽陽帶到這個世界上,我是從犯,而我的母親是脅從犯。

陽陽出生後的那段時間,良好的睡眠棄我而去,無止盡的要求卻撲面而來,連工作的精力也被形態各異的疲憊和麻煩綁架撕票了。我日復一日地培育著自己的焦慮,甚至現在想想才突然發覺,從得知陽陽存在的那一天起,我便再沒有一刻是欣喜的,有時陽陽的一聲哭鬧就能讓我頭痛欲裂。她剝奪了我太多的東西——我精心維持的自信,我貌似可以掌控的生活,以及我對徐玉和母親的信任,而且我永遠都不知道下一次又輪到什麼。所以我總是戰戰兢兢,像一匹站著睡覺、還被韁繩拴住的馬一樣。

還記得陽陽兩歲的時候,有一天不知為什麼突然發燒了,那天徐玉回鄰市的孃家了,只有我在家。我躲進屋裡,聽著陽陽從折騰哭鬧到漸漸安靜,甚至幻想她如果能這樣死掉就好了,那我的生活就有可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但是事與願違,晚上徐玉回來了,她看向陽陽的時候,臉瞬間變得慘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可以瞬間變成一個鬼。她抱起陽陽就衝下樓去,我裝模作樣地跟在後面,但是我心裡一點著急害怕的感覺都沒有。我一邊跟在徐玉身後快步走著,一邊抬頭看向夜晚的天空,黑藍色的天,濃厚卻並不渾濁,看久了,竟然還發現裡面摻雜著一些奇異又疏離的透明感,有很多蝙蝠在穿插著飛行,它們快速描繪出輕盈又陰鬱的路線,並漸漸織成一張網將我們牢牢罩住。那段時間,我總是恍恍惚惚的,像瀕死的人反覆清醒又反覆陷入昏迷,直到徐玉歇斯底里地咒罵著向我提出離婚,蝙蝠的網驟然破裂,生活的真實感才重新回到我身上。當然,我幾乎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人為什麼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呢,人又為什麼只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呢。可能唯一做錯的就是,那年外派的前夜,我實在不該接過徐玉遞給我的橡膠製品。我忽視了假象是需要自己去小心維護的,這個任務不該交給別人。

自打我跟阿萊確認關係的第一天開始,我們就談過孩子的事,雖然她當時與我的想法達成一致,但是時間是很鬼祟的東西,它可以透過各種手段改變人們的想法,所以我也不能掉以輕心。

公園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也看著時間,動身回到家裡。到家的時候,阿萊剛剛做好飯。她的心情彷彿是跟著太陽的起落而變化的,早上還是燦爛明媚的模樣,現在臉上又是一副落日時的頹靡色調。我換好家居服,洗完手後坐在餐桌上,看著餐盤裡的胡蘿蔔,笑著說:“哎喲,又是胡蘿蔔,一會兒我可要全部挑到你的盤子裡啦。”

阿萊不說話,她用勺子把胡蘿蔔和土豆全部捻爛,然後在湯汁裡翻來覆去地攪和。我不知道她怎麼了,今天一天的糟心事開始在我的腦袋裡溜達,我耐著性子問她:“心情不好的話可以跟我聊聊。”

阿萊停下手裡的動作看著我問:“你今天見沒見你前妻?”

我低著頭一邊挑胡蘿蔔一邊地說:“沒有啊。”

阿萊把勺子“啪”地拍在桌子上,起身去沙發上拿了手機,然後坐在我面前說:“你想好再說。”

我放下勺子,身子往後一靠說:“沒有就是沒有啊,你怎麼了啊?”

阿萊冷笑一聲,開啟手機丟到我面前說:“你們一家人合起夥來騙我有意思嗎?”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氣得笑出聲音來,是陽陽偷拍的我和徐玉站在窗外的照片,陽陽的剪刀手擺在旁邊,配文只有一個簡單的笑臉符號。陽陽把我和徐玉在外面惡語相向的場景拍得歲月靜好,而且想都不用想,這個狀態肯定是僅阿萊可見,不然我早就發現了。我放大照片,陽陽的笑臉隱約反射到窗戶上,一副得意的樣子。真行啊,我終於明白之前陽陽為什麼一反常態地向我要來阿萊的名片並新增好友了。

“我是見了徐玉,不過是個誤會。”事情經過太長了,我盡力理清頭緒,到處蒐羅可信的細節,從頭給她解釋了一通。

“哦,這樣啊。”阿萊聽完我的解釋,心平氣和地說出這句話。

“對,就是這樣,怕你多想才沒有告訴你,沒有其他。”阿萊的平靜讓我心裡稍稍放鬆了一些。

“晚上出去喝一杯吧,好久沒有一起出門放鬆一下了。”阿萊邊說邊用勺子盛過來我挑出的胡蘿蔔。

“好呀。”我開心地回答,心想,今天總算有件高興的事兒了。

週六晚上酒吧裡的人比周五晚上還要多,週日才會少下來。週日被人們用作上班前的收斂和鎮靜,所以今晚酒吧裡的人們大有最後的狂歡的意思。我想,正是因為人們對於放肆也不敢完全放肆,所以人才會痛苦吧。

我們久違地喝了個痛快。阿萊一直喜歡喝純威士忌,一大個冰球實實在在地卡在玻璃杯裡,酒只有小半杯,等晃盪到冰球可以轉著圈碰撞杯壁的時候,就舉起來一飲而盡。她的酒量比我好多了,我一般情況下只喝啤酒,對於其他的很少嘗試。但是今天心情好,劫後餘生的豐盈感總能激起我對其他事物的好奇心,我也嘗試了跟阿萊同款的威士忌。入口的一瞬間,青草的清香氣味便在嘴裡滑溜溜地擴散開來,甜味也是點到為止,一點都不讓人覺得膩味。我只嘗試了一杯,便愛上了這個味道,就像是第一次嘗試地鐵門縫隙處的小遊戲一樣,它們都很合我的胃口。

凌晨兩點,我們醉醺醺地回家,一起晃晃悠悠地洗漱,再用最後一絲力氣躺到床上。今天阿萊沒有開啟小夜燈,她的嘴唇貼上我的嘴唇,但她的嘴唇沒有往日柔軟,這是因為酒精把水分都榨乾了,我能感覺出死皮在我嘴巴上摩擦時所帶來的顆粒感,她半溼的頭髮掃過我的臉頰,轉眼就來到了我的上方。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但是覺得跟閉上眼沒區別,於是我又把眼睛閉上了。外面淅淅瀝瀝傳來了雨聲,這是一場久違的雨,雨聲由小漸大,由緩慢到急促,沒有停下的意思。在黑暗中,我再一次看見自己奔跑在田間的小路上,微弱顫抖的風從我耳邊吹過,喘息間,天上的星星一顆顆炸裂開來,仿若在天空中綻放出一朵朵煙花。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我看到月亮破碎在我的眼前。

第二天早上,口渴喚醒了我

我們為什麼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呢?

。在清醒的一瞬間,我後背一涼,下意識地在地上找尋用過的橡膠製品。阿萊已經起來了,她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水說:“別找了,我已經丟進衛生間垃圾桶了。”

“我昨晚有帶嗎?好像沒有吧!”我沒喝水,直愣愣地坐在床上。

“是我幫你帶的。”阿萊不耐煩地說,“不信去衛生間垃圾桶看。”

看到她的態度,我反而放下心來。基於我對她的瞭解,她一般只有真的做了某事但是還被懷疑的時候才會有這麼不耐煩的反應。我將手裡的水一飲而盡,然後走到衛生間,看到垃圾桶裡那個佈滿汙穢的證據,才徹底放下心來。

轉眼過了一個月,陽陽忙於準備即將到來的升學考試,徐玉並沒有讓她跟我見面,只是照例收下了我的撫養費。我和阿萊的生活依舊如初。但是我近來發現她戒菸了,說是為了健康,連帶著我在家裡抽菸的權利也被剝奪了,她說會勾起她的煙蟲,讓我到陽臺去抽,她甚至專門為我準備了一個柔軟的座椅和一個精美的菸灰缸放在陽臺。戒菸導致她開始變得愛吃零食,她看起來有些胖了。

事情在次月中的時候變得奇怪起來。按說阿萊的月經期已經到了,而且已經比上個月晚了幾天,但我沒有在衛生間垃圾桶裡看到衛生巾,阿萊有一個小褥子,是她怕來月經弄髒床單特地買的,也還沒有鋪出來。這些證據都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的背後一陣發緊。等阿萊從超市回來後,我急忙拉著她問:“你的月經怎麼還沒來?”

“偶爾晚上幾天也正常啊,你怎麼神神叨叨的。”阿萊一邊換鞋一邊說。

“已經晚了五天了,我記著呢。”

“你記性倒好,五天不算啥,我有幾次晚了十天呢。”

“什麼時候?有這種事?”我彷彿看到一絲希望的亮光。

“你是女的還是我是女的?你來月經還是我來月經?你能比我懂嗎?”阿萊又不耐煩起來,但是這次不耐煩跟上次的不耐煩太像了,一致到彷彿是模板,她專門用這套模板來應對我的疑問。我還是不放心地問:“你肚子有痠痛的感覺嗎?胸部脹嗎?要不要拿個驗孕試劑測一測?”

阿萊停下手裡的動作,靠著桌子無奈地看著我,有一瞬間,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徐玉的影子。

“後天再不來我就測一下好吧?現在測也不準的,起碼要晚上五到十天,測出來的結果才準。”阿萊慢吞吞地說。

“好吧,家裡還有試劑,後天看看吧。”我魂不守舍地癱坐在沙發上。

接下來的兩天,我像個偏執的精神病一樣,有時間就詢問阿萊月經的情況,但阿萊的反饋又一次次地把我推回深淵。眼看著約定的時間到了,阿萊的肚子依舊沒有動靜,我再也等不了了,拉開抽屜,發現自己竟然無意識地把橡膠製品和驗孕試劑歸置在一起,真他媽嘲諷。我挑了一個試劑,帶著一種赴死的形態出現在她眼前。

阿萊接過試劑,不情不願地去了衛生間。我在外面焦急地等待,彷彿我剩下的後半生都由那根粉色的驗孕試劑決定。我實在沒心情去陽臺了,就在客廳坐下點了一根菸,狠狠地抽了幾口,然後我的腦袋開始陣陣發暈,這他媽是多麼晦氣的前奏啊,我似乎已經聽到象徵著不幸的魔鬼走到家門口並叩響房門了。

半根菸下去,阿萊出來了,她把裝在密封袋裡的驗孕試劑伸到我面前,在看到那條淺淺的第二道槓的時候,我覺得天旋地轉。

“你不是說幫我戴了的嗎?!”我把那個試劑打掉在地。

阿萊撿起那個試劑扔進垃圾桶裡,但是她不看我,也不說話。

“阿萊,我們說好的吧,不要孩子不要孩子,你也同意了,現在這是怎麼回事?”被背叛的感覺再一次找到我。不過,我也說不明白它是再次找到了我,還是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

阿萊坐在我旁邊說:“你別在客廳抽菸,對……對我們不好。”

我震驚地看著阿萊,我已經想不明白她到底想幹嗎了,我甚至想不明白我身邊的人到底都是他媽的哪兒有問題。

“陽陽……她是你和徐玉的孩子,是捆綁著你與徐玉的繩子,而且是一輩子都斷不了的繩子,即使是掉下懸崖,這根繩子都能在下落過程中把你們掛在樹上,讓你們倖存下來。你一直嘗試讓陽陽接受我,但我說實話,即便她接受了我,我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接受她,更何況現在看來,她根本沒這個意思。這對我來說太不公平了,我不能不去考慮這件事再這樣走下去,兩個家庭是否會失衡……”

“冠冕堂皇!”我不管不顧地點上了第二根菸說,“狗屁繩子,全是狗屁,我們本來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這麼做啊?再有幾年徐陽就成年了,我馬上就熬出頭了,你現在又給我惹這種事!我告訴你,徐陽綁不住我,你也別想!明天就去打掉,必須打掉!”

“好。”阿萊沒有再阻止我吸菸,她沉默了很久,回覆給我短短的一個字。在她冷靜模樣的對比下,我剛才的樣子就像急眼的猴子一樣醜陋可笑。

當晚,我們再也沒說任何一句話。我躺在客廳沙發上焦急地聯絡我在醫院工作的朋友,阿萊在屋裡叮叮咣咣的,不知道在幹什麼,我沒心思管她。明天有更重要的事,在那件事的襯托下,剩下的事此時都顯得囫圇一團了。

第二天,我們一早就出發去了醫院,一路上依舊沒有說話。昨天我託朋友的關係插了個隊,所以剛到醫院我就打了電話過去,然後在他的指引下來到診室。

“真的確定不要嗎?你歲數可不小了啊。”大夫問我們,但我覺得只是例行問話。我始終不相信有人會真的做到感同身受,並把別人的事兒當成自己的事兒去操心,畢竟大夫一天不知道要接待多少位鐵了心來的病人呢。

“嗯,不要。”阿萊說。

“做可視吧,那個對身體傷害小。”我插話道。

“那檢查吧。”醫生不理我,說完後,我就被請了出來。

手術很快就結束了,快到我盯著的那片雲都沒來得及飄遠。阿萊醒的時候,眼睛半睜著,沒有聚焦,視線像細菌一樣飄渺地散落在房間各處,昨天的怨氣和冷漠此時都還沒甦醒。等她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的眼神又精準地捕捉到我,於是便又冷厲下來了。

阿萊的身體恢復的很快,一個星期後就沒有什麼大礙了,但我們的生活就像阿萊的身體一樣,內部已經產生了我看不到的、細微的變化。晚上,阿萊約我出去喝酒,我雖然很想去,但還是說:“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還是不要喝了。”

“我可以喝點別的,主要是想跟你聊聊天。”阿萊邊說著,邊坐到梳妝檯前開始化妝了。

我們出發去了酒吧。今天是週二,酒吧裡一片冷清,音樂聲隨意地在酒吧裡瞎溜達。我們坐在室外的圓桌上,我點了一杯威士忌,阿萊點了沒有冰的氣泡水和一盤水果。

“今天真是冷清啊。”我喝了一口酒說。

“我訂了後天回家的票。”阿萊攪動著氣泡水說。

“突然回家?家裡有什麼事兒嗎?”我問。

“跟你分手啊。”阿萊的語氣彷彿在跟我說——“明天吃蛋炒飯”。

“……我明天出差,週五回來,等我回來,我們先好好聊聊可以嗎?”

“我覺得沒有必要了。”阿萊用吸管不停地撥拉著冰塊。

“怎麼就沒有必要呢!”

“那你覺得有什麼必要呢?”阿萊的聲音疲憊極了。

“是因為孩子的事兒吧。”我放下酒杯說,“如果是這件事的話,我不認為是我個人的問題,我們事先達成共識了,是你出爾反爾的。”

“是的,是我出爾反爾,我騙了你。”阿萊的眼睛裡有淚光了,但是現在,我實在不想幫她擦眼淚。我搞不懂,人在做錯事又被發現後的第一反應為什麼都是哭呢。

“這件事上,是我有錯在先,我不應該騙你,但是也是透過這件事,我發現我們不合適。”阿萊用指尖揩了一下眼淚。

“是嗎?這麼多年才發現,不覺得自己反應太遲鈍了嗎?”我苦笑著說。

“但是就是這樣啊,有些事可以早早被發現,但相對的,有些就不能。”

“你非要這麼說的話,那確實是。”

阿萊把身子轉過來說:“這件事是我不對,我道歉。但我不認為你就沒有問題。還記得我剛跟你在一起時,你跟我說過的‘韁繩和馬’的故事嗎?”

“記得。”

“如果你拒絕成為一匹被拴住的馬,你知道自己最應該做的是什麼嗎?”

“你說。”我把酒一飲而盡後,盯著微微融化的冰塊問,我不敢看她。

“呆在屬於你的地方,自己生活,離人遠遠的,越遠越好。”阿萊把身子轉回去,點了一支菸。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來趕飛機,阿萊照舊幫我收拾好了行李箱。臨出門時,我發現她左手中指的訂婚戒指不見了,但我假裝沒看到。她把我送到街邊並向我告別的時候,我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萊了,但我還是說:“等我回來後,一起去吃鮑魚雞火鍋吧。”阿萊笑了笑,沒有回答我。

我一個人坐上了去機場的計程車,後視鏡裡,阿萊的身影好像一下子就變淡了,我突然覺得臉上很癢,我抹了一下臉才發現,是我的眼淚把她的身影稀釋了。

週五傍晚,一下飛機我就給阿萊發了訊息,她沒有回覆我。我懷著僥倖心理回到家,開啟門的一瞬間,家裡明確地缺少了一個人的真實感衝到我的面前,結結實實地一拳打在了我的胃上。我放下行李,給阿萊撥打了語音和電話,發現她已經把我的聯絡方式全部拉黑了。下面有徐玉的未讀訊息,資訊的大致內容是告訴我,陽陽考試發揮不錯,升理想的高中應該沒問題,等成績下來一起吃飯慶祝,讓我記得帶禮物過去。我沒有回覆徐玉的資訊,把手機靜音後扔到桌子上。我衝進臥室和衛生間,到處蒐羅阿萊已經消失的證據,但等到真的確定後,我又變得無所適從了。我回到客廳,來來回回地走了很久,最後在沙發上坐下,把戒指摘下來用力地拋到陽臺,暴躁地拉扯著落地燈的燈繩,反覆開啟又關上。直到最後,燈先我一步崩潰了,我瞬間掉進了還不算黑暗的黑暗裡。

渾身發麻,指尖和胸口像爬滿了小蟲,胃也抽抽嗒嗒地疼了起來,腦袋好像被手一下子攥住又一下子鬆開似的脹痛,我在急促的呼吸中閉上眼睛,急速下墜。恍惚中,我看到一匹馬,一匹毛髮粗糙的馬,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那匹馬就是我。我似乎已經掙脫韁繩跑出來了,而且一鼓作氣地跑了很遠,直到筋疲力盡地倒下。四周依舊灰暗一片,這裡沒有炸裂的星星,沒有破碎的月亮,這裡什麼都沒有。我從夢中驚醒,無垠的寂靜像棉被一樣覆蓋在我的身上,但它既不柔軟,也不暖和。

我慢慢起身,習慣性地去拉落地燈的燈繩,“咔噠”聲響起,但是光亮並沒有如約到來,我反應過來了,只能就近按開陽臺的燈。就在這時,我看到陽臺懸掛著的鬆弛的晾衣繩,它們藉著燈光,歪歪扭扭地攀附在我身上。

我驚了一下,立刻關上燈,然後再次蜷縮在沙發上。這次,我失魂落魄地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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