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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濤:欲問相思處,春風也不知

春望詞

【唐】薛濤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薛濤:欲問相思處,春風也不知

身為女子,還是聰明機警,懂得審時度勢點好。如果不夠聰明機警,便不會懂得適可而止,適時大度忍讓,情路必然不順。如果不懂審時度勢,在紛亂的世事中,也難活出一份淡然。

在古代,多少紅顏因情陷於絕境,又有多少女子因江山犧牲了自己。前有虞姬、楊貴妃,後有霍小玉、董小宛,她們都因太重情事,不諳世事而釀成了悲劇。

在眾多歷史女子中,薛濤是個少數的例外。她的一生帶有濃烈的傳奇色彩,卻又不似傳奇女子那般縱情,活得悲悲慼慼。她半生做妓,見過太多男子,但她始終知道什麼時候展現自己,什麼時候適宜收手。

與其說她活得不夠自我,太過小心翼翼,不如說她深諳世事,聰明冷靜。

她是那種,想到了就一定能做到的女子。

薛濤幼時,隨父薛鄖流於成都,八九歲已能詩能文。八歲那年,其父見庭中有一棵長得茂盛的梧桐樹,指樹作詩曰:“

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

”,隨即令薛濤續答,試她才華。薛濤應聲答道:“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父親聽完,沉思良久,除了訝異她的才華,更覺得這是不祥之兆,怕她今後成為一個迎來送往的風塵女子。

薛濤16歲時,讖詩應驗。那時,她詩名遐邇,因有姿色,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遂入樂籍,成為一名女詩人。

樂籍,便是迎來送往的官妓。

不過,唐朝樂籍不同於後來的妓女,她們多是賣藝不賣身的女子。薛濤詩才遐邇,聲名傾動一時,歷任蜀中節度使都對她既愛慕又尊重。

薛濤:欲問相思處,春風也不知

韋皋是一位軍事家,軍功卓著,喜歡作詩,他曾寫下“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的妙句。當他聽說薛濤的大名後,把她召去,讓她即席賦詩。薛濤神態從容自若,應題而答,提筆寫下了《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韋皋閱罷,拍案叫絕。巫山雲雨,在宋玉筆下早已成為男歡女愛的代名詞,薛濤此詩立意頗新,沒有半點粗俗之意,倒是把巫山的雲雨寫出了懷古滄桑之氣。她的氣勢之大,倒像一位男子。

此詩讓薛濤名聲更響,從此帥府中每有盛宴,她一定是侍宴的不二人選。從此,他成了她的依靠,也有人說,她成了他隨意擺佈的女人。

薛濤淪為樂籍,即使沒有韋皋,也定會有其他“皋”存在。她雖失去了自由,身陷汙淖,但她從未有過抱怨與委屈,反而不卑不亢,業餘之時,仍舊研究詩文。

薛濤在韋皋節度使府中來來往往長達五年之久。這五年中,她已成為詩人眼中品位的代表。詩人每寫出一首詩,第一想捧給皇帝閱讀,第二便是想給薛濤看。皇帝閱覽群書,身邊才子無數,他代表著男性的權威,而薛濤則是女性品位的權威。

薛濤一生,接觸過太多詩人,像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等。她的眼界越來越高,詩才也越來越好。韋皋認為,她的才華只能侍宴,實在屈才,便請旨朝廷授她校書郎的官銜。

韋皋此舉,遭到人們空前一致的反對,幕僚們不同意一位妓女入朝為官,認為有失體統,傷害了官府的尊嚴。此事雖然就此擱淺,但人們依舊稱她為“女校書”。

韋皋寵愛她,是眾人皆知的事,所以才有了後來的“行賄”。據《鑑戒錄》所載:“

應銜命使者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亦狂逸,不顧嫌疑,所遺金帛,往往上納。

達官貴人每次來到蜀地,求見薛濤者眾多,而薛濤性子狂逸,不怕韋皋懷疑,統統收下他們的金帛,然後如數上交給韋皋。這似乎是一種炫耀,告訴他,她追求者甚多。她不僅僅屬於他,也有可能屬於別人。

薛濤:欲問相思處,春風也不知

女人是沒有安全感的,薛濤才華橫溢,無名無分,只是一個聞名遐邇的妓女,她需要一個長久的保證,確切地說,她需要男人給她一個名分。

也有人將此句解釋為,來蜀地的官員,為了求見韋皋賄賂薛濤,而薛濤統統收下後如數上交。

不管眾人如何解釋,薛濤的結局是不會改變的。他盛怒之下拋棄了薛濤,將她發配至松州。松州地處西南邊陲,人煙稀少,兵荒馬亂。她走在蒼涼悽荒的路上,心中有些悲痛與恐懼。她感慨道:“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他捧著她時,她抬起了驕傲的頭。如今流落邊陲,是她該低頭的時候了。她忍住對他的不滿與怒氣,用敘事的方式,寫下了《十離詩》:

犬離主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淨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筆離手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裡擎。

馬離廄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鸚鵡離籠

隴西獨處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裀。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更換人。

燕離巢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汙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珠離掌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風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魚離池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遊。

鷹離鞴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雲外,不得君上臂上擎。

竹離亭

蓊鬱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

為緣春筍鑽牆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鏡離臺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矇蔽,不得華堂上玉臺。

薛濤:欲問相思處,春風也不知

《十離詩》與她之前的詩作相比,不算精妙,但可謂通俗易懂。就因為太易懂,又有十離,所以才打動了他。

犬因錯離主,毛筆無鋒遭主拋棄,鸚鵡話多籠換新寵……

這到底是誰的錯?是人的喜新厭舊,還是“十離”中的事物真的錯了?她在為自己剖白,也在告訴他,她已覺悟自己的錯處,只要他一句話,她仍可做回他的籠中鳥、梁間燕、亭旁竹……

韋皋讀罷《十離詩》,心軟了下來,一紙命令,又將薛濤召回。

古代多少女子,試圖透過寫詩挽回男人的心。真正能回到男人身邊的女子,卻寥寥無幾。陳阿嬌揮金求人寫下《長門賦》,那詩中盡是抱怨悲慼。一味訴說自己的苦,世人聽了或許動容,但她的男人讀罷,只有厭惡的份兒。

人們會憐憫同情一個人悲苦的遭遇,但沒人喜歡怨婦。薛濤聰明就聰明在她很冷靜,和武則天、卓文君一樣忍得住。

她們寫詩,不是為了抒情,而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想挽回男人的心,便會在詩中寫下打動男人的東西,一發即中。

當薛濤再回到韋皋身邊時,她終於明白,他不能給她什麼。他縱算對她萬般寵愛,他終究不能給她名分。她提出贖身,試圖擺脫他的控制,但韋皋並不同意。

韋皋61歲那年暴斃,35歲的薛濤,終於迎來了自由之身。

薛濤:欲問相思處,春風也不知

這些年,她見慣了風花雪月、世事無常、男人的薄倖,本以為自己對愛情再不會有期許,可是,她的內心渴望一個家。她是女子,期盼有人將她捧在掌心。她在成都西郊的一座庭院中,提筆寫下了《春望詞》: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她一個人孤單太久了,開始渴望與她同賞花開花落之人。遙想紅塵過往,誰是值得她相思的人呢?韋皋,還是曾經的座上客?她不知道自己相思在何處,大約在那花開花落間吧。

她還渴望遇到知音,兩人執手相看,從黃昏到日暮,從壯年到白頭。只是,這一切不過是她一個人的夢,自艾自憐而已。春光匆匆,韶華易逝,春鳥落在枝頭,一聲又一聲地發出哀鳴。它捨不得這美好的春天啊!

春光終將逝去,佳期也離她越來越遠,她已等不及了。可她期盼已久的知心人,還是沒來。她空空地拿著同心草,依舊在漫長的時光中等待著那個對的人。

萬物輪迴,春光復歸,一年又過去了。當春花開滿枝頭,她身邊依舊沒有那個與她同賞花開花落的人。晨起,她在鏡中看到自己年華已老,難過地流下了熱淚。春風,你懂她的相思嗎?

怕是春風也不知道。

薛濤:欲問相思處,春風也不知

40歲那年,薛濤遇到了以御史身份出使蜀地的元稹。

他早就聽說薛濤的詩名,特意單獨造訪。那時,元稹詩才很是聞名,“

一章一句出,無脛而走,疾於珠玉

”。意思指,他的詩,比珠玉轉手還快。

她一直在等她的知音。當元稹出現在她的生命裡時,這個比她小11歲、風流倜儻、才貌雙全的男子,一下子吸引住了她。

這是她第一次遇見愛情。在他面前,她變得很低很低,再沒了往日的驕傲。

她瘋狂地戀著他,與他恩愛纏綿,難捨難分。“

雙棲綠池水,朝暮共飛還

”,她想與他在一起,牽手至暮年。

然而,這終究是她一個人的相思。她的心事,春風也不知,元稹又怎能真正地知道?三個月後,他寫下一首詩給她,離開了蜀地。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他誇她能言會道,文章出彩,才華橫溢。他悄然離去,終究是負了她,只好給她一個承諾:“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他走了,即使天涯海角,他仍是思念她的。

愛情如此短暫,比春花更易逝,比青春更難留。薛濤望著滿紙詩情,收住了悲傷,不做任何糾纏。她深知,這樣一位風流的男子,自是留不住的。

他不是韋皋,韋皋對她有情,願意保護她。元稹,只是欣賞她的才華,她不過是他生命裡的過客。

這次,她對人世間徹底死心。

薛濤:欲問相思處,春風也不知

薛濤褪下素衣,披上道袍,移居碧雞坊,在那裡度過了餘生。

很多人不解,薛濤為何不爭取,說不定他會回心轉意,如同她曾經寫下的《十離詩》。

當初,她委身於韋皋,因為她只想好好活下去。他三妻四妾,同其他女子逢場作戲,她不在乎是因為從未愛過。當她愛上元稹,她深知他是一個風流濫情的男子。她是他生命中的其中一個,卻不會是最後一個。

掙扎與痴纏,不過是將自己推向更為被動的境地。與其苦苦掙扎,不如好聚好散。

比愛一個人、得到一個人更重要的是,要懂得自愛。

這是她最後的尊嚴,也是這段愛情最好的結局。

當她身披道袍,成為一位仙風道骨的道人時,不知她還會不會對著春花再次誦吟詩歌:欲問相思處……

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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