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黃東風教授發了一個山水中堂的照片，並附言道：上面的小篆是啥，俺不認識。

如下圖：

圖自黃東風教授

黃東風教授說不認識是不可能的，這麼說明顯是在吸引人的注意力嘛，他肯定知道這個對聯上的文字是：

“行藏新白髮，身世舊青氈。”

從上款可知，這是“朱自清先生句”，摘錄的是朱自清先生一首詩的兩句作為聯語。

眾所周知，朱自清先生是現代散文奠基者之一，是散文大家；

可能“眾所少知”的是，他還是白話新詩的積極踐行者——在新文化運動中，他創作新詩，創辦新詩刊，是白話詩的“馬前卒”；

當然，“不為人知”的是，這位以新詩“出道”的人，他一生還創作了不少舊體詩，只不過，同郁達夫、魯迅一樣，他的舊體詩的盛名，也為時代所掩。

朱自清塑像

這句聯語摘自朱的一首五律《頡剛欲為作伐，賦此報之》：

孤負蹇修意，迴腸亦可憐。

行藏新白髮，身世舊青氈。

況復多男子，寧能學少年。

此生應寂寞，隨分弄丹鉛。

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是1929年朱自清先生的髮妻武鍾謙去世，次年顧頡剛先生有意為朱先生介紹續絃，尚沉浸於喪妻之痛的朱自清寫了這首詩以婉拒。

首聯先表示自己辜負了媒人（蹇修，指媒人）的美意，是因為自己還在傷心之中。

頷聯則說，行行止止間白髮已新生，而自己仍對故物故人懷舊不已。

頸聯又翻一層，說，更何況自己人已中年，清心寡慾（語出“寡慾多男子”），怎麼能像少年一樣再追求什麼轟轟烈烈的愛情生活呢？

尾聯做結——因此上，此生以後就歸於寂寞，守心隨分做做文字工作罷了。

新發現的朱自清文學研究講稿

在這首詩中，朱自清用“舊青氈”表達了對妻子的懷念，失偶的痛苦瀰漫全篇。

回到黃東風教授那張照片上來。

作為聯語的“行藏新白髮，身世舊青氈”，被單獨截出，配以山水中堂畫，基本上就脫離了朱自清原詩的語境意，從而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首先，“行藏新白髮，身世舊青氈”句是有所本的。

它化用自明人宗臣《送人還江南》二句，全詩如下：

行藏新白髮，歲月舊青袍

。又向江門去，秋風薜荔高。

在宗臣的詩中，此兩句表達的是仕途的失意：

在用舍行藏中，人已老去；歲月染舊了那領青袍。

沈周《京江送別圖》（區域性）

朱自清二句，出句原封不動，對句將“青袍”改為“青氈”，這一改動使內涵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青袍”即“青衫”，為品級低下的官吏所服，用“青袍”可見宗臣對自己長期沉於下僚的不滿。

而“青氈”則是來源於王獻之的一個典故。

《晉書》載：

夜臥齋中，而有偷人入其室，盜物都盡。獻之徐曰：“偷兒，青氈我家舊物，可特置之。”群偷驚走。

偷兒將書房裡所有的東西幾乎搬運完了，王獻之卻獨獨出聲讓他們留下不值錢的青氈。“青氈舊物”於是成了珍重舊物的代稱。

朱自清用此典表達的是難忘故人，依戀舊情之意。

朱自清與武鍾謙

第二，“行藏新白髮，身世舊青氈”句在畫作中的新意蘊。

陳默所書篆書作品，配的是一幅山水中堂。

山水畫者，多表達親近自然，高舉隱逸之情。

因此此二句已改變了朱自清的原詩意蘊，獲得了迴歸自然、寄情山水之意。

“行藏新白髮”也非宗臣的“原創”，王安石在《過皖口》中有“白髮行藏空自感，春風江水照衰顏”句，應是其文字之源。

再往上追，李商隱在《安定城樓》中有“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其意蘊與宗臣的詩更為接近。

聯絡李商隱二句，“行藏新白髮”就有了一種“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灑脫。

當然，它也是“身世舊青氈”的原因：因感廟堂（用）與江湖（舍）的經歷催人老去，於是生出歸臥故山的想法。

——那塊“青氈舊物”在這裡就指故鄉的山水了。

豐子愷“故山圖”

可以小結一下了：

朱自清先生此詩意蘊深厚，用典豐富，含蓄多情，其詩歌藝術於古人亦不遑多讓；

更重要的是，詩的多義性使他的詩句在別樣的語境中獲取了新的意義，這是詩歌神奇的地方，也正顯朱自清先生高妙的文筆。

朱自清先生1948年8月12日逝世，謹以此文紀念。